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酸糖豆
就算没有贺引昉,我也还会是步翘尔,更优秀、更厉害的步翘尔。
Chapter 1
“你真的不知道贺引昉喜欢你?”
我还来不及思考楚荞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对话的主角就已经出现在面前。
贺引昉穿着深灰色的毛呢大衣,眉头微微皱着,几乎是把“难以接近”写到了脸上。
楚荞拉着我迎上去:“贺工你好。”
几年不见,贺引昉已经是能独立带团队参加竞标的建筑设计师,未来还将是我和楚荞的顶头上司,一句“贺工”,并不算是恭维。
见我发愣,楚荞干脆一把将我推到贺引昉面前。
四目相接,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曾经被数学题支配的恐惧又回来了,
在我看贺引昉时,他也在看我,一双眸子乌黑幽深。
见状,我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想法,当即迎着贺引昉的视线挺直了腰板,下巴恨不得扬到天上去。
没人先开口。
我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嘿,好久不见。”
贺引昉这才勾起唇角:“哼。”
说完,他便率先转身进了办公楼,好像再多站一分钟都是浪费时间。
“……”
什么狗脾气。
我忍了大半天的白眼,终于不受控制地翻出来。
这张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八百万的臭脸,还真是一成不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贺引昉都是同学。多亏有他,我才在高二分科时明智地选择了文科。
因为,他是第一个说我适合文科的人。
那天晚上刚好发成绩,贺引昉拿着我的成绩单,从三大主科分析到三大副科,分层次、分方面讲了很多,利弊优劣都一一罗列。
然而我只顾着吃零食,只能认真听了结论:“你偏科严重,选文科吧。”
这可是连我爸妈都没有说过的话。
我装模作样地看着成绩单,实则不太确定地问:“真的吗?”
是说我有文科天赋的意思吧?
当然,这样的话我是问不出口的,只能靠贺引昉自己领悟。
贺引昉站在路灯下,视线落在我的背包肩带上,几秒后才开口,仿佛真相让他特别难以启齿:“你的成绩去理科班就是送死。”
“……”
果然不能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但好在结果是明确的。
于是贺引昉一声令下,我就像得了命令的士兵终于找到前进的方向,第二天就意志坚定地向老师表示我要去文科班开拓人生的第二春,希望她不要太过想念我,有缘总会再见。
分科考试后,我顺利地挤进文科实验班。到了我才知道,贺引昉也选择了文科,不仅如此,他还从普通生转为了艺术生。
Chapter 2
比我还无法接受资优生贺引昉去当艺术生的,是我们的年级主任季老师。课间他亲自来找贺引昉谈话,我去交作业回来,正撞上谈话的尾声。
我悄悄问一声“老师好”就准备溜。
季老师喊住我:“步翘尔,你和贺引昉是好朋友,来劝劝他。”
说完,季老师就接水去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有没有认真执行他的任务。
同学时间太久,连老师都下意识地把我们当成朋友,只有我清楚,我和贺引昉的关系实在是不怎么样。
我踮起脚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探出围栏,装模作样地问:“贺引昉,你真的准备去学艺术呀?学画画?”
贺引昉看了我一眼,按住肩膀把我按回地上:“嗯。”
话题死得太快,连我这个话痨都难以反抗。
贺引昉似乎良心发现,又补上一句:“学建筑,我喜欢很久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贺引昉用的形容词是“喜欢”,而不是“随便”“还好”“都可以”。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从贺引昉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喜欢,一个指向性明确的动词,也是我一直以来都找不到的答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贺引昉口中飘出来,实在让人羡慕。
贺引昉看着我,黑亮的眸子里映出我无措的样子。
我蓦地想起那天贺引昉要我选文科时的样子,顿时涌起一股责任感。
于是我猛地一拍栏杆:“那就这样吧。”
贺引昉被我吓得一颤:“干什么?”
我握起拳头,努力做出理直气也壮的样子:“喜欢就去做,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
贺引昉眨眨眼,笑了。
他笑起来其实是很好看的,眼睛因此变得更亮,左边脸颊上浮出一颗梨涡。
贺引昉别开脸:“傻不傻。”
我很不服气地跺脚:“我现在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贺引昉站直了身体,单手插兜,直直地看着我,边说边笑:“那我谢谢你。”
尽管我仍旧觉得他肯定在心里偷偷骂我蠢,但我还是决定要跟他一起笑。我妈说过,我这张脸算不上漂亮精致,用来装傻卖萌倒是很合格。
于是贺引昉用力揪一把我的马尾,踩着上课铃回到教室:“准备月考了。”
几天后,贺引昉顶住压力,正式成为唯一一枚挂靠在文科实验班的艺术生,白天上专业课,晚上自习,月考成绩维持在年级前五十,强悍得不像正常人。
而我则捧着自己那份勉强及格的数学试卷,恨不得从贺引昉的卷子上抠下几分来给自己填补空白。
晚自习被老师用来讲试卷。
数学老师语速快且带口音,我跟不上,一来二去便选择放弃,转而扒拉出贺引昉的满分试卷来参考。
贺引昉回来时,我正和他的试卷“大眼瞪小眼”。
先前为了找试卷,这人的课桌被我翻得乱七八糟,见他回来,我手忙脚乱地想要掩饰作案现场,可惜他的画筒先一步敲到我发顶:“看懂了没?”
见状,我立刻放弃挣扎,趴在课桌上装死:“没。”
“笨不笨。”
还没等我找到反驳的用词,他已经将步骤完整地写了一遍推到我面前。
于是我只能磕磕巴巴地道谢,并自动承担起放学后帮他抱画筒的任务。
画筒是贺引昉的宝贝,我抱得小心翼翼,连校车都挤不顺畅,渐渐落到人群后方。
这时,贺引昉回过头来,不由分说地揪住我的校服衣领将我拖到前面。
昏暗的影子落在我的肩膀和前胸,这人一米八五的身高忽然有了实感。
有些压迫,但也确实挡住了后面涌上来的人群。
“哇,你今天怎么良心发现——”
不等我感慨完,贺引昉就扣住我的脑袋转回前方:“去占座。”
“……”
这人就不能让我先感动完吗。
不过,吐槽完还是要很没出息地听话,谁让这人教我数学题呢。
我照旧坐在靠里的座位,脑袋抵住车窗,回忆着惨不忍睹的数学试卷。
不多时,肩头蓦地一沉,紧接着,一股细小的热气扑在我的耳垂上。
我僵着身子侧头去看,才发现贺引昉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脸颊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铅笔灰和白色颜料,那一瞬间,我再次发现,我真的非常、无比、十分地羡慕贺引昉。
羡慕他有方向,羡慕他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羡慕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喜欢。
不像我,不知道,不清楚,所以什么都做不到,连努力都没方向。
Chapter 3
高三之后考试更加密集,时间几乎是被拖拽着向前。
年末,贺引昉收拾行李去参加艺考,临走前一晚,我妈妈让我去给他送一碗水饺,取意更岁交子,吉祥如意,艺考一定顺顺利利。
贺引昉的房间不大,墙上挂满了他的画,颜色鲜艳浓烈。
我抱着水饺,无措地站在房间门口,像是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完全陌生但光鲜亮丽的世界。
贺引昉轻嗤一声:“你坐那里。”
得了令,我才找到了方向,笑着蹦过去坐好。
“我听说,好多城市都有很厉害的艺术学院。”
贺引昉头也不抬:“去B城。”
“啊。”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再一次感慨原来贺引昉永远都目标明确,连这么重要的考试都不会迷茫。
“当!”很清脆的一声响。
贺引昉不知何时坐到了近处,敲我怀里的饭碗叫我回神。
“那你说,我要考哪里啊,我觉得哪里都很好。”
我忍不住问,说不定他也知道我未来适合去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呢。
然而贺引昉却只是拿出一沓整整齐齐的空白试卷放到我空着的那只手中:“先把这些试卷做完。”
我瞄了一眼,是B城的历年数学高考真题。B城的真题难度高,平日见面都要绕着走的。
“哦。”我没精打采地应下。
半晌,贺引昉忽然没头没尾地扔下一句:“反正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听懂,稀里糊涂地点头:“那就好。”
贺引昉却脸红了,抢过水饺后就将我推出了家门。
“你加油呀!”我只好对着紧闭的房门喊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嗯。”
贺引昉的回应闷闷的,但我还是听到了。
艺考完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听说贺引昉连春节都没能回家。
一段时间没能收到他的消息,我又懒得使用社交软件,还是进到教室才发现贺引昉回来了。
贺引昉原本蛮开心地坐在座位上,见我来了却忽地沉下脸来。
我撇着嘴收回想要打招呼的手,才不去触他的霉头。
可是我刚坐好,贺引昉就一巴掌拍在我的课桌上。
我吓了一跳:“贺引昉,你又犯什么病啊?”
贺引昉闭了闭眼,看上去忍无可忍:“你假期都不玩手机,不发微信吗?!”
说到这个我就委屈,为了做完那些试卷,我的头都大了,我爸妈不仅不安慰,还倍感欣慰地协商一致把我的智能机换成诺基亚“板砖”,只为让我更加专心学习。
我顾不得贺引昉还在发脾气,见老师不在,便做贼似的拉开校服口袋给他展示我那年老体弱的新手机。
贺引昉懒得理我。
我急得跺脚:“你快看。”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探头过来飞快地瞄了一眼。
“出息。”贺引昉别开视线,摸着鼻子道。
没等到安慰,我也不怎么失落,反正贺引昉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只不过——
“贺引昉,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红?”
贺引昉又不理我,我很大度地没有计较,转而掏出那一沓试卷献宝似的摆到他面前。
“我一整个寒假的脑细胞都在这里了,你好好珍惜。”
贺引昉抬起眼,抽出红笔就在第一页上画了两个错号,并且准备画第三个。
我:“……你不用仔细看看?”
贺引昉:“笨蛋,套公式算数都做错。”
说着,他就抽出演算纸一步步验算起来。他虽然脾气不好,但确实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耐心且聪明,就连选择题都愿意把计算步骤写给我看。
“笨不笨。”贺引昉指着正确的答案问。
我受不了地挠头大喊:“我是笨,笨。”
被路过的同学听见了,他怪叫着:“哇,步翘尔说她自己是笨笨。”
我跳起来反驳,贺引昉却浅笑着道:“这名字挺配你的。”
他被圈在一小片刚好的阳光里,唇角的笑纹浅浅,让我一下子就忘记反驳。
等我再度反应过来,全班同学都已经知道我多了一个“笨笨”的外号。我单方面把这份过错全部归于贺引昉。
那时班上正流行用塑料管编塑料星星作为礼物,我想跟风却不知该送给谁。
经此一役,我灵机一动,决定每当贺引昉叫一声“笨笨”,我就编一颗星星,编够一千颗就送给他,好好羞辱他一番。
课间我编得正兴奋,贺引昉凑过来:“你有想送的人?”
我随口应:“送给你。”好让你清楚地认识到你到底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贺引昉却顿时有点羞怯的样子:“高考之后再送我吧。”
?莫名其妙。
Chapter 4
“步翘尔,这个竞标项目给贺引昉负责,你是一助,没问题吧?”
大BOSS(老板)的问话把我从回忆里捞出来。
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扯着嗓子喊:“当然没问题!”
活像是小朋友在课堂上抢答老师抛出的问题。
见状,连贺引昉都忍不住笑出声。
大BOSS走后,我强忍羞耻,一边带贺引昉熟悉环境,一边介绍我们即将接手的这个项目。
“项目是做一个儿童海洋科普馆的设计方案,竞标时间是下个月十五日,我认为外形上也可以尽量童真、形象一点,你觉得呢?”
贺引昉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才点头:“有基础方案了吗?”
我喉头一哽,心虚地别开视线:“目前,还没有。”
出人意料的是,贺引昉不仅没生气,看上去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看一眼腕表:“下午有时间吗?去找灵感。”
我咬咬牙:“有的。”
我哪里敢说没有,毕竟我现在是一助,只是可惜了昨天买的两张电影票。
贺引昉似乎很喜欢看我丧气的样子,他双臂环抱,倚着办公桌笑了一下才淡声道:“下午两点半,公司大门口。”
我牺牲午睡时间,规划了一条可以在一个下午之内逛完本市所有地标性建筑的超级无敌线路,甚至还找来旅游地图,却不料贺引昉径直将车开出市区,直奔海边。
看上去……竟然比我这个从大学时代起就已经在本地生活了五年的人还要熟悉路线。
可他明明是在千里之外的B城上学、工作。
到达海边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因为还是工作日,周围并没有多少人。绛紫色的晚霞扑在海面上,像是打翻了一罐浓稠的酱料。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尽管我很喜欢海边,但死线在即,来这里难道不是浪费时间?
“海洋科普馆当然要来海边找灵感,笨。”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贺引昉操着他不轻不重的嗓音说“笨”,我竟然很没出息地感到一丝丝怀念。
“还不过来?”贺引昉回过头冲我招手。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脱了高跟鞋,赤脚跑到松软的沙滩上。
海水还带着余温,暖暖地盖在脚背上。
看着翻滚的海浪,我忽然有了想法,连忙快走几步想要同贺引昉探讨。“我知道了——”
谁知贺引昉忽然停下脚步,我没能刹住,闷头撞到他的背上。
“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说过高三的暑假要一起去海边的?”贺引昉眺望着远处,轻声问。
那是一模结束后的晚上,我捧着进步了三十分的成绩单傻笑,一遍遍感慨我那篇关于海景的作文有多完美,只可惜都是想象。
贺引昉睡得迷迷糊糊:“考完我们去看真的海。”
“好啊,好啊。”我一口应下,半晌没等来贺引昉的回应,扭头才发现他又睡着了。
原来,他还记得。
不过现在好像说什么都显得晚了,偏偏贺引昉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似乎一定要我给一个回答。
我绞尽脑汁想要岔开话题,脚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便肿了起来。
贺引昉眉头紧皱,不由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去医院。”
我疼得掉眼泪,吭哧吭哧地责怪他:“都怪你,是你要来海边的!”
贺引昉应得毫不犹豫:“对不起。”
他这样爽快,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好看的侧脸。
Chapter 5
“被水母蜇到了,不严重,输完液就会好的。”
说完,医生示意护士为我扎针。
“不行,”我挣扎着要下床,心里想的全是好不容易找到的灵感,“我们还是先回公司吧。”
贺引昉不容反驳地把我按回床上,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另一手捂住我的眼睛,只说:“别怕。”
我想说我早已经不怕打针了,也不会再像高三体检时那样只是看到针头就吓得哭出来,扯住他的校服不肯松手,但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贺引昉很少有温柔待我的时候,不能浪费。
针尖扎进皮肤的痛是尖锐但快速的,我趁机钩住贺引昉的衣兜,一股脑将想法说出来。
“海洋馆的外形可以做成海浪一样起伏的,由高到低,搭配海蓝色的玻璃,样式简单,又不死板。怎么样?”
贺引昉像是没听懂我的话,他背对着灯侧过脸,表情不明,深邃的双眸望住我。
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连忙补充:“我只是建议哈。”
贺引昉却道:“步翘尔,我以为你还会等我告诉你方向。”
同五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句话,那时看来让我难以接受的内容,现在听起来竟然觉得不痛不痒。
如果真的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那时的贺引昉张扬且恣意,而此刻的他,明明就站在医院的灯下,却是沉寂的。
或许是重逢后贺引昉的温柔纵容了我,我捏紧手边的薄被:“贺引昉,五年前你说过同样的话。”
贺引昉没应声,他咬住下唇,眉头微蹙。
这是他在思考的标志。高中时他遇到难解的题目时就会摆出这样的表情。
我故作淡定地耸耸肩,道:“没什么,我也只是无意间听到而已。”
我在撒谎。
我真的有什么。
那时我已经把塑料星星叠到了九百九十九颗,马上就可以完成预期目标。
于是我拿着大学名册去找贺引昉,想要借着询问大学的名义惹他再骂我一句“笨蛋”。
现在看来,这借口简单到拙劣。
我不过是在最迷茫时,想方设法地找一个人为我指一个方向而已。
而那个人,那时的我只能想到贺引昉。
贺引昉正背对着我和同学闲聊。
走得近了,我听见同学问:“原来你和步翘尔关系那么好。”
贺引昉笑笑,轻飘飘地扔出一句:“步翘尔这个笨蛋,没了我就什么都做不成的。”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直到我看不清眼前的路。
这个人前天晚上还在邀我高考后一起去海边,此刻却对着别人嫌弃步翘尔是个笨蛋。
时间过去太久,记忆混杂在一起,我已经无法准确地形容出当时究竟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委屈多一点。
但就像是你可以纵容自己一遍遍抱怨父母的不如意,却无法允许别人多置喙一句。
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我的无主见,也清楚贺引昉早就了解我的无主见,甚至可以接受他点着我的额头说“步翘尔,早晚有一天你要气死我”,但我仍旧无法忍受贺引昉在别人面前戳穿它。
这是我很不值钱,又很重要的自尊。
于是我冲回教室,将塞满塑料星星的玻璃罐扔到教学楼外的大垃圾桶里,坚决杜绝任何再度找回来的可能。
路上我与贺引昉擦肩而过,他喊我的名字,问我数学试卷写完了没有,是不是又错了很多。
我忍住眼泪,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不可以回头。
“就算没有贺引昉,我也还会是步翘尔,更优秀、更厉害的步翘尔。”
Chapter 6
我不清楚这五年的时间里我有没有变得更优秀或者更厉害,不过我似乎确实成了独立的步翘尔。
我自己选择了离B城很远的大学和与写作相关的专业,隐约知道自己正奔走在哪条路上,也能够迅速地做一些决定。
即便不够完美,现在的成果也很值得鼓励。
说完我飞快地埋头躲进被窝,生怕被贺引昉揪出来一顿暴揍。毕竟,自从高中毕业起,我就单方面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等贺引昉睡熟,我才敢探出头来打电话告知室友今晚要加班,无法回家。
“那我就在电话里恭喜你。”
我不解:“什么?”
“恭喜步翘尔荣升为能够陪总设计师找灵感的一助,少年未来可期哦。”
我挠着头傻笑:“嘿嘿,也就一般厉害啦。”
你看,我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鼓励,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第二天等我醒来,贺引昉不知去了哪里。
护士说:“凌晨确定你退烧之后,他就跑出去找纸笔了。”
正说着,贺引昉回来了,手上是一幅还没来得及做细节处理的草稿图。
我忙不迭地爬起来:“画好了?我真的觉得为小朋友设计的海洋科普馆不需要太多过于凌厉的线条——”
许是嫌我废话多,贺引昉眉头微微皱起,干脆双手举起草稿图递到我面前。
“屋顶呈波浪式递进,外面是玻璃幕墙。”
贺引昉只说了个大概,实际上整个草稿图的线条都是柔和的,连门前的玩偶塑像都憨态可掬。
建议被采纳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我却感到不安和困窘,想说做得好,又怕贺引昉认为我“蹬鼻子上脸”。
于是,我强迫自己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屋顶最高处的一团黑上:“这是什么?”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贺引昉的耳郭很诡异地泛起红色,他抿了抿唇,看上去很紧张。
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问到了关键性且让他难以启齿的问题。
好在贺引昉并没有沉默太久,他飞快地看我一眼:“星星。”
“啊?”
这就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海洋科普馆的房顶放什么星星呀,怎么也要是一条鱼,或者一朵水母吧?
“我认为——”我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踩在贺引昉的底线上蹦跶。
贺引昉故作淡定地卷起草稿图,动作缓慢,眼神中隐约有些期待。
他肯定比我更希望这是一幅完美的设计图,这是他正式入职我们设计室后的第一幅作品,之前的战绩再辉煌,都抵不过完美的第一印象。
因此,我义无反顾地开口:“星星是不是和海洋馆不搭?”
那一秒,我无比清楚地看见贺引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我这人贪生怕死,还想好好工作,立刻十分狗腿地补救:“仅、仅供参考。”
“闭嘴。”
“哦。”
贺引昉的闷气一直持续到我们回到工作室。
他一头冲进办公室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才是我正式成为一助的第三天,还没来得及为工作发光发热,就先让顶头上司发了火。
无法,我只好央求楚荞帮我送咖啡和棉花糖进去,权当刺探军情。
楚荞一边嫌弃,一边照做。
等她走远了,我才趴在工位上小声反驳:“贺引昉就喜欢棉花糖。”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的。
在我还没有与贺引昉冷战的那段时间,这人每天按着我刷题,十年高考真题做了至少五遍。
我并不聪明,最开始时错误成片,贺引昉气得手抖,戳在试卷上的笔尖仿佛下一秒就要戳爆我的脑袋。
我怕他一怒之下就放弃我,又怕他从此真心实意地觉得我是一个笨蛋,只好想方设法地讨好他,翻遍书包找出最后一枚棉花糖放到他手边。
贺引昉写解题步骤的动作顿了顿,乜斜着看我。
我立刻挤出一个笑,恨不得变成一朵向日葵以表忠心。
贺引昉攥起棉花糖,仓促地别开脸:“笨。”
但因为我看到了贺引昉掩不住的笑意,所以默默在笔记本上记下“贺引昉喜欢棉花糖”的结论。
楚荞很快从办公室出来,表情凝重。
我连忙凑过去:“怎么样?”
“他好变态,正逼着采购部给他找带纹理的塑料星星灯。”
“……”
“就是那种,看上去像是手工做的那种纹理,而且一定要淡紫色。”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毫无缘由地心神不宁,盯着采购部同事手中的包装盒发呆。
晚上九点,同事如释重负地走出贺引昉的办公室,又径直来到我的办公桌前。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
“翘翘,贺工说有事叫你呢。”
Chapter 7
贺引昉的办公室很乱,我只顾着看房间中央的模型台,不小心踩到地上的铅笔,眼看着要摔倒。
贺引昉扑过来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步翘尔,看路。”
我站稳后,贺引昉也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越揪越紧,几乎是将我拎到模型台前,仿佛是怕一松手我立刻就会扭头逃走。
海洋科普馆已经有了雏形。
由下往上每层的面积逐渐扩大,封顶原封不动地采用了我建议过的波浪纹设计,墙体是灰蓝色,搭配大片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会有海面波光粼粼的视觉效果。
但这些都不重要,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屋顶最高处那颗突兀的星星上。
比薰衣草紫更淡一些的紫色,带着仿真的手工制作纹理。
贺引昉按下开关,星星亮起来。
“好漂亮啊。”我干巴巴地道。
贺引昉终于松开手,双手插兜站到我旁边:“送给你。”
我本就不太够用的脑容量此刻更是正式宣告耗竭,除了看着贺引昉,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在,我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我如蒙大赦,借着接电话的由头溜出贺引昉的工作间。
房门关上的瞬间,我才发现自己满手汗渍。
这是第一次,我由衷地庆幸贺引昉的不直白。
时间到了竞标当天。
我拿出精心准备了半个月的稿子,对着走廊的墙声情并茂地背诵了三遍,认真程度堪比高考前一天。
准备回大厅时,我才发现贺引昉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了我的身后。
“步翘尔。”他喊我的名字。
我条件反射地抬头挺胸,自动接话:“步翘尔超棒、超厉害,一定可以的!”
不过没能控制好音量,激情喊话在走廊里反复回荡。
贺引昉先是抿着唇笑,笑过后却又直直地望着我。
这双眼睛可真的太漂亮了,迎着阳光时是很清透的琥珀色,引着人沦陷。
我自知招架不住,于是落荒而逃。
竞标进行得很顺利,我正要长舒一口气,主办方工作人员忽然喊住我和贺引昉。
“最后一个问题,屋顶为什么要放一颗星星?”
对设计进行简要的介绍和回答提问是我负责的工作范围,然而贺引昉却伸手比我更快地接过话筒。
这个问题并不难,童真、追梦等等理由都可以用,但贺引昉显然不走寻常路。
“这是一份礼物。
“曾经有个女孩,她丢掉了要送给我的手工星星。我从垃圾桶里把装满了星星的玻璃罐子捡回来,里面已经有九百九十九颗。而最后这一颗,是我送给她的。
“我努力了很久才敢重新站到她面前,才能做到平静地跟她说话,而不是偷偷跑去她所在的大学看她上课、记笔记。
“如果有可能,希望她原谅我,接受我。”
Chapter 8
主办方的女负责人被这短短的几句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并祝愿贺引昉早日成功。
闻言,贺引昉一边轻声道谢,一边看我。
我埋下头,一门心思揉搓掌心的小抄。
大BOSS张罗着要为贺引昉举办庆功宴,我借口身体不舒服,悄悄溜回了公司。
只是没想到贺引昉竟然追了过来。
“你不去,庆功宴要怎么办?”
庆功宴没了主角,可想而知会有多尴尬。
贺引舫看上去要被我搞崩溃了:“步翘尔,不准装傻。”
“没装呢,是真傻。”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他很快地平复了一下呼吸:“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我也来了脾气,很倔强地看着贺引舫:“我不明白。”
我是真的不明白,我知道他微微皱眉是不开心,大拇指摩挲中指第一指节是不耐烦,遇到难题会咬下唇。我记得他的每一个小习惯。但这并不代表我明白。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个浑浑噩噩的人,面对贺引昉时我总是手足无措,只能束起手脚等待他发号指令。
“好,那我告诉你,”贺引舫目光灼灼,“这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呆呆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让你拼命做题是因为我喜欢你,说你是笨蛋是因为我喜欢你,只是那时候我还太傻,总觉得说出口的喜欢太幼稚。”
贺引昉果然是贺引昉,即便紧张到握起拳头,目光也仍旧是坚定的。
现在,我想承认,我是明白的。
因为,我不仅没有对这些所谓的真相感到震惊,相反,我甚至还有心思神游天外。
那一刻透过他,我看到他送给我的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也努力回忆高三那年几乎要把我淹没的数学题,还有,那天晚上我趁夜色哭着跑去教学楼前,翻遍了所有的大垃圾桶都没能再找回来的九百九十九颗塑料星星。
以及,贺引昉不轻不重的一句句“笨蛋”。
但现实是,我的脑海里不断涌出的只有最近家里新买的星空抱枕和地球仪,还有今晚可能会吃的可乐鸡翅和糖醋里脊。
我原本以为五年不过一晃而过,直到现在才明白,五年太久了,久到回忆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褪色,而我一无所觉。
贺引舫还在等我的回应,我应该给他一个回答。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这真是太不巧了。
但生活本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所有我们以为的巧合、缘分,不过是一个人在默默争取,而另一个人在无声配合。
就像……贺引昉点着我的额头说“步翘尔是个笨蛋”,我应了,所以那是甜蜜;贺引昉在别人面前说“步翘尔是个笨蛋”,我无法接受,这两个字又成为伤害。
我打了个寒噤,像是蓦地从一个冗长且久远的梦里醒过来。
我看一眼屏幕上弹出的字,语气缓慢而又坚定。
“不好意思,我男朋友来接我回家了。”
更新时间: 2020-12-10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