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愚
1
要么宽慰他,要么远离他
多年以前,京雨的妈妈跟她说过:“如果你遇到一个哭泣的男人,要么他是懦弱到不敢面对过去。要么他是勇敢地挥别过去,不管遇到前者还是后者,都不要小瞧一个男人的眼泪。你要么宽慰他,要么远离他。”
在此之前,京雨在现实中还没遇到当着她面哭的男人,以至于遇到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慕海,不修边幅,望着海面独自流泪时,她首先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
在此之前,京雨和慕海不熟,一句话都没说过。
同在这个海洋保护组织鲸鱼研究组,同为身在异乡的亚洲面孔、中国同胞,他们对对方没有任何好感,第一次见面就闹了不愉快,留下了坏印象。
他当她是无聊的观光客,她当他是不近人情的研究员。
他全程用流利的英文和丹麦语与别人交谈,而她的英文磕磕巴巴,讲起话来缩手缩脚。他却不愿意为她翻译,并拆她的台:“语言这一关都不过的人来这里,对这里毫无用处,只是为了体验人生没有必要,鲸鱼和海洋不需要你。”
送京雨上岛的船长老欧说:“你算是勇气可嘉,换了其他小姑娘,被慕海这么一说,非得哭花脸。他就是这脾气,人倒是不坏,你不要跟他计较。”
京雨没有生气的原因在于,她确实只是为了体验人生,用父亲给的十万块钱买来的志愿者名额,作为大学毕业旅行,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那么多的志愿者项目,热带雨林、非洲部落、南太平洋,不知为什么偏偏就选了格陵兰岛的这个。或许是因为遥远,又或许是自己的名字和鲸鱼谐音。这里风景虽美,但和国内相比,九月份已经冷得要命,白昼也很漫长,海风可以吹裂人的脸,就连食物也吃不惯。
活动为期两个月,连两天她都觉得难熬,不禁有点后悔,而慕海看穿了她的后悔和沮丧。
虽说是志愿者,协议里也不需要她做什么,更多的是体验和观光。正如慕海所说,专业的地方她根本帮不上忙,顶多跟着慕海这样的研究员出海去看鲸鱼,看冰川,看极光。
包括船长老欧、京雨和慕海在内,他们这一组有六人,被分配去格陵兰岛北部的一个更小的岛上,坐船回格陵兰岛要二十几分钟。研究员有三个,慕海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是美国人。
岛上的几间房子是研究所和住处,京雨和西班牙的志愿者女孩住一间,隔壁是美国的女研究员,老欧和美国的男研究员一间,慕海单独一间,他是组长。
京雨知道慕海有资格嚣张,他年纪轻轻,二十七八岁,哈佛大学生物学硕士,海洋环境保护组织的资深成员,研究鲸鱼的权威人士,京雨和他相比,一无是处。
岛很小,一个小时就能走完东南西北,除了岩石就是海。九月风大,有时海浪高高涌起,稍不注意就能把人卷入深渊。
浴室和厕所是单独建的,离房间有几十米,去上厕所要走一条很长的海边栈道,栈道的尽头是小小的码头,码头那儿有一座高高的白色红顶灯塔。
风平浪静的时候,京雨喜欢在傍晚时爬上灯塔观赏日落,在天亮之前看美轮美奂的极光。这是唯一能慰藉她且让她继续说服自己留下的事情,她从未见过那么美的日落,也从未见过那么美的极光。
有一天她爬上去时,看到慕海在灯塔上,望着海面默默地流泪。
发现京雨后他转身掩饰,用袖子擦泪。京雨没有出声,默默地把纸巾递给他,再走到栏杆边看太阳慢慢坠入海面。
慕海擦干了眼泪说:“海风有些大,吹得眼睛疼,你给的纸有些粗糙,擦眼睛更疼了。”
京雨趴在栏杆上说:“哦,我刚上厕所拿的,是厕所里的纸。”
慕海面如菜色,看京雨扬起的嘴角,知道她是在报复,报复他对她的冷漠。
2过去有很多现在失去的
在岛上的研究所两周,那是京雨和慕海第一次正常对话,却也不怎么愉快。
她承认自己有意“报复”,谁让他总是摆着屎一样的臭脸对她;谁让他明明可以用中文同她说话,却偏偏要用英文或者说丹麦语。
除此之外,他还总说她是饭桶,吃得多。她一顿饭可以吃一整条土司,西班牙姑娘最多也只吃四片,而一整条有十二片。
这也怪不得京雨,她胃口一直很好,再说她也有多交伙食费,土司是她买的,他管不着。
慕海呢,始终不承认他在灯塔上是流眼泪。
京雨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悲伤的泪水、思念的泪水和痛苦的泪水。
研究员出海的时候,京雨和西班牙的志愿者姑娘一起给大家做饭,岛上海鲜最不缺,蔬菜却很缺,每晚睡前需服用各种维生素片。据说当地人通过捕猎鲸鱼,食用鲸鱼皮来补充维生素。
慕海和老欧带志愿者去看过本地人捕鲸,适量地捕鲸被当地政府允许,也是当地居民赖以维生的生存手段之一,鲸鱼肉也是本地人爱吃的食物。人类作为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在弱肉强食的规则里和动物世界的动物没什么区别。
西班牙姑娘观看捕鲸过程,从头哭到尾,而京雨没有哭。
每周能搭船去格陵兰岛的城镇一趟,京雨总是想尽办法搜罗各种调料带回研究所。每次去,她的购物袋都会装得沉甸甸的回来,再变着花样做海鲜。
京雨慢慢被大家认可,并成了不可或缺的那个人——除了慕海,他还是没怎么搭理她,而开饭的时候他总是吃得很香,并吃得很干净。
老欧建议他:“你可以带志愿者去看那头白鲸。”
白鲸很稀有,难见到,京雨和西班牙姑娘都很感兴趣。
出发的前一天,西班牙姑娘去格陵兰岛的首府努克见男朋友。到了那天傍晚上船时,只有京雨一个志愿者,老欧开船,慕海带路,还带了很多监测装备。
船开三个小时,缓缓行驶在壮观的冰川之间。夜幕降临之后,星月如凡·高的画,冰川在黑夜里成了一座座反光的灯塔。
京雨裹在厚厚的防冻服里,顺着慕海的手指看到那头白鲸游入冰层里,担忧且百思不得其解:“它为什么要游进去?很危险啊,要是洞口结冰它就出不来了。”
慕海看到那头白鲸就像看到久违的恋人,满目温柔。他已经研究这头白鲸几年了,因为这头白鲸,他跟京雨说话也变得温柔起来:“洞口不会结冰的,它会一直,一直搅动冰层里的水形成暖流,让洞口不结冰。”
“一直游?”京雨惊讶。
“对,游一整个晚上。”慕海回答。
“它为什么会这样?”真是一头奇怪的白鲸。
慕海笑得温柔:“不知道,我一直在研究它,每年这个季节它都会游回来,持续在这个季节的每天夜里,在冰层里游一整晚。”
京雨被他那个温柔的笑晃了一下神,她愣怔地望着不远处那头不停游动的白鲸,调皮地说:“或许,它想要从冰层里时光穿梭,回到过去?”
慕海扭头来看京雨,愣了愣,随即笑开:“过去有什么,它要拼命游回去?”
“过去有很多现在失去的。”京雨说。
慕海收了笑容。
3膨胀的胃可以挤压一点空虚的心
京雨给那头白鲸取名为“回到过去”。
大概是因为“回到过去”,慕海对京雨的态度有了些改变。他会用中文跟她好好说话,也会纠正她的英语发音,教她丹麦语,还教她一些研究所的事,不厌其烦地给她讲鲸鱼的习性,周末还带她去格陵兰岛北端的小镇参加渔民集会。
很热闹的集会,集会上有各家各户捕到的鱼、自己做的手工、家中的旧物,当然,还有很多本地食物和烈酒,在长桌上摊开,只需要交七十丹麦克朗,就能敞开肚皮一直吃,直到太阳落山。
驯鹿肉、鲸鱼肉和海豹肉都是本地人喜爱的食物,京雨不吃,京雨最喜欢他们本地人做的燕麦酸奶,里面加坚果和葡萄干,吃的时候抓一把炸得金黄的土豆薄脆片撒上去,浓郁的奶酪味,她可以一碗接一碗吃得停不下来。
去了两次后京雨才知道,她是托慕海的福才可以胡吃海喝。一般外地人不让进集会,但慕海和他们很相熟了,他们亲切地称呼慕海为“Mua”。
京雨听他们叫慕海的昵称就忍不住笑。
慕海问她为什么笑,她忍着笑意说:“我永远都不会叫你那个昵称,念起来太像亲吻了。”
慕海低头思索一番,自己念了一遍,耳朵就红了。
相处时间长了,慕海对京雨最大的疑惑是她的胃:“你看着人小小只,为什么那么能吃?并且你怎么吃也吃不胖。”
夏季一过,白昼变短,黑夜变长,回研究所的小船上,天很快就黑了,海风吹得船左摇右晃。
京雨说话的时候还在吃,吃一种本地面包,硬邦邦的,但嚼起来很香:“我心里太空了,膨胀的胃可以挤压一点空虚的心,让我有安全感。”
慕海久久地看着她:“你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
京雨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入口中,两颊塞得鼓鼓囊囊:“我也不知道,冥冥之中的选择,也许……我也想回到过去,地球自转自西向东走,我自东向西走,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呢?”
“回到过去你要做什么?”慕海问。
人多向往未来,渴望回到过去的人一定是因为有悔恨和遗憾。
京雨望着漆黑的夜空说:“回去见我妈妈,去好好地拥抱她一次。”
快到码头了,一个大浪打过来,京雨没抓稳,整个人被浪头打翻落入海水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方京雨!”
慕海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一头扎入水中去捞她。
在漆黑冰冷的大海中翻滚着,如千万根寒刺入骨。京雨有一瞬间想到那头在冰层中不停游动的白鲸,想到了年幼时期母亲年轻却忧郁的脸,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派在海水中看到的那一幕。
在她以为要坠入深渊时,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
被救上岸之后,京雨吐出肚子里的海水,颤抖着手抓住慕海说:“刚才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回到了过去。”
4如果没有现在,就没有未来
因为掉入海里着凉了,夜里京雨发起高烧,胃也跟着疼起来。
同屋的西班牙姑娘上周已经离开,和寻来的男友一起回去自己国家,所以只有京雨一个人住。她以为熬到天亮会好,像以前一样,却忘了黑夜漫长,胃疼得她神志不清,不停地呕吐,强忍着痛苦连攀带爬去敲隔壁美国研究员姐姐的门。
门开了之后,京雨疼到话都说不出口,就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窗外的风暴海潮呼啸,听到慕海和研究员姐姐用英文对话,声音有些着急。还有老欧几次跑出门去看海浪,又几次跑回来说:“风浪还是太大了,船出不去,要等风浪小一些。”
“急救中心那边怎么回复的?”
“那边说只能在岸上接人,这个时候没法安排船过来。”
慕海和研究员姐姐都懂些急救,但他们所掌握的情况不适合京雨,他们给她吃的药也对她没有效用。她还是疼,疼得几度昏过去。
她又听到慕海在吩咐大家:“老欧,再去看看船能不能走,再拖下去她会有生命危险。找找她国内家人的电话,赶紧联系上。如果要动手术,她的家人需要过来一趟。”
“慕海,这种天气你想开船带她渡海是不要命吗?”
“我总要试一试,再晚,她就不行了。”
昏昏沉沉,摇摇摆摆,冰冷的海水打在脸上、身上,京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从哪里来,眼前只有那头在不停旋游的白鲸,像旋涡一样越旋越深。
最后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耳边只有慕海铿锵有力的几句话:“撑下去方京雨,如果没有现在,就没有未来,也不能回到过去。”
冗长而黑暗寒冷的梦境过后,京雨清醒了过来,胃还是难受,却没有那么疼了。她躺在病床上,睁眼后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父亲、父亲的女朋友、姨妈、姨父、姑姑,还有两个表姐。
姨妈、姑姑和表姐们围在京雨身边嘘寒问暖,父亲和他的女朋友远远地站着,黑着脸说:“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跑到这种地方来,再有下次,死了我也不管你。”
病房的灯光照得京雨的眼睛不太舒服,她转动脑袋去找慕海,没看到人,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小时候不管有什么病痛,妈妈总是跟她说,睡一觉就好了。
5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做什么?
再次醒来之后病房里就安静了,慕海坐在床边,对着京雨笑。京雨总能被他的笑容击中。
“你家里人去看极光了,我给他们安排了船。”慕海说。
京雨无奈地笑,来到这儿确实要看看极光。她问他:“我们现在可以做朋友了吗?”
“当然。”
“无话不谈的朋友呢?”
“当然,都已经是生死之交了。”慕海笑。
“哦也对,你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只有……”京雨调皮地看他一眼。
慕海笑笑,接下话来:“以身相许就不用了,你这病恹恹的身子我嫌弃,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暴饮暴食。”
医生跟他说,那是她长期积累的恶果。她如今会遭这种罪,至少多年来有暴饮暴食的习惯。她的胃已经被切掉了四分之一。
京雨开口:“既然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天在灯塔上,你为什么会哭?”
慕海沉默着,许久才说:“我只是想到,世界这么大,我爱的人她可能不爱我,就觉得很孤独。”
“所以你就哭了?”
“是啊,泪有感而落,不丢人。”
“真没出息。”京雨笑他,分不清是胃疼还是心疼。
老欧多嘴,京雨一个多月前就听老欧说了,慕海有个同在哈佛念书的女朋友。本科毕业后,慕海继续读硕士,女生回国,女生父亲在国内开了一家生物公司,她回去帮父亲打理企业。
两人约定五年后结婚,如今已是五年之期,可已经十一月份了,女生却没有如约而至。
京雨问慕海:“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做什么?”
慕海摇摇头:“我不想回去,不过要能回去,我会找到你,让你抱抱你的母亲。”
京雨哭了,五年来第一次哭,哭得很厉害。
慕海当然知道,他从京雨的姑姑那儿听说,京雨十七岁的时候,多年来被抑郁缠身的母亲在浴室里割腕自杀。她放学回到家,浴缸里的血水从浴室浸出来,漫过了她的白布鞋……
而她,因为三岁的时候母亲失手把她摔到地上,从此心理有了阴影,从那以后,她便再没让母亲抱过,母亲一靠近她她就哭、就躲。
距离两个月的志愿者体验也没剩几天了,父亲和亲戚们不打算让京雨再待下去,他们待了几天也觉得待不下去。见到当地人屠杀海豹取肉直呼残忍,表姐甚至夸张地说:“海豹那么可爱,他们怎么忍心吃海豹?”
等京雨稍好一些,他们就给她办理了出院手续,并买了回国的机票。
慕海说他会来机场送她,可离开的那天,他却没有来。
老欧来了:“他女朋友来找他了,他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保重啊。”
老欧还带来一封慕海写的工作推荐信,每个志愿者离开时,身为组长的慕海都会写一封信。时间来不及了,老欧便让京雨上了飞机再看。
飞机起飞时下起了雪,京雨突然很想再去看看那头白鲸,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慕海在推荐信中写:方京雨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她拥有美好的品质、拥有不灭的热情,她的到来像春天般温暖,给整个研究所都带来生机。
京雨替慕海开心,却也隐隐难过。他等的人终于来了,而她从这天开始漫漫无期的等待。
6人与人遇对了,就能相互治愈
京雨也想给慕海写一封推荐信,在信中这么跟人介绍他:一个会哭的男人,外冷内热,待人苛刻,追求完美,看似坚硬的外表其实不堪一击。同时,他内心善良勇敢,正义无私,真挚坦诚,拥有很好的人缘。遇上他,是三生有幸。
飞机在祖国落地后,京雨告诉自己,不要奢求太多。
也多亏了慕海的推荐信,回国两个月后,京雨进了一家还不错的环保机构工作,待遇也不错,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只是她再不能贪食了,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公司楼下的员工餐厅偶尔会有燕麦酸奶供应,看起来很好吃,就像京雨在格陵兰岛吃过的。京雨第一次尝了半碗就搁下了,还是不能比,此后便再也没吃。
如今她吃饭很注意,三餐定时定量,并且少食多餐。
姑姑还不忘提醒她去看心理医生,要她身心都健康。
母亲去世后的五年,京雨去过很多次,跟医生林森很熟了。林森总是像老友一样倾听她说话,听完她在格陵兰岛的遭遇,他说:“你比之前开朗了很多,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的光亮,像极光一样。你说的那个慕海是很棒的人,有时候人与人遇对了,就能相互治愈。”
“林医生,你还是一如既往会说话。”京雨笑。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晚餐?不是医生和病患的关系,只是朋友和朋友关系。”林森眯起笑眼问,三十出头还单身的他,在姑姑、姨妈和几个表姐眼里一表人才。
表姐甚至怂恿京雨:“试着和他拍拖吧,反正他对你知根知底。你不能跟别人说的话全都对他说了,他是你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了吧。”
京雨不认同,她能把所有不能说的话都吐露给林森,恰恰是因为她当他是平行世界的人。
一旦两个世界有交集,她便不可能再多说一句。
日子如流水般不冷不热地过去,半年后,京雨的公司参加一个业内同行交流酒会,在五星级酒店举行,办得高端大气,京雨也去参加了。
途中有人朝她走来,是一个高挑、漂亮又有气质的姑娘。京雨觉得若要重生,她想拥有那样大气的长相和身材,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
姑娘一直走到京雨面前,举起手中的香槟杯敬京雨说:“你是方京雨对吧?我在格林兰小岛的研究所看过你的照片,慕海也跟我说过你进了这家公司,你能力不错。”
意识到她是慕海的女朋友,京雨的一颗心狂跳起来。她害怕一回头就看到慕海,害怕自己看到他就失了分寸,在大庭广众之下支离破碎。
慕海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看起来出身富贵,绅士而得体。
男人的手揽过姑娘的肩膀,轻声问她:“我们准备回去了吧?”
姑娘对着男人浅浅一笑,跟京雨介绍:“我未婚夫。”
京雨心里抽了抽,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慕海呢?”
那个曾经为眼前的姑娘默默流泪的男人,京雨心疼他,以为他的爱情能有个Happy ending。
姑娘挥挥手:“他啊,还在格陵兰岛与鲸鱼为伍。我下个月结婚,已经给他寄了请柬,他应该会来,我们还是朋友。”
“为什么?”京雨问她。
姑娘笑笑:“人生的追求不同只是借口,大概是因为不够爱,所以不配拥有对方。”临走前,她还给京雨递了婚礼邀请卡,“你也来吧,没准能见到他。”
7等到他很确定的那天
那张婚礼请柬京雨总是随身携带,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像是通往某个世界的门禁卡,只要使用了就能通往罗马。
临近那个婚礼的前几天,每天下班京雨都会拖着同事逛街,上万块的礼服都不能让她满意。
有一天,京雨在商场与父亲还有父亲的女朋友狭路相逢。尽管这种场景从小到大遇见过很多次,可再次遇见还是让她不习惯,只觉得碍眼。
如果那张请柬是通往某个世界的门禁卡,京雨想马上拿出来使用,进去之后再用力关上门,把父亲和他年轻的女友永远锁在外头。
京雨想视而不见,被父亲逮个正着,“见到人不打招呼吗?一点都不懂礼貌,亏上次Lisa还陪我去格陵兰岛看你。”
京雨仔细打量这个Lisa,她手里拿着最新款LV,提着两袋以贵闻名世界的护肤品La prairie,美艳动人,站在京雨又老又丑的父亲身边,正应了那句——老男人最好的装饰品是年轻貌美的女人。
Lisa看似很体谅京雨,不但没有计较,反而劝她:“你爸爸花那么多心血以你的名字成立基金会,你辞了环保公司的工作回来管理,替你爸爸分忧不是很好吗?”
京雨冷笑:“他不是有你分忧吗?我回去怕就没你什么事了。”
父亲横眉对她:“你想任性到什么时候?”
京雨扬起下巴:“直到我妈复活。”
巴掌落在京雨脸上,她看到了Lisa得意的嘴脸。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京雨家这本尤其难念。很久以前,京雨就深刻地知道,她父亲不爱她母亲,甚至也不爱她。他最爱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商人。
那时母亲喜欢给她讲故事,所有故事里父亲的角色都不得善终。
出席婚礼时,京雨穿了红色的裙子,她没有当面给新人祝福,看着一对新人在台上交换戒指,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那头在冰层里游来游去的白鲸。
慕海曾告诉她,多年来他研究那头白鲸,没有发现它有同伴。它独来独往,像是那片海域最后的独行侠,每年都会错过与其他同伴的集合,在其他白鲸离开水域后才独自游来。
转身离开的时候京雨就看到了他,站在人群中,高高大大的身材,刮了胡子,穿上笔挺的西装,像人群中的灯塔,照得人热泪盈眶。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必须冷静。
慕海望着舞台的方向,伸手抹掉眼角的泪,泪珠像瞬间划过的流星,仿佛不曾存在。他对京雨咧嘴笑:“好久不见,方京雨。”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会哭的男人,京雨给他递纸巾,他伸手接过后笑道:“又是厕所里的纸吗?”
京雨望着慕海,想要抓住时机,抓住这个可以温暖她且救过她一命的男人。她拉着他离开,一直把他拉到无人的走廊,铆足劲对他说:“如果你想要用一段新感情来取代旧感情,我可以成为替代品,没关系的。”
她说着,在慕海茫然的眼神中,踮起脚捧起他的脸,吻了他。
京雨人生中最胆大妄为的一刻,那一个吻耗尽了她半生勇气,令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8请给她一片海冷静冷静
冷静下来之后,京雨羞愧难当。
此刻她和慕海坐在24小时营业的咖啡馆的角落里,半明半暗的灯光隐去了她脸上的红晕。
回想起半个小时前在婚礼礼堂那儿强吻慕海的情景,京雨只觉得自己一时魔障了。她怎么能说出那种“成为替代品”的不知羞耻的话,又怎么能强吻他呢?
给她一片海吧,她想沉入海底冷静冷静。
可慕海却很淡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似笑非笑地喝咖啡,似笑非笑地看京雨,并没有把她强吻他的事放在心上。
他们默默地坐了许久,城市的夜静悄悄,咖啡馆里播放着轻悠的爵士乐,京雨很久没有这么舒坦地与谁待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希望这个夜晚会是极夜,没有白天,亦不会天亮。
然而这里不是格陵兰岛,天终究还是亮了。
京雨说:“你在婚礼上又流泪了。”
慕海说:“你第一次看到的眼泪是为孤独,这一次是为挥别过去。”
他打从心底里祝福对方生活美满,下辈子他是打算与鲸鱼为伴了。从很小的时候在海洋馆看到鲸鱼,他就想把生命奉献给这种生物。正如已经成为人妻的前女友所说,他热爱鲸鱼胜过其他。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京雨对他的心思,坐了一晚,是在认真考虑要怎么给真挚的她一个回复。他不是不动心,那个吻让他久违地心动。京雨并不知道,她拥有着复苏人心的力量。
分别的时刻,他说:“现在的我对你来说不公平,我希望我们能公平地开始。”
“什么时候能开始?”京雨像小孩子一样追问。
慕海现在没法回答,他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地回应她,没有半点心虚。
而京雨的追问持续了很久,在慕海回到格陵兰岛后,她每天都穷追不舍地在微信上问他——
“今天,你确定了吗?”
“今天,能开始了吗?”
“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吗?”
慕海哭笑不得。
半年过去,京雨每天都问,一天都没停止。
那头白鲸又重回格陵兰岛海域,慕海都会出海观察。有一天,他看到另外一头白鲸游进海域,也游进了冰层里。两头白鲸上演精彩的水中起舞,他简直看呆了。
至此,他终于知道,白鲸在冰层里旋游,存储气味和信号,它曾经丢失的伙伴依此找到了它,是它的坚持让它们找到了彼此。
慕海十分高兴,他太高兴了,这个重大的发现,他想第一时间跟京雨分享。
他还想告诉她,他现在觉得可以公平地面对她了。他找回了自己,不心虚、不犹豫,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她,他爱上了她。
可是,京雨却失去了消息。
9余下的每一天都是恩赐
在格陵兰岛等了两周,京雨还是没有消息。
慕海按捺不住,果断买机票飞回国内找京雨,却得到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京雨被捕入狱。
京雨父亲和女友Lisa卷走基金会的上亿公款逃往了国外,而以她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她是法人代表,尽管她毫不知情,可会员和投资者们还是以诈骗罪起诉了她。
那些陌生人闯进公司的那一天,是京雨的末日。她被自己的父亲亲手丢入了地狱熔炉,像当年他丢弃她的母亲一样,天崩地裂。
京雨的表姐愤愤不平地跟慕海说:“怎么会有那种父亲,毁了她的母亲就算了,现在又毁了她,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表姐说完哭得肝肠寸断。
慕海望着高墙,心疼得无以复加,他不会让她就这么被毁了。
三年间,慕海寻遍了北美,从加拿大到美国,走遍所有城市,用尽所有关系。
在拉斯维加斯找到京雨的父亲时,他按捺住想要狠狠揍这个老男人一顿的冲动,只是从老虎机上揪起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别想逍遥法外,也别想夺走京雨的人生,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回去换她出来。你已经毁了她的小半生,她的余生让我来守护。”
这几年来,这个老男人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形容憔悴,食不知味,靠赌博和酒精麻痹自己。忆起女儿婴幼儿时期在怀中可爱的模样,他掩面痛哭。
“我跟你回国。”方父对慕海说。
慕海在监狱大门外接京雨,他们含泪沉默相对,他走过去把她紧紧搂入怀中。
时隔四年,重回格陵兰岛,岛上冰天雪地,海风冻人。
京雨却不觉得冷,没有什么比监狱的高墙更冷的了。可只要慕海在她身边,她就不觉得冷。
离开国内时,林森对慕海说:“京雨的胃病在狱中复发,又切了二分之一的胃,今后还有复发的可能。”
慕海说:“从今往后,她的胃,我来暖。”
此刻,他们爬上小岛的灯塔,夜空极光璀璨。
京雨靠在慕海的肩头说:“你注定要与鲸鱼度过余生了。”
慕海搂紧她,亲吻她的额头:“是啊,北京的京,下雨的雨。”
相爱的人只要在一起,一天也足够,余下的每一天都是恩赐。
是恩赐,所以更要分分秒秒地珍惜。
更新时间: 2020-10-21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