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她知道花在什么时候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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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何遇觉得自己比绝大部分男生都要早熟得多。
因为他十四岁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喜欢十七岁的陆若素。
当时何遇的境况很糟糕,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他全身除了脸都是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从他记事起,父亲与继母便以虐打他为乐,并不是往死里打,就是那种看到他难受疼痛,他们就会觉得高兴痛快的程度。原因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大约与他失踪的母亲有关。
他十岁时逃跑过,身上一分钱没有的小男孩,硬生生走了七八十公里到了邻镇,在那儿流浪了三天后被父亲找到,被抓回来之后,他差一点就被打死了。
何遇心里有很多的怨恨,但那无处可说,慢慢地就成了眼底的冷漠与悲愤。他拒绝与一切人交流,有时候他觉得每一个人都像父亲与继母那样,是披着人皮的魔鬼,或者像他那从无记忆的母亲一样,是个抛弃年幼的儿子出逃的自私鬼。
除了怨恨,十四岁的他心里已经没有其他的情感。学校里其他的男生开始讨论哪个女生好看,哪个女生发育得很好,但是他不,他只想快点逃脱每天被打的命运。
何遇就是从男生们的闲话里知道陆若素的。他们说,陆若素不愧是种花人的女儿,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
他们又说:要不是她爸大夏天的在地里打农药时被农药毒死了,她也得下地去干活,晒得有点黑,她肯定会更好看。
何遇没注意陆若素好看不好看,倒是注意到了一句话:被农药毒死了。
2
何遇到陆若素家的花田里偷农药。
那时正是夏天,天气热,花田里害虫很多,需要打剧毒农药。何遇还想好了,要怎么往父亲与继母每天都要喝的酒里放农药。
这是何遇第一次偷东西。他失手了。抓住他的人,是陆若素。
何遇一直都记得,那天陆若素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袖衬衣,长发扎成了麻花辫子从左肩垂下,被太阳晒成了浅麦色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莹莹有光。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一瓶剧毒农药敌敌畏,俊秀而倔强的脸上露出那种明明极度害怕却又假装无所畏惧的神情,他想,如果她说要抓他去派出所什么的,他就把手里的农药喝下去。
但陆若素只是愣了一下,说:“你吃饭了吗?”
何遇愣住了。他不记得自己之前曾与她有过交集。
他不觉得她多好看,但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放下了对人的防备。他本来应该拔腿就跑的,但是,他摇头,说没吃。
“我带了饭。你过来洗个手,一起吃吧。”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何遇一直在想,陆若素为什么要请一个陌生的少年,或者说一个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小偷的陌生人吃饭,而陆若素一直也没有说过。
何遇可以跑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跑。他很听话地去洗了手,很听话地接过了筷子,很听话地扒她递过来的一大碗饭菜。
他在那儿潜伏了一天,又热又渴,又饿又怕,准确一点说,是恐惧,他害怕被发现,也害怕没被发现的话所带来的那些未知。
而陆若素的那一碗饭拯救了他,也许,还拯救了他的人生。
3
陆若素说,花田需要一个帮手。正式的工人她请不起,问何遇可不可以去帮忙,如果可以的话,就让他住在花田边的木屋里,还可以供他三餐。花卖得好的话,她还可以供他的学费。
陆若素有一个妹妹,母亲没什么主见,她成绩好,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和妹妹就都听她的。她要请何遇这样一个瘦小的男孩做帮工,母亲心里不同意,但也没说什么,只暗示说,何遇的父母不好讲话。
陆若素是亲自到何遇家去说的,说自己请不起正式的帮工,她愿意供何遇吃住和上学,让何遇去帮忙。何遇的父亲与继母为难地讥讽了几句,便真的让他走了,在他走的时候还说:“以后自己赚钱吧,别回来了。”
若非逼不得已,何遇何至于想回那样的家?他提着两件旧衣服,头一低便跟着陆若素走了。
那时候,长期挨打受饿而营养不良的何遇很瘦小,而十七岁的陆若素比何遇高一个头还多。她骑一辆自行车,让何遇跨坐在后座上载他去花田。
何遇家在镇上,离花田有七八里的距离。何遇坐在后座上,离陆若素很近。
陆若素对他说了一些在花田帮工要做的事情之后,又说了一句:“人生的苦很多,要忍住,慢慢走过去。”
那天是阴天,天气并不是太好,山雨欲来的模样,但是风特别温柔。陆若素身上有少女独特的淡香,随着风飘进了何遇的脑海,何遇的脸有点发烫,眼睛也有点发烫。
4
何遇成为花田帮工之后的第一个活儿,就是将一片遭了虫害的、被花卉公司拒绝收购的白玫瑰处理掉。
他一个人整整割了大半天,从早上到下午,然后,他在那堆被虫子伤害过的白玫瑰山前,一朵一朵地将花形还算完好的花朵给挑了出来,傍晚将很大的一捆绑在了陆若素的自行车后座上。
“你要做什么?”陆若素送饭来的时候,看着那一大捆比他还高的玫瑰问他。
“这些都是看着还好的,想拿到镇上去卖。”何遇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老实说了。
陆若素没作声,何遇快速地扒完饭,推着自行车就去了。因为那样的家庭际遇,十四岁的他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何遇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镇上,他在夜市茶座外锁好车,把花一把一把地抱进茶座里去卖,一桌一桌地去问要不要买花。
何遇卖得很便宜,两块钱一把。
夜色灯光下,白玫瑰看起来还算动人,卖花的又是一个瘦小的男孩,而且,卖得那样便宜,一晚上,他竟把那一大捆的花全都卖完了。
何遇一共卖了七十二块钱,这是第一次知道凭着厚脸皮与看时机做生意赚钱的滋味。他推着陆若素的自行车走在回花田的星光小路上的时候,心里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欢喜。
他想,明天他把钱给陆若素的时候,她会笑吗?
5
大约要学习,还要担负一家人的生计的关系,陆若素很少笑,在学校里就是有名的冰山美人。
陆若素成绩很好,她考上了重点高中。但在这漫长的暑假里,何遇明显地感觉到陆若素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初他不是太懂,陆若素也从来都没有说过。
慢慢地,何遇懂了。
陆若素的妹妹才上小学,如果她去读高中,她们的母亲一个人不可能供两个孩了上学。
陆若素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埋进要种新花苗的地里那天晚上,在点点星光下,何遇将他卖瑕疵花朵的钱一共一百六十四块递给了她。
“反正我成绩不好,我不上了,留在这里帮忙,你去上学吧。”
何遇说得很认真。他那时候也明白,那一百六十四块钱是杯水车薪。可是,他总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需要为她做点什么。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了陆若素的笑容。在淡淡的月色下,在昏暗的马灯边,陆若素的笑容比初绽的玫瑰还要美。她问他:“你知道花在什么时候开吗?”
何遇愣住了。
他真的不知道。他来花田帮忙十几天了。每一天要干什么活、要怎么做,都是陆若素在教他,他不知道花什么时候会抽枝,也不知道花什么时候开。他只知道,他这十几天每天干活累得很,却因为每天都能见到陆若素而活得比从前十几年都要舒心。
6
“我成绩好,什么时候去上学都一样。你还小,义务教育都没读完呢。”陆若素说着这句话,抬手揉了一下何遇有些乱糟糟的头发,用一种温柔又怜爱的语气说,“头发该剪了哦。”
何遇忽然觉得眼睛有些迷蒙,就好像他来花田的第二天,因为天气太热,汗水浸湿未结痂的伤口,痛得厉害,他就脱了上衣赤膊干活。晚上陆若素送饭来的时候,就送来了一瓶抹伤口的药,也没说其他,就让他晚上冲了澡之后抹在伤口上,好得快一些。
他的父亲与继母虽然不经常打他的脸,但他经常挨打的惨叫声还是不少人听到过,学校里,自然也有人见过他身上狰狞的伤口。他不知道陆若素是不是知道他的过往,但是,那天晚上,他一边抹药一边忍痛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睛。
头发是陆若素领着他到镇上去剪的,在一家特别小的剪发铺,花了五元钱。剪完头发的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但是,还是又瘦又小,一双眼睛里满是寒意,只有在看到陆若素时,那眼里的冷漠会稍稍地软化一些。
“我们去吃一碗凉粉再走吧。”从理发铺出来,陆若素这样说。何遇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但他马上就摇头了。因为没钱,陆若素都没法上学了,他哪能剪了头发花了钱又去吃凉粉呢?
“用你赚的钱吃。”陆若素看着他,忽然又笑了,“不舍得花吗?”
何遇点头又摇头,一时竟急得说不出话来。陆若素竟又伸手揉了揉他新剪的头发:“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小抠门呀。”
陆若素笑容淡淡的,何遇却觉得那笑容里的忧伤都快把阳光灼伤了。
7
何遇是半年之后,从陆若素母亲的一次突如其来的精神崩溃里,才知道陆若素为何对他那样好的。
两年前在花田里喷洒农药中毒而死的并不只是陆若素的父亲,还有她十四岁的弟弟。那个聪慧懂事的男孩,像陆若素一样每个假期都会帮助父母干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因为操作不当,花棚里的农药浓度过高,让陆家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至亲。
何遇后来在陆若素的妹妹陆若蓝那里见到了陆若树的照片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难怪,陆若素在见到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还那样友好地问他吃饭了没有,还宁愿自己不上学也要供他上学,原来,他的长相竟与她的弟弟有五分相像。
何遇曾为此惊讶过、不甘过,但是,最终还是庆幸至极。如若不是他长得与她弟弟相似,她大约都不会让他的命运与她有所交集。
仅仅是这一点,他就应该感激上苍。
何遇成绩并不是太好,他极不愿意才十七岁的陆若素为了他而放弃上学的机会,或者说,他不想自己成为拖累她的一个因素。
他说自己成绩不好,不是读书的料。陆若素横他一眼,问:“哪科不好?我给你补习。”
他说想留在花田里帮她,她瞪他:“是不是想对我好一点?那读书读到大城市里去,将我也带到大城市里去呀,到时候我要去读书,换你供我。”
她说:“小遇,你要听话。”
何遇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她像花朵一样美,又像太阳一样发着明亮的光,还像一棵树一样强硬而又坚定。
8
何遇的成绩是真的不太好。但他知道功课是很重要的,那可能是他唯一能够挣脱家庭桎梏的渠道。
可过去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来对抗父亲与继母的恶意,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逃避与忍耐来自父母施加的疼痛里,他哪里还有多余的气力用来学习功课?
但他遇到陆若素之后,一切就不同了。
他有了更明确、更坚定的目标,他不用挨打了,他有饭吃了,他不用因为交不上书费而被同学嘲笑、受老师冷眼了。
他很聪明,又很用功。
每天放学之后,他都会第一时间跑到花田去帮忙,他找到陆若素,一边跟着她做事,一边同她讲今天听到的功课。
何遇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能讲那么多话的人。他在父亲与继母的家里,就是一个被打都不会吭声的哑巴;在学校里,是一个寡言、阴寒到可怕的同学;在陌生人那里,除非他要卖花给他们,否则,他就是一个让人隐隐不安的男孩。
但在陆若素面前,他有很多话可以讲,虽然绝大部分是在讲题目,或者用极蹩脚的发音在背单词,但至少,他并不是一个冷漠寡言的男孩。
何遇想得很简单,他要像陆若素说的那样,考一个很好的大学,找一份很好的工作,把陆若素带到大城市里去,供她去读她没有读完的书。
他要用他能用的全部力量,去设想一个他只敢在暗夜里悄悄构筑的有她的未来。
9
也不知道是因为以前挨打受饿太多,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离开家去花田帮工之后,何遇不挨打了,吃得好了,却并没有长胖,身高似乎也只长了一点点。
他上了初二又升了初三,成绩一直在进步。尽管他依然瘦小寡言,但老师们终于因为成绩注意到他了。
糟糕的是,在不管不问他两年之后,他的父亲与继母忽然也注意到他了。他们到花田来,说要把他接回去。何遇不想回,陆若素便也有些不同意。他父亲便大吼大叫,说陆若素雇佣童工,要去告她,又说她要他干那么重的农活,是虐待他,非要她道歉赔偿。陆若素冷着脸不理他们,继母便开始在路边躺在地上打滚大哭,说自己做继母不容易,掏心掏肺还被继子嫌弃,被旁人戳脊梁骨。
呵,那个喜欢拿针、拿剪刀扎他的继母还会怕被别人戳脊梁骨吗?那个看到自己被继母打还会上来踢两脚并扇几巴掌的父亲知道什么叫作虐待吗?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的孩子!何遇觉得自己在陆若素面前丢脸至极。
因为觉得丢人,因为不想陆若素被父亲与继母那样的人为难,何遇同意回去了。
走的时候,陆若素把何遇叫过去,抓起他的手塞给他一个小包:“都是你卖花的钱。他们要是再打你,就跑来我这里。”
她的手微暧,有些粗糙,十九岁少女本来应该柔软的掌心因为长期干活而有厚薄不一的茧子,那些茧子刮到了何遇同样粗糙的手背,让他的心脏丝丝缕缕地痛了好一阵子。
10
何遇是在十六岁那年下定决心不要再做陆若素的弟弟的。
回家之后,父亲与继母都破天荒地没有打他,还给他做了饭。他冷漠而沉默地吃着,猜不出他们的态度为何变成了这样。
他们笑着对他说话,说他们以前脾气不好才打他,其实打他的时候也心痛的,诸此之类。如果何遇六岁,他说不定会信的。
但是他十六岁了。除了跟着陆若素的这两年,他整整被打了八九年。他不会再相信他们了。
何遇眼神森冷,默不作声,连去猜测他们为何会转变态度的好奇都没有。父亲与继母都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凛。父亲举起棍子,狠狠地敲了他的背部一下,继母却慌忙过去将棍子夺了下来:“别呀,这要留下伤可不好说。”
两天之后,何遇终于知道了父亲与继母为何如此这般。
他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母亲。
那是一个经历过了风雨而变得冷硬而坚强的女人,她有了钱,并且似也有些势力。她要争取他的抚养权,并且已经请了律师要告他父亲与继母虐待儿童罪。而父亲与继母想逃脱罪责,还想向母亲要一笔抚养费。
何遇与母亲见面那天,母亲红了眼眶,他沉默地坐在一个与他们都疏远的位置,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改变命运,还是应该难过从此要远离陆若素。
或者,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用再继续做她的弟弟了。
11
跟母亲走之前,何遇去了花田。陆若素引进了一批香槟玫瑰,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花棚里。
八月的昆明并不算太热,但明亮的阳光将陆若素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麦色,有一滴汗珠落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像是命运的眼睛,又像是天使的眷顾。
陆若素看到穿着母亲给买的新衣的何遇,笑了:“哎呀,小遇真好看呀。要走了对吗?祝你一路顺风,以后要顺顺利利的呀。”
陆若素的声音是好听的,人也是好看的。命运的风霜雨雪很残酷,但是美人的光华却仍会微微闪耀。
听说,有一位年轻的花卉经销商对她一见钟情,正在追求她。何遇没见过那个男人,只从陆若蓝嘴里听说,那个男人长得很高,开了一辆丰田的越野车,有一次帮她们把发病的母亲送去了医院。
何遇低头沉默了半天,都没说出来一个字。
陆若素呀,你能不能不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长大了。
我会很努力,我会成为很优秀的男人的。
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城市,你想读什么样的书都可以,换我来供你读。
这些愿望像春虫一样在何遇心里叫嚣,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即使他很努力也需要等待才能给予陆若素的这些,也许那个男人现在就能给,陆若素凭什么一定要等他?
这个残酷的认知,像一把剪刀,将何遇的心绞得稀碎。
12
何遇跟着母亲从昆明的一个边陲小镇去了北京。
与此前十六年的生活相比,北京丰富的物质生活与极优秀的教育资源堪称天堂。母亲很忙,何遇的继父是一个荷兰人,也很忙。何遇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大房子里生活。
但除非想起陆若素,否则他并不觉得自己孤独。
他每周都会给陆若素打一个电话,说一说功课,问一问花的行市之类的。
他不敢提他很想她的事情。他知道他没有资格提,也怕提了之后,连这样给她打电话的机会都会失去。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变得更好更强,他参加了很多的补习班、学习班还有夏令营。为了能够给陆若素提供一些有用的资讯,他甚至利用假期去学习了花卉进出口相关的一些专业,跑到北京的各个花卉市场做调查,在各大书店买各种与花卉有关的书籍给她寄回去,希望能帮到她一点。
他好像还真的帮到了陆若素一些。因为掌握了一些市场资讯,陆若素种的花很少卖不出去了。不再经济困顿之后,她又添置了一些先进的设备。
陆若素好像慢慢地从困境里走出来了。
有天,何遇还在学校里上课,有人说,校门口有人找他。
何遇以为可能是母亲忘记带钥匙了之类的事情,可远远地,他便看到了陆若素。
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穿一件浅蓝格子的上衣,配了一条灰白的布裙子,长发还是编成了辫子垂在肩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刚上大学的小学姐。
何遇有一种冲动,他想冲过去拥抱她,反正他们这么久不见,她大概不会很介意。
他真的很想那样做,如果她的旁边不是站着一名男子的话。
13
“小遇?是你吗?天呀。”陆若素笑意盈盈,她明亮的眼眸似乎因为惊讶而显得更清澈。她踮起脚,想像之前那样要摸何遇的头,结果却只摸到了发际线。她笑得更灿烂了:“小遇,你是吃了增长剂吗?”
何遇似乎是在下了那个不要再做陆若素的弟弟的决心之后,开始疯一样长个子的。这两年多,他大概长了有三十厘米,大约因为长得太快,他的腿总隐隐作痛。
与离开昆明时那个一百五十几厘米的何遇相比,现在的他似比陆若素身边的男子还要高上几厘米。
“西宇,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小遇,怎么样,真的很帅气吧?”陆若素给何遇与身边的男人互相介绍了彼此,“小遇,这是梁西宇。你可以像小蓝一样叫他西宇哥。”
“你好。”何遇没有如陆若素期望的那般叫男人西宇哥。他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了陆若素与梁西宇的关系不一般,他不想去窥视,也不想承认那一点。
“我来出差,给你带了一点吃的,怕再放会坏,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了。”陆若素将手里的一个藤盒递给了何遇,“有我妈妈做的,也有小蓝做的。小蓝要是看到你长高了,大概会高兴疯的。嗯,对,我给你拍张照片,拿回去给她看。”
陆若素拿出手机的时候,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们叙旧的梁西宇伸手很自然地将她的手机接了过去:“我来帮你们拍。”
那张照片里的何遇穿着校服,一百八十厘米的个子,穿着板鞋的陆若素堪堪到他的肩头,她笑容盈盈地用手挽着他的臂弯,样子很亲密,但是,又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亲密。她的笑容让他欢喜,却也让他忧伤。
14
高考后的暑假,何遇终于没能再控制住想见陆若素的心。离开三年之后,他一个人回到了那个小镇。
陆若素已经请得起帮工了。但她仍然在花田里忙碌,此时的花卉种植已经不仅仅是传统的体力劳动,要种出更完美的花朵,就需要更先进的技术与设备。虽然仅仅是高中毕业,但一直在学习新技术的陆若素,已经因为对于新技术的掌握,成了小镇上最优秀的花农。
花田里,陆若素原来那三个破败的花棚,已经变成了有自动浇灌设备的新式花棚。
但漫长的暑假里,何遇像以前一样在花田里帮忙,做很多细碎的工作,可是总共只见了陆若素三面。
陆若素想学更好的技术,想种出更好更名贵的花,她奔波在全国的各个花卉基地,甚至打算抽一段时间去国外将更好的欧洲玫瑰引进国内。
她很信任何遇,他一来,她就把所有的技术与要点告诉他,说:“小遇你来了,我就可以放心去出差啦。”
二十二岁的陆若素一张脸脂粉不施,却比化了任何妆的脸都要精致完美。梁西宇似乎真的很爱陆若素,他不但几乎将自己的事业绑在了陆若素身上,还将陆若素家当成了自己家。他有点怨陆若素离开的次数太多,却又对她无可奈何。
有天何遇听梁西宇对陆若蓝抱怨陆若素说:“有什么办法呢,你姐想变得更好更强,我也只能支持她呀。”
何遇知道,有什么已经走向了他无法扭转的方向,可他好像无能为力。
15
梁西宇准备求婚,大概是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态,他将陆若蓝当成了妹妹,也将何遇当成了弟弟。他要求婚的时候,找了弟弟妹妹帮忙。
梁西宇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男友,他家世清白,长相清秀,人品正直,陆若素的家人都已经将他看成了陆若素的丈夫。
帮梁西宇精心地照料他准备用来求婚的那片黑玫瑰的时候,何遇觉得每一根玫瑰枝上的刺都没入了他的心脏,痛得要命,却说不出来。
到了那天,令何遇庆幸却又倍加煎熬的是,陆若素因为要多参加一个考察活动延迟了归期。
只隔了一天,盛开的黑玫瑰便有些光泽暗淡。梁西宇失落难耐,提了一打啤酒到花田边的木屋里找何遇一起喝。
何遇第一次喝啤酒,喝完却清醒得厉害。倒是似乎挺能喝的梁西宇,喝迷蒙了。
“小遇,陆若素她呀,她说如果不是你,她当时就撑不下去了。”
“她在心里,把你当成了陆若树。”
这个何遇是知道的。陆若素的母亲在疯魔时,也抱住他痛哭,叫他小树。他知道。他介意,但又庆幸。
“我很害怕。她每一天都在奔跑。她走得太快了。我觉得我马上就要配不上她了。”
那天晚上,何遇陪着梁西宇在花田边上仰望星空,他也觉得陆若素就像最亮的那颗星星,看起来很近,但是,不知道离他多少光年。
16
暑假结束,何遇回北京的时候,与刚刚赶回昆明的陆若素在机场匆忙见了一面。
“小遇!”陆若素看起来特别的高兴,高兴她扑过来就给了何遇一个拥抱,“我拿到欧洲玫瑰的技术专利了!”
何遇完全顾不上为她高兴,他只知道她扑进了他的怀里,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又像梦中跑进现实的一个幻影。他试图去感知她的真实,但她很快放开了他,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发:“小遇,你长得这么高,我都不好意思把你当弟弟了。”
那就不要把我当成弟弟呀。我并不是你的弟弟。
话在喉咙里乱转,可何遇到底还是没能说出来。陆若素变得更乐观、更开朗也更坚强,她挽着他的手臂,就像是亲热的姐弟俩一样送他去排队检票。她说着这次出差的收获,说着他给她发的那些资料与资讯对她的影响,说自己还是一个幸运的人,有他这样的弟弟,有梁西宇那样倾尽身家支持她的人。
何遇想问:如果梁西宇向你求婚,你会答应他吗?
可他怎么敢问,她若是爽快地说:会呀,我会嫁给他,他怎么办?
若是那样,何遇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藏得住自己碎裂的表情。
17
精心准备的黑玫瑰虽然已经调零,但陆若素还是答应了梁西宇的求婚。
她的婚礼,是在何遇大一的那年暑假举行的,本来定的是春天,何遇想,春天也好,这样他就能以自己要上学为由不去参加了。可是,陆若素因为几个重要的学习活动,将婚礼推迟到了夏天。
昆明的夏天繁花似锦,其实比春天更美。可那花开得有多灿烂,何遇便觉得有多心痛。他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她的婚礼,其实他已经到了机场门口,可是他连出租车都没敢下,又回头了。
何遇对陆若素撒谎说他病了的时候,真没想到自己会生病。
但当晚他便真的高烧不退,整个人都烧迷糊了。母亲在外出差,继父将他送到了医院,验血时白细胞高得可怕,医生眉头一皱,安排了一系列的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已经在人生的风雨里成了坚强的女人的母亲瞬间就瘫倒在地。
何遇得了骨癌。
大约从高中时开始,何遇就一直觉得自己的腿在隐约作痛。那时候他在迅猛地长个子,他没当回事,母亲也没当回事。
而且,谁能想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会得癌症呢?
何遇只用了一个晚上,便接受了现实。不科学一点想,所谓癌症,多是生活不顺、心情抑郁导致细胞突变。回想他在父亲身边的那十几年,他每一天都活在怨愤里,大抵是那些怨恨从未消失,深入他的骨髓里,变成了癌。
还有,他对陆若素那些怎么忘也忘不掉的念想,大抵也深入骨髓,时刻在啃噬他的生命。
18
“小遇,我去学校没找着你,你怎么不上学?在哪儿呢?”
“在国外度假呢。”
“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当舅舅了哦!”
“很快。”
和陆若素这样打电话的时候,何遇正在进行第二轮化疗。
第一轮化疗之后,何遇保住了命,失去了一条腿。所幸年轻,他似乎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想活。他还是想见陆若素,即使她已为人母。
尽管何遇已经尽最大的努力隐瞒他生病的这件事情,但陆若素还是知道了。
何遇没有去参加陆若素的婚礼,一连两个假期都拒绝陆若蓝的邀请不去花田与她们相聚,陆若蓝便偷偷地跑到北京找他。
十七岁的小姑娘胆儿很大,硬是在他们家的楼下蹲守了两天,终于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由母亲陪着去医院的他。
十七岁的陆若蓝和陆若素长得很像,她当着何遇的面哇哇大哭着给陆若素打电话:“姐,何遇病了。他很不好。”
何遇想阻止她也阻止不了,只好由她掉着眼泪上上下下地看他是不是还有哪儿不好:“何遇你怎么这么坏,怎么一点都不告诉我?!”
陆若素大着肚子,当晚就出现在何遇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认识她这么多年,何遇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眼泪。她只叫了一声“小遇”,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掉,吓得准爸爸梁西宇紧张地扶着她轻声安慰。
“我没事。”
何遇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笑出来的,但是他真的是笑着说自己没事。他只知道他的心碎成了碎片,又勉强拼凑好,然而最后还是碎片。
19
陆若素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医生宣布何遇的癌细胞得到了有效控制。他开始借助假肢练习行走。
时隔三年后,他回到了学校,成了刚刚考上大学的陆若蓝的学长。
陆若素的花种得更好了,她与梁西宇经营着昆明最大的花卉基地,几乎掌控着市面上最流行的花卉的种植技术。
他们全家都从那个小镇搬到了昆明市区,陆若素的孩子经常奶声奶气地给何遇打电话,叫何遇小遇舅舅,问何遇什么时候去找他玩儿。
陆若蓝倒追了何遇很多年,直到把自己倒追成了老姑娘,还说:“除了何遇,谁也不嫁。”陆若素特意问何遇:“小遇,你不喜欢小蓝,是不是喜欢着另外的谁?是哪个姑娘?要不要我去帮你问问?”
——是一个很爱我但又不会爱我的姑娘。
可何遇怎么敢说,他只说,他只有一条腿了,怕自己不能给陆若蓝最好的幸福。
再后来,何遇结婚的对象既不是陆若素,也不是陆若蓝,而是娶了另一个身体有轻微残疾的女生。
他终于不再逃避陆若素不会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这个事实了。
他已成碎片的心渐渐在现实中黏合,看起来完好无损,但只有他知道,它就像裤管下以假乱真的假肢一样,他真的腿,已经消失了。
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她知道花在什么时候开。可是呀,他注定是一朵一生都不会开的花。
更新时间: 2020-07-23 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