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稚子
这世上有人是狼的心,有人是羊的心,而我所深久暗恋过的男孩,他有着一颗薄荷糖心,冰凉、敏感而易碎。
此生多寒凉/此身越重洋/在风尘中熄灭的清澈目光/我想回头望/把故事从头讲
——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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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走出包间透气,不一会儿陈叙也跟了出来。
我们很有默契地拐进逃生楼梯,他把楼梯间的小窗使劲推开,灰大,滑槽卡着了窗子,就只能开一小半。我们俩就着那一小半缝隙,像鱼需要氧气一样贪婪地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
他熟练地从身上摸出火机,单手抽了支烟。见我皱眉,笑笑又把烟收回兜里。枯坐着看了一会儿窗外的夜色,我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盒渔夫牌润喉糖,递给陈叙。
他说,多少年了,你还吃着这个牌子呢。
我说,懒得换。
他说,我跟女朋友分手了,她家里人不让她在澄州待着,非得要她回老家。
我说,嗯,人之常情。
我们俩就这么并排坐在楼梯口,沉默地等候着旧年的结束。糖化完了,呼吸里还留着薄荷清劲的余韵。包间里五光十色,嘈杂的脚步声和尖叫声,零点倒数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可我们贪恋着这一小片薄荷味的安静,谁都没有站起身。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吃饭的时候,我沮丧地望着每一张脸,那些油腻的恭维和明攀暗比都让我心底泫然欲泣。我想拎着他们每个人的后领子往洗手池镜子那儿一站,让他们好好看看,想想自己从前年少的模样。但我没有勇气,只是脑子里这么浮现了一遍罢了。
所以我跑了出来。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十八年前的陈叙和我。穿着医院幼儿园统一发的淡蓝色围兜,也是这么坐在幼儿园的台阶上望着窗外。那时的陈叙面容清秀,皮肤白皙,衣服和鞋袜总像刚穿上去似的干净。而我常年短发,上树下河无所不能,家属区里新搬来的总以为我妈养的是个小子。
我皮,陈叙乖巧,可陈叙老爱跟在我屁股后面跑,也就被迫入伙做了许多捣蛋事,以至于幼儿园阿姨常把我们俩留下来罚站。傍晚陈叙奶奶来接他时,会顺便把我也捞回去。路上奶奶一手牵一个,也不数落,也不说要把阿姨的话告家长,只给我们讲大马猴的故事听。到家了我爸妈还没下班,陈奶奶就去厨房端菜,先夹给我一只大虾,再夹给陈叙一只。她夹菜给我之前总要逗一句,说吃了陈家的饭就得做陈家的媳妇儿。那时我年纪小,嘴馋,竟满口答应下来。
如今陈奶奶早已不能做饭,失去了大虾的我们也遗忘了当初的诺言。但我、陈叙和陈奶奶三个人的步伐似乎始终踩着某些微妙的交集线。比如奶奶刚搬来七号楼的那年,我和六岁的陈叙同时考入东风小学;她瘫痪的那年我和陈叙同时考上育新中学;三年后她老人家去世我们俩又一块儿上了师大附中,一时间在七号楼传为美谈,这是后话。记得育新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收到的那天,十三岁的陈叙斯文地表示惊讶:“我的天,王萌萌咱们竟然又是同学。”
我承认我的考取是个意外,也就没计较他说错话。那个暑假电视里正放着《天龙八部》,我迷得不得了,一时豪气冲天,模仿戏里的江湖人物,一把揽住陈叙的肩:“怎么样,咱们俩既然这么有缘,不如结个金兰呗。”
“谁要跟你来这个。”
他肩一歪抖落我的手,我揽上去,他又抖掉。打小我们就老是这么闹着玩,可这时刘晓渔走过来,娉婷一笑。陈叙再歪肩时,反手就攥住我不许再搭他的肩。刘晓渔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我们攥在一块的手,陈叙白净的脸忽然就变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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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渔比我们小,十二岁,是暑假里才搬来的邻居,她一来就成了七号楼的红人。主要是家长们都捧着刘晓渔,我妈还特别交代我,刘伯伯是新来的外科主任,我就是疯得拆了房子也不许动刘晓渔一根手指头。我特别不爱听这话,说得好像我多疯似的。
关键刘晓渔的确长得特别可爱,穿泡泡袖纱裙子,两只蝴蝶结一左一右结了双马尾,文文静静,见人就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我妈生气时再骂我,口头禅就变成:“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人刘晓渔,女孩有个女孩的样子。”我张口就来:“那也是人家妈长得好。”我被我我妈揍得整整一天没能出门。
隔天我下楼,就看见陈叙一个人对着墙打乒乓球。他见了我没吭声,一下一下用拍子狠狠地扇着球,好像球里有什么特别招他烦的东西。我看了一会儿后说他能不能好好打,他说不能。他一般不呛我,呛我就一定是有事。我“噌噌”爬上院里的香樟树,这棵树得有一两百岁了,枝干虬结,夏天能遮住半个院子的荫凉,跨坐在第二斜干上正好能望见陈叙在四楼的家。我俯下身抱着树干对着陈叙喊:“小孩,你奶奶翻你藏的课外书呢。”其实陈叙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啥也没看见。可我话音刚落,陈叙就瞪我一眼,转身上了楼。
夏日午后的院子里,没被接住的白色乒乓球从空中落下来,弹了好几下,最后滚进地上一处水泥窟窿里不动了。我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球,再望着陈叙家严丝合缝的窗帘,整棵树的蝉声如同大雨一般喧哗起来。
那年陈奶奶因为中风就再没能出过门,听我妈说,老太太早起还去菜市场赶早,回来坐在厨房小板凳上择菜,头一歪就不省人事了。等国光叔叔赶回来时也不知陈奶奶躺地上多久了,反正电磁炉上的砂锅鸡都煲成了炭。我问我妈陈叙呢,她说就是陈叙发现的,跑去前头医院叫回的他爸。
算算时间,陈奶奶出事正好是我挨揍的那天。
没人照管陈叙,他奶奶又病重,万萍阿姨就从医院办理了内退。暑假没过完,陈叙奶奶就出院了,我妈说其实是万萍阿姨舍不得钱,给老太太搬回家了。虽说医生家庭一般设备都有,可到底比不上医院里齐全。
这时我已经很久没见陈叙了,他被禁了足。那个落下的乒乓球就始终卡在水泥地的窟窿眼里,我每天上午都会去看一眼,希望哪天它不见了,然后陈叙又如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对着墙壁打球。
转眼到了九月,在一号这天我终于见着了陈叙。他好像长高了,变得更沉默也更苍白。我妈带着我们俩一块儿去育新中学报到,天热得响晴,等红灯时看见有个老太太在学校路口卖糖葫芦,支着一把破伞,老半天也没什么人买。
陈叙看见了说:“阿姨,我能去买根糖葫芦吗?”我妈靠边停了车,从包里抽出一张钱给他,没一会儿陈叙就回来了,拎着个白色塑料袋,他把那老太太的糖葫芦全买下来了。他没让给我妈,也没让给我,剥开保鲜膜独自一根接一根地吃,眼泪慢慢淌了一脸。
我妈望着后视镜,叹了口气说:“小叙,听阿姨一句话,人生在这个世界上,得自己饶过自己。除此之外,没人能帮你。”
长这么大,我从没听我妈说过这么严肃的话,冰糖葫芦的酸甜味在车厢里飘着,我觉得陈叙的心也飘在我不知道的云层顶上。到小区门口时,他说不想回家,要在外边走走,就拎着那袋烊了的冰糖葫芦先下了车。我问我妈陈叙怎么了,我妈白了我一眼,说我不懂事。
后来我无数次路过学校路口,也无数次见到那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太太,可陈叙再没吃过冰糖葫芦。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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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出事后陈叙一直被父母责备,骂他如果不是贪玩,奶奶就能早点被发现。奶奶的情况不太好,半边大脑缺氧太久,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她现在变得越来越糊涂,说话颠三倒四,有时连陈叙也认不出来。
三年里我只上楼去过一次,陈叙家已经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总是飘着饭菜香。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异味,沙发、餐桌没人收拾,四面八方都乱,有种打了败仗的荒凉感。万萍阿姨围着一条围裙,从沙发上拨拉开一块空地让我们坐,又手忙脚乱地从饮水机接了两杯水,一杯给我妈,一杯给我。我接过茶杯,杯口油乎乎的,低头一看,沙发褥子上还沾着小半截干掉的面条。我妈把补品放在茶几上,是金红灿烂的大礼盒包装。万萍阿姨接过去后道了谢,便垂着眼睑坐在一旁。
这时,卧室里的陈奶奶高声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嚷嚷着饿。万萍阿姨呆坐着,仿佛没听到。我们正尴尬,国光叔叔这时正好下班回来了,一边换鞋一边瞟万萍阿姨。可万萍阿姨仍然没有动,国光叔叔就走进厨房,没一会儿便听见他摔锅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跑过去一看,地板上淌着冷水泡饭,一只钢精奶锅砸瘪了半边。
我妈随后也跟了过来,国光叔叔大声说:“万萍你还有没有良心?一天天给我妈吃的什么!”万萍阿姨坐在客厅里,隔着金红色的大礼盒,她和陈叙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她没有哭,可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她说:“陈国光你有良心,知道你妈一天拉多少趟吗?吃了就拉,她糊涂了,糊涂了!半夜三更也要叫,你给你妈收拾过一次?我好好的工作辞了天天在家端屎倒尿、擦身抹澡,想睡一个整觉都没有。你妈可怜,那谁又来可怜可怜我啊?”国光叔叔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我妈怕他们夫妻俩打起来,赶紧拦在中间劝。万萍阿姨这时站起来,拽着我妈的胳膊就往卧室里拉:“姐你来,你闻闻这味儿,我一身肉都刮尽了,但凡是个人,哪能吃得下饭,天天没法透口气!”只听“砰”的一声大响,国光叔叔已经摔门走了。
我们再没上楼坐过,逢年过节,我爸都只在门缝里递个礼盒就走了。陈叙家里越来越多吵闹,隔三岔五能看见他身上挂彩,就知道他又被父母揍了。有一天很晚,我从外面回来,望见香樟树的大树杈子上隐隐约约坐了个人。走近一看,是陈叙。
那时是冬天,一大块夜空冻得透亮,香樟树像浮在夜色里的孤岛,陈叙穿着脏兮兮的白色羽绒服,戴着白色线帽,坐在树上望着远方。我站在树底下抬头看他,夜色沉郁,我却仿佛能清楚地看到他微微发光的眼睛。
我爬树的时候他没往下看,但他知道是我。他说萌萌来了,我就说嗯。他很疲倦很疲倦地往我身上一靠,他那么瘦,大羽绒服穿起来晃晃荡荡的。他的头落在我膝盖上的时候,像个小小的孩子。羽绒服里团着的热气从领口“哧”的一声散掉,像什么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帽子下后颈处的发茬扎着我的手心,毛茸茸的,像一头冬天的小熊。
陈叙躺在我怀里,用胳膊捂着眼睛,由无声渐至小声地哭泣。漫天的星星从树叶的缝隙里看着我们,这是我第二次看见陈叙流泪。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冬天是不应该有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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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年九月,刘晓渔跳级追上了我们,在七号楼很是风头了一阵。她比我们晚一年上的育新中学,成绩好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学校三个年级的月考红榜是贴在一块儿的,离校门不远,于是我天天进出都得抬头瞻仰刘晓渔的大名。隔一张就是陈叙,这俩人永远是各自年级的第一。
对于刘晓渔跳级上初三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吃惊,她跳级后进了陈叙的重点班我也不吃惊,真正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点名要跟陈叙做同桌。
她这也太猖狂了,所以我背地里管刘晓渔叫“司马昭”。为这事我妈还掐我,让我少给她惹是生非。
还让我讨厌刘晓渔的一点是,她跳级的蝴蝶风暴直接作用在了我身上。作为家属楼同一拨上初三的孩子,我是唯一一个需要上课外班的,还是请的一对一私教。收效甚微不说,两年下来害我爸连烟酒都下降了几个档次。我妈说,王萌萌,钱给你撂这儿了,到时考不上高中就麻溜地滚着念技校去,家长已经仁至义尽了。从小她没跟我开过玩笑,是个言出必行的主,我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
我不想念技校,这么着我就惦记起一个人来,陈叙。他从小脑子就特别好使,初三的课他早就自学完毕,于是每天第八节课下课到晚自习前,我就扛着课本上教学楼顶层找陈叙补习。我们学校每栋教学楼都按成绩来排高低,重点班在最上面,我班年级垫底,压死在一楼。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每次气喘吁吁地爬上顶楼,我总觉得此地风景甚好,空气清新,仿佛同学看着也更聪明精神些。
懂事以后我才知道,字典里管这叫风貌,重点班的人的确自制力更强,更有好胜心。有些人皮子下边是狼的心,有些人皮子下边是羊的心,要不怎么动物世界里狼的眼神都跟羊的不一样呢。我一头绵羊走上顶楼,刚沾沾自喜于勤奋上进,推开门才知道这群狼个个趴在书堆里打猎,没一个挪窝下楼吃饭的。
刘晓渔年纪虽小,个子却比我还高。她和陈叙并排坐在最后一排,运笔如飞地算题。我从后门溜进去一瞧,她的草稿纸叠了四下,按折痕划分演算区域,乍一看比我的考试卷还要体面干净。
陈叙见我来了,为了不影响同学,拉着我到外面的走廊,拿着我的试卷一题一题给我拆分解析。但凡我有迷糊的地方,他便会翻出课本将那些单元重新过一遍。他从不问我听懂了没,只管铅笔勾点,末了在课本上圈几道例题要我背熟,且叮嘱我每天睡前听十分钟听力,必须记五个单词。
我琢磨着这个要求也太简单了点儿,一脸狐疑。陈叙用铅笔敲敲我的额头,笑着说,王萌萌你个傻丫头,只有完美的基础才可以构筑完美的高楼,以后考试不用管难题,基础题你先保证不出错就行。
等到再一次月考下来,我的排名从五十破天荒跳到了二十九。二十九啊!成绩下来那天,我死心塌地从自动售货机买了一堆零食抱上顶楼。
陈叙不在,我趴在走廊上等了老半天,眼见着天快黑了,只好讪讪地抱着零食蹭到刘晓渔旁边。她正在做英语阅读,耳朵里塞着耳机。我寻思着怎么能有人学得这么轻松呢,一心两用,还能扎个猛子游第一,脸色顿时委顿下去。
刘晓渔转过头来说:“王萌萌同学,你找陈叙呀,他今天下午没来。”她摘下一边的耳机,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扎着双马尾,只是发辫从耳后挪到了脖颈。我很少同刘晓渔挨得这么近,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
我问,你吃零食吗?她摇摇头说,我不爱吃这些。一时无话,我便把吃的一股脑塞进陈叙的桌肚里,又翻着他桌上的笔记本玩。
她又说,你别动,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我合上本子,声音不大不小地回应,我可不是别人。前排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我把凳子往后一挪,站起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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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时我们三个人同时考上师大附中,这是我人生中值得纪念的里程碑。虽然又是擦着线多两分进的师大附中,但我妈往后三年里再没说过我一句重话。她仿佛从一系列升学里琢磨出一个道理:要么是我不简单,要么是我运气非凡。送我去师大附中那天,我妈一边开车一边说,萌萌,虽然你平时吊儿郎当,关键时刻似乎也能成事。只是妈告诫你,人的运气是有限的,你不能老凭小聪明把好运给透支完了。
我那时挺不服气,嘀咕说我这是小聪明吗?我要升不上可就念技校去了。我妈笑笑没说话。
这年冬天前所未有地冷,据说是百年一遇的大寒潮。家属楼门卫那儿特别竖了块气象预警的牌子,兼附本市新闻剪报,常看见说本市哪个区又有老人冻死了,院里的香樟树被雪压得断了好几根枝。我担忧地问陈叙这棵树会不会冻死,陈叙说,它已经那么老了,经历的冬天肯定有比这更冷的,别担心。
我就没再担心过。
陈奶奶终于没能熬过这场寒潮,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夜里去世了。陈叙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殡那天,他一步一跪从楼梯口一直跪到大马路上。国光叔叔摔盆,他捧遗像,世界残雪污泥,一片冷寂。
似乎是从这个时候起,陈叙就开始有点儿不对劲了。
师大附中每学期有一次分班,四个重点班的末六名会被刷下来打进八个普通班,而普通班的前三名会被提升进重点班。这种升降级制度让师大附中的优等生们惶惶不可终日,倒是我这种注定毫无波动的平凡学生很是过了一段心平气和的日子。但很快我就不平和了,高一下学期时,陈叙被刷进我班里了。
自从上了中学,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听课。陈叙仍然喜欢坐最后一排,只是每天趴在课桌上蒙头大睡。刚从重点班下放的那段时间,班主任还特别看重陈叙,毕竟他中考时近乎完美的数理化成绩摆在那儿。可一个学期下来,连班主任也懒得搭理他了。
有一次我妈来师大附中开家长会,看见陈叙妈妈也在班里坐着,吓了一跳。她偷偷问我陈叙是怎么了,我想了想说没怎么。
我太知道他的天分了,打小他床头就贴着数学家佩雷尔曼的照片,中考完我们都在玩,他的乐趣就是看网购的微积分教材。我知道陈叙不笨,他若是退步,除非是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
琢磨出这个道理,我就开始玩命地学习,这次我努力的目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陈叙。我每天下了课像以前一样凑到陈叙身边,只要他不打瞌睡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问他课本上的知识。我知道他还会像以前那样给我圈点教材,而只要他翻教材,他就一定会记住那些基础知识,这是一个优等生不会磨灭的潜意识行为。
陈叙说过,只有完美的基础才可以构筑完美的高楼,只要他有一丁点搭楼的希望,我都愿意开山劈海,站在下面一块一块地给他递砖头。
这段时间刘晓渔偶尔会来看陈叙,他们在一块儿从不聊学习。静默的夕阳里,刘晓渔分一只耳机给他,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并肩站在走廊上一起听歌,直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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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发生了许多事,最轰动的是陈叙逃避了高考,被找到时他在街头一家网吧里。国光叔叔冲上去就是一脚,踢得陈叙当场蹲了下去;其二是国光叔叔和万萍阿姨离婚;第三就是拆迁。医院因为老城区规划,政府在奉西区筹建了新址,新的家属楼也一并建在了那里。我爸高兴地说凭他和我妈的工龄,我们家分到的新房子会更大,布局也更合理。我问我爸新房子那儿有一二百岁的大香樟树吗?我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我说那我不去。
可我还能去哪儿呢?
国光叔叔离婚后就辞职去了南方,万萍阿姨也回了远在西安的娘家。没有人管陈叙,他渐渐浪迹街头,也有人说是他主动跟父母断了联系。
只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过他,他站在丁字路口的红灯下,抽着烟,头发长长的,眉眼很沧桑的样子。我转过背没有叫他,那一刻我心里特别难过,干净清秀的好孩子陈叙怎么就抽起烟来了呢?
小区彻底搬空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了,搬完后我还来过一次。我们的老七号楼,布满雨水和青苔的印迹,重重电线纠葛,楼和楼之间的水泥地面破碎不堪。我从兜里掏出一个发黄发脆的乒乓球,那是陈叙的,我将球放进十三岁那年的窟窿洞里,我知道再没有一个叫陈叙的小男孩会来要回它了。
大香樟也终于没能挺过那场超级寒流,隔年春天来临时它竟慢慢枯死,如今树干已经被人伐去,连蔸掏空,徒留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我站在坑洞旁边仰头看,废弃的小区里静悄悄的,没有鸟,也没有人,只有推土机在远处轰鸣。我仰头看了很久,想试试能不能看到十四岁那年繁密的树岛,和那个小熊一样漂流在孤岛上的男孩。
至于我,我在学业上最后的好运气就是考上香港大学,而同场面试港大的刘晓渔却意外落榜了。她的高考分数比我要高不少,后来得知面试官录取我的一个重要加分项是港大全英文教学,而我是所有面试者里英语成绩最优异的。
知道结果的时候,我特别平静。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陈叙送给我的,从初三他叮嘱我的那天起,我便没有一天落下过十分钟听力和五个单词。
他说过,只有完美的基础才可以构筑完美的高楼。这辈子我特别迷信他这句话,也特别不信他这句话。
要不然,我们这么多年的基础,他怎么可以说不算,就什么都不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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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刘晓渔,她最终拿到人大的录取通知书,去了北京。四年后又听说她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读博,我妈那时候已经退了休,看到刘晓渔的爸爸在朋友圈分享喜讯,十分淡然地点了赞。我多年的奇行异状早已让她看淡了攀比心,尽管我上了港大,但我心里清楚,刘晓渔才是她梦想中的女儿。
就如同我心里清楚陈叙对刘晓渔的感情一样。
当十二岁的刘晓渔穿着泡泡裙站在我们面前,陈叙红了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陈叙眼里刘晓渔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但我记得陈叙笔记本最后一页抄的歌词——《YoungandBeautiful》,那是刘晓渔摘下一边耳机时,从音孔里流出的旋律。
多年后我在港大图书馆里看原文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黛西是盖茨比一生追逐的绿灯,我知道刘晓渔就是陈叙的那盏灯,而陈叙——
高考结束后,我们高中班的同学聚过一次会。那天陈叙也来了,大家唱K的时候特别疯,像是要释放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师大附中变态般的升降级制度,终于在高考结束后成为我们永远不必再担忧的旧梦。那天我唱了一首梁静茹的《勇气》,唱的时候我一直有意无意地看陈叙,而陈叙远远地坐着,在朦胧的灯光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聚会结束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喝醉唱疯的同学们陆续在街头搭车散去。我拉住陈叙说,你陪我走走。走着走着,我又说,陈叙你一定要好好的。那时他失去家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他温和地摸摸我的头,说萌萌傻丫头。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哭,说我就要去香港了,陈叙,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呢?我是那么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停下脚步,说萌萌你醉了,咱们俩只是好朋友。
我说我没醉,我记得的事可清楚了。我记得你爸不给你钱,我过生日,你用饭卡上最后十五块给我买了一盒薄荷糖;我记得自习课我犯了肠胃炎,你背着我跑去校医院;我记得你给我补过的课;我记得十四岁时咱们俩坐在大树上看星星。我还吃过你奶奶做的大虾,我记得所有的事。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多难忘的故事,你说这不是爱情?你说了算?
我一边说一边气恼地推着陈叙,夜空中开始下起雨来。是很细很细的雨,雨飘飞在陈叙的头发上、脸上,迷迷蒙蒙的,他整个人像打湿了的照片。那一刻我忽然清醒过来,心中有种预感,我要永远失去这个少年了。
雨渐渐下大,我松开抓着他T恤的手,路边的霓虹灯闪烁,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霓虹灯在头顶如此寂寞,闪着红、蓝、白的光。然后陈叙说,萌萌,你误会了。
六个字就总结了我们青梅竹马,却原来什么都不是的这些年。
那一刻,夜晚所有的雨水涌进我心里,我扭头就走,一边流泪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回头,我的灵魂已经破碎飞到了上空。连我自己都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的哂笑,看到自己的醉态百出,还有无理取闹。这个夜晚,我在他面前剖开了我最卑微的一面,最柔软一面,最脆弱一面,最美好一面。我们将缘尽于此,从今往后,我再没什么面目可以与陈叙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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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你变得太厉害了。”
“或许吧,我那时怀疑,是不是妈妈给奶奶——你知道她是药剂师,她懂得掌握那个分量。”
“兴许只是猜测,都过去了。”
“过去了,可惜。”
“陈叙,你说我们一直这样坐着,会不会回到小时候?就幼儿园那时。我们俩手拉着手,等着我妈或者你奶奶来接。”
“保不齐会。”
“要是回到小时候,你想干啥?”
“吃我奶奶做的饭。”
“没别的了?”
“没。”
我点了点头,打开渔夫糖的铁盒:“剩最后一粒了,你回答一个问题,这一粒就奖励你。”
他笑着看我,隔了那么多年,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
“你和刘晓渔谈过?”
“谈过。后来是她主动提的分手,她说她将来要去美国,我们不是一路人。”他舔了舔嘴唇,“那时我给你打过电话。”
“我挂了。我喜欢过你,但我不想你是因为被甩了才喜欢我。你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陈叙从我手中抽走最后一粒糖:“喂,打电话那个,开玩笑的。”
“我也是。”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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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我留在了香港,搬到九龙和一个叫Kelly的女生合租了两室一厅。Kelly是成都人,之所以叫Kelly,是因为她发誓有一天要有能力随便买爱马仕的Kelly包。她美貌且高度自制,追求者赠送给她的美食几乎全落在了我这里。
有一天,她收到一盒昂贵的比利时巧克力,拿给我的时候她说,萌,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种口味。我接过来看了看,是薄荷糖心味。
我于是给Kelly讲起我少年时喜欢的人。我说起那人漂亮的眉眼,因为贫血而苍白的脸。他在最没有钱的时候给我买7-11里最贵的薄荷糖,那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我曾像所有小女生一样,在他离开以后珍藏着剩下的半盒糖。直到三年前的同学聚会,我又带上了那盒薄荷糖。糖已经化了,融在铁盒里一部分,那天那个男孩吃光了所有剩下的糖。
“真纯情啊,还喜欢他吗?”
我笑了,拈起一块薄荷糖心巧克力放进嘴里。我想起那个想成为佩雷尔曼的少年,树岛上哭泣的少年,这世上有人是狼的心,有人是羊的心,而我所深久暗恋过的男孩,他有着一颗薄荷糖心,冰凉、敏感而易碎,它曾经那么甜美,却不会留下任何人的眼泪,现在那里被掏得空空的,再也不会有旧日了,也再长不出大树。
我平静地吃着巧克力,让口腔充满清凉的味道。Kelly没有说话,城市沉睡在夜色里。还喜欢他吗?还是,只怀念那为一颗糖而流泪的时日。(完)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