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比梦长

发布时间: 2020-01-01 23: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浮生比梦长

文/倾顾

1

魏屿刚到香港时不会说粤语,张口便是标准的京片子。带路人拍拍他的后脑勺,无奈地道:“阿仔,不会说话,怎么混得下去?”

他不开口,低头腼腆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在故乡时,他口齿伶俐,敲着竹板说相声,声音又脆又亮,惊得树上的麻雀飞上天去。

到了这里,倒成了个连话都不会说的人。

他也不急,照样围着带路人跑前跑后,替带路人打酒做菜,将带路人伺候得妥妥帖帖。带路人抿口小酒,终于替他安排活计,去给人看大门。

那年他十五岁,个子猛地蹿高一截,腕子伸出衣服外,有种窘迫的滑稽感。带路人将他交到队长手里,走之前叮嘱他要听话,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张钞票塞到他手里。

这已经算是很大的恩情了。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发迹后他再遇到落魄的带路人,签了张支票递过去,却一句叙旧的话都没说。毕竟,金钱的恩情要用金钱来还,他分得太清,有时便有些不留情面。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时的他,有了来香港后的第一套新衣服——保安服。黑色的制服,绲着白边,掐出少年消瘦的腰线。站在门岗,成了一道风景,连队长都戏称,他是保安队的台柱子。

他笑,恭恭敬敬地替队长斟满酒。

可惜啊,他在这里连家都没有,长得再好,又哪里会有前途?那时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原来,命运一啄一饮,早已注定。

2

那女孩叫长孙绒,住山上风景最好的别墅,出入坐一辆劳斯莱斯幻影。和他最大的交集,不过经过门岗时,透过车窗若有似无的一道身影。

只有一次,她将车窗摇下一半。那天满天烟霞,他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送车远去。一阵风吹过,她颈子上系着的水绿丝巾被风吹开,他只一伸手,便握在了手心。

丝巾料子上佳,握在手里像一团温软的云。他捧着递上去,车里的少女却迟迟没有动静。心“咯噔”一下,他怨自己多管闲事,以为她嫌自己脏了她的东西。额角冒出汗来,他将腰弯得更低,而后听到她柔而迟缓的声音。

“谢谢。”车里的少女伸出手,将那丝巾慢慢抽走,“我很喜欢这条丝巾。”

丝巾从手中滑过,有点痒,他没敢直视她,只从余光看到一个尖尖的下颏。车开走了,那丝巾一半还飘在窗外,潋滟云霞间,像是一道幽静的影子。

原来她只是反应有点慢,他嘴角扬起,旁边的保安看到了,打趣他:“漂亮吧?”

明明没看到,他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人笑了,“啧啧”道:“可惜是个傻子。”

竟然是个傻子……他没说话,只是一瞬间的好感,不值得他追问。可她偏偏又跟他有了关联,那天气象台升起风球预警,昏沉的天幕卷着浓重的雨云,同伴都躲在门岗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外面。他们都笑他傻,这种天哪会有人来。可远处,确确实实开来一辆车,熟悉的劳斯莱斯幻影,他定神去看,车上没有她,只有一个老保姆,扑下车要求看监控。

那个傻子,趁家人不注意跑了出来。老保姆急得落泪,要他们派人手去找。这样的天,同伴们互相推脱,只有他站出来说:“我帮你去找。”

出门前,队长笑他:“那个傻子不受宠,全家只一个老保姆惦记,你这是押错宝了。”

他没应声,跟老保姆分头搜山。狂风中,行道树被风刮出半折的弧度,他皱起眉,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山腰处,细密的野草掩着小小一个洞,她果然趴在洞口,他走过去刚要说话,她就“嘘”了一声。

“小心……”她慢吞吞地说,“它们会怕。”

洞里住了一窝野猫,她将自己喜欢的那条丝巾垫在它们身下。他十分无奈,“你是为了它们才跑出来的?”

“对,我怕它们冷。”

她嫣然一笑,他这才发现,她有这样好的一张皮相,笑起来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可惜……

他牵起她的手往大路走去,她老老实实跟着,忽然像个小孩一样嘟起嘴:“不要赶它们走。”

“放心,”他失笑,“我以前也养了一只猫。”

“真的呀?”她又惊又喜,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以后带我去看好不好?”

他没应,随口“嗯”了一声,她又笑起来,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像是喜不自胜。

3

那年他十七岁,已经当了两年保安。

两年时光,他说话再没有一点京味,粤语说得老道,习惯了冰奶茶配菠萝油,站岗时仍一丝不苟,腰背挺得笔直,衬衣从来塞得妥帖。

而长孙绒,自从那次以后,便缠上了他。

他站岗时,她就坐他旁边,背一个小小的书包,里面放着画册和零食。别的保安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躲在他背后,拿书挡住脸,不一会儿就被画册吸引,“咯咯”地笑起来。

她就像个孩子,听说是一场高烧后,智商永远停留在那一年。本来是掌上明珠,却被发落到这里,哪怕锦衣玉食,肯爱她的,也只有一个老保姆。

因此,她对他别样的好,带来的零食硬要分给他。他不吃,她就执拗地举着手,雪白的指尖沾着饼干屑,像停着一只小小的蝴蝶。他无奈,刚要伸手去拿,她便亲手塞到他嘴里,指尖掠过唇畔,又凉又甜。

他几乎慌乱地别过视线,她浑然不觉,小声地念画册里的故事,声音甜美,如一股清澈的泉水。他怔住,旋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不过是下意识地靠近对她有好意的人,像靠近寒夜里的火堆。而他,从不会燃烧自己去温暖别人。

可到底,她还是越来越亲近他,连老保姆都说:“囡囡从前只缠我,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说这话时,他被她拖回家吃饭。三层楼的大别墅,只住着司机、老保姆和她,空荡荡的一张长桌,她把自己的椅子拖到他身旁,甜甜地笑着说:“我要和你坐在一起。”

那顿饭他吃得不卑不亢,抽空还替她夹菜。她狼吞虎咽吃下,嘴边蘸了菜汁,他抽出手帕细心地擦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想让自己更温柔体贴。

吃完饭,她吵着要送他。月色很美,她一蹦一跳地跑到前面,他无奈,叫她:“跑慢点,小心跌倒。”

闻言,她回头一笑,长发被风吹拂开,露出一张莹润生光的脸。他的心忽然漏跳一拍,牵着她的手严厉地道:“再乱跑就不许你送我了。”

“我不跑。”她连忙表态,又怯生生地问,“阿屿,你生气了?”

和她又有什么可气的呢?他忽然有些灰心,敷衍地一笑。她看不出,立刻眉开眼笑:“我喜欢你,要一直送你回去。”

他忍了忍,还是无奈地道:“真是呆妹,喜欢我不是该把我留在身边,怎么会一直送走呢?”

她呆住,旋即像是忽然领悟到什么了不起的道理,踩着丁字皮鞋脆生生地跳了两下,再拉着他转了个圈。

“你可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说着,她忽然向山上跑去,裙摆像只蝴蝶,扑簌簌皆是喜悦,“阿屿,我先回家了,明天见!”

月光里,她的身影像是在发光,掌心还留有她指尖的温度。他搓搓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4

三月时,香港进入回南天,他踩着一双人字拖,肩上搭着毛巾,去公用厕所洗漱。走廊里到处都晾着衣服,万国旗一样,颜色却只有暗淡的几种,就像这里住户黯淡的人生一样。

厕所的灯坏了,他娴熟地拧开水龙头,接住一捧泛黄的水泼到脸上。身后传来怯怯的声音,熟悉的慢半拍,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在撒娇:“阿屿……”

他抬起头,小小一扇窗,半边贴了报纸,只留半边光影。在这伶仃的光里,她的面容柔美,一双妙目泛红,像是刚哭过。

看他看过来,她又哭了,眼泪一颗颗滚落下去,像个孩子一样不讲章法,只顾委屈地道:“他们说你走了,可我们不是说好要明天见的吗?”

原来她还记得……他把牙刷塞到嘴里,刷出一口洁白的泡沫。她在一旁受了冷落,盯着他忽然笑起来:“真好玩,你长白胡子了。”

“闭嘴。”

他的声音淡淡的,她却僵住不敢说话。越是傻,就越是对话里的情绪敏感,他转移视线,向外走去。他腿长,稍稍走快便将她关在门外。她像是愣住了,旋即“砰砰”地敲门。他沉默片刻,仍是说:“你回去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她委屈到了极点,哽咽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闻言,他只自嘲地一笑:“我只是个小保安,不该跟你做朋友。”

他承认,自己的心思被人道破时,是慌乱的。他的脸皮毕竟不够厚,面对她高贵端庄的母亲,只能沉默不语。到底自己也觉得,引诱一个傻姑娘是一件羞耻的事,有人阻止,既失落,却又松了口气。

可她不懂,固执地捶门问:“你为什么不当保安了?我喜欢你迎接我的样子。”

真是个呆妹,他迎接她,只是因为职责所在,可是也只有这个傻姑娘不会瞧不起他。他站在门口半晌,还是转头坐在桌边,在报纸上圈出合适的活计。自那番谈话以后,他自觉地辞去工作,哪怕攒下的钱根本就不够生活。

门外响起一阵短促的惊呼,像是她在哭着叫他。他皱了皱眉,以为她终于被家人带走了。可心越来越不安定,到底还是起了身。

门外没有她,只有一只皮鞋落在那里。邻间的门缝里,夹着一片撕破的衣角。他心下一惊,踹开门,看到她被压在一张破沙发上。裙子被脱了一半,露出雪白的肌肤。她哭到发不出声来,只能一直无声地叫他的名字。

压着她的胖子看到是他,淫笑道:“还没来得及品尝,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么正的马子。”

胖子是帮派老大的小舅子,一向横行霸道。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出来得急,手里的笔忘了放下。胖子看他不走,不悦地道:“怎么,要跟我一起?”

那天的天是红的,他的拳头猛挥过去,胖子叫得很惨,像杀猪一样。他拉起吓傻的她,匆匆跑下楼,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就停在下面。他把她塞上车,警告道:“不准再来找我!”

“为什么?”她拉着他的手不肯松,他拨开,不知该怎么回答,干脆寒声道:“因为我要钱,很多钱,你能给我吗?不能就不要来!”

他说的话太复杂,她哪里听得懂,车子开动起来,她将头探出车窗,看到外面的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清了也不舍得坐好。

5

他被修理得很惨。

帮派老大给小舅子报仇,几乎废掉他的一只手。他在公立医院破旧的床位上挣扎良久,到底命硬活了下来。他吊着手回租屋,却在楼下看到她。她抱着膝盖坐在大大的皮箱上,他皱着眉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儿?”

“阿屿!”她吓了一跳,弹起来,小心翼翼地说,“我来找你,看到他们把你的东西都扔了,我就帮你收在箱子里,在这里等你回来。”

意料之中,那伙人肯定不会让他好过。他下意识地忽略心里复杂的情绪,拎起皮箱说:“谢谢,我走了。”

皮箱不重,他单手拎却也有些吃力。巷道里洒满垃圾,他停下脚步,看到她露出头来。这么正大光明地偷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他望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这次她没跟上来,大概是他眼里的厌恶太过明显,连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租了一间地下室过日子,衣服搭在椅背上,一会儿就能拧出水来。他倚在床头,怔怔地看着自己快废了的右手。他的手很巧,会用野草编小动物,明明没上过几天学,也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可现在全毁了。

下床时,他踢到那个皮箱,终于想起要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他的东西,有件衣服破了,还被她仔细地叠好。他拎起来,就露出下面的一盒曲奇。

铁皮曲奇盒上画着一只小熊,正笨拙地偷蜂蜜。这个呆妹,就连买的东西也跟她这么像。他漫不经心地打开,却愣在了那里。盒子里一块曲奇都没有,倒是整卷整卷放着现钞,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阿屿,给你钱。

门外有人拖着东西走过,叮铃哐啷响个没完。他捧着盒子,良久后倒在床上,拿手遮住眼。一整个回南天的湿气弥漫到眼底,他苦笑一声,低低地念了一句:“真是傻。”

6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苦。

苦其实也不怕,毕竟他已挨了这样久,久得遇到个傻子都不肯放过,想要借着她混个温饱。鸟笼一样的地下室,他把曲奇盒藏在床下,牢牢堆了数不清的杂物,既防小偷,又防自己。

有几次实在挨不下去,他就趴在地上,把东西一件件往外搬。空气里荡满尘埃,他屏气凝神,只差最后一下就能勾到那个铁盒了,却忽然顿住,只是猛地捶一下地,又把东西统统堆回去。

不是没想过还给她,他蹬自行车去富人区,忍着同事的嘲笑,状似无意地打听。最后还是队长跟他说:“人家早把女儿接走了,到底是亲骨肉,不能被穷小子勾走。人啊,还是得务实一点。”

听着刺耳,却是队长在劝他。他只一笑,又骑上车子飞一般地往回走。风掠过泛黄的衬衫,鼓起并不洁白的翼,他看到天边有道红霞,只照别人,从不肯光顾他。

他去片场跑龙套,演一具浮尸。寒冬的香港,风抽打得人生疼,水下的身体如千万芒刺没入肌肤,却连痛也不甚分明。男主迟迟未到,他无怨无悔,倚在那里真像死了一样。过了良久,场记踢他一脚,他打起精神,看见那个玉面小生殷勤地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她。

重逢是这样猝不及防,她是投资商的女儿,觉得好玩,替父亲来视察。导演跟她寒暄,她开口,还是慢半拍,但到底比过去要有条理得多。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立在那里,娉婷的,像一枝荷。而他泡在水里,如狗一样瑟瑟发抖。

等他爬出来时,浑身已经没了知觉。夕阳落下去,洒下一点可怜的余晖。她忽然向这边瞧了一眼,他连忙低下头,将脸埋在剧组发的毛巾里。那毛巾上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浑不在意,只是不想她认出自己来。

那天他挣了四十块,因为在水里泡得久,还额外给了他一份盒饭。他拎着盒饭往外走,远远望见她跟玉面小生并肩而立。玉面小生送她一束花,她接过,却突然被抱住强吻。

她被吓得眼中含泪,他想也没想,奔过去就给了那人一拳,玉面小生被打倒在地。她怔怔地望着,像是在拼命思考他是谁。

她果然忘了,他睨她一眼就打算走,一群保镖拥过来将他摁倒在地。他狼狈地抱住头,听到她大喊:“住手!”

她的声音被扯得又尖又利,慌乱地跑过来蹲在他身旁,仔仔细细地看他。他留一脸邋遢的胡子,脸颊瘦得凹了下去,整个人丑得要命,没有分毫过去的样子。

“阿屿……”她试探着叫他,他爬起来,用手背抿去血:“您认错人了。

她不说话,还是傻傻地看着他,怀里的花掉了都不知。他踏着花瓣往远处走,那段路不长不短,她忽然跑过来,从背后搂住他大哭:“你是阿屿,你就是阿屿,我认得你的背影!”

这样一个呆妹,偏偏认得他的背影,是要多少次他离开时,她在身后痴痴地望着才能记住。他狠下心来掰开她的手,她不肯,牵着他的衣角说:“阿屿你别走,我会赚钱了,往后我养你。”

7

后来他才知道,那盒钱是她从家里偷拿的。被发现后,她被关起来牢牢看管,那些钱在长孙家看来,只是九牛一毛,关键是不能容许自家女儿倒贴穷小子。

她不肯放弃,一直要去找他。因为执念太深,竟一病不起,在国外修养到如今才有了好转。

“妈说是因祸得福。”她歪歪头,替他敷上冰袋,“我变聪明了一点,可以照顾你了。”

他烧得视线模糊,下意识地牵着她的手,她脸一红,忽然沮丧道:“其实我是骗你的……我养不起你,我在爸爸的公司上班,一个月只有三百块。”

那个年月的三百块,够一个三口之家月余的开销了,可她身上一条裙子就要千把块。住城堡的公主,又哪里理解贫民窟的生活。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微笑着说:“不要怕,我来养你。”

她立刻眉开眼笑,拥着他亲了一口,又跑去替他拿药。小小的地下室里,他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像看到一道光。

病好后,他花光积蓄租了一间屋子,依旧如鸽笼般大小,到底能照到阳光。不知她是怎么跟父母说的,回来时头发散着,面颊上有个鲜红的掌印。看到他,她撇嘴想哭,却又忍住,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笑容。

“阿屿,我能来和你一起住了。”大概还记得当年的事,她想了想又掏出一本存折,“给你,我攒的工资。”

两人就这么一起住下了,他一天打三份工,累得睁不开眼。回到家等待饭菜时,坐在桌边睡着了。醒来时她和他挤在一起,怕他冷,拿一床被子裹在身上。天地都很小,这一床被子就掩住了两个人。她也睡着了,眼睫静静地搭下来,像两朵小小的乌云。

那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一切都蒙昧而动荡,打零工赚不到什么大钱,勉强够维持温饱。偶尔有空,他会和她手牵手上街,灯光熠熠的街头,她停下脚步,望着橱窗里的蛋糕发呆。他摸摸口袋,还是拉着她走进店里。

全身上下的钱只够买一块蛋糕,她先是递给他,见他不吃,有些无措地道:“你别生气,我以后保证不乱花钱了。”

灯影交错,她的眸底有最单纯的不安,他一向坚硬的心,忽地痛了一下。

8

到底还是有些好事的,人生的转折点是遇到方先生。

方先生为人很儒雅,西服口袋里放着一方手帕,是老派绅士的样子。在他被克扣工资扔到街上时,方先生的车在他面前停下,车窗摇下,审视的目光扫过来,忽然问道:“愿意跟着我吗?”

他一向有着狼一样的直觉,头也没抬就“嗯”了一声,从此他终于有了正式工作,也有了来香港的第二身衣服——一套西服。

他在方先生手下帮忙要账,一些坏账、老账无人问津,他单枪匹马也能拿回。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他渐渐也就闯出名头,大小也有人叫一声魏哥。他们搬了家,大房子窗明几净,楼下还有一片小小的花圃。她却不开心,垂眸束手站在那里。他有些扫兴,皱眉道:“怎么了?”

“阿屿,”她偎依到他怀里,“我害怕。”

是该害怕的,他总半夜回来,她缩在沙发上,有时睡着了,有时没有。见到他,她的眼睛会亮一下,光着脚跑来,想抱他,却又沮丧地停下,如小鹿一样绕着他打转,认真地找他身上有没有地方受伤。

那次实在是吓坏了她,他去要账时被人打伤了,一进屋就倒下,身下淌出的血蔓延到她的脚边。她扑过去抱住他,怕到极点只能大哭起来。待他醒来,她满身沾得都是血,却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疲惫地笑笑,伸手摸摸她的脸,夸奖说:“呆妹聪明了,知道怎么照顾我。”

说她聪明她却又发傻,突发奇想给他做饭,火苗燎到手,哭着跑到他身边撒娇。他正在打电话,皱着眉听那边报来一笔坏账,数目很大,连他都吓了一跳。偏她没眼色,腻在他身边要他帮忙吹手指。

心里无名火一起,他不耐烦地推开她,堵住一只耳朵听电话。等再回过头,就瞧见花瓶被碰落摔碎了,她倒在地上,碎片刺进了手臂,血淋淋的,像绽开数朵梅花。

那天他抱她去医院,一路上她都把头埋在他怀中。他有些内疚,又有点烦躁,惦记着公司的电话会不会打来。她忽然抓住他的衣角晃了晃,声音又小又轻,像是怕极了。

“阿屿……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夜幕里,她的声音是小小的一颗星,暗淡到了极点,不细听就灭了。他拥住她,察觉到她纤弱的身躯因疼痛而轻颤。

她傻,傻到从不计较,一颗心里装了他就再没给自己留空隙。可他的世界那样大,只给她留下小小的一个角落。

想说什么到底没出声,他亲亲她的额角,低声叹了口气。

9

1997年,金融风暴的触角伸到香港。他替方先生开车,眼观六路,还能听到方先生打电话的声音。

方先生跟他在后视镜里对视,若有所思道:“听到了?”他点点头,并不多言,方先生倒是笑了起来:“听到就好好把握。”

他将车开得很稳,心却“扑通扑通”乱跳。回到家后,他从床底扒出那个已经生锈的曲奇盒,她在一旁看到,惊讶极了:“你还没扔?”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将里面的钞票全倒进包里。盒子被随意地扔在床上,她珍爱地抱起来,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偷偷笑起来。盒盖上的小熊一只耳朵没有了,她摸了摸,小声地道:“他把我的东西放了好久呢。”

一个呆妹,怎知他有多兴奋?重金投下的那几只股票,为他带来翻了几番的收益。就像是时来运转,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几年,往后人提起,都说他是金融风暴里最大的赢家,多少巨富大贾倒下,却成就了他这样一个野小子。

到了第二年末尾,整个香港一片愁云惨雾。不少人抛售房产移民别处,他眼明手快地抢下不少地皮,成了个小小的地产商。方先生夸他眼光好,终于发现他除了讨债外还有其他天赋。

方先生要栽培他,这本是再好不过的事,可他考虑了一夜后,到底还是拒绝了。

许久之后,他功成名就再跟方先生相逢,方先生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我知你非池中物,阿绒有眼光挑中你,她爹妈倒不如她多矣。”

“您认识阿绒?”他十分讶异。

方先生笑起来:“你不知道?我跟她家是世交,按理她该叫我一声伯伯。当初就是她来求我,我才会将你收下的。”

原来这样,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意外之喜,从来不过是她,费尽心思换来他的绝处逢生。

可这时的他只以为这些都是自己苦尽甘来,这么多人都能成功,轮也该轮到他,再没有比他更勤勉的了。床成了摆设,饭也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则是为了赚钱。

赚钱,赚更多的钱,再不让别人把他踩在脚下,他要让人瞧得起,不止一个呆妹,所有人都要如此。

他从来都野心勃勃,曲奇盒早已重新用钞票填满,可人心的欲望又要如何补齐?

10

终于,他成功了,在中环最繁华的地段买下整座大厦,所有人毕恭毕敬地叫他“魏先生”。他也抽上了雪茄,坐劳斯莱斯幻影,人生再没有什么不满足了。可仔细想想,似乎只有她是个瑕疵。

他那样忙,累到极点,却也不能告诉她。能跟她说什么呢?她听不懂金融经济,猜不透商战人心,他成功了她不会高兴,他失败了,她也无法陪他一起揪心。

渐渐地,他不再回家,加班结束就住在公司。她自己待在家里,冰冷空荡,打电话跟老保姆说时,还觉得自己幸运,他待她是那样好,将她的一个破盒子存了那么多年。老保姆那时住在医院,听她讲完后担心地道:“带来给姆妈瞧一瞧好吗?”

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她听不出,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却慌了。她已很久未曾见他,又怎么带他去到老保姆面前?犹犹豫豫地打去电话,那头的他正出席酒会。觥筹交错间,是女伴替他接的电话。她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女伴娇滴滴地说:“魏先生,这是谁的电话啊?连名字都没有。”

原来她的号码,在他的电话里,连保存姓名的资格都没有。再傻的人也会有脾气,她挂断了电话。半夜,他却回来了。

他对这个家一点也不熟悉,摸黑走进卧房,不小心踢到了柜门。她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睡裙上印着米老鼠,像是永远走不出十几岁的影子。他忽然有些心乱,躺下去背对着她,最后还是问道:“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她没说话,还在和他赌气。他疲惫地解释:“那是工作,总要有人陪我一起……”

剩下的半句还没说完,她已经靠过来抱住他。背后透出湿意,是她在哭。到底是傻,以为不出声就是偷偷地哭。他回过身搂住她,她终于出声,抽泣着说:“姆妈生病了,你能陪我去看看她吗?”

她变了的人生里,只有一个老保姆始终如一地爱她。他应下后,她立刻开心起来,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想到自己繁忙的公务,苦恼地注视着她无虑的睡颜,却不知,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她这样近。

11

那年冬天,他飞去欧洲考察,忙得不可开交,将一切杂事都交给了精干的女助理。中间接到她几次电话,他统统没空理会。最后一个电话,女助理接起来,说了他没空后,那头静了一下,旋即“吧嗒”挂断。他没放在心上,回港后才知道,是老保姆过世了。

他想起自己到底没跟她一起去医院见老保姆。他有一万种理由,公司要发展、他要赚钱、他要养她,可没有一个理由能压下心底的不安。

打开房门时他顿了顿,别墅里没开灯,他竟一时想不起开关在哪儿。这么生疏,真的有太久没回来了。壁炉里只余下几点星芒,她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自己,一边轻拍一边低声说:“囡囡乖,睡觉啦。”

这是老保姆曾经哄她的话,她跟家里人闹翻,父母不要她,好在还有老保姆对她不离不弃。可现在,最后一个真心待她的人也不在了,她成了真正的孤立无援。他走过去,看到她的脸上有两道泪正落下来,她立刻伸手擦掉,自言自语道:“姆妈不让哭的。”

喉咙忽然滞住,他站在原地寸步难行。昏暗的光里,她的脸与初见几乎没有分别。可那双眼,已经彻底变了。曾经的快乐和天真不见了,她像是开了窍,有了痛苦与悲伤。世界不再是游乐园,他已将她亲手拉到了这样的境地。

“呆妹……”他低声叫她,她被惊到,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她的眼也不会亮起来,只是平静地说:“阿屿,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像是在回忆,微微皱着眉说:“姆妈说,你不爱我,我不该用恩情绑架你。”

这样的话,他也想过很多次,自己都觉得是她好运,若不是在他最卑微时认识,又怎会嫁给他?可心是最诚恳的,听到这样的话一抽一抽的,像是那年泡在水里装死尸,疼得若隐若现,却分明深入骨髓。可她见他没反应,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于是继续道:“阿屿,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我很自私,因为一见到你就很开心,所以我一直缠着你。但是现在我看到你不快乐了,我只想哭,所以,我们离婚吧。”

他不再是她快乐的源泉了,将他放在心里这么多年,她终于学会想到自己。他挑起嘴角想笑,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有那么多东西,财富、权利,却留不住一个她。

空旷的屋内很静,静到能听到屋外雪花落地的声音,香港这么多年都没下过雪,原来是在这一天变了样子。

12

她只挑了一件东西拿走,就是那个曲奇饼干盒。他忽然记起,这么多年,他一样东西都不曾送她。唯一在她身边的,原本也是她自己的东西。

离开时她没有回头,消瘦的身子微微弓着,紧紧抱着怀里的铁盒。他望着她离开,翻出电话上她的号码,署名那栏一片空白。

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她,私下里的呆妹不适合公诸于众,他从未好好叫过她的名字,哪怕知道她的名字分明很好听。阖上眼才发现,自己对她的号码早已烂熟于心,熟悉到不用看署名,就知是她。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繁花似锦,没有苦苦挣扎的穷困潦倒,只要他愿意,就会有无数女人扑过来。

可再也不会有了,他将手搭在眼睑上,任冰凉的液体缓缓滑落。他已用冷漠与忽视逼走了她,再没有人会将一个傻子跟魏先生联系在一起。

也再没有人,愿意用曲奇盒装满钞票,悄悄放在他的行李箱里。

他再也不能带给她快乐。他的呆妹本就已失去一切,当快乐都没有了,他又怎么舍得继续禁锢她在身边?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到那一年,她忽然摇下车窗,颈上系着水绿的丝巾,衬得她雪白的肌肤莹莹有光。

而她向他看过来,那眼底春光明媚,是满满无虑的快乐。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18 15:07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倾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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