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域
“五月鸢尾在等待夏天,风听过多少故事才抵达我们身边。”
一
郑蕴气喘吁吁地跑回学校礼堂时,恰巧撞上顾闻在值日。
两面的窗帘被全部拉开,暮色如蜜糖,顾闻一边握着扫帚胡乱打扫,一边跟着音响里放的流行歌曲哼着唱。他声音清朗,音色也明亮好听,高音处还有技巧性的转音,郑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恍然回神,去下午自己坐过的位置找丢掉的钱包。
好在钱包还在,只是落在座椅跟墙壁的缝隙之间,缝隙逼仄,手也伸不进去,她一系列动静倒引来了正陶醉在音乐中的顾闻的注意。
“怎么了?”顾闻走过来。
郑蕴略显赧然地指了指缝隙之间的钱包:“……卡在里面了。”
顾闻只看了一眼,示意郑蕴退后,他蹲下身用扫把的另一头飞快地将钱包勾了出来。只是收手的动作太快,他的手臂被座椅扶手划了一道口子。
郑蕴接过失而复得的钱包,连道谢也忘记,只盯着他手臂上那道浅浅的伤口瞧。倒是顾闻摆摆手,不以为意的样子:“没事,快回去吧。”
扶手是铁质的,年久失修有铁锈。她想了想,转身拔腿就跑。
这倒让顾闻有点傻眼,他还以为她好歹会说声谢谢呢。
不过他倒也不在意,将礼堂打扫完毕,又听完了昨天刚从音像店淘来的专辑,他才慢腾腾地锁了礼堂的门往外走,迎面却又撞上去而复返的郑蕴。
郑蕴跑去校外的药店买了消毒水和创口贴,只是当她站到男生面前,抬头对上顾闻有些惊诧的眼,她却突然变得紧张支吾起来:“……扶手上有铁锈,还是用消毒水处理下吧。”
顾闻微微愣住,继而绽开大大的笑容:“谢谢。”
郑蕴耳根发热:“应当我谢谢你。”
男生从她手里接过消毒水,动作笨拙,猛一下倒就洒了一大半。他忙不迭地问她要纸巾,郑蕴看得着急,急忙抢救了剩下的消毒水,倒一些在棉签上,在伤口上小心翼翼地擦拭。
顾闻比她高了一头,为将就她的动作便坐在了花坛边。夕阳在天边要坠未坠的样子,连带着火烧云也浓烈起来。夏日的傍晚总是没有风,他看了会儿天,低头就瞧见郑蕴的发旋,而后是秀气的眉眼,睫毛长而翘,忽闪忽闪的样子像一对蝴蝶。
他收回了视线,注意力又被她口袋里露出的耳机所吸引,MP3还在播放着歌曲,他倾身仔细听了听,是披头士乐队的《Hey Jude》。
“好了。”郑蕴抬起头,脸颊红彤彤的,与背后一轮夕阳相得益彰。
顾闻想了想,问她:“你急着回家吗?我们乐队出了首新歌,正想找人试听。”
略显突兀的邀请让郑蕴睁大了眼睛,她抬眸看向顾闻,发现顾闻也恰好在望她。愣了一霎那,她慌忙移开视线,却还是点点头:“不、不急。”
二
顾闻的乐队独立于各大社团,自从代表学校拿了几个奖后,他们便有了自己的活动室,虽然只是十几平的小房间,陈设也极简单,入目只有两张桌子和三把椅子。
顾闻将门口挡路的空纸箱挪开,让郑蕴进来,给他介绍乐队的另外两位成员。
顾闻一一给她介绍:“这个笑眯眯的微胖男生是鼓手叶央,隔壁三班的,你可以叫他绵羊;另外那位面无表情的男生叫牛聿,他脾气很怪,但吉他弹得很好。”
绵羊爱笑还很热情,他去隔壁书法社团倒了杯水给郑蕴。牛聿虽只是朝她简单颔首示意,却还是主动让出了唯一算完好的一把椅子,转而对顾闻道:“你叫来试听的?”
顾闻点头,转过脸对郑蕴粲然一笑:“你帮我们听听看。”
郑蕴犹在拘谨,顾闻已跟着拿起了吉他,扫了简短一段和弦后正式开唱。
吉他声清而润,配合着饱满厚重的鼓点,光是前奏就足够抓人。这应是一首中式ballads(民谣)曲风的抒情歌,不算复杂的旋律衔接成温暖的曲调,顾闻声音也温柔。他还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嗓音算不上深沉,但反而胜在了纯粹与清亮。
郑蕴真心觉得好听,顾闻甫一唱完她便起身鼓掌,逗得对面三人都觉得有些好笑。
“你觉得怎么样?”
“旋律很好听,很温暖,歌词的意象也很清新很夏天……你唱得也超棒。”
毕竟还只是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十七岁少年,顾闻眼底的笑意和雀跃藏也藏不住,他又问她:“我们打算在校庆晚会上唱这首,不过还没有歌名。”
他很期待地望着郑蕴,像在等待她的回应。郑蕴迟疑地道:“歌词有句是‘五月鸢尾在等待夏天’,又是高潮部分,不如就叫这个?”
三位少年互相递了个眼神,一拍即合。
郑蕴本还在紧张,见此情景也渐渐放松下来,听顾闻讲起了创作时的趣事。
郑蕴性格腼腆害羞,与顾闻同班两年讲过的话不及这一个黄昏讲的,而她频繁被顾闻逗笑,也逐渐放下防备试探着讲一些自己的见解。三个男生的反应很热烈,无形中也鼓励到她,小小的活动室里音乐声夹杂着谈笑声,好不热闹。
放佛他们已是多年老友。
三
等郑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自己竟然已经可以毫无芥蒂地在顾闻面前哼歌。
旁人大多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老师、同学眼里,沉静羞怯的郑蕴还算乖巧懂事,学习算不上拔尖但也能看出努力的痕迹。顾闻却属于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功课吊车尾,无视纪律不服管教,课上不是打瞌睡就是埋头写歌词。
加之校庆将近,顾闻忙着修改歌曲和排练,常常自习课就跑去活动室。郑蕴做完功课也跟着去,这已成了她与顾闻之间莫逆于心的默契。
虽然大多时候她都是个观众一样的存在,认真听顾闻他们一再改动的歌,提出自己的意见。她小时候学过两年电子琴,也懂基本的乐理知识,提出的建议也能让顾闻有所启发。
到了校庆前一日,顾闻忙着确认音响和乐器有无问题,郑蕴下了课就急匆匆地跑去校外借明天的表演服装。一切准备妥当后两人才离开学校,在站台等公交时,郑蕴却突然想起放学那会儿走得急,作业和MP3都落在了教室里。
她要回去取,顾闻看了看头顶黑云涌动的天空,他将书包塞给她,不容置喙道:“你在这儿等,我去取。”
他离开没多久,天边几声惊雷响动,一场暴雨随之降临。
顾闻好一会儿才自雨幕中现身,向着郑蕴跑过来。他的额发被雨水打湿,衣服也湿了大半,溅起的水花在郑蕴心底也砸出涟漪。
“问老师借了把伞,还有作业,给。”
他将雨伞和作业给郑蕴,拿回自己的书包后将她推上停站的巴士,咧开嘴角朝她摆了摆手,继而顶着书包迎着大雨消失在了雨幕里。
作业他用报纸胡乱裹住,郑蕴打开,发现里面还附赠了一罐橘子汽水。
邻座的女生像是奇怪她怎么突然笑出了声,连连瞥了她好几眼。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次日早上,顾闻迟到了二十分钟,脸色略显疲惫地出现在教室门前。她说了声“报告”,声音是哑的,夹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声。
午休时约好一起练歌,总是笑眯眯的绵羊却陷入了愁绪,连牛聿也难得皱起了眉头。顾闻试图安慰大家别担心,咳嗽却将他出卖。
郑蕴情绪低落地坐在一旁,懊悔不已:“……对不起。”
顾闻觉得莫名,郑蕴低下头:“要不是昨天淋雨……”
“郑蕴,”顾闻忽然一本正经地叫她的名字,“要不这次你来唱吧。”
郑蕴愕然,绵羊和牛聿也瞪大了眼睛。
顾闻咳了一声,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我的感冒不要紧,只是喉咙痛得厉害,上台表演有些勉强。而你也会唱这首歌,我们也都听过,绵羊还夸你的声音治愈,现在的关键是——”
他望向不知所措的郑蕴,放柔了声音:“你如何克服害羞这个弱点。”
“不行!”郑蕴摇头,为自己想了无数个推托的理由。
顾闻在她身旁坐下来,轻声问:“为什么不行?你在怕什么?”
“我……”郑蕴语结。
“唱错了又怎样,被人笑又怎样,你知道自己全力以赴了就好。”顾闻却放佛看穿她所想,在她面前弯腰直视她的眼睛,“你唱歌很好听,应该让更多的人听到。”
男生眼底的鼓励与温柔奇迹般让郑蕴镇定下来。
她还是胆怯,只是蓦地有一股冲动,让她想要努力尝试一次。
顾闻没有让她再多练习,只陪着她一起听平时的录音,哼着歌引导着郑蕴。
那天的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地保存在郑蕴的记忆里。上台前因为太紧张,她的双手颤抖掌心出汗,学姐借给她的发卡怎么也别不上。还是顾闻出手替她夹在鬓边,再退后几步看了一眼:“很好看。”他又接着问,“发卡上的卡通图案是Hello kitty吗?”
郑蕴被他成功转移注意力:“是melody啦,melody是兔子,Hello kitty是猫。”
然而之后关于登台的细节她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全程四肢僵硬,盯着礼堂中央顶部的吊灯瞧。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唱出那些早已谙熟的歌词。
但当音乐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她有些迟钝地转过脸,绵羊和牛聿也悄悄竖起了大拇指,再往台下看去,顾闻正笑着朝她伸出手臂。
她还没有丧失理智,所以那成为了一个没有回应的拥抱。
但顾闻毫不在意,他看着急切地奔至自己面前的郑蕴,她额头上有汗珠,刘海乱糟糟,一双眸子亮晶晶,正昂着脑袋望着他傻兮兮地笑,有点孩子气,有点狼狈。
却十分美丽。
四
校庆结束后,顾闻的乐队不用再每日排练,放学后多出的闲暇时间里,郑蕴便常常跟着顾闻去他常光顾的校外音像店淘各种便宜的专辑。
顾闻听歌的口味很杂,流行和古典音乐都如数家珍。他们常常在音像店听一会儿歌,便跑去市中心的小剧场看免费的话剧,前些天顾闻很喜欢的一个香港词人还来开了场讲座。
他说艺术终归是要从生活里提炼升华,天赋固然可贵,但后天的积累与经历对决心从事艺术行业的工作者来说更有意义。
他讲起十多年前自己在甘肃做过两年支教老师,教初中生英语。或许因为成长环境的贫瘠,一群少年都早熟懂事得很,对事物的某些认知甚至清明过他这个自认为眼界开阔的成年人。两年时间他在那里写了几十首歌,最红的几首也都出自其中。
这位温文尔雅的词人说:“只有当我们看到得越多,经历得越多,感悟得越多,对艺术的敏锐和捕捉才会越精确,也才能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
讲座结束,顾闻还特地去后台找对方要了签名,回程途中他也一直若有所思。
直到暑假来临,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郑蕴却到了七月中旬才知道他去了大理,在亲戚家开的酒吧唱歌。
学校为准高三生组织的提高课程,采取封闭式教学,要求所有学生务必参加。顾闻却没有出现,她下课跑去问了绵羊,绵羊还一副惊诧的样子:“他没有告诉你吗?”
郑蕴摇头。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一成不变。”绵羊无奈地叹气,眼底却有羡慕,“我问他还会回来继续读书吗,他说不知道,且走且看吧。”
转过头却看郑蕴一副被打击到了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忙安慰道:“哎,你别哭啊!顾闻一直都是特立独行的个性,他连我和牛聿都没告诉,是我给他家打了电话才知道的。”
郑蕴当天也给顾闻打了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顾闻以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怎么了郑蕴?”
郑蕴哑着声音:“你去了大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顾闻顿住:“我还不够坚定,我怕告诉你们后你们会挽留我。”
他语气里有隐忍,也有无奈,还有一些郑蕴无法理解的压抑的东西。
但只是这句话就已经让她足够伤心:“那你还会回来吗?”
电话那头又沉寂许久,顾闻说:“你也知道我功课有多差……我不知道。”
郑蕴十七岁,家庭和睦,家境优渥,学业在进步,性格也在往好的方向改变。她最大的烦恼也许只是还不够成熟,还不能自若地面对人生必然的离别与失去。
也幸好还是无所畏惧的年纪,她拼尽全力也要人定胜天地拿回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向学校请了假,告诉父母自己最好的朋友要辍学去搞艺术,自己必须去说服他回来。她故意模糊了朋友的性别,也因为向来乖巧从未说过谎,而父母也惊喜于这些时日来郑蕴的改变,嘱咐她注意安全,每天要向家里打两个电话才勉强松口。
郑蕴终于得以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三天踏上了去往大理的路,飞机即将起飞要求关闭一切通讯设备之前,郑蕴给顾闻发了短信。
“我来找你。等着我。”
五
认识顾闻这么久,郑蕴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顾闻如此生气。
顾闻下了大巴一路跑过来,见到郑蕴那刻他却沉了脸,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郑蕴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第一句话是:“顾闻,我觉得你好像长高了。”
那因为担忧而生出的懊恼被她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分解,虽然他仍板着一张脸,却到底还是伸手接过她的背包和行李,语气生硬:“你真是……”
真是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又问:“跟父母说了吗?快给他们打电话报个平安。”
郑蕴点点头,笑眯眯地一直盯着他瞧。他被她这样直白的目光看得略微不自在,伸手拦了辆巴士:“算了,带你在大理玩几天吧。”
昆明到大理的巴士约六个小时,郑蕴在车上睡了一会儿,下车时恰巧赶上大理的日出。古城的视野很好,一眼能望见很远天边的云。
云层下是巍峨的雪山,在晨曦照耀下熠熠生辉。
郑蕴从未如此开心过,她跟着顾闻走进古城时,还在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自己以前看过的武侠小说。横刀立马快意江湖,顾闻笑出声,和她对了几句小说里的有名台词,转眼就到了顾闻舅舅开的酒吧。
一层是客人们喝酒的地方,藤蔓编的桌椅,木质镂空的隔间,酒吧左侧尽头有方小小的舞台,摆着一些零零散散的乐器。二层是住的地方,三层是露台,用来晾衣服放杂物,也种了花草。顾闻摘了一片薄荷叶给她,说这个对付蚊虫叮咬有奇效。
收拾好客房,顾闻又带她去吃饭。傍晚时分沿着古城的石板路散步,街边是卖各式饰品和小吃的摊贩,间或夹杂着人声鼎沸与酒吧里民谣歌手的歌声。
顾闻当晚唱了自己写的歌,郑蕴坐在离小舞台最近的位置看他。唱歌的顾闻总是有点不一样,她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但似乎更夺目更耀眼一些。
歌曲结束有人上前找顾闻说话,郑蕴敏锐地捕捉到类似“签约”“出专辑”“包装”之类的关键词。她去问顾闻的表姐,表姐说最近那个人每天都来,说顾闻是个搞音乐的好苗子什么的。
“不过他们说的话也没有可信度,曾经还有人说我会成为第二个王菲呢。”表姐笑着说。
郑蕴只用了一天就爱上大理这座城市,这里既有大自然赋予的风花雪月,又有独属于这块土地的人文情怀,如果可以的话她将来想要在这里定居,最好顾闻唱歌,她当老板。
崇圣寺、蝴蝶泉、双廊,还有一些郑蕴闻所未闻的景点,顾闻都带她一一去看过,最负盛名的苍山与洱海反倒放在最后压轴。
洱海泛舟同行时,邻船的一对年轻情侣唱起了当地的民歌,曲调热情而明快。顾闻起身教她跳白族舞蹈,郑蕴也不再怕生,扶着他的手臂有样学样,却忘记了两人还在木舟上。她一个趔趄差点落进湖里,顾闻连忙去扶,一时间闹得船夫和游客都笑起来。
郑蕴也笑,捂脸藏在顾闻身后,顾闻笑着转身去看她,她有所感应似的迎上他的目光。绯红的双颊,染着羞怯的眉眼,顾闻看着她有片刻失神,直到船靠岸,他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
“郑蕴,回去吧,”他微顿,嘴角有弧度扬起,“我们一起回去。”
六
一切都好似重新回到了正轨。
有关大理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梦的记忆还在,留在现实生活中的痕迹却逐渐消弭。
备考压力大,学校关闭了所有社团中心和活动室。郑蕴和顾闻最爱去的地方变成了图书馆的顶层阁楼,阁楼上有一扇百叶窗,阳光被切割成一寸寸落进来。顾闻躺在地板上,脸上盖了一本书,郑蕴写完一张试卷转过头,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脸上的书,低头凝视他因为睡着而格外柔和的眉眼。他的睫毛很长,左侧眼角下有一颗极小的泪痣,郑蕴看得入迷,忍住想触碰的冲动,将他叫醒。
顾闻对学习依然消极,关于音乐的灵感倒是层出不穷。他随身携带铅笔和白纸,有时候跟她聊着天,他忽然停下来思索,边哼出旋律边在纸上记下乐谱。
郑蕴问他:“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音乐?”
她以为顾闻会说出很多郑重其事的理由,但顾闻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告诉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因为好像……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
顾闻的目标是S市的音乐学院,但即便艺术类学生有分数优待,以他的成绩想要考上依旧困难。而郑蕴也看不出他有丝毫努力的决心和行动,他终日懒洋洋的,只在每周跟绵羊和牛聿约好一起创作新歌时才会神采奕奕,判若两人。
倏忽又是一年夏天。
郑蕴被分到的考场离家很远,父母紧张得提前一周就帮她订好了宾馆,七号考试,他们五号就带她入住顺便踩点。顾闻的学籍因为在别的学校,考试地点也与她隔了两个区。考试前一晚他特地骑了三个小时的自行车来找她,郑蕴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却没想汗流浃背的少年只是神秘地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包装好的光碟:“我自己写的歌都在里面,新的旧的都有,等考试结束再听。”像是担心什么,他啰里啰唆地再三强调,“一定要等考试结束再听。”
郑蕴接过来,爱不释手,好一会儿才察觉顾闻一直看着自己却未出声。
白天下了场雨,傍晚放晴后天边出现了彩虹,更难得的是入夜后的星空,皓月繁星,微风拂面。郑蕴嗅着草木清新的气息,心情很好:“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顾闻颔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朝她伸出了双臂。
郑蕴愣住,心跳如擂鼓,耳后似火烧。她犹豫片刻,又挣扎了一会儿,见顾闻依然在耐心等待,她便鼓起勇气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
稍纵即逝的拥抱,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亦是最后一个。
郑蕴在原地目送顾闻离开,心底忽然有些不安,她追了几步叫道:“顾闻。”
顾闻便停下来,转头看她,笑容是郑蕴熟悉的飞扬恣意。他朝她挥手,声音里是饱含笑意的温柔:“再见啦郑蕴。加油。”
那却是郑蕴最后一次见到顾闻。
七
没有人知道顾闻去了哪里,郑蕴联系了一切可能知道实情的人,都没有得到答案。
她起初闷在家里,一刻不停地给顾闻不在服务区的手机打电话,编辑好长好长的心里话摁下“发送”,俱无回应后,她再次去了大理。
古城新开了许多酒吧,有人以情怀为噱头,卖着名为人生百味的酒,唱着人生种种无解问题的歌。顾闻舅舅的店受到影响,晚间高峰期也只有零星几位客人。
唱歌的人换成了顾闻的表姐,唱到一半她生气地摔了话筒,任意地驱赶那几位沉迷醉酒无心听歌的客人走,抬头却见到提着行李怔忪的郑蕴。
舅舅和表姐都表示不清楚顾闻去了哪里,郑蕴努力想从他们脸上找到遮掩的痕迹,然而始终徒劳。她仍不肯死心,在酒吧住了下来,表姐心情差不肯唱歌时就由她来顶上。
她不会弹吉他,坐在高脚凳上握着话筒,唱顾闻光碟里那些歌。
唱到那句“五月鸢尾在等待夏天,风听过多少故事才抵达我们身边”时,她的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歌声里也带了哭腔,引得几位客人好奇地看过来。
顾闻的光碟里存了十六首歌,每一首都是他自己作词作曲。郑蕴一天唱一首,唱到第十五首时表姐终于看不下去,语气复杂而怜悯:“他既然选择离开,就说明对这些毫无留恋。你怎么就不懂呢?”
她懂啊,她没有想责怪他,更没有想要改变他,她只是想要找到他,在他面前对他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一起。
表姐叹了一口气,在纸上写下一串号码:“他之前打过来说如果你来问也不要提起。”
郑蕴照着那个号码拨过去,漫长的等待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喂?”顾闻疲惫的声音传过来。
“……顾闻,我是郑蕴。”她哽咽道。
——那通电话也只有五分钟。郑蕴主动挂掉的电话,将手机还给表姐后,她去楼上收拾行李。邻居家的猫顺着窗台跳进来,在这个无声掉眼泪的女孩旁边“喵呜”地叫着。见她不理自己,猫傲娇地扭头跳上了桌子,在亮着的笔记本电脑上一通乱踩,不知摁到了哪个键,音乐的前奏声忽然响起,郑蕴还未反应激烈地起身关掉,便听到了顾闻录在光碟里的最后一段话。
“很抱歉郑蕴,没有对你们告别就自作主张地离开。我想了很久,留下来,留在你们身边,念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闲暇时跟绵羊、牛聿一起写歌,毕业后再找个不好不坏的工作,忙于为生活奔波,渐渐将音乐从生活里剔除,我的生活大致就是这样吧。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样,随着成长,不可避免地要放弃掉一些本来热爱的东西,但我终究还是觉得不甘心吧。我很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出差,拜托邻居照顾我,邻居叔叔是个中学音乐老师,儒雅睿智的一个人,教我识谱和弹钢琴。他给人做枪手,写的歌传唱度极高,也拿过很多有含金量的奖,只是没有任何荣耀属于他。可他还是很开心,他说署上自己名字的歌卖不掉,卖掉了也反响平平,而他虽然在为人做嫁衣,但好的音乐也在被更多的人听到和喜爱,这足以让他开心。我觉得他很迂腐也很傻,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找到一种方式,既能让优秀的音乐作品流传于世,又不被世俗所污染。我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去实现前一半。我为我的自私向你道歉。祝安。”
未曾挑明的情愫与梦想之间,顾闻选择了后者。
而让郑蕴真正难过的却是,顾闻正是猜到她会无条件跟随他的步伐,才狠心早早将一切羁绊斩断。他在电话里跟她讲,温柔而遗憾的语气像安慰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他说:“我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自私地让你因为我改变人生的轨迹,放弃理想和本该拥有的生活。但郑蕴,我不想那样,我不能拿你的未来做赌注,我可以输得一无所有,而你不能。”
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就在于,顾闻想要他们各自都顽固地做自己,而郑蕴却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肝脑涂地,从她来大理找他的那一天他就猜到了后果。他试过妥协,只是除了音乐,他又能做什么呢,那也是一条几乎看不到曙光的路。
猫咪被吓得跑走了,郑蕴抱膝坐在地板上第无数次听完这段话,而后她擦干眼泪起身,将光碟取出放回背包里,还有一直以来有关光碟主人的所有回忆。
顾闻不是自私,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也是最好的温柔。
八
郑蕴大学念的是英语专业,她去英国当了一年交换生,又因为大学期间主持过不少学校的文娱活动,毕业后她便进了电视台工作,在一档音乐节目做实习主持人。
有观众发来的反馈信息里说她幽默可爱,博学多才,希望她能长期主持节目。郑蕴大学时听多了类似的夸奖,只是想起高中时腼腆害羞的自己,她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再看别的建议,有人说她总是推荐欧美歌曲,希望节目做一个国内流行乐的推荐特辑,还说最近有许多新人歌手都很优秀,像之前走红的那个被歌神翻牌说是音乐天才的顾闻……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再看到这个名字时,郑蕴的心跳还是会突然漏跳几拍。
顾闻发第一张专辑时,他在自己的原创电台里说过他高中毕业以后的经历。他跟着一群自由歌手从丽江出发,足迹遍布七大洲,途经过战火纷飞的城市,也在闲适安逸的某座小城停留,见过诸多繁华,也为古朴部落的文化着迷。有次他们在森林里待了半个月,只为录到某种鸟鸣声作为混音,却遭到野兽袭击,九死一生。
他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述这一切,有苦难也有许多快乐,沿途所见所想都被他写进了音乐里。有专业乐评人说他的歌里有着流行乐缺乏的深刻性与哲学感,而他尚且二十出头的年纪,所经历的都变成了他音乐上取之不尽的财富。
在唱片界江河日下的当下,有才华并不意味着什么,况且他并不配合炒作,即便他的每一首原创歌曲都口碑奇佳,但更多人提及他也只是觉得,哦,是个有些死板的音乐人。
这个有些死板的音乐人在古城开了一间自己的酒吧,偶尔唱歌,大部分时间都在写歌,自己唱,也给别人唱。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被邻居家的猫叫醒,打着瞌睡去露台给自己养的花草浇水。
舅舅带表姐回了老家,他便接下了这家店,做自己喜欢的音乐,赚了一些钱,也得了一些知己,过着平凡而又非凡的日子。
店里生意太好,每天都有很多为见他一面而不远千里赶来的歌迷。他请来帮忙的服务生上楼来叫他说有人找时,他不以为意,摆摆手正要拒绝,却听服务生补充道:
“她说她叫郑蕴。”
更新时间: 2020-08-20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