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001
到色达的当晚,我就后悔了。
高反令我无法思考,外出吃了顿饭回到客栈,不过才八点半。
我就决定去睡觉。
然而一觉醒来,却只是深夜两点。时间在这里过得尤为缓慢,我痛苦地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大堂坐坐。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睡了吧。然而漆黑且空旷的大堂里,偏偏有一星火光。
“高反睡不着?”火光的主人稀松平常地问我。
“你也高反?”我反问他。
“不,我是老板。”
“哦,”我仔细搜寻着记忆中疑似出现过的面孔,“可我好像没见过你。”
他轻笑出声:“大部分客栈的老板都很懒,不爱露面。”
“有道理。”
于是我们都安静下来,齐齐看向窗外的那一轮明月。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啪”的一声,又点了一支烟:“你是做什么的?”
我不太喜欢跟旁人说我的职业,一是三言两语根本讲不清楚,二是常常会被曲解。而有些事是根本不需要被理解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有了这样的认知。但大概满月真的拥有传说中奇异的魔力,又或是高反令我反常。总之,那晚我竟然说了真话:“写书的。”
“什么书?”
“言情小说。”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旋即道:“要不要听故事?说不定能成为你的素材。”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他笑了:“一旦觉得无聊,你随时可以打断我去睡觉。不过现在我得先去给你拿点药,头疼可听不了故事。”
“好。”冲着他的药,我决定姑且做个礼貌的听众。
要是故事真的很无聊也没关系,就当为这难得的月色埋单吧。毕竟一生之中的好月光是如此有限。
002
客栈老板程家扬说,他遇见伊春,是在上海的春天。
世上的春天大抵相似,慵懒的、柔软的、有一点若有似无的忧愁,更多的是被万物复苏的喜悦填满。
但也有一些人的春天不同。伊春就是在那个春天里,被班主任叫去走廊罚站了两次。
说起来真丢人,十八岁的年纪,却得遭受这种小学生才有的“待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任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行注目礼。换了别的女生面子上怕是早挂不住了,但伊春还好,她总能保持一副乐呵呵的姿态,还时不时会打几个呵欠。
事实上,伊春被罚站的理由可谓千奇百怪。有时是晚上自习课,一个课间过去,伊春突然不见了,课桌上只留下一张字条:今天月亮很好,申请早退赏月:有时是上着早自习,她居然呼呼大睡,问她是不是昨天念书念晚了,她却一本正经地摇头:我写完作业后去看了BBC的《驾车看印度》。
“月亮这种东西,就不能毕业了再看?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纪录片重要,还是高考重要?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吗?”班主任对此愤怒而无奈。面对这个靠自己考入上师附中,成绩一贯优秀的女孩,她始终不大下得了狠心惩罚她。
但伊春偏偏热爱花式顶嘴:“可今年看和明年看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呀。”
班主任无言以对,伊春因此被发配到走廊上。
“应该的。学校有学校的规则,我没有好好遵守规则,应该被惩罚。”每一次,伊春都会笑吟吟地揉着站得酸痛的小腿,对向自己表示同情的同学认真地解释。
但下一次,站在走廊上的还会是伊春。道理都明白,但伊春还是没有学乖,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学乖。
很快,五月来了。
春天的最后一个月,教育局新晋科员程家扬穿着白衬衫,提着公文包,快步跟在领导身后,走进了上师附中的大门。那天的阳光好得如同电影里某个刻意剪切的分镜,空气中微热的水蒸气卷着树叶的香味扑面而来。程家扬仰头,感到些许眩晕。
这是他成为公务员的第二十二个月。
伊春那天又因为一件事被罚站了,起因是数学老师想拿走音乐课的时间给大家讲解摸底考的试卷。尽管略有抱怨,但众人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唯有伊春,数学老师都来了,她还趴在桌子上,嘴里叽里呱啦地哼唱着一段听不懂的旋律。
数学老师气得够呛:“想上音乐课是吧,那就给我出去站着!”
伊春乖乖地站起来。
“一生只有一次,到了明日就会错过:一生只有一次,正如春天只有一个五月。”伊春站在走廊里,小声地继续唱道。
因为是德语,没有一个路人听得懂,只有临时脱队上洗手间的程家扬往这边看了一眼。
是宫崎骏动画《起风了》中的插曲。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五月的风中,伊春愣了一下,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知道,这个人听懂了自己的歌。
003
公务员程家扬再次出现在上师附中,是有母亲指派的任务加身,替她接好闺密的女儿姚露下晚自习。
“家扬哥哥!”姚露眼尖,老远就看见他的车,兴冲冲地挥手。
程家扬微笑着点点头,顺手打开车门锁。这样的便宜司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谈不上反感,只是有点儿无聊。马路对面的姚露还在等红灯,他索性一只手支在车窗沿上,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
然后他就看见了伊春。
“很奇怪,其实在看见她之前,我已经完全忘了那个下午的事。但看到她,一切记忆却突然复苏了,我甚至记起了那首被我忘掉的德语歌的名字……”程家扬伸手掸掉烟灰,笑脸的轮廓被月亮不动声色地镶上了一圈淡金色的边。
那个普通的夜晚,程家扬的视线安静地追随了伊春很久,连姚露上车了都没发现。倒是姚露发现他在看伊春,露出诧异的神色:“你认识她?”
“你說谁?”程家扬是真的困惑。
姚露有些不屑:“伊春啊!仗着自己成绩好,总和别人表现得不一样,哗众取宠!我就纳闷了,难道大家的高三不都是一边抱怨着一边忍过来的吗?凭什么她就不行!”
此时的程家扬早已恢复到平素的温和:“啊,我只是觉得她的书包很漂亮,要不等八月你过生日的时候,也送你一个?”
“才不要和她一样!”姚露气得直撇嘴,“到时我要自己选!”
程家扬不置可否,淡笑着发动车子:“好,我答应你。今天你妈和我妈去看电影了,我先送你回家。”
二十四岁的程家扬仍和父母住在一起,开一辆白色的大众,在静安区拥有一套没有装修的清水房。不出意外,那将成为他未来的婚房。
每天七点半,程家扬起床,开车半个小时去徐汇区的教育局上班,然后下班回家。他偶尔也和大学同学聚会,话题大多是如今的工作多么琐碎,生活多么乏味,当然,偶尔也会讨论恋爱。但他暂时没有女朋友,只能沦为听众。
但最初,程家扬完全没有想过要成为公务员大军中的一员。他大学时爱好广泛,加入过小众的德语字幕组,当过露营协会的会长,去过西南山区支教……但这一切在大四那年,突然都结束了。
外地的女朋友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决定回老家一边工作一边考事业单位。和程家扬提分手的时候,女孩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想的,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程家扬本想说点什么,又深感词穷,浑浑噩噩地送走她,回家蒙头大睡。一觉醒来,他走出房间,对在看电视的母亲说:“我考虑过了,决定接受你们的建议去考公务员。”
近两年的工作生涯让他隐约理解了前女友话语中理直气壮的无奈,但心底又似乎有些小小的不甘。为了饲养这微小却鲜活的情绪,如今他就算退出了字幕组,一年只有五天公休假,再没有露过营,也仍然保持每个月去上海周边转转的习惯。
但最近,每当他在黄浦集散站买完票,回头看一眼乌泱泱的人潮时,心中总会莫名浮现一种越来越清晰的预感——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也不一定。
004
程家扬到枸杞岛的那个周六,海上突然起了大浪。
下船刚好是中午,他饥肠辘辘,却因为晕船,完全没有胃口。这个地方他来过好几次,不再有初次观光的兴奋,顶着大风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看天气,明天早上还不一定回得去。如果倒霉的话,周一就必须请假,可能会被领导臭骂…--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他竟然松了口气。
大王沙滩上游人稀少,原本这里是露营的好地方,但也许是天气原因,沙滩上竟没支起多少帐篷。程家扬脱了鞋提在手上,一路往前,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书包。
伊春正摆开架势,笨拙地搭着帐篷……那个硕大的红色书包,则被她顺手丢在沙滩上。
程家扬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2012年5月19日。
这个和姚露同班的考生,此刻竟然不是坐在书桌前温习考试范围,而是身在离上海四个小时海程的小岛上搭帐篷。他不由得想起姚露那天说的话,顷刻间,觉得头更晕了。
“难道大家的高三不都是一边抱怨着一边忍过来的吗?凭什么她就不行!”
程家扬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这才走过去:“你的方法不对。”
伊春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他:“你知道怎么搭?”
程家扬瞥了一眼远处低沉的乌云,说:“去广场上搭吧,这里晚上不一定安全。”
“噢,好。”伊春听话地拍掉手上的沙子,麻利地站起来,“谢谢你!”
时隔三年,程家扬再次运用到了从前学过但现在看起来毫无用处的知识,替伊春搭出了一个坚固的帐篷。作为谢礼,伊春买了两盒冰激凌,递给他一盒。
想到没吃午饭,程家扬虽然接了过来,但没有吃。伊春倒是飞快地吃完了,有点抱歉地望着他:“你不喜欢吃冰激凌?”
程家扬摇摇头,这才撕开包装纸,慢慢舀了一勺融化的奶油:“你一个人?”
“不然呢。”
“怎么突然跑来枸杞岛?”
“我看关注的一个旅游博客上枸杞岛的图很漂亮,就来了。”
“天气这么差,为什么不等等呢?”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不等高考结束再来呢?
“谁知道明天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啊,当然是趁最想来的时候来,也许下一次我就不想来了呢。”伊春漫不经心地说着,脸上是肆无忌惮的笑容。
程家扬忽地想起一件小事。
2005年,程家扬十八岁,他惊喜地得知,自己非常喜欢的Bevond乐队即将来上海开告别演唱会,时间是9月3日,也就是他高三开学的第三天。
他明明一早买了票,最终还是扛不住程母的质问“已经高三了,你究竟在想什么”,忍痛把票转卖给了别人。
程家扬还记得,买他票的是个大学生,对他说了很多次“谢谢”。他当时虽然安慰自己,等考上大学就好了,但他心里明白,演唱会之后,再無演唱会。Bevona乐队解散了,属于他们的那个摇滚时代结束了……就像他的青春一样。
“对了,我是伊春,你叫什么名字?”伊春清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家扬。”
他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似收集了整个岛屿上空静默的烟云。
005
那一夜,程家扬是在临时租来的车上凑合着睡的。
究其原因,或许是伊春那句随口说的“哦,那你要不要留下来保护我”。
天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二十四岁的程家扬还是像每个成年长辈一样,对这个刚成年的少女提出了自己中肯的建议:“一个女孩露营不太安全,你要不要还是考虑找家旅馆?”
“哦,那你要不要留下来保护我?”没想到伊春竟然如此回答他。
于是程家扬就真的退掉了旅馆,跑去镇上押了身份证和租金,租来了一辆车。
白日遁去,黑夜抬头。奇怪的是,那些原本盘桓在小岛上空的乌云,竟然也随着夜晚的降临而渐渐散去。零散的星像嘈嘈切切的珠玉,散落在天际,衬得一轮满月格外寂寥。
两厢车的空间狭小,程家扬不太睡得着。倒是帐篷中的伊春早已入睡,忙着拜会周公。
程家扬把车窗降下一截,借着月光,点了一支烟。此刻他眼前那顶小小的帐篷,或许已不仅仅是一顶帐篷,而代表着他那段消弭在黑白岁月中的少年梦想。
他无法挪开视线,说服自己心甘情愿地睡去。
转天清晨,伊春醒来,钻出帐篷,发现程家扬居然已经发动车子准备走了。
“这么早,船不是九点才开吗?”伊春揉着惺忪的睡眼。
“我先去吃点东西。”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居然一直没顾得上吃饭。
“啊,这样……那,下次再见吧!”
伊春语气爽直如江湖小说中的浪子游侠。
程家扬略略一笑,朝她摆摆手:“再见了。”
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在那艘开往沈家湾的客船上碰面。原本,世界上的每一次邂逅,需要的运气就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在某一个瞬间,程家扬也产生过寻找伊春的念头,但不过一秒钟,他就放弃了。再见面,该说点什么好呢?难道要说,自己想和一个女高中生交朋友吗?这答案怎么想都太滑稽。
程家扬的思维在机桨的噪声中渐渐变得混沌,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同一时刻,伊春正站在船舱外眺望着这片广阔的海。
真奇怪啊,明明是没什么特别的海,但每一次眺望,都能感受到不同的快乐。她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在心中开始默背起老师前些天刚标记的考试重点内容。
还有半个月,目标上外,伊春明白的。
四小时后,旅客纷纷从客船拥出,程家扬径自去取泊在附近停车场的车,而伊春则背着自己的红色书包,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登上了返回上海的大巴。
明天,又是一个没什么不同的星期一。
006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程家扬在程母的授意下,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宴。还好,气氛不算尴尬,因为对象是姚露的表姐陈知知。
送完陈知知回家,程母已在客厅静候他多时:“怎么样?人不错吧?”
“挺好的。”程家扬中肯地道。上外教授的女儿,到底是书香门第的闺秀。
“那以后就多主动约人家吃饭,看电影。”程母满意地冲他眨了眨眼。
“好……我先去洗澡了。”
二十四岁那年,程家扬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为什么大家都要相亲”首当其冲。但有些事,好像根本不需要想那么明白,大家都去做,你也做,总不至于出错。
洗完澡出来,他打开空调,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沉默地点了一支烟。这个季节的夜晚,他很少开窗,蚊虫很多,城市很吵,没有星星……理由足够充分,也足够多,但他只坐了一会儿,却突然神经质地站起来,猛地推开了窗户。
窗外果然没有海,也没有星,更没有一顶刺眼的帐篷。他失神地看了一会儿,重新坐回沙发上,拿起手机,给陈知知发了一条消息:下周三晚上有没有空?
程家扬再没有见过伊春。
直到和陈知知看了几场电影,给姚露选好了毕业礼物,当有一天他突然抬起头,看见由绿转黄的树冠…--程家扬才意识到,这座城市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他当晚顺道去商场给自己添了几款秋衣。
后来的日子,加班似乎变得越发频繁,等程家扬再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离开过上海了。
果然,那虽然不是最后一次,却也是正确的预感。
十一月,上海的冬天终于来了。
程母和姚露的妈妈双双跑去泰国晒太阳,而以危险分数好不容易挤进上外的姚露只要一得空,总跑来程家扬家做客。毕竟长辈们都说,程家扬有很大概率会成为自己未来的表姐夫,姚露觉得提前打好关系准没错。
然而这个周六,姚露进了门,一反常态地没有和程家扬打招呼,而是径自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怎么了?”程家扬递给她一个苹果。
“啊啊啊!我们高中出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姚露烦躁地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叹道,“家扬哥哥,你能相信吗?居然有人考上了上外,还主动申请退学!理由很可笑,发现这不是自己想学的专业,准备重新高考!你说,她是不是个疯子?”
程家扬削着苹果的手一滞,良久才问:“你说的是谁?”
“伊春啊!除了伊春还能有谁!”姚露暴躁地把果核丢进垃圾桶,突然间又变得沮丧起来,语带哭腔,“你说她这样潇洒,叫好不容易挤进上外的我情何以堪呢?”
007
程家扬在周日的上午出发,临时推掉了陈知知的约会,顶着巨大的压力向领导请了周一的假,一个人登上了开往枸杞岛的客船。
他想去碰碰运气,也只能是碰碰运气。
但当他看见伊春熟练地搭着帐篷的身影時,一切又似乎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好像他天生知道,他会在这里再见到她。
“嗨!”伊春抬起头,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巧。”程家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不巧,”伊春竟忽然正经了起来,“其实我最近每周都来这里,总觉得,你还会来。”
“找我有事?”程家扬的心猛地一颤。
“嗯,来和你告别的,我决定四处走走看看,今后的一整年,应该都不会有机会来枸杞岛了。那天和你说了‘下次再见’,就想着一定要再见上你一面。我好像对这种奇怪的事情总是特别执着,啊,是不是有点好笑?”
伊春说着说着,真的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不是……准备重考吗?”
话一出口,程家扬就知道,完蛋了。
果然,伊春脸上的笑容骤然被恐惧所取代。她从沙滩上“噌”一下站了起来,惊恐地瞪着他:“你是谁?”
“程家扬。”
“你到底是谁?”伊春的声音开始颤抖,到底她才只有十八岁。
故事说到这里,客栈老板程家扬鲜有地停顿下来,征询我的意见:“换了你是伊春,会不会也觉得害怕?”
“我可能会把你当成变态。”
程家扬哈哈大笑。
距离2012年已经过去五年,如今程家扬的外貌是否与当时相差甚多我无从得知,但我可以清晰地从他身上嗅到风的味道。
那是属于自由的气息,是许多人一生追求,却终究无法得到的。
我不由得嫉妒他。
“所以那天你们从枸杞岛一起跑来了这里?”明知道不可能,我还是忍不住故意这样揣测。
程家扬果然对我报以一个鄙视的眼神:“你们写书的想象力都这么浮夸吗?”
被将了一军,我无谓地耸耸肩,听他继续说下去。
程家扬说,伊春当时的确是跑了,不过不是和他一起,而是丢下了租来的帐篷,不带喘气地跑去了镇上的旅馆投宿。
离岛的船停运了,她也没有办法。程家扬并没有立刻追上去,用他的话说,是因為还没想好解释的说辞。于是那天夜里,程家扬理直气壮地鸠占鹊巢,霸占了伊春的帐篷。
十一月的海边已经非常冷了,自然是睡不着的。但他听着呼啸的风声,却像是回到了大学时期。那时的自己,什么都渴望,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拼尽全力……哪怕是风,也能够放胆怂恿自己去抓抓看。
他喜欢那时的自己,也喜欢此时的伊春。
008
程家扬后来是在上外女生宿舍楼下找到伊春的,伊春当时已经办理完退学手续,正准备回寝室,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拿走。
可能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安全区域,再次面对程家扬,伊春的表情显得镇定多了,但说出口的话,却令人不禁捧腹。
程家扬还记得,那天伊春一本正经地问他:“我想过了,你……是不是外星人?”
“不是的。”已经准备好措辞的程家扬终于有机会将整件事完整的始末娓娓道来,包括五月里那场短暂的邂逅,姚露在这个疑似诡异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最重要的……那首歌的名字。
“是《这是唯一的一次》,对吧?Das gibt’s nur einmal。”
“啊……是你?!”伊春震惊地捂住嘴巴。
至此,两人终于都记起了那场被遗忘在五月的,短暂的眼神交汇。尽管他早一点,她迟一点,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命运之所以被称为命运,是因为它永远出其不意,又理所当然。
“那么,现在让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程家扬微笑着,伸出一只手,“程家扬,二十四岁,中国上海人,徐汇区教育局科员。”
伊春迟疑了片刻,还是握住他的手:“伊春,十八岁,中国上海人,上外退学生……还有,太好了,你不是外星人!”
“没错。”
两人都大笑起来。
那一瞬间,程家扬发现,自己从伊春身上看见了光。
物理书上写,光是由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单色光构成。也就是说,程家扬眼中的伊春,是彩色的。
如果一个人眼中的另一个人是五彩缤纷的……那说明他的确是喜欢她没错。
009
处理一段不尴不尬的,进行到一半的暧昧关系,往往比说分手还要麻烦。程家扬明白,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拖。无论日后他和伊春有没有发展,他都应该对陈知知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所以说,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所以认为我们俩不适合?”陈知知在听完他的坦白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吗?程家扬!”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她从来都是温柔地叫他家扬。
“二十四岁。”因为有所准备,程家扬虽然难堪,但还是保持着风度。
“对啊,程家扬,明年你就二十五岁了,难道还幼稚地觉得,和一个十八岁,选择大学退学的小姑娘,会比跟一个和你家境、学历及工作环境相当的人更适合?”
“我没这么觉得,”程家扬诚实地否认,“但我没想过要比较。”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希望,以后自己做任何事情,首先满足的是‘我想’,而不是‘我应该’。”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神经病!”陈知知气得脸色发白,一把甩上了门。
理所当然地碰了一鼻子灰,程家扬识趣地往回走。
“程家扬?”
站在自己眼前的竟然是伊春。
刚被人痛骂,就在这里遇到她,程家扬未免有些尴尬:“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上外教师楼小区。
“我住这里啊,”伊春一愣,像突然想到什么,也稍稍变得不自在起来,“我爸是上外的教授。”
程家扬瞬间明白过来,两人都沉默了。
良久,伊春开口道:“走吧,我请你喝汽水。”
说这话的伊春似乎已恢复到平时的做派,大大咧咧地拽住程家扬的衣袖,拖着他往小区门口的超市走去。
“橘子味的怎么样?”她弯腰在货架上拿了两瓶,问他。
程家扬有点走神,随口道:“好。”
两人就真的这样傻乎乎地蹲在路边,就着吸管喝起了饮料。
伊春呵出的热气遇上冷气不时凝成一团团小小的白雾:“其实我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考上上外就退学,我不想学英语,也不想跟我爸一样,以后做个英语老师。我爸曾经承诺过我,只要我考取了上外,以后就再也不干涉我。”
“那你想好以后学什么了吗?”
“还没有,所以才打算到处看看,找找有没有什么真正喜欢的东西……等我想好了,就再考一次。”
伊春说着突然偏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程家扬,脸上的表情似乎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对了,那天我还有事忘了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
“没事没事,不用紧张,刚好我也挺喜欢你的。”
010
“后来呢?”我问程家扬。
程家扬懒洋洋地咬着烟蒂,瞥了我一眼:“困了?”
我摇头,高反药有奇效,现在我不仅可以思考,还极富浪漫的想象力。
“你亲了她?”
“没有,”程家扬闷哼一声,“我回家了。”
“啊?”
“因为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陈知知联系她了。”
相亲就是这点不好,一旦有什么風吹草动,首先站出来的永远不会是当事人,而是当事人的父母。
程家扬刚进门,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对现在的生活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对知知又是哪里不满意?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你突然发什么疯?”
“Beyond。”沉默着的程家扬突然开了口。
“你说什么?”
“Beyond……”程家扬抬起头,重复了一遍,“十八岁那年没有看到的那场演唱会,让我后悔到今天。”
所以,这一次,他再不要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打败,不要成为无趣的大人,不要急着走进生命中那个温柔却迟暮的良夜。
他要遵从内心活着,因为,这一生,只能活一次。
伊春在次年的春节过后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之所以是北京,是因为伊春坚持,旅行的第一站必须是一个国度的灵魂所在。
就像伊春曾说过的,她对这种奇怪的事情,总是特别执着。
“那你呢?”
“又做了几个月的公务员,把手上需要完成的事做完后,我才提出了辞职。”
2013年5月,程家扬离开上海,参加了大学时期一直想要参加的户外运动指导员培训班。
2016年,他的小型户外运动俱乐部在北京开业。
“那,伊春呢?”望着已经发白的天际,我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不得不承认,程家扬是个讲故事的好手,这一夜的睡眠我荒废得心甘情愿。
但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想吊我的胃口:“哦,伊春……”
“你……”
桌上的手机屏幕忽地亮了,他坏笑着起身:“伊春来了。”
尾声
2015年的夏天,伊春在复读一年后考取了心仪的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程家扬因此将自己的户外俱乐部开在了北京。
2016年的夏天,程家扬和伊春一起到色达旅游,认识了这座客栈的前任老板。老板准备离开色达,回老家结婚,程家扬在谈妥价格后,盘下了这家客栈。
2017年的夏天,伊春因收集论文资料短暂留京,程家扬在和她商议后,决定先来色达等她。
这大概是我今年听过的最美好的爱情故事,又也许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11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