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楔子
人人都知道杜家少爷嗜酒成性,无论是精酿的啤酒、陈年的白酒,抑或是烈性的洋酒。
但他偏偏干杯不醉。
有精明的女記者采访他时好奇地问:“杜先生是天生好酒量?”
杜骁笑着摇头。
不过是一腔深情无处托付,只好把爱意化成酒,饮尽山河。
1
二月,是戚晚晚最喜欢也最讨厌的月份。
喜欢是因为这是她的生日月,讨厌则是因为每年二月她都得坐很久的巴士,陪爸妈去杜骁家里送酒。
她很怕杜骁。这位杜家的小少爷,每次她去做客,总少不了找她的麻烦。小时候是揪住她的辫子不放,直到她疼得大哭引来长辈的注意。长大后大概他也觉得这样的行为太幼稚,于是改成了言语上的奚落,常常是“小村姑”长、“小村姑”短地叫她。戚晚晚脸皮薄,常常被他喊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久而久之,她便越发害怕去杜家做客了。
但戚爸爸这个人却非常执着,念着当年戚晚晚是借着杜爸爸的顺风车一路送到医院才平安生产的,他对杜家始终抱有对待恩人般的感念。每年家里的酒一旦酿好,便会风尘仆仆地给杜家送去。
一年又一年,直到这年,戚晚晚满了十五岁。
戚爸爸因为春节宴客时喝醉酒摔断了腿,妈妈要照顾他,送酒的重任因此落在了戚晚晚一个人的身上。
虽然极不情愿,但那个周六的清晨,戚晚晚还是谨慎地从衣柜里选了一件最好看的外套穿上,拎着酒,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巴士。
她今年的生日愿望很简单,那就是杜骁不要再叫她“小村姑”。
按了一下门铃,别墅的大门没有开,戚晚晚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酒。
她家如今仍然住在临河的小镇上,镇上没什么好风光,只有井水清甜。戚晚晚爸爸经营的小酒厂就是用那里的井水酿酒,因为不是什么文化人,戚爸爸就连给酒取的名字都很随意。“佳酿”——白色的简标贴在粗瓷瓶上,卖相一般,味道却不逊专柜的名酒。
虽然戚晚晚自己没喝过,但年年都有人找爸爸要买酿酒的方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又等了几分钟,见依然没人开门,戚晚晚准备把酒放在门口就离开。她刚转身,二楼的窗户便开了一条缝,一张戏谑的笑脸从里面探出来:“小村姑,我说你是不是傻呀,没人开门,就不知道继续按啊?”
是杜骁。
戚晚晚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不一会儿,杜骁就下楼开了门。今天杜叔叔和阿姨都不在,按杜骁的说法是去谈生意了。杜骁家是好几家高级红酒的代理商。
见屋里除了杜骁没有别人,戚晚晚迟迟不敢进去。见她一动不动,杜骁似乎不耐烦了:“到底进不进来?你不冷,我还嫌门口风大呢!”
戚晚晚这才战战兢兢地脱了鞋。
一年未见,戚晚晚发现,杜骁又长高了不少,快突破一米八了。
想到这两年自己只长了两厘米,戚晚晚难免有些丧气。
走神间,杜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喝果汁吗?”
“谢谢。”
从第一次来送酒到现在,杜骁家已经搬了三次家,一次比一次大且华丽。现在的这栋别墅,在戚晚晚眼中简直如同宫殿。而杜骁,则是住在宫殿里高高在上的王子。
而此刻,王子与她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话说。
见戚晚晚像个呆瓜似的,杜骁忍不住又想欺负她,开口炫耀道:“今年我要去长礼读书了,小村姑,你打算考哪里啊?”
戚晚晚怔了半天,才低头小声答道:“我被保送到了长礼中学。”
犹如晴天霹雳,杜骁被一口果汁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什么?!不会吧!”
2
“别说你认识我!”
这是戚晚晚入学前,杜骁打电话跟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对此,戚晚晚并没太放在心上。本来离开这座小镇她就充满了不舍,但学校唯一的保送名额她又没有理由放弃。而且戚爸爸也希望她能多读点书,今后为家里酿的酒取个响亮的名字。
因此,戚晚晚在十五岁的那个夏天踏上了离家的路。
戚爸爸送她去学校报到,在布告栏查看分班情况的时候,戚晚晚看到了杜骁的名字。不过还好,她在三班,而杜骁在七班。
高中生活就这样平静地拉开帷幕,戚晚晚除了成绩优异,其余时间都是丢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角色。在大家殚精竭虑为如何把校服的裙子改短几厘米,买漂亮的领结搭配衬衫的时候,戚晚晚总是趴在桌子上设计酒标。
和只取一个响亮的名字相比,她还希望能给家里的酒贴上漂亮的标签,就像市面上那些精致的酒一样。
高中的第一年,戚晚晚平均每周都能和杜骁见上一面。
不过那是由课表决定的,三班和七班有一堂体育课排在了同一时间。
操场上,人群中的杜骁变成了真正的王子,个子高挑面容清俊的他,即便穿着和大家一样的校服,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所以自由活动的时候,总是有好多女生围着他,说各式各样的俏皮话,逗得杜骁大笑。
但笑罢,杜骁的视线总是会不自觉地扫过远处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他觉得很不爽。
为什么戚晚晚会这么听话?
虽然是他警告她不要说认识自己的,但她居然完完全全照做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大都有些虚荣心吧,能认识自己应该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啊,否则班上的那群女孩怎么会天天围着他打转?犹记得刚入学的时候,杜骁还曾幻想过他日后对戚晚晚冷眉冷眼的画面,但如今,他竟然有点不服气。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是单纯的不开心。
又是一堂体育课。
自由活动时间,杜骁径自朝着戚晚晚走过去:“小村姑,帮我去买瓶水。”
他顺手递给她五十块,又补了一句:“不用找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戚晚晚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就传来一阵嘘声。
“你们居然认识?”
“嗯,我家是她家的恩人。”杜骁是一副洋洋自得的语气。
戚晚晚觉得耳根有点烫,依然沉默着。过了一阵子,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伸手接过杜骁递来的钱。
她竟然真的去小卖部买了一瓶水。
递给他的时候,她把找回来的那沓厚厚的零钱也塞了过去:“水你拿着,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就当跑腿费了呗。”杜骁不以为意。
“因为你家是我们的恩人。”
戚晚晚的声音细细小小的,杜骁的心却蓦地一沉。明明戏弄了她,让她丢尽了面子,他却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悻悻地把钱收回口袋里,杜骁扭头就走开了。
那之后每到体育课,杜骁都会让戚晚晚帮自己跑腿。渐渐地,大家也都知道了戚晚晚和杜骁的故事。有追求杜骁未遂的女生因此跑来对戚晚晚恶语相向,说她借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对杜骁死缠烂打。成晚晚听罢虽然觉得委屈,面上却依然和和气气的:“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样的事情多了,戚晚晚原本安静的生活也就被搅得一团乱。时常她走在校园里,便会有女孩追过来看热闹。
末了,对方总会不明所以地叹口气:“也就是普通吧,还土土的。”
往往这种时候,戚晚晚都会感到局促,就像每年去杜骁家送酒那样。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开罪了杜骁,以至于年年月月,他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不痛快。
3
高二的暑假,杜骁因为一桩事故被杜叔叔送到了戚晚晚家。
据说杜骁在放假期间动手打了人,对方还伤得不轻,两家人为了处理这件事正在协商。为了避风头兼让杜骁反省,杜爸爸一怒之下将他丢上了去往小镇的大巴。
戚晚晚奉命在汽车站等他。
傍晚时分,晚霞映照在站牌上,反射着淡金色的光。戚晚晚百无聊赖地试着辨认站牌上的小字时,就看见了逆光走来的杜骁。
十七岁的少年留着漆黑茂密的短发,白T恤上有新鲜的汗渍,紧蹙的眉头似乎怎么都无法舒展开来:“我说,这都是什么破车啊,连个空调也没有。小村姑,你平时就是坐这种车去上学的?”
长大两岁的戚晚晚面对他的刻薄多出了一分淡然,她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替他拿行李:“走吧,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
杜骁还想抱怨些什么,低头便看见戚晚晚那张圆圆的、温润的脸蛋,一时间竟记不起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他冷哼了一声,问她:“我住哪里?”
“我的房间。”
“哦。”
小镇不大,半个小时就能转完,因此习惯了城市里热闹生活的杜家小少爷觉得更加无趣。
戚晚晚每天都起很早去爸爸的酒厂帮忙,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她的床上,打量着整个房间的布置,觉得既有点新奇,又有点嫌弃。
一点也不像他心目中女生的闺房。戚晚晚的房间里除了收集的各式各样的酒瓶外,就是书,还有画画的颜料,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
要不要大发善心送她一份生日礼物?毕竟她年年都来家里送礼。
正琢磨着,门外响起戚晚晚的声音:“杜骁,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和大涛一起去爬山?大涛说山里有一片扶桑花开了,很漂亮。”
“大涛是谁?”杜骁“噌”的一下坐起来打开门。
“我的好朋友。”戚晚晚笑得甜甜的。
杜骁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个大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家伙?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就看见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质朴少年坐在戚晚晚家的客厅里。和戚晚晚不同的是,大涛的成绩一般般,家里为了省学费,让他留在了镇上的中学读书。
“你们土得可真般配。”杜骁打量了大涛一眼,凑到戚晚晚耳边,阴阳怪气道。
戚晚晚自然是听清了的,但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叮嘱杜骁换掉脚上那双限量版的运动鞋:“太贵了,弄脏了就不好了。”
見她无动于衷,杜骁更不开心了。
一路上,只见戚晚晚和大涛热络地聊着学校里的新鲜事,杜骁则一个人高傲地昂着头沉默地走在一旁。
走了个把小时,他们终于来到了大涛口中很美的扶桑花丛前。
“哪里好看了?”杜少爷终于开了金口。
戚晚晚觉得尴尬,好在大涛神经粗:“我觉得挺好看的啊,晚晚就很喜欢扶桑花呢!”
“是吗?这花看上去那么土,和小村姑倒是很般配!当然,你和她更配,你们加起来就是三个土字叠起来,那个字怎么念来着,垚?”
话刚说完,一个巴掌就落在了杜骁的脸上:“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准侮辱我的朋友!”
杜骁被打得有点蒙,他无法想象这是戚晚晚会做的事。过了很久,他才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诡异,大涛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戚晚晚颤抖着抬起头,眼含泪光:“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厌我?”
杜骁被她哭的样子弄得心里发虚,又觉得没面子:“不知道,可能就是看不惯你永远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吧。不管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发脾气,真虚伪。”
“是吗?”戚晚晚抬起湿漉漉的眼睛。
“嗯。”
“那我以后再也不虚伪了,”她勉强笑了一下,“其实我也很讨厌你。”
就这样,直到这个暑假结束,直到高三毕业,杜骁没有再和戚晚晚说一句话。每年二月,戚爸爸还是会去杜家送酒,但戚晚晚却再也不去了。
上高二时她找的理由是补课,高三时她找的理由是应考。而成年后的她,则拥有了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去做这件事。长大是最好的挡箭牌。
一切似乎看上去都很完美,可只有戚晚晚和杜骁知道,那个夏日的清晨,究竟发生过什么。
戚晚晚偶尔会想起杜骁那天说的话,她觉得,他或许真的是一个王子,却是一个自私的王子,一个不懂世间温柔善意的纨绔子弟。
4
戚晚晚报考了本地的大学。她从小就是一个恋家的人,没有离开的理由。只是听戚爸爸说,杜骁最终也放弃了出国。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念同一所大学了。
毕业典礼是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远远地,戚晚晚看见他依然被一群女孩围绕着,似乎笑得很开心。
她也就释怀了。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他,只是在面对他穷凶极恶且毫无来由的恶意时,如果她还能像平时那样说没关系,那么她就真如他所说的,太虚伪了。
对于杜家,戚晚晚自始至终保持一颗感恩的心。
从那以后,戚晚晚很快就投入到了新鲜的大学生活中。她报了视觉设计专业,每天有画不完的作业和做不完的设计。关于去杜家送酒的往事,渐渐变成了记忆中泛黄的书页,鲜少有机会再翻开。
一转眼就是大三了。
因为课程不再那么紧张,大家也开始张罗着毕业实习的事,戚晚晚便多出了许多空余的时间,为爸爸的酒张罗代销。
其实戚晚晚原本不用做这样的事的,但最近市里一家大酒厂一直在向戚爸爸施压,想要收购他们家的酒厂,为的就是戚爸爸的酒方。因为对方从中作梗,戚家酒厂的生意因此一落千丈。戚晚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觉得自己应该为爸爸做点什么。
毕竟这家酒厂是爸爸一生的心血。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连着跑了好几家酒水经销店,戚晚晚都无功而返。因为代销的利润不高,谨慎的商人们大都不乐意接受这种籍籍无名的小品牌。
戚晚晚有些失落地走在街上,推开了这条街上最后一家酒水店的大门。
因为店面足足占了两层,门外的装潢又格外气派,所以她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您好,我想推荐一款本地产的白酒给店里代销,请问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說这话的戚晚晚环顾四周,竟然看见了坐在休息区喝茶的杜骁。
说起来,杜骁负责家里的这家店已经快一年了。因为当年不想出国,他便报考了本地的大学。但为了避开戚晚晚,他特地选了另一所稍逊的大学,因此被杜爸爸骂了个狗血喷头。
那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再也不想见到戚晚晚了。
而后来的他也的确如此做了,所以如今这样的相遇,两人都有些惊讶。
毕竟城市那么大,他们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那位就是我们的老板。”店长礼貌地对戚晚晚说,“您运气真好,刚好他今天过来巡店。如果有什么想聊的,可以直接跟我们老板谈谈。”
“谢谢。”戚晚晚的脸有些红。
杜骁觉得好笑,这些年过去,戚晚晚不仅个头没长,就连尴尬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戚晚晚左思右想,这才走过去:“杜老板……”
她不敢叫他杜骁。
杜骁见她手中抱着的酒瓶,立即明白了她的来意,竟然一句话没问,当即就说:“好,我答应你。下周就把酒送过来吧。”
戚晚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听他的一番羞辱,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让自己难堪,还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
只有杜骁知道,这是一份迟到的歉意。
十七岁的杜骁究竟做错没有,二十一岁的杜骁知道。
简单地跟店长交代完后续事项,杜晓貌似随意地表示,可以顺道送她回学校。戚晚晚想了想,答应了,毕竟眼下杜骁是自己的恩人。
她是一个非常知情识趣的人。
坐在杜骁的车里,两人都很沉默。车子经过母校长礼中学时,戚晚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旖旎的夜色中,建筑群只有虚虚一个轮廓。
身旁长成大人的杜骁忽地开了口:“大涛呢?”
“去外地读大学了。”
说罢,又是一阵新的沉默。
戚晚晚渐渐生出几分恍惚,这个礼貌而克制的杜骁,真的是曾经那个跋扈自私的家伙吗?
5
那之后的每个周六,戚晚晚都能在店里见到杜骁的身影。
通常他都坐在休息区喝茶,偶尔是在办公室里查账。这期间,戚晚晚都在小心地整理货架上的酒瓶。虽然得到了代销许可,但她的酒仍只能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不过对于这样的待遇,她已经十分感恩了。
杜骁和她的对话不多,也不再叫她“小村姑”,总是连名带姓地称呼她“戚晚晚”。她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说不出的感叹:这么多年过去,她十五岁的心愿竟然实现了。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每个傍晚,她都会从店里步行到公交车站坐八十回学校。而她在等车的时候,总能看见杜骁的车从自己面前扬长而过。
每一次,车上都坐着不同的女孩。
她们之中有妩媚的卷发女郎,也有短发的率性女孩,相同的是,她们都拥有着精致的面庞。
戚晚晚不知道杜骁有没有发现过自己的存在,但他的车从来没有停下过。
道旁的梧桐蓊郁,戚晚晚在猎猎晚风中看见他的车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忍不住想起十七岁的往事。那时的杜骁总说她土气,她虽然嘴上不反驳,但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真有那么土气。直到现在见到他身边的这些女孩,她才知道什么叫相形见绌。
真是令人惭愧啊。
又是一个周六。
杜骁如常到店,却没有发现戚晚晚的身影。
他先是克制地在休息区坐了一段时间,又如常去办公室核查了账目,最后才忍不住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下店长:“戚晚晚没来送货?”
“听说是生病了。”店长恭敬地回答道,“下午打了电话,说明天病好些再送来。”
当杜骁站在戚晚晚的宿舍楼下时,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从他读高中蔓延至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每个星期都选她送货的时间去巡店,他也不知道自己把那些莺莺燕燕特地叫来,再跟她同一时间离开是为了向她证明什么。他甚至不懂,他那天坚持送她回来,怎么就轻易记住了她的宿舍楼。
用美色和三寸不烂之舌从宿管处获知了戚晚晚的房间号后,杜骁敲开了戚晚晚的寝室门。
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生:“你找谁?”
“戚晚晚在吗?”杜骁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
“晚晚在校医务室打吊针呢。”另一个女生探出头来,“我带你去找她?”
“谢谢,我自己去吧。”
校医务室里很安静。
杜骁撇撇嘴,掀开布帘就看见了戚晚晚熟睡的脸。
依然是像小孩一样圆嘟嘟的脸,如今却因为感冒显得苍白而憔悴。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紧紧握住她蜷成一团的手。那一瞬间,仿佛飘浮在宇宙的万物都归于地心引力。他一颗无处安放的心,终于找到了安身之处——
一声叹息。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喜欢这个女孩。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久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久到他不愿意承认,他竟然那么喜欢她。
戚晚晚醒来的时候,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杜骁吓了一跳。
她睁着一双眼睛,老半天都没说话。
直到杜骁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她更加难以启齿。
“戚晚晚,我们谈恋爱吧,我想,我喜欢你很久了,久到我不愿意承认,我竟然喜欢你了这么久……”
依稀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杜骁才听到戚晚晚细若蚊蚋的声音:“对不起,我和大涛在一起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声大作,杜骁听见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戚晚晚,你可真厉害啊,太厉害了!是我小看你了。”
6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在那片开得格外茂盛的扶桑花前,大涛向戚晚晚表白了。
按照大涛后来的说法,之所以选在那里,是因为他想抹去当时杜骁留给她的不好的记忆。
说着这番话的他一边挠头一边傻笑,戚晚晚觉得很感动,他给自己的这份体贴和温柔,是杜骁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戚晚晚重重地点了点头。
高考后,大涛选择去沿海城市上学,高中没能在市里读本就是他最大的遗憾,所以大学他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这是一个小镇少年的梦想,戚晚晚不想阻挠他。他们像所有的异地恋人一样,只能在寒暑假相见。一过三年,一转眼大涛也快毕业了。这一次寒假回来,他们正准备讨论关于未来的规划。
戚晚晚没想到杜骁会突然向自己表白,甚至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刻,她都以为他是在戏弄自己。毕竟他欺负了自己十几年,要消化这份“折磨”源自于喜欢这种感情,多少需要一些时间。
而当她意识到他是真的喜欢自己时,戚晚晚更觉得无法面对他了。毕竟她是有男朋友的人,如果杜骁延续他过往的个性,对她死缠烂打,她和大涛都会因此感到困扰吧。
不过好在戚晚晚的忧虑并没有变成现实,在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后,杜骁竟然消失了。每个周六,戚晚晚依然会去店里送货,但再也看不到他在休息区喝茶的身影。
她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却又隐隐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时间迅速推移至寒假。
结束了大三的课程后,戚晚晚收拾行李回到小镇。
除夕将近,小镇处处张灯结彩,年味甚浓。刚下车,戚晚晚便看到了来接自己的大涛。好几个月没见,大涛接过她的行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大涛身上有她熟悉的家乡的味道,让戚晚晚觉得很安心,不禁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天晚上,两人吃过饭后在镇上散步。
好几年过去,镇上的年轻人越发少了,许多人都去了城里成家立业,只偶尔才回故乡。
大涛酝酿了好几次,才终于对戚晚晚开口:“晚晚,毕业后你要跟我去鹏城吗?”
戚晚晚正蹲在路边的小摊前把玩着一个毛绒挂件,一时没听清,回头问道:“去哪里?”
“鹏城。”大概是有点心虚,大涛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在那里读了几年书,我很喜欢那里的生活,虽然压力会大一些,但我觉得很有挑战性。晚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红色的灯笼映照着大涛兴奋的脸庞,戚晚晚竟觉得这样的大涛有些陌生。放下那个挂件,她站起身,定定地凝视他许久,最终只小声说:“让我想想。”
她一直理解大涛对大城市的那份向往,但她不确定的是,自己是否也有着和他同样的向往,还是仅仅只想终老故乡。
7
那天戚晚晚在巷口和大涛分别,他本想送她的,但见她坚持要一个人走,也就只好作罢。
戚爸爸向来睡得早,所以习惯为戚晚晚留一盏门灯。但不知为何,今晚却是暗的。
黑暗中,戚晚晚心神恍惚地准备找钥匙开门。一低头,发现门口竟坐着一个人。
那人低着头,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之中。她心下一惊,蓦地有些害怕,刚要开口叫“爸爸”,便被那个人一把拽过去,吻住了嘴。
有很重的酒味漫入鼻腔,她一时惊慌,竟被那人乘虚而入,无法挣脱。
“嗯……”她用尽全力才推开他。
“戚晚晚!”杜骁的声音里竟蔓延着浓重的鼻音,“你凭什么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戚晚晚这才发现,杜骁身边放着几个酒瓶,都是她家的“佳酿”。成年后她尝过几口,虽然口感醇厚,但后劲惊人,不怪他醉得一塌糊涂。
她突然有点无力。
竭力镇定了很久,戚晚晚才总算找回一丝理智:“我扶你起來吧,今天你可以睡我的床,等明天酒醒了就回去吧。”
“为什么我不行?”杜骁置若罔闻地抓住她的手,一遍遍地追问,语气那样执拗,是戚晚晚前所未见。
“因为我和大涛要去鹏城了!”戚晚晚咬紧牙闭上眼,“今天的事我就当被狗咬了,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不会生气的。”
“你说我是狗?!”
“不是,我只是……”她不知该怎么解释,越发嘴笨,到最后,竟不知该说什么。
杜骁忽地拱拱手,自嘲地笑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今天的事是我的错,对不起。”
相识十多年,这是杜骁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戚晚晚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是我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
“我该说没关系,对吗?”杜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留给她一个落拓的背影,“可是很抱歉,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我说不出这样的话。”
戚晚晚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下子失去了追出去的勇气。
她给不了他任何慰藉,她所谓的歉意,只会是雪上加霜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戚晚晚用力推开门。
“爸、妈?”戚晚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却无人回应。
一阵不详的预感倏地攫取了她的心,她不确定地摸出手机,就看见无数个来自妈妈的未接来电。
她呼吸一滞,赶忙按下回拨键。
夜晚寂静,有冷风从忘了关上的窗口灌进来,等戚晚晚反应过来,咸咸的泪水已如同小螃蟹一般,爬满她的脸。
8
那是戚晚晚二十一年来过得最惨淡的一个春节。
她和妈妈在市里的医院和小镇来回奔波,时常是还没睡一会儿,就得爬起来去医院。
春节时,酿酒工人都放了假,厂子里很静,戚晚晚有一次回家拿东西,忍不住走到酒厂。她打开大门的锁,环视四周,见那些酿酒的器具如今都积了薄薄的灰尘,隐忍许久的泪水,终究不争气地淌下来。
戚晚晚的爸爸是车祸导致的高位截瘫,除了高额的手术费用,还有后续许多可能产生的费用。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再扛起这间酒厂。
大年三十,一家人在医院吃了一顿潦草的团年饭,戚妈妈悄悄把戚晚晚拉到走廊上,红着眼道:“还是卖了吧。”
“什么?”戚晚晚有些不敢置信。
“把酒厂卖给那家大公司,这样我们也能宽裕些。毕竟你爸就算出院了,也没法继续工作了。”
“不行!”戚晚晚突然情绪激动地抱住妈妈,“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酒厂的!绝不能让他们这么卑鄙的手段得逞!”
关于戚晚晚爸爸的车祸原因,至今都是一个谜。在夜晚鲜少有人经过的那条小镇乡道上,为何刚好有一辆小货车经过,又为何刚好撞上戚爸爸,戚晚晚不敢深想。但她知道,自己无处追究,在一个没有证人和监控的地方,她即便说出自己的揣测,也不过是对家人的二次伤害罢了。
大年初三,大涛带着一大堆年货来医院探视。戚爸爸刚输完液睡下了,戚晚晚就将大涛拉到安静一点的走廊:“大涛,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大涛不敢抬头。
“对不起,大涛,我没办法陪你去鹏城了。”这是戚晚晚辗转数日做出的决定。
大涛没说话。
良久,他将一个信封塞到戚晚晚的手中:“我明白的,晚晚,你要好好的。”
戚晚晚知道,这是大涛的全部心意。她永远无法对他说出挽留的话,因为那样的话,她就真的太自私了。无论如何,大涛是陪伴了她三年的恋人,即便从今往后,他有他的前程,她有她的去路,他们都必须告别了。
杜骁来的时候,戚晚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
她似乎刚哭过,脸上尚有新鲜的泪痕。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为她拭泪,没想到戚晚晚突然醒过来:“你怎么来了?”
杜骁沉默着。
戚晚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还是谢谢你。”
说罢,她起身准备进去看爸爸。
哪知身后的杜骁一把抓住她的手:“晚晚。”
戚晚晚感觉自己要哭了,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竟是这个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晚晚,我考虑过了,我想继续扮演你生命中最讨厌、最卑鄙的角色,你爸爸的手术费和后续费用都由我来负责。最重要的是,我能找人帮你负责起今后酒厂的运营。我知道这家酒厂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9
送大涛走的那个下午,是杜骁开车陪戚晚晚去的。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涛的眼眶红了:“晚晚,你真的喜欢那个纨绔子弟吗?是不是他在逼你?”
晚晚笑着摇摇头,将大涛曾给自己的信塞回他的手中:“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短暂的惊诧后,大涛的表情由痛苦转为愤怒:“戚晚晚,你真是一个虚伪的人!”
“是的。”戚晚晚深深地朝大濤鞠了一躬,“所以,请你一定要彻底抛弃你离开我的负罪感,做一个幸福勇敢的人。去鹏城吧,那里有你想要的未来。”
说罢,戚晚晚转身朝着在远处等自己的杜骁走去。
身后依稀传来大涛的声音:“那你呢?你想要的未来呢?”
戚晚晚没有回答。
那不是如今的她有资格考虑的事。
就这样,戚晚晚开始与杜骁谈恋爱。
大学最后一年,戚晚晚放弃了广告公司的实习机会,一头扎进酒厂,向杜骁聘请的厂长学习如何酿酒。而平日里,她和杜骁也像所有普通恋人一样分享着清晨和黄昏,亲吻与拥抱,他们甚至去了十七岁时看过的那片扶桑花丛。他在茂盛的花树下亲吻她时,几乎错觉她卷翘的睫毛上架起了漂亮的彩虹——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孩啊。
但他心里明白,她不快乐。
这种不快乐,令他虚幻的幸福蒙上了一层寒冷的冰霜,终生不化。
大学毕业的六月,戚爸爸的身体情况也逐渐稳定下来。
戚晚晚进入酒厂工作,在杜骁的帮助下,曾经的“佳酿”换上了她设计的新酒标,名字也改成了她的名字——“晚酿”。
杜骁向她求婚的那个夜晚,天空中挂着又圆又大的月亮。
薄如糖霜的月光里,杜骁望着她,目光那样深,那样远:“晚晚,你爱我吗?抑或是,你有打算爱我吗?”
戚晚晚接戒指的手一抖,那枚镶着漂亮钻石的戒指就这样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
她答不上话。
死一般的沉寂中,杜骁低头捡起那枚戒指,苦笑道:“我知道了。”
从那以后,杜骁就再没有出现在小镇上。
渐渐地,有无数传言落入戚晚晚的耳朵里,说杜骁今日在和哪个漂亮小姐约会,明天又和谁出双入对。没有人为她惋惜,在世人眼中,杜骁本就该是个坐享升平的纨绔子弟,为她一掷千金,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
戚晚晚离开的时候,酒厂的一切发展正蒸蒸日上。杜骁找来的人,能力和责任心都有口皆碑。戚爸爸即便再也无法下床,一颗心也到底放下了。
“让我出去闯闯吧。”戚晚晚这样对爸爸说。
窗外,是又一年秋。
所有人都以为她终于要去到大涛身边,包括杜骁。
直到戚晚晚走后,杜骁才肯来探望戚爸爸。戚爸爸犹豫了很久,问他:“不留下她?我还记得,当年你会来我家过暑假,还是因为跟说她坏话的男生打了架。”
杜骁轻轻摇了摇头,顿了顿,又小声地问戚爸爸:“会不会很傻?”
“傻。但我女儿啊,她更傻。”戚爸爸无奈地笑了。
10
戚晚晚去了北方,如今在做一份广告设计的工作。
二十三岁的她爱上了喝酒,时常在超市的酒水区见到自家的“晚酿”,她就知道,他过得很好,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很好。
是什么让曾经如此眷恋故乡的人离家呢?
她不想再去深思。
她只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因为她不敢爱他,也不敢不爱他。
如果她爱他,她就真的成了大涛口中虚伪的人,但如果不爱他……她没有把握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不爱他。
他们没有一个公平的起点,也就注定不会有一个完美的句点。
到如今,万语千言已不过枉然,倒不如喝酒。
至少酒中有浩瀚记忆,有岁月山河,还有一个——
正当年纪的你。
更新时间: 2020-09-11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