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尔尔
他似海浪,似潮汐,在她心上奔涌一生,澎湃热烈却又偃旗息鼓。
1
又一次,姚智木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三年前,姚榧的新戏发布会上,红极一时的姚智木毅然决然地宣布放弃出演女主,并永久退出娱乐圈。可三年后,这部被搁置的电影重新启动时,官宣女主仍是她。
电影发布会上,记者们严阵以待。难得,在娱乐圈这样充斥着不计其数惊鸿一瞥的美好梦境里,她仍然炙手可热,却不想,发布会快结束时,这位主角才姗姗来迟。
久未在公众前露面的智木依旧优雅迷人,唯一不同的是,她曾经那双火花四溢的眼睛变得湿冷阴郁,周身散发着冷漠气息。站在舞台一侧的经纪人周燃冲她扯动着嘴角,暗示她对镜头笑一笑。她照做,微微扯动嘴角,脸上重新挂上了合时宜的笑容。
到提问环节,记者们的长枪短炮齐齐对准她:“智木,能和我们谈谈你复出的理由吗?”
她一愣,理由?
“因为遇见了生生吧。她是一个很有灵气的演员,见她第一眼我就被吸引了,实在不想错过和她一起演戏的机会。”稍作沉思后,她这样答,刚才黯淡无光的眼睛也突然间亮了起来。
一天前,除了和她做交易的姚榧,没人知道她出演女主是因为她想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合作。一天后,这个消息尽人皆知。
记者们的长枪短炮调转方向,对准了那个叫生生的小姑娘,她十七八岁,和智木入行时的年纪相仿,胖乎乎的身体像不受约束、拼命外溢的奶油,将周遭热闹、喧腾的空气沾染得黏腻腻的。
毫无星相。看着相机里的脸,记者们叹息。热闹的发布会瞬间冷清下来,记者们不打算提问了,都想着如何拿这两张对比鲜明的脸和这段意味不明的回答编出精彩绝伦的故事。
发布会结束后,在车库门口,智木和那个似乎等她已久的背影撞了满怀。
“姚小姐,你不应该在那种场合提及你欣赏生生,她才出道,你……”那个背影淡淡地开了口。
智木知道,他是想说她的过度关注会给生生带来非议,可她就要这样:“她能红啊。”
“她或许并不想这样红。”他不想生生被好事记者们添油加醋地形容成某知名女星的关系户。
“你不是生生,你无权替她决定。”
“作为她的经纪人,为她好,我可以。”
久久沉默后,智木“咚咚咚”跳个不停的心渐渐平复,她缓而慢地告诉他:“不,你不可以。你无权妄自决定别人的人生,许迈岛。”
被唤作许迈岛的人愣怔许久后转过身来,屏气凝神般地望着眼前的大明星:“你认识我?”
痴立的智木任由眼前人的身形、神情在她混沌的脑中旋转、交叠,和记忆里的某人严丝合缝,可那张脸天差地别。如周燃所说,他已经面目全非。
甚至他问她:“你认识我?”智木周身万籁俱寂,眼底的日月星辰、往昔岁月全部暗了下去。
果然,也如周燃所说,他不记得她了。
2
十年前,智木第一次见到许迈岛时,他不是现在的样子。当然,她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那时,姚榧刚出道,父母以无暇照料她为由将她送往云城的外婆家。智木到云城时已是傍晚,年迈的外婆早早就睡下。她百无聊赖,独自外出闲逛。整条街道空荡荡的,灰蒙蒙的天空中只有几只扑棱着翅膀归巢的飞鸟孜孜不倦地啼叫,声音凄厉。突然,智木看到一户人家墙头上趴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她捡了一根木棍,猫着身子蹲在墙底下,想着,这个小偷一进去她就喊人。可他一步未动,在墙头静静地坐了半个多小时。
“让开,我要下来了。”智木快要在墙角睡着时,墙头的人开口说话了。
智木迅速爬起来,把木棍紧紧握在手里,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为什么爬人家墙头?你是小偷吗?”
他瞥她一眼,问:“你新来的?”不等她回答,他又说,“回去问问你家大人,我是这家债主。”
债主?夜色渐浓,房子里传出了清晰的脚步声和询问:“是谁在外面?”
黑影一转身奔进了浓浓夜色,只留下智木和来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智木尴尬地把手里的木棍扔掉,逃似的奔回了家。
差点被人当成坏人,好荒唐啊。智木一夜未眠,不承想,第二天她又遇见了阴魂不散的他。
昨晚一闪而过的黑影现在就端坐在新同学中间,智木顺着老师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她的新同桌——也是他。
这次,智木终于看清楚了他的长相。他长得真好看啊,比姚榧还好看。可他好像过得不好,洗得发白的校服、破洞的白胶鞋,异常惨白的脸、干裂的嘴唇,唉,那张漂亮的脸被营养不良般的蜡黄覆盖。
一整天过去了,两人毫无交流。智木沮丧地想,她连新同桌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后来,在学校门口,几个女生邀她一起回家。一路上,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她依旧一言不发。
“智木,你是上海来的吧?”
被点名提问,智木终于轻应了一声“嗯”。校园小道静谧荒僻,一掠而过的飞鸟惊鸣掩住了她微弱的应答,为首的女孩儿对她长久的闭口不言很是不悦:“从大城市来的就是不一样啊,心高气傲,都不搭理人的。”
“不不不,我……没有……”那时的智木爆了,做什么都怯生生的,在陌生人面前更是常结巴。
其实智木解不解释都无所谓,她们兀自断定她就是看不上她们这些闭塞乡野的孩子,她们也要不喜欢她。有人假装无意般地一把将她推倒,看她在地上翻滚的狼狈样子,女孩儿们哄笑起来:“小皮球,圆又圆。小皮球,圆又圆……”
彼时,智木足足有一百八十多斤,她在地上翻滚的样子真像极又圆又丑的皮球。她本以为避开了上海那群金玉其外的同学,就不会再遭受尖酸刻薄的嘲笑,却不想,逃离不是旧梦的结束,而是新噩梦的开始。
若不是那一声突如其来、有些颤抖的“喂”,那些嘲笑她的新同学绝不会四散而逃。她大汗淋漓地挣扎了一番后爬了起来,站在悬铃木后的人也现了身——又是他。
“昨晚那张牙舞爪抓小偷的胆子去哪里啦?你不反抗,她们会以为你好欺负。”他告诫智木后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璀璨的眸子盯着智木:“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喊出来,肯定有人帮你。”
他一定是个好人,智木判断后决定活学活用:“一起回家啊。”
智木完全无视了他的摇头,到他身侧站定,谄媚地笑着问他:“谢谢你帮我!同学,你叫什么啊?”
“许迈岛。”
真好听,她知道他名字了。智木难掩欢天喜地的表情,蹦蹦跳跳地转起圈来。
两人一路走着,又到了昨晚那户人家门前,她突然听见他轻声说:“你绝对不可以把昨天的事告诉别人。”
她郑重地点点头,表示一定不会把昨晚他翻人家墙头的事告诉别人。可回家后,她言而无信了。她忍不住把昨晚的奇遇,以及被新同学嘲笑又被新同学解救的事情一股脑对外婆说了。她眨巴着眼睛问外婆:“外婆,他为什么说自己是隔壁那位阿姨的债主呢?”
外婆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其中故事来:“许迈岛妈妈在他爸去世后就去北京了,这两年才回来。他一直跟着体弱多病的奶奶长大,生活拮据辛苦。他奶奶怨恨他妈妈,他妈妈也埋怨他奶奶非让他吃苦。唉,做不得主的他最辛苦,害怕妈妈再次悄悄搬走,只得天天在墙头盯着,又害怕自己跟着妈妈伤奶奶的心,只得不拿妈妈一分钱,小小年纪就天天勤工俭学。”
他真可怜。第二天一早,上学快要迟到的时候,智木看着许迈岛的背影,一路跑一路想。她的心里似有波澜倏忽漾开,许迈岛那张好看的脸像小锤一样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
3
智木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居然成了许迈岛的债主。
星期五那一天,智木在许迈岛妈妈的家门口看到了缺课的他。
“许迈岛,你今天怎么缺课了?你生病了吗?”她冲他说道。
许迈岛听到她叫自己,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冲她做“嘘嘘嘘”的手势。智木看见他眼眶通红,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你是出什么事了吗?”她一字一句地悄声问。
智木问完,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奶奶住院了,要一笔医药费,可……”他凑不出钱,怕奶奶生气又不敢问他妈妈借。
智木想起自己的小金库,她不假思索地仗义相助:“我借钱给你啊。”
手术结束后,医生告诉许迈岛老太太有惊无险,再住几日就可以出院。智木望着卡里鱼泡泡似的零点零零的余额,再看了看一脸压力山大的许迈岛,心生一计:“许迈岛,你给我补课抵消欠款吧,一节课按五十块算。”
五千块,一百节课,足够让许迈岛陪她待到父母来接她了。
那晚从医院送她回家的路上,晚风习习,迈岛没有急切地提出给她补课,而是问:“姚智木,你要不要去看星星?”
“好啊好啊!”智木雀跃起来。
云城的星空和上海的截然不同,每一颗星星里似乎都有一个秘密,如他,也如她。在他妈妈家的阳台上,智木晃荡着腿,问他:“许迈岛,我算是你的朋友了吗?”
“算啊。”
“真棒啊!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在上海,她是没有朋友的,真正的朋友。
“你也是我第一个朋友!”
“啊?”许迈岛成绩、相貌样样好,为什么没有朋友?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想得通的。归根到底,朋友都是同类,而他俩,在遇见彼此前都没有同类。家境良好却被别人称为“皮球”的女孩子,长得英俊、美好却家徒四壁的男孩子,这样的两个人,天天忍受别人的诘难和嘲讽,友谊在这不公平的天秤前如灵感般一闪而过,不可挽留。
这样冷漠的境况里,任谁都无法拒绝彼此身上的那一点点暖吧。认识彼此不久后,灿烂星空下,在最好的好朋友前,他们毫不设防,将所有难堪的、隐晦的秘密倾囊而出。
“我父母不喜欢我,他们只喜欢我哥哥。我哥哥是个很红很红的明星……”智木将胖乎乎的腿蜷在一起,抵住鼻尖,想把这种酸涩的感觉压回去,“还好我哥哥很喜欢我。”她骄傲地笑起来。
可她撒谎了,姚榧根本不喜欢她。在他的百科里,家庭成员那一栏根本没有她这个不好看的妹妹。
“我不喜欢他们老用那种同情又戏谑的眼光看我。”智木看见过同学们各种帮助许迈岛,也看到过有人把他缝了又缝的书包挂在旗杆上,故意丢涂满了胶水的饮料瓶给他捡,有的女生搭讪不成就恼羞成怒地笑他“破烂王”。
“但别人的眼光我们改变不了,我只能越来越优秀。”
至此,智木终于懂迈岛了。有些人看不起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嘲笑他的无可奈何、自食其力,他们注定不能像许迈岛那样强大。
十六岁的夏天,她的第一个朋友教会了她如何善待自己——内心强大,便是善待自己最好的方式。
4
一个学期过完了,迈岛将补课费还完了,父母也没有如约来接她。
迈岛安慰她:“没关系的,我继续免费给你补课。”
又半个学期过完了,智木的父母还是没来。甚至,一个月后,沈奶奶去世了,许迈岛的妈妈都要接他走了,她父母还是没来。
那天补完课后,他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对她说。看到他的新书包、新鞋子,智木了然于心,他妈妈能带他走了。
她故作无所谓地笑:“听说你妈妈因为工作调动要带你搬去上海,太好了,我们上海见啊。”
智木知道他不舍,但她也知道他渴望和妈妈在一起。况且,他最爱的奶奶都已离他而去,他再无理由继续待在这里。
她想他快点走,快速地帮他收拾好课本,去饮水机上接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任眼泪涌出眼眶,流至太阳穴。许是眼泪太酸涩,她的脑仁突然撕裂般地疼,她冲正在帮她做手工课作业的许迈岛说:“你先回去吧,这次我自己做。”
“这个可难了,你确定?”
智木看着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再看看自己哆啦A梦般的圆团身躯,压回去的眼泪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溢出:“我总要学的,你都要转学了,也不能帮我做一辈子吧。”
她说话时,迈岛自始至终未抬头,一直鼓捣着手里的作业。后来,智木第一次因为手工作业粗糙甚至敷衍而没有得第一名时她才知道,原来他那日如她一样心神不宁。
迈岛走的前一晚,她央求外婆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快点来接自己,但电话还未接通便被对方挂断了。几分钟后,智木妈妈回了一个电话过来,告诉她,他们在忙姚榧的广告合约,没时间理会她。
话语中的冷漠毫不掩饰,她听到后难过了很久。
翌日早上,她无精打采地到教室时,却看到本该抵达上海的许迈岛和周燃厮打成一团,她赶紧过去拉开两人。周燃冲迈岛啐了一口:“我对你那么好,你昨天悄悄走都不告诉我,许迈岛,够哥们,够义气!”
作为班长,周燃确实对迈岛照拂颇多。他任由周燃撕扯自己,待周燃解气后,他说:“我不走了啊。”
真的,迈岛决定不走了,虽然是暂时,但这消息也让智木激动不已。他重新坐回了智木身边,继续每天和她一起上学、放学。
迈岛一直性子寡淡,以前同学们不愿意搭理他,也不全是因为他情况不好,更多是因为他对谁都冷冰冰的,谁愿意撞上一座冰山。可现在,他会微笑、会愤怒,再加上他不再捡垃圾了,以前对他避之不及的人纷纷倒戈,对他亲善起来。
而对智木,他们依旧冷漠。
音乐课上,音乐老师让大家先自习。几个女生突然提议自己唱歌,唱什么好呢?有人起了头:“小皮球,圆又圆。小皮球,圆又圆……”
“喂!”
同时,两声“喂”响了起来,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我宣布一下啊,老师说这节课和下节体育课换了,大家赶紧出去上体育课。”其中一个声音来自站在教室门口的周燃。
嬉闹的人群一哄而散,整个教室又恢复了平静。
趴在桌子上的智木闻到特殊的阳光味道时,停止了啜泣,抬起头看向迈岛:“我学不会坚强,学不会不听他们说什么……”
他“嘘”了一声,温暖的指尖放在她唇边:“慢慢来,你总要学会的。”
不错,她总要学会做手工、学会坚强,因为三个月后他妈妈帮他办妥了一切手续,他实在没理由待在云城了。
她给父母打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很久之后,终于有人接了,是姚榧,他告诉她:“智木,你要长大了,父母不可能永远有精力管顾你。”
电话那端声音嘈杂,她清楚地听见了妈妈兴高采烈的声音:“我的好儿子,李导演的电影谈成功啦!”
他们不是没精力管顾,是不屑管顾吧。
那……何不像姚榧一样成为明星?她豁然开朗。到那时候,灿若星辰的迈岛,漠视亲情的父母,对她避之不及的一切,都会一一被奉上。
5
智木想不到自己会在电影首映礼上见到一年未见的许迈岛。
一年前,她为了全神贯注地拍戏,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系,只发了一条“在上海等我”的QQ消息给他后便再无音信。
电影首映礼上,智木看到他身边坐的周燃和那个绘着小气球图案的蓝色灯牌,明白了一切。迈岛走后,冷言冷语的周燃突然对她亲切起来,俨然一副她好朋友的样子。智木过够了苦闷无处诉说的日子,周燃那一点点善意被她顺水推舟般地接下了。原来,周燃只是许迈岛的安排。
迈岛生日时她偷偷送了礼物,还恬不知耻地写了一张小纸条——许迈岛,下次见到我,请叫我大明星啊!还有,以后要拿着这个灯牌来为我应援。
那天,在电影院里,他们四目相对,她在台上,他在观众席。
他凝望着她,但她生气极了。她此刻如此好看,他的眼神里竟连一闪而过的惊讶都没有。这全都怪周燃那个多事的家伙,她费尽心机给迈岛的惊喜都被他提前透露了。
后来,主持人提议抽取几名观众上来互动时,智木一张口便选中了那个手持蓝色气球灯牌的观众。
他上台时仍然抱着灯牌,在她身侧站定。智木的手紧紧地揪着礼服,当主持人问他为谁而来后,她清晰地听到了礼服撕裂的声音。
会是谁?
“姚智木。”他答完,底下的周燃突然鼓起掌来,并喊道:“姚智木,fighting!”
“都是智木的粉丝啊,这是智木的出道之作,想不到就有粉丝捧场。智木确实很优秀,十八岁出道便能和陈导合作……”
主持人一直说个不停,智木眼珠转动,悄悄地看向他。他将灯牌抱在心口,微笑着听着,一点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
后来,滔滔不绝的主持人终于说完,并向迈岛宣布他获得的大奖:和偶像姚智木看完这部电影。
周燃立马挪到了旁边的位子上,用眼色暗示她和迈岛并肩坐。
画面渐次呈现,这部电影让人十分震撼,她纯熟的演技也引得观众连连称赞。片尾曲开始播放时,一直未说话的迈岛突然问她:“如果周燃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
“我……”
她思忖已久的解释被身后座位上递纸条过来要签名的影迷打断。智木接过纸条签名,谁料,要签名的一个接一个,片尾曲放完,灯光亮了起来,经纪人一把将她拉走,她都未能回答他的问题。
“下一次宣传是什么时候?”看着她消失在影厅门口的背影,他问周燃。
周燃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期待的下次会面,或许是午夜十二点,人迹寥寥的公寓楼门口。听到脚步声,一直在转圈的她停了下来,一转身扑到了迈岛身上。
“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告诉你的。”首映礼结束,父母的眼线全部退散后,她如释重负般对他说。
“你这个白痴。”
智木想解释,想告诉他自己多努力才瘦下来,费尽心思和父母斡旋,答应他们以后一切都听从他们安排,包括学业、起居、合同,甚至是恋情,她都绝对服从。她更想告诉他,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来到他身边,可看到他凝霜的眼睛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环抱着他,满是汗渍的手掌合在一起,以祈祷一般的姿势乞求许迈岛能懂她的不告而别、刻意隐瞒。
幸好,他懂了。一直沉默不言的他替她把耷拉在耳朵上的口罩整理好,将她的脸轻轻按在了怀里:“我只是害怕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我最好的朋友。”
6
周燃在化妆间找到智木时已是深夜。
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和她的心一样,乱七八糟,藻荇横生,越拼命撕扯,越纠缠在一起。她心里的酸涩无处告解,只能红着眼眶向周燃倾诉:“周燃,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往事似疾风扑面而来,她一激灵,手上的镜子就掉了下去,碎落一地。她俯身去捡碎片,那张精致的脸在碎片中被切割成一片片,四分五裂,天崩地裂。
说到底,他忘记她也是因为这张脸啊。
这张人人艳羡,她却恨透了的脸。
智木出道后,凭借着《川》里的不俗演技包揽了那一年各大电影颁奖典礼上的最佳新人奖。由此,她声名鹊起,片约不断。她天分不俗,还肯努力,不到两年便红得一塌糊涂。年复一年,渐渐地,她同迈岛的会面都变得奢侈。
除了她每次的演唱会或是电影首映礼上那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小的蓝色灯牌,她身边关于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淡去,缥缈无踪。
他再也不会陪她对戏到深夜,也不再眉开眼笑地听她唱歌,动情之时还手舞足蹈。他甚至怕被跟拍她的狗仔拍到,和她的会面一少再少。而她呢,机器般地连轴转,偶尔在忙碌完的深夜才想起他来,悄悄地从周燃那里打听他消息:他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学校当了老师,似乎有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同事……
他有女朋友了?那她怎么办?永远做他最好的好朋友?
她将妈妈发来的开工提醒抛到脑后,手机关机,驱车去了他家。
还是在那个单元楼下的斑驳月影里,她截住了下晚自习回来的迈岛:“我不想做你唯一的朋友,许迈岛。”
一步一步,她走了这么多年,从默默无闻到红破天际。当周燃告诉她,他心里或许有了别人时,她一团芜杂的心明亮起来,父母的期冀、别人的轻视都是借口啊,她拼了命想要的,只是配得上他而已。
配得上美好到极致的他。
“我喜欢你,许迈岛。”
二十三岁那年,她获得人生第一个最佳女主角奖项的同时,缺席颁奖典礼的她鼓起勇气向他告白。可令她失望的是,他对她笑了笑,回答道:“智木,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多年后,智木方知自己依旧很,她耍赖般地号啕大哭起来:“你说谎,你也喜欢我。”
他不喜欢她,怎会死皮赖脸地求着周燃照顾她?不喜欢她,怎会连续两个寒、暑假都偷偷回去看她?不喜欢她,此刻怎会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她?
她笃定,他喜欢她。
“重来吧,许迈岛,我放弃一切,从头来过。”夜深人静时,他送她回家的路上,他紧握方向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他打了方向,将车靠边。
“我厌倦做明星了,人山人海,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是一个你,许迈岛。”
逆着突然出现的刺眼灯光,一个灼热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张俊朗的脸,一如少年时。
一周后,姚智木获得最佳女主角的新闻还未散去,八卦头条上便爆出了她的连环爆炸消息:少女偶像、人气小生深夜密会时遭遇车祸。
密会?车祸?
头条附图是那日车祸的照片。熟悉的拍摄方式,并不陌生的绯闻对象,以及爆出消息的ID,她立马懂了其中隐晦。父母又利用她恶意炒作。以往,她任由他们瞎折腾,以冷处理的方式等着那些空穴来风的新闻散下去。
可那辆货车失控撞过来时,在她身边的人是许迈岛啊。是他紧紧护住她,飞溅的玻璃、变形的车身,全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这样惨烈的事明明和报道上的人半点干系不沾。她狠狠地对自己说:姚智木,结束一切吧。
她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发布了一段视频。
姚榧的新戏首映礼未等来她现身,却等来了这段视频。视频里,她宣布自己和某小生毫无关系,以前的恋情也皆是炒作,并且宣布自己将退出娱乐圈。
她给父母和姚榧发了另一个视频,说出了自己憋闷多年的话:“爸爸、妈妈、哥哥,我爱你们,所以我努力成为你们希望的不丢脸的样子。但是,我不想成为傀儡,我只想做我自己,胆怯的被他保护的我。”
她的父母听了她的话之后幡然悔悟,声泪俱下地把隐瞒的消息告诉了她。
“许迈岛伤得很重,但还是活下来了……”
7
包间里,周燃点了一支烟:“是你父母和他妈妈让我瞒着你的。迈岛是还活着,但是失去了记忆,面目全非,还落了一身病,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不多,大概四五年左右。”
“医生还说了,他脑子负荷太重,记不起以前的事更好。”
“但我想陪着他。”
“你悄悄地吧。”
好,悄悄地,像他一样。
三年间,她一直陪着他,他数次整容、修复后终于有了一张泯然众人的脸,也有了一份性质与之前的工作截然不同的新工作——经纪人。他带的都是新人,在圈子里没有多少水花。姚榧的新戏安排试戏时,智木看到他因为替生生争取机会而不停地给助理鞠躬,她的手指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终于坐不下去了,以自己出演女主角为条件和姚榧换得了生生出演电影的机会。
智木熬了三年,在地下车库再遇见他时,她嗓子嘶哑,心中郁结更是无处可解。她告诉他:“你无权妄自决定别人的人生,许迈岛。”
他无权挡住她,让她毫发无伤;他也无权自以为是地以为她喜欢做明星,听信她父母的花言巧语;他更无权让她孤身一人。
可他问她:“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但我想认识你,可以吗?”
他愣怔许久后点了点头。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过去,他来不及切换的手机屏幕上的名字一目了然——小皮球。
那一刻,智木不堪一击的心脏被他看向她时若即若离的眼神击垮了,彻彻底底地。他竟然不惜假装失忆来和她划清界限,让她死心。可他不知道,她纵是千颗黯淡星,也不及他万丈光啊。她走那么远,拼尽全力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只为了和他合二为一啊。
为了不值当的人的眼光,他却要将她剥离,独自坠进无限循环的孤单里。
这一厢情愿的付出,和当初以为当了明星就能和他郎才女貌、长相厮守的智木如出一辙。
8
三个月过去,一切尘埃落定。
生生杀青时,声泪俱下地感谢大家:“谢谢智木老师,是她告诉我要为所爱之人无坚不摧。谢谢我的经纪人许迈岛老师,是他一直鼓励我,告诉我只要自信,终有一天会像他最好的朋友那样优秀。我知道,许老师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为我骄傲……”
生生说到动情时,智木亦仰起脸,不让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如江河湖海般地倾泻:“许迈岛,那你有没有在天上看着我?”
看她撕心裂肺,后半生踽踽独行。
杀青宴结束后,她独自去了他的公寓,他房间的房顶映出一片星光,每一颗星上都写着:小气球,我爱你。
十年前,围墙上,星空下,她对她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朋友说:“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小皮球,皮球飞不上天空的好不好!我想要当气球,可爱又轻盈的气球。”
“小气球。”
时光流转,他的遗言是:“小气球,我爱你。”
他似海浪,似潮汐,在她心上奔涌一生,澎湃热烈却又偃旗息鼓。而她那颗枯萎的心,靠着对他的浓浓爱意滋养,独木成林,郁郁葱葱,最终,成了一座森林孤岛。
这一生,只他一人能上岸,别人,再无机会。
更新时间: 2020-10-23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