文/桃酥咔咔
他觉得自己就像要去春游的小学生，完全掩藏不住自己内心的雀跃。
一
蝉鸣七月，给闷热的夏天再添几许聒噪。
久负盛名的A市美术学院正在进行毕业生作品展览，不仅吸引了很多市民前来观看，还让许多绝不会错过城中热点的自媒体闻风而来。
“你觉得这幅画怎样？”一个打扮新潮的男生正在采访路人，旁边还有专门的摄像。
路人仔细地打量着这幅被对方小心翼翼捧着的画，迟疑地开口说道：“我觉得这幅画……很好看，笔触很细腻，让人一看就觉得充满生机，绝对是一幅佳作。”
“你真的太有眼光了！这可是我们国家最出名的油画大家杜明远大师的作品。”
路人得到肯定后，说话也流利了很多：“怪不得我觉得那么熟悉，我也很喜欢杜明远大师的画，还去看过他的画展呢。”
“你能给这幅画估个价吗？”男生又问道。
路人大胆估价：“既然是杜大师的画，至少都得一千万吧。”
不远处，宋星临看到这几个拿着小儿般涂鸦当大师画作去恶搞别人的男生，立马皱了眉头：他最讨厌别人打着他师父的旗号招摇撞骗。
他正欲上前阻止，这个男生已经恢复到一脸正气的样子，物色好下一个采访对象。
“小姐姐，你也是来看展的吗？”
那是一个扎着鱼骨辫的女生，透白的皮肤，淡黄的长裙，让人眼前一亮，给这个闷热的夏天带来一股清新之感。她浓密的睫羽下，点漆般的眼眸澄澈晶滢，看向对方的眼神专注又明亮。
男生故技重施：“这是杜明远大师生前的作品，在苏富比拍卖行的成交价是两百万英镑。”
普通人听到这样的开场白，都会在震惊后换上小心翼翼的态度，但是这个女生看着画的眼神是充满质疑的。
男生留意到对方充满不信任的眼神，又说道：“当然，我手中的这一幅画只是复制品。你觉得杜大师这幅作品怎么样？”男生再次强调这是大师之作。
女生的目光从这幅造型、光效、色彩都一塌糊涂的画，转移到郑重其事的男生身上，说道：“杜明远大师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和谐的构图、清新的意境，而这幅画……”她嘴角轻轻地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冷笑，“拙劣得没有一点符合。”
杜大师一生走遍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笔下描绘的都是祖国的湖光山色，留下佳作无数。而流传在外的作品，大多数她临摹过，大师作品的特点，她早就了然于心。
闻言，男生脸色铁青，语气里半是蛊惑半是强硬：“小姐姐，可能你看过几幅杜大师的作品，但是不代表你就彻底了解他了。这绝对是杜大师的作品，我们前面采访的几个人都很欣赏，说起码值一千万呢。”
女生不为所动，眼神坚定：“我看得够清楚了，这绝对不是杜大师的作品。倒是你们，在杜大师一辈子耕耘、授课的地方，借着他的名头搞这些，不会愧疚吗？”
男生正想争辩，身后传来另一个清朗的男声：“你们再不走，我就要叫保安了。到时候谁是谁非，立刻清楚了。”
几个男生瞪了两人一眼，狼狈离开。
男生走到苏莯身前，微笑着说道：“你好，我是宋星临。”
女生愣了愣，礼貌性地回应：“你好，我是苏莯。”她观察着这个高瘦的男生，冷白的皮肤，应该没怎么晒过太阳，长得分外斯文、俊秀。他穿着米色的短袖衬衫、蓝色牛仔裤和烟雾灰色的帆布鞋，搭配了一块织纹手表和一个黑色斜挎包。
是个很精致的男生，苏莯在心里想。
“刚听到你说的话，你应该也很喜欢杜明远大师的作品。你有没有兴趣去看杜明远大师的画展？”
“画展？最近没听说有杜大师的画展？”苏莯在想，该不会又是一个骗子吧。
“是下个月才对外开放的。现在需要邀请一些人先去体验，看看有没有问题。”宋星临解释道。
刚才，无论是苏莯的胆识还是她对师父画作的了解，都让宋星临很欣赏，所以决定冒昧邀请对方一起去看展。
苏莯有点诧异，但还是去见识一下的念头占了上风，于是答应了。
两人约定了时间、地点，便告别了。
二
苏莯回到家时，不早不晚。
他们一家租住在一栋三层小楼。一层是店铺，里面挨挨挤挤地摆满了装裱好的油画，待价而沽。二层是一个家庭式的油画作坊，六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被与油画相关的东西占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一幅幅已经画好的油画，而室内的天花板和外面的走廊上则挂满了需要晾干的油画。
三个年轻男人光着膀子，一人坐在一个角落懒懒散散地用油画笔作着画。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三个在临摹同一幅画的不同部分，有人画人物，有人画背景。
三个人一边画，一边闲聊着。
“画家死了，画才值钱。你看杜明远的画，上一幅画拍卖就到了这个数。”他比了一个手势，其他两个人发出羡慕的声音。
另一个人吐槽道：“大小姐今天去看什么毕业展，有啥好看的，再看多少画展，再临摹多少次大师的作品，我们都是画工，画出来的都是几十块钱的画。”
这几个人看不惯苏莯，所以背地里一直叫她“大小姐”。
苏莯没有出声反驳，而是沉默地站在门外。
她早就没有了任性的资格。
等了两分钟，她才故意发出重重的上楼梯的声音，再推门进去：“我回来了。”她进去后就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开始作画。空白的画布旁边是一幅打印出来的作品，供她照着临摹。
杜明远生前画了很多著名的景点，也和很多景点有合作，所以他们画坊经常会接到一些景点文创周边的订单。
以前她爸爸还在的时候，他和几个熟手的画工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画完一张。爸爸去世后，这几个工人觉得画坊开不下去了，也走了，只留下三个还没出师的年轻画工。他们三个对作画的比例、线条、颜色都掌握不好，为了赶订单，苏莯只能让他们流水线接力，一人画一个局部。
现在整个作坊，只有她能画整幅画。
到了饭点，苏莯放下画笔，到厨房去给整个画坊的人做饭。她正切着菜，舅舅刘小洋进来了：“莯莯，上次欧洲订单的尾款打过来了，你待会去医院的时候正好把你妈这段时间的医药费缴清了。”刘小洋不会画画，平时负责处理国内外的一些订单以及一层店铺的现场销售。
闻言，苏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太好了。”前段时间他们接了欧洲一个纪念品商店临摹一千张莫奈画作的订单，所有人加班加点，终于赶在截止时间前画完。
在愉快心情的驱动下，苏莯做饭也快了很多，到医院的时候也比平时早。她一边张罗饭菜，一边跟妈妈说：“妈，欧洲订单尾款打过来了，治疗费不是问题了，你不要再吵着说要出院了。”
苏妈妈看着懂事的苏莯，心疼地说道：“莯莯，你去报名复读吧，我现在也没什么不舒服了，很快也能出院了。画画你也一直没丢下，明年高考也不会有问题的。”
苏莯给苏妈妈夹了一筷子菜，安抚道：“等你身体好了我就去报名。”
今年年初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三学生，已经过了A市美院的校考，只等高考文化课分数达标就可以去念书。但是五月份的时候，爸爸车祸去世，本来就身体不好的母亲忧虑过重，一下子病倒了，欧洲的订单面临违约，重重难关下，她选择放弃高考，决定撑起家里的画坊。
她看着一口一口缓慢吃着饭的妈妈，估计自己不会去复读了，因为这个家以后就要靠她撑起来了。
A市美院，大概会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吧。
三
苏莯临摹过杜明远的不少画作，但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他的真迹。
杜明远是一个现实主义画家，他用大量的细节如实地反映他当时的所见所闻所感。他的作品大多描绘中国的山水园林，充满了大自然的美、神秘和无限的生命力，每一幅都称得上是瑰宝。所以当宋星临带领着她进入这个陈列着杜明远生前作品的展馆时，苏莯内心的激动，难以言喻。
“展馆下个月就正式对外开放了，现在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这里的作品都是杜先生生前捐出来的。”宋星临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短款衬衫，稍稍露出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他还戴了一副平光眼镜，显得越发清俊贵气。
他在前面带路，每一幅作品都给苏莯留足了欣赏的时间，再给她介绍画作的创作背景和所用的绘画技巧。他讲得不多，但是语言精练，深入浅出，绝不是照本宣科。
杜明远不愧是当代中国最著名的油画家，每一幅画作都错落有致、虚实相间，充满了浓郁的诗意，让苏莯见猎心喜，看得如痴如醉。
时间就在两人的参观、介绍中流逝，慢慢地，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那里挂着一幅画，名叫《黄昏的小院》。这是一幅苏莯以前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作品。这幅画里，黄昏依旧温暖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小院，一个女人在小院里一边摘葡萄一边跟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的小孩聊天。
这幅画的光影变化绝了。这是苏莯的第一印象。
她伫立在画前，久久地凝视着，让自己沉浸在画里：这幅画描绘的是最日常、最美好的画面，却又带着一丝伤感。这个黄昏，或许不仅仅是一天中的一个时间，还是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光。身处人生的黄昏，充满对家园、家人的恋恋不舍。
沉默良久，苏莯说道：“这幅画……有点伤感。”
听到这样的评价，宋星临有些诧异地看了苏莯一眼。很多人看这幅画，都只看到静谧美好，只有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作画人有多不舍。
沉默了一会，宋星临指着画里的小孩说道：“其实我是杜明远的学生。这个小孩，是我。”他的目光里透着怀念，“这是我师父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
苏莯对对方的身份有些讶异，不过失去亲人的痛苦更让她触动，毕竟这种切肤之痛，凡是经历过的人都无法云淡风轻。
她安慰道：“他一定很在乎你。他在最后也一直记挂着你，他画的肯定是他这辈子中最开心、最难忘的时刻。”她看着对方略带忧愁的侧脸，想了想，补了一句，“他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
宋星临垂下浓密的睫毛，侧过头看着苏莯，对方盈盈的目光中满是真挚与关心。
那一瞬间，宋星临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不轻不重，却直达心底。
以前别人听到他这样说，都只会因为他是大师的徒弟而恭维他，想与他拉关系；他们都觉得大师已经走了几年，他就不会再难受。
那些人不知道，也不关心他跟师父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五岁那年，他对画画产生兴趣，家里把他送去跟着师父学习。师父师母没有小孩，就当他是亲儿子一样看待，而他也把他们当作父母一样。
宋星临从回忆中抽身，他看着苏莯，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对，他最希望我开心。”
四
看完画展，时间尚早，宋星临便说道：“要不要到外面去看一下？外面有一座花园，也很好看。”
“好啊。”
宋星临一边推开门，一边问道：“你会画画吗？”
外面灿烂的阳光刺到了苏莯的双眼，她眨了眨眼，下意识地说道：“不、不会画，只是感兴趣而已。”她无法跟对方解释自己每天所做的，是流水线式的机械临摹他师父的画，她只能选择说谎。
花园里一簇一簇的野蔷薇正在怒放，遮住了整个围墙，白的粉的、深的浅的，重重叠叠，分外好看。
苏莯轻轻踮脚，用手挑起一朵落在她脸上的野蔷薇，轻轻嗅着它的香气，转移话题道：“野蔷薇的颜色真的太好看了，大自然就是最棒的调色师。”
晃眼的阳光直射在少女的身上，竟分不清少女修长的手指和蔷薇花谁更洁白，也讲不明少女的脸颊和蔷薇花谁更嫣红。
宋星临来过这座花园很多次，但是第一次有将这些蔷薇定格的冲动。“这里的野蔷薇养得很好，很多女孩子都会在展馆外面拍照。”宋星临说道，“要不要给你也拍一张？”
苏莯有点羞涩地点头笑了笑。
穿了白色长裙的少女，站在繁茂的野蔷薇花前轻笑，粉白的花朵与少女的明眸皓齿互相映衬。宋星临没怎么犹豫，就用手机把捕捉到的画面定格。
他垂眸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由衷地赞叹道：“真好看。”照片很美，因为他擅长构图、找角度，因为那花团锦簇，还因为……照片里的人。
“我看看。”苏莯凑过去。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亲密地靠在一起。
回去后的几天，苏莯继续着她忙碌的生活。与以往不同的是，她正在尝试画一幅原创的画。看完画展后，无论是绘画技巧还是创作灵感，她都得到了很大的启发。每天在流水线作画、赶订单以外的时间，她都用来默默创作自己的画作。
同样在那天有灵感降临的还有宋星临。他在绘画上称得上是天赋型选手，对构图、造型、用色、光影都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从不犹豫。他对自己的作品，每一个笔触都严格得可以称得上严苛，他每一天都花很多时间来雕琢自己的作品。
“当当当。”有人敲门，是一直照顾他的保姆郑姨。
“请进。”宋星临没有停下画笔，还是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这是宋星临父母专门为他设计的私人画室，墙上挂了他不同时期的作品。也正因为如此，郑姨每次进来，看到从幼儿涂鸦到如今的炉火纯青，都会忍不住为之惊叹。
“小少爷最近怎么没有出去采风？”郑姨不懂画，但是也会欣赏美，“哇，这蔷薇画得真好。”
“已经有灵感了，不用出去采风。”
那天的蔷薇，那天的少女，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
透过虚掩着的门，传来楼下的喧闹声，宋星临问道：“谁来了？”
“黄先生一家过来了。太太问你要不要下去花园里一起吃个下午茶？”
宋星临在调色板上调色的动作一顿：“我不下去了。”黄先生是他爸爸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在拍卖会上拍得过他师父的几幅画作，每次过来都要恭维他以后画作能卖多少钱。他对这种恭维一直都是敬谢不敏的。从小到大，父母对他的要求都是专心做好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绝不会为了钱去创作。
他所有的画，都是由心而生、有感而发，都充满他满腔的热爱。
郑姨走后，宋星临看着画布上粉白的蔷薇，难得地走神了。
他已经四天没有见到苏莯了，现在约她出来，会不会很突兀呢？
如果对方同意见面，那么这次去哪里好呢？总不能又去看画展……
五
宋星临想了很久，决定约苏莯去看电影。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去平时常去的私人影院，但是又怕只有他们两个人会有点尴尬，最后选了家商场里的电影院，去看一部新出的美国公路片。
起了个大早，宋星临在衣帽间里搭配了十几套不同风格的服饰，各种类型的衣服上身了又脱下，始终觉得不太满意。最后他选择了简单的白T恤配牛仔裤、运动鞋，这样少年感强烈一点。
他觉得自己就像要去春游的小学生，完全掩藏不住自己内心的雀跃。
电影放映时，他在黑暗中悄悄侧头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苏莯，看到她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偶尔伸手拿放在两人中间的爆米花，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他脸上勾起一个有点傻的笑容，也拿了一颗爆米花。
甜甜的。
看完电影，宋星临提议道：“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看到楼下有一家针织体验店，要不要去看一下？”其实这是他早就在网上查好的、很多女生都给了好评的店。
位于三楼的针织体验店，透明的橱窗中摆满了成品，有围巾、帽子、包包、玩偶……店员一边带领他们参观一边介绍，让他们选自己想做的。
苏莯快速锁定了自己心仪的作品，“哇！这个鸭鸭屁股包太可爱了吧！”她爱不释手地摸着鸭鸭屁股包上的毛球。
“我给你做一个怎样？”宋星临脱口而出。
苏莯愣了愣，有些腼腆地笑了：“好呀，那我也给你做一个，你喜欢哪个？”
“那个吧。”宋星临指了指一个小熊钥匙扣。
这样他可以每天都带在身上。
两人选好需要的钩针、毛线，就在店员的分步示范、指导下开始编织。两人动手能力都很强，针织的过程中都没遇到什么波折。
宋星临织好一个跟店里成品差不多的鸭鸭屁股包后，又问了店员怎么织一朵野蔷薇。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拿着钩针，灵活地上下推拨，很快就钩出一朵小小的粉白野蔷薇。小心翼翼地，他把这朵野蔷薇缀在鸭子蓝色的衣领上。
当宋星临把成品拿给苏莯看时，苏莯惊喜地用指腹来回抚摸着这朵粉白的小花：“这是野蔷薇吗？太好看了吧！你怎么想到加一朵花的？”
“我觉得，野蔷薇特别衬你。”而他最近对野蔷薇，也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苏莯脸红红的，把自己做的小熊钥匙扣递给了宋星临。她选了灰蓝色的线做了小熊的主体，再用靛青色的丝带在熊脖子上打了个蝴蝶结，低调又不失精美。
“我很喜欢。”宋星临拿到后，立刻换下原来的钥匙扣，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显然是喜爱极了。
店员笑着对苏莯说道：“你男朋友真好，不仅陪你来做手工，还这么捧场。”
宋星临闻言看了一眼苏莯，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耳朵却不自在地抖了抖，悄悄红了，真实地反映出他内心的期待与不安。
苏莯耳朵也红红的：“不是男朋友。”
“那很快就是了。”店员暧昧地笑了。
现在除了耳朵，两个人的脸颊也红红的，但是他们都没有说破。
六
每天画一点，每天画一点，苏莯终于把画画完了。她郑重地把自己的画放到店里一个显眼的地方。以前这里卖的都是他们临摹欧洲著名画家的画，这是她第一次卖自己原创的画，所以内心很忐忑。
画放在那里没多久，一个路人停在店门口，目光停驻在那幅野蔷薇上。
“那幅画怎么卖？是临摹的吗？”
苏莯上前，带着点期待：“是我自己原创的。”
路人想了想，问道：“四十卖不卖？”
苏莯听到这个价格，大夏天的却如坠冰窟，她感到深深的屈辱，她强调：“这是我自己原创的画。不是那种流水线的临摹画。”
路人眼里闪过精光，语气讽刺：“就是因为是你的原创才不值钱。你临摹别人，起码还有大师的名头在。你自己原创的，能值多少钱？难不成你是什么大画家？”
苏莯生气极了：“不卖了，请你离开。”她在楼上静坐了很久，无法接受自己的心血被如此践踏。
直到手机闹钟响起，她才将这番愁思放下，匆匆换了身衣服去赴约。
苏莯到时，宋星临已经在奶茶店里坐着。
他起身给苏莯拉开凳子：“给你点了杯布丁奶茶。”
两人一如既往，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临别时，他把早就装裱好的画递给苏莯：“这是我画的，送给你。”从展馆回来后的一个多月，宋星临除了出门跟苏莯见面，就是在家里埋头画画。这一幅野蔷薇，无论是绘画技巧还是其中倾注的情感，他都有了很大的突破。这幅作品，就是因为苏莯而诞生的。
苏莯接过画的手微微颤抖，有些过于激动。因为她知道对方对于绘画的执着和追求，她能够从每一个笔触感受到对方的用心与细腻，这一幅画肯定是对方的心血之作。她一寸一寸地打量着这幅画，画里的野蔷薇如那天所见，挨挨挤挤地烂漫开放，每一朵的绚丽，好像都开在她的心头。
她的眼里藏不住自己的喜爱之情：“谢谢你，我很喜欢。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更重要的是，画里画的，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宋星临看到苏莯直达眼底的笑意，把心底犹豫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七夕那天可以出来吗？”
七夕，一个不言而喻的日子。
苏莯猛地抬头看着宋星临，心底升起一股难以压抑的窃喜，并且伴随着一阵眩晕。
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下，在“怦怦”的心跳声中，她听见自己说“好”。
一路恍惚，苏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宋星临告别，又是怎么拿着画走回去的。
回到店里，刘小洋问她：“这是谁的画？”他虽然不会画画，但是长期浸淫在这种环境里，他的鉴赏能力也不错。这幅画绝对不是苏莯画的，作者水平远在苏莯之上。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朋友画的。”苏莯小心地把画放好。
“哦，就是杜明远的那个徒弟。”刘小洋仔细端详，感叹道，“如果你不说，我甚至会以为是杜明远的画。名师出高徒啊。”
“是啊，他真的很厉害。”苏莯无法更认同了。
刘小洋摸摸苏莯的头发：’“我们莯莯也不差呀，你画的那幅野蔷薇刚才有个客人很喜欢，出价两百块钱买下了。”
苏莯却完全没有喜悦的感觉，心中更是有一股难言的苦涩。
宋星临的优秀，她的庸碌，让她惶惶不安。
更何况，她还对他有那么多的隐瞒。
七
因为这份无法按捺的感情，苏莯一次次品尝到甜蜜与忧伤。
在患得患失的情绪驱使下，苏莯越发想为宋星临做点什么。她思索良久，决定做一对同心结手绳。说做就做，苏莯立刻买来红绳开始编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织到同心结的位置时，总是固定不好形状。失败了几次，她难免有些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刘小洋推门而入：“莯莯，医院说你妈妈情况不是很好。快，我们赶紧去医院。”
慌乱之下，苏莯连手中的红绳掉落在地上也没有察觉。
苏妈妈的病情毫无预兆地加重，医生说现阶段保守治疗能起的作用不大，必须要准备手术。可问题就在于他们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大一笔的手术费。
害怕再一次失去亲人的苏莯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医院。她每天苦恼得难以入睡，恐惧让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这几天，苏妈妈大部分时间是在昏睡，舅舅刘小洋则在外面想办法筹钱。过了两天，穿着皱巴巴衣服的刘小洋再次来到医院的时候，竟然把手术费交上了。
苏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很紧张，她把刘小洋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舅舅，你说实话，这个钱怎么来的？你不会去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吧？”
刘小洋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把心一横说了：“我把你拿回来的那幅画卖了。”
“什么？！卖了？！你说哪幅画？”苏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想相信。
“就是杜明远徒弟送你的那幅野蔷薇。”
“天哪……”苏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刹那，她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踉跄着后退，靠在墙上，依靠着墙支撑她无力的身体。
“没事的。”刘小洋把手搭在苏莯肩上安慰她，“我托人把画卖给了一个来中国旅游的外国土豪，不会让那个男生发现的。”
苏莯垂下头，无力地“嗯”了一声。
“宋星临……宋星临……”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对方的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鸭鸭包上的野蔷薇。
事已至此，她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妈妈。
但是那幅画是宋星临送给她的，是他们俩的共同回忆，她还答应过宋星临会好好保存那幅画的……
就算宋星临没发现，用他的画作去换取金钱、玷污了他的纯粹的她，又有什么资格面对他呢？
城市的另一头，毫不知情的宋星临正在为七夕的告白在做准备。他是一个很有仪式感的人，他摘了九十九朵蔷薇，并亲自把它们制成了干花；花上附着一封信，信里是他想对苏莯说的一些心里话。
他正打量着桌子上的几款蔷薇辉石首饰，思索着哪一款跟苏莯最为相衬时，郑姨来敲门了，“少爷，黄先生来了，先生和夫人请你下去一趟。”
“我现在没空。”
“黄先生这次来，说是……带了一幅你的画。”
“我的画？”宋星临疑惑不解。
他走下楼去了待客厅。
中年男人一见到宋星临，就热络地说道：“贤侄，昨天我去参加一个酒会，一个外国人居然说他有杜明远大师徒弟的作品。我一看，这不巧了吗，签名居然是你的。”他摆出一副心痛的表情，“你是不是遇到骗子了？怎么几十万就把画卖出去了呢？”他把画递给宋星临，“幸亏我软磨硬泡，把画买了回来。”
宋星临看着这幅异常熟悉的画，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好像颠倒过来了。
他一寸一寸地凝视着这幅画，想找出一丝证明这幅画不是他所作的证据，但是他失败了。
他颤抖着，打开微信，给苏莯发了一条信息：“我送你的画，还在你那里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对方正在输入”和尘埃落定的“对不起”。
八
十二年后。
坐落在A市最最繁华地带的一个展馆，正在盛大展出留法归来的新锐女画家苏莯的作品，慕名前来参观的艺术爱好者络绎不绝。
策展人脸上喜气洋洋：“恭喜啊，苏老师，回国后的第一次画展就引起全城热议。”
苏莯笑了笑没说话。这些年，她没有回到学校读书，但是她的画得到了一位外国画家的赏识，对方给她提供了去法国跟在他身边学习的机会。在对方的指导、引荐下，她成功在国外的油画圈子打响了名头，慢慢地名声也传回到国内。她也借此机会回来发展。
策展人也习惯了她的冷淡，毕竟艺术家都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怪性格。他继续说道：“虽然这次宋老师没空过来看展，但是我们邀请的中国油画界的其他大咖，他们都很欣赏苏老师您的画，都很期待待会在茶会话上跟您交流。”
苏莯知道宋老师指的是谁，也知道对方为什么不来。
当年，苏妈妈的手术成功、身体逐渐好转，她才能够从医院抽身。在这期间，她鼓起勇气给宋星临打的电话、跟他解释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始终无法释怀，也不想就此放弃。然而，她根本找不到宋星临。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对方早就已经出国留学去了。她只能把自己的解释与抱歉写在信里，作为仅存的希望，等待转交。
与别人想象的春风得意不同，苏莯独自一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挂着一幅名为《野蔷薇》的画，这是她不顾策展人的反对选的位置。这幅画不在展馆中心位置展出，却是她耗时最久的心血之作，因为这幅画画的是她的心绪，笔笔都是诚挚。
野蔷薇的花语，既是浪漫，又是悔过。
当年，宋星临送她的那幅野蔷薇，画的是他们年少的欢喜与浪漫；而现在这幅《野蔷薇》，画的是她的悔过。
就算时隔这么多年，当她下笔时，每一笔，每一笔，所念的，皆是宋星临。
苏莯默默地站了很久，透过这幅画，仿佛看到了过往。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滑落下来。
太阳重新升起多少次，野蔷薇再绽放多少次，她也再回不到那个相遇的盛夏，也找不回被她弄丢的那个纯粹的少年。
“莯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
苏莯惊愕地回头，竟然是宋星临！虽然多年未见，但是她绝不会错认。
一别经年，宋星临越发清俊儒雅，却再也不是当初年少的模样。
匆匆赶来的宋星临走上前，心疼地看着泪眼婆娑的苏莯。
这些年，他对苏莯的感情，一直很复杂。直到前几年看到苏莯辗转托人转交给他的那封信时，所有爱恨，都变成了巨大的悔恨。
年少时，他只顾沉醉于自己的欢喜里，根本没有留意到对方遭遇的痛苦，从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过。
待他想弥补时，却早已找不到苏莯。
宋星临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说：“莯莯，野蔷薇又开了。要一起去看吗？”
更新时间: 2022-10-27 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