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洛河镇无河,只有一条涓涓淌过的溪流。
在那个萤火虫还没有消失的年代,洛河镇的夏夜总有发光的小虫成群结队地飞过,但鲜少有人在意它们,至少陈皎皎不会。
十七岁的少女坐在自家杂货店的门前,手托着下巴。看路人擦过路人。月亮升起来了,溪流声欢快如行歌,隔壁阿婆家的紫薇花树精神地探出半个头——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准备打盹,门板却被人叩得响亮。
十七岁的沈御京和风流倜傥一词没什么关系,瘦是真的,白也是真的,黃糖般的白炽灯下,他神态拘谨,眼神却清冽如一汪清泉。
“买什么?”陈皎皎慢吞吞地起身,笑呵呵地道。
“烟……”他蓦地一愣。小声说。
“你抽烟?”少女挑眉,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遍,旋即似笑非笑地低头,拧开了玻璃柜的锁,“哪一种?你自个儿挑吧。”
“那个。”沈御京态度虽犹豫。但实际很有目标,指了指其中一盒。只见那淡黄色的软包装上赫然印着一小簇怒放的梅花。
“噢,红梅呀。”陈皎皎说罢,忍不住拧了拧细细的眉毛。这烟价格便宜,是老烟枪们的挚爱,他这根细竹竿……倒是人不可貌相。
“给你。“她从柜中摸出一盒,准备递给他。然而手伸到一半,她又倏地收回来。陈皎皎明目张胆地拆了封住香烟的塑料纸,手指利落地在封口处开了个洞,摸了一支烟揣进兜里,这才从容地把烟递过去。
“封口费。”
她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那模样既嚣张。又可爱。
沈御京目瞪口呆。
1998年,当时不算发达的洛河镇只有一所中学。而作为校友的他们,初次攀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多年后,当沈御京已习惯科技带给生活日新月异的改变时,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想起她狡黠的笑脸,想起那包少了一支的红梅烟——
自2011年,淡黄色软包装的红梅逐渐从香烟市场销声匿迹,仿佛他们再无迹可寻的青春岁月。
但十七岁那年的沈御京到底是个薄面皮的温吞少年,他不好意思和她争执,因此尴尬地看了她很久,好几回欲言又止。僵持了一阵,见她的确没有把烟还给自己的意思。他只好悻悻地扭头走了。
望着沈御京离去的背影,陈皎皎喜滋滋地关上店门,急不可耐地奔向好友方菀的家。
没有手机的贫瘠年代,通信基本靠吼。
“菀菀。我帮你报仇啦!”,少女扯着嗓门在楼下开喊。
“什么?”正在做作业的少女推开窗,一头雾水。
“那个总把你压在第二名的瘦竹竿,我刚刚帮你修理了他—下!”
“你打人了?”方菀大惊失色。
“胡说什么呢?哪能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就小小地欺负了他一下。”陈皎皎回味起沈御京刚才的神情,简直乐不可支。一只脚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圈。
月亮被乌云短暂地遮住,有燥热的风拂过少女的脸颊,陈皎皎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样,不敢再耽误时间。一股脑儿返身跑回家。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里屋果然响起中年人气急败坏的声音:“陈皎皎,你又跑哪儿去了?到底还想不想念书!”
陈皎皎吓得赶紧认错:“爸,我错了!我这就去写作业,你……你别揍我!”
沈御京回去将被抽掉一支的红梅烟递给阮昭云时,阮昭云的脸色比每年去拜祭沈父时还要难看三分。
“怎么回事?”
“被人……抢了。”
“谁会抢你一支烟?你当我傻啊?”
悉心栽培的儿子竟学会了撒谎,她气得肺痛,掂了掂手中的晾衣棍,正准备动手,从城里过来探望母子俩的大伯刚好踏进家门。
“御京、嫂子。”
来者是亡夫的兄弟,阮昭云自然不好怠慢,不得已放下了手中的棍子,再吩咐沈御京倒茶。那张常年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大哥请坐。”
沈御京躲过一劫,后背渗出一身冷汗,赶紧去厨房倒茶。
冷茶入口,大伯道明来意:“御京明年要高考了,有没有打算去城里?”
“自然要回去的。”不等沈御京开口,阮昭云急忙道。她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少年。
“御京现在的成绩可好?”
“年年第一。”阮昭云虽笑得矜持,但眼中却凛然有一股子傲气。
“那就好,比我那个不孝子好。”大伯幽幽地感叹,神情中除了欣慰,还有些难辨之色。
世人皆爱攀比,哪怕是亲戚,也忍不住要比一比。好在阮昭云虽一生不顺,但这个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却从没在旁人面前令她丢份儿。
大伯走后,阮昭云的气似乎消了些,摸出一支红梅烟给自己点上。把沈御京赶回卧室做作业。
“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她踱过他的门外,不忘耳提面命。
淡淡的烟雾缭绕,她望了望纱窗外的月光,像想起了什么好时光,微微一笑,眼角的鱼尾纹似乎也跟着舒展开了。
第二天,方菀揪着陈皎皎的衣摆非要去找沈御京负荆请罪。
她斩钉截铁地把几张零钞塞进陈皎皎的手中:“你先去给他买一杯酸梅汁,我们再一起跟他说对不起。”
陈皎皎像看神经病似的看她:“不是你总跟我念叨着年年他第一,你第二,不服气吗?”
“是不服气,但就算是较量,也要堂堂正正地较量。”方菀义正词严,“你抢他的烟,可知那是给他妈买的?阮姨对沈御京管得严,你昨天那么一闹,他指不定挨了一顿揍。”
陈皎皎越发莫名:“你是偷听他们家墙角了?怎么连他挨揍都知道……”
方菀脸一红:“瞎说!我们两家住得近,他家的事我听过一些。他爸从前在镇上救人,在溪里淹死了……”
“就那条没名字的破溪也能淹死人,你忽悠我呢?”陈皎皎嗤之以鼻。
方菀觉得自己跟这个混世女魔王讲不通道理,索性直接动手,连拖带拽地将她扭送到了沈御京所在的班级。
“大鲸鱼你出来!”陈皎皎扯着嗓子喊得肆无忌惮。
众人纷纷回头,不知这个不学无术的吊车尾突然发什么疯。沈御京当然也没反应过来,是在陈皎皎趾高气扬地朝他勾勾手指后。他才意识到那条大鲸鱼就是自己。
两人隔着几米开外的距离,陈皎皎今天穿着一身校服,四肢纤长。有一种生机勃勃的俏丽。
沈御京不想招人注意,闷声走了出来。
“给你!”陈皎皎没好气地将一杯酸梅汁塞到他的手中,就是不肯说对不起。
方菀只好顶住压力打圆场:“皎皎是我的好朋友,昨天她恶作剧,我代她向你道歉,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沈御京微微蹙眉,觉得这个说话的短发少女有点眼熟,好像是那个万年被他打压的第二名。他隐隐觉得这对好朋友的组合有点意思,克制地抿了抿唇。哪晓得陈皎皎是容易奓毛的性格,见他憋笑,当即发飙:“笑什么笑,我看是被你妈揍得不够疼吧?”
说罢,她扭头就走。方菀见场面不可收拾,忙不迭地跟沈御京道歉。说完,她又不得不赶紧去追陈皎皎……陈皎皎手长脚长的,早一溜烟跑出老远。沈御京望着拐角处两个隐约的背影,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阮昭云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的老话,从小将他揍得满屋跑,这事街坊邻居人尽皆知。只是他不晓得,就连这个恶劣的混世女魔王,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自己常常被揍的丢人事。
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似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摇摇晃晃的。
这天夜里,陈皎皎帮陈父卸了刚到的货,擦了把脸上的汗,百無聊赖地靠在路边的水泥墙上发呆。
作为一个从小没妈的孩子,陈皎皎一路被糙养着长大。在别的孩子都被搂在怀里,举到天上,享受众星捧月的宠爱时,她过的是满地乱爬的日子。就连走路,都是自己扶着墙慢慢学会的。
十几年前镇上不太平,陈父便开了个武馆养家糊口,教人武艺防身。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后来大家开始专心搞经济,武馆骤然成了附庸风雅的消遣,门可罗雀。陈父不得不另作打算,把武馆关了,在自家门口开起这家杂货店,没想到一开就是十余年。
洛河镇的夜晚无甚消遣,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只有零星的灯火,衬着无尽的夜,辽远静美。
陈皎皎想了想,摸出口袋里那支被揉皱的红梅烟。有些人天生长得一副讨欺负的嘴脸。倒不是面目可憎,而是何其无辜,好像不逗逗他就心痒难耐似的。但她又想起方菀那痛心疾首的脸,心中渐渐有了些柔软的愧意。放学时两人不欢而散,她痛下决心,准备趁老陈今晚去别人家吃酒的空当去方菀家走一趟,跟好朋友道个歉。
谁让她向来嘴硬心软呢。
陈皎皎不爱念书,自然没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迫感,因此一路走走看看,悠闲无比。
经过一条黝黑的巷口,她耳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她定神再听了听,不禁热血沸腾。好家伙,竟然在小镇上向人家勒索!她四处张望一圈,想看看有什么称手的临时武器,然而转念想起老陈那张唬人的嘴脸,顿时意兴阑珊,决定作罢。
但这么让她离开却绝对不行,少女虽偶尔是非不辨,但偏偏嫉恶如仇。想起方菀平日常教导自己多用脑子,她想了又想,终于勉强想到一招。她先捏起嗓子,尖声哭诉道:“救命啊!警察叔叔!我的包被人抢了!”
“什么!人在哪里?”她又压低嗓音,竭力扮作男声,试图分饰两角。
果然,巷子深处又是一阵骚动。
“咱们镇上的派出所在附近巡逻?”
“不清楚。”
“算了,不管了,撞上解释不清就麻烦了!今天算你走运,下次遇到就没这么好的事了!”领头的男人咬牙一挥袖子,示意兄弟们一起撤退。
小巷渐渐恢复了宁静。陈皎皎的心情很好,握着一双手,准备进去瞅瞅今天有幸被自己救下的倒霉蛋是谁,没想到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大鲸鱼?”
“陈皎皎?”
两人面面相觑。
“你来这里做什么?”陈皎皎不快地道。她是幻想过做个惩奸除恶的侠女,但救的人是这家伙可就另当别论了。
“帮我妈买烟。”黑暗中,沈御京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陈皎皎哈哈大笑:“你就这么怕我?我家的店好歹比这边近多了——也安全多了。”
“不是怕,”少年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依然明亮无边,“我只是不太想见到你。”
“那你一定很生气吧,被不想见的人给救了。”陈皎皎笑嘻嘻地朝他挤眉弄眼。不等沈御京还口,她已经自作主张地交代他。“明天到学校记得请我喝酸梅汁。不用客气,就当你给我的谢礼了。咱们新仇旧怨一笔勾销,怎样。划算吧?”
好大的口气!沈御京刚想反驳,她已经蹦跳着走了。沈御京站在那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点怅然的怒意。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就算做了天大的好事,你还是会觉得她好烦。
但第二天一早,陈皎皎还是如期收到了沈御京的谢礼。
她端详着塑料杯,发现冰块已完全融掉了,想必很早就放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陈皎皎摸摸鼻子,她倒是挺想见到他的。
在陈皎皎昨夜诚恳地道歉后,方菀已然消了气,今日见她桌上放着一杯饮料,竟然比她还紧张,东张西望半天才谨慎地凑过来:“谁送的?”
在那个防早恋甚于防川的年代,方菀生怕无心向学的陈皎皎一时想不通,会走上“歪路”。
哪晓得陈皎皎无动于衷:“一个白眼狼。”
“才不信,老实交待!”
“爱信不信。”陈皎皎撇撇嘴,打了个呵欠。即便马上就要念高三了,她也还是没习惯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的生活。
老陈曾指着她的鼻子骂,说她没出息,跟溪里的泥鳅似的,滑不溜丢,顺流而下,成不了大器。
她笑眯眯地点头,深以为意。
她陈皎皎的志向,就是做这洛河镇一家破杂货店的老板娘,没事看个月亮赏会儿花,趁空还可以打个盹儿。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鸿鹄焉知燕雀之乐?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但沈御京不同。
这天夜里回到家,阮昭云一本正经地将儿子拉到面前:“你大伯说,市里的水果生意最近扩大了规模,差个帮手,我很想去帮忙。但你高考在即,我们就合计了一下,决定等你毕业了一起回去。”
她说得委婉,沈御京却心如明镜。阮昭云的意思是,明年毕业。他必须考去市里的大学。她向来心高气傲,普通大学是看不上的,好不容易等到高校开始扩招,沈御京总算离她心目中的重点大学梦又近了一步。丈夫意外去世十余年,是她一手将这个儿子拉扯大的。别说合理的要求,就算是不合理的要求,沈御京都不曾有半分忤逆。
他郑重地点点头。
阮昭云眉头渐舒:“那去念书吧。”
沈御京转身没入卧室的门后。
今夜微雨。洛河镇没有重工业污染,下起雨来,空气格外清新。沈御京推开一扇窗子,便看见自窗外经过的两个少女。短头发的那个和他住得很近,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事。另一个,边走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边的石子。石子落在水洼里,溅起半大的水花,打湿了少女的裤腿。明明是自作自受的幼稚之举,她却好像遇到了天大的趣事,乐开了花,一双眼里盈满笑意,远远望去,像两弯小月亮。
沈御京有些晃神——不知那杯酸梅汁她收到了没有?他默默拧开了台灯,开始做作业。
转眼就到九月。高三伊始,因扩招政策振奋人心,老师第一次做了升学意愿调查。大家无论有心无心,都一本正经地写了几所学校的大名。唯独陈皎皎,龙飞凤舞地落下两个大字——随便。
果不其然,她被老陈好一顿教育。
大人们在一些特定的事情上终究见不得孩子过于实诚。陈皎皎有些憋屈,趁着老陈睡下了,拿了他平日拿来听曲的宝贝随身听,窸窸窣窣地摸到溪边。
溪水叮咚,泛着粼粼波光。这光景不至于多美,却和失意人很是般配。她小心翼翼地把跟同学死乞白赖借来的磁带塞进随身听里,耳机里传来谢霆锋的歌声——
“说再见/别说永远/再见不会是永远/说爱我/别说承诺/爱我不需要承诺……”
那一年,帅得人神共愤的小谢只有十九岁,距离轰轰烈烈的锋菲恋公开还有一年,距离他们分开也还有三年,而距离他们复合的旷世传说——还有十五年。
年轻多好,不晓得什么算永远,不好奇什么是承诺,只要那一刻无知无畏地唱着。她跟着音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着,不知站了多久,恍然抬头,竟看到一个人。
“大鲸鱼!”
“小月亮。”
沈御京自桥上望向她,目光清冽如桥下的流水。
“小月亮是什么鬼?”她自言自语,却又不是真的在意,“我好无聊,你下来陪我聊聊天。”
“我没空。”沈御京淡淡地扬了扬手中的作业本,“我出来买本子的。”
“噢——”
她有些失落,却知道不该挡着人家的好前程,于是拱拱手:“那你走吧。”
说罢,她不再看他。那之后她就盯着溪水发呆,没过多久,桥上突然一阵骚动。她莫名地回过头,就看见沈御京被一群摩托车少年围在中间你推我搡,他瘦弱的样子我见犹怜。
本事了!居然敢在她陈女侠的面前造次。陈皎皎折了一根粗壯的树枝,“噌噌”地越过草丛,跻身众人面前:“干什么?讹人?”
见来人是个女的,其中一个忍不住嘟囔:“滚滚滚,女人瞎凑哪门子热闹?”
“女人?”陈皎皎帅气地一笑,“少看不起女人,信不信我打得你们满地找牙?”
她出言挑衅,眼看对方就要动手。剑拔弩张之际,其中一个男人按住自己人的手:“你是陈皎皎?那个老陈的女儿?”
“算你识相。”陈皎皎冷哼一声。
他也不恼,反倒是嗳昧地笑笑:“这小白脸和你什么关系?”
关系?陈皎皎心下一愣,他们还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都强出头了,就没道理现在认慫。因而她脖子一梗,咬牙道:“他是我罩着的。”
四目相交,电光石火。摩托车男沉默了片刻,耸耸肩:“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天放他一马。但仅此一次,下回可不行了。”
“老大,真放了他?上回咱们就放过他一次了,传出去多没面子啊。”
“你懂个屁,这个小姑娘,我有兴趣。”说这话的男人冲自己的弟兄摆摆手。
不一会儿,几辆摩托车就一并没入了小镇暗淡的夜色中。
走了一路也没人说话。眼看快到分岔路口,两个人又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开了口,说的话还一模一样——
“他看上你什么了?”
沈御京怔了怔,陈皎皎也呆住了。
“他三番五次追着你,总得图点什么吧?钱?可我看你买红梅烟。应该也没几个钱。”陈皎皎大大咧咧惯了。
“不是钱。”沈御京轻声道。
“那是什么?”
“一个名额。”
“什么?”
她更不懂了,一个破名额值得他们像追杀仇家似的满镇子围着沈御京打转?
“一个参加比赛的名额。那人……”沈御京顿了顿,“有个妹妹,是我们学校的,成绩不错。但镇上出去参加比赛的名额只有一个,拿了奖,高考可以加分。”
“你们好学生的世界,我不懂。”陈皎皎遗憾地摇摇头。
沈御京淡淡一笑。眼前的这个少女,虽然有点无知,又口无遮拦,还有一腔不明所以的热血,但并不是真的让人讨厌,甚至相处久了,还感觉她有些不明就里的可爱。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你呢?他看上你什么了?”
“我怎么会知道?”陈皎皎的脸—下子垮下来,“可能是看上了我爸那身功夫,想跟我做个入室弟子吧。”
陈皎皎心中自有一番江湖。在她的心目中,中年发福的老陈依然是个英雄。十多年前镇上恶势力成风,警力有限,是老陈和他当时的徒弟们守护了一方水土的安平。但十年过去,鲜少有人记得当初老陈的威风。江湖易老,风光不复。想到这里,陈皎皎突然改变了主意:“我送你回去吧。”
“为什么?”
“不是说他惦记着你的……名额吗?万一他是个小人,趁我走了,又去骚扰你怎么办?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手无缚鸡之力,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陈皎皎摆摆手,不想再听他唧唧歪歪,长篇大论。
阮昭云自半个小时前便焦心地候在了家门外。儿子出门时间太长了,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一方面担心他像亡夫一样没事非要热心救人出什么意外:另一方面又担心他起了玩心,不知跑去哪里偷懒了。
但远远看见沈御京和一个女孩走在一起。阮昭云的脸色不禁僵住——偏偏漏算了这一茬。
青春期的孩子,万一动了什么心思,耽误了学业……她越想越紧张,忍不住远远地瞪了陈皎皎一眼。
但陈皎皎没留意,也没看到数步之遥隐匿在黑暗中的阮昭云。她笑嘻嘻地跟沈御京打了一声招呼,转身就走了。见她走远,阮昭云长长地吁了口气,疾步上来挽住儿子的手臂:“哪家的女孩这么不知羞,追男生都追到家里来了。”
她急于为沈御京开脱,其实自己更惊慌,就怕他会矢口否认。
没想到沈御京竟真的否认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还学会顶嘴了?”阮昭云心中一凛,疾言厉色道。
沈御京默然地看了自己的妈妈一眼,没再说话。阮昭云喜上眉梢,觉得儿子既然肯跟自己服软,一定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应该趁热打铁,再旁敲侧击一番:“这就对了,妈都是为你好。镇上一心向学的人没几个,三教九流的倒不少。你也不要丧气,等考回城里,咱就不怕了。”
阮昭云任何时候用的都是“回”字,而不是“去”。在她的心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嫁到洛河镇的城里姑娘。
沈御京懂事得早,从不跟她计较这些琐碎——人总是靠着一点信念和寄托活着,他不会残忍地夺去母亲最后的那点骄傲。
高三对大部分学子来说,是尤其忙碌的一年。
但于陈皎皎而言却无甚差别,每日仍是插科打诨,趁机打盹,得过且过,欢欣且悠闲。
“你就是只鹌鹑。”方菀立志考去海边的大学,对着这样油盐不进的朋友,她无话可说。
陈皎皎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是,我爸还说我是条泥鳅。不过菀菀,我是打从心底里为有你这样凤凰般的朋友感到高兴。”
“骂谁呢!”方菀一本书敲过去。
陈皎皎疼得龇牙咧嘴,刚要还击,门口闪过一张陌生的面孔:“陈皎皎,校门外有人找。”
“谁啊?”
“骁哥。”
“哪个骁哥?不认识,别打扰我睡午觉。”
陈皎皎大手一挥,不理人了。但放学后,一辆黑色的改装摩托车却生生断下了陈皎皎的去路。她脑筋一般不太转,因为懒,但见到这个人,却还是忍不住运作了一回:“原来你就是骁哥?”
骁哥但笑不语。
“找我有事?”陈皎皎挑挑眉,见不得他装。
“没事就不能找你?”
“有事没事都别找我,我爸早就不收徒弟了。”陈皎皎不耐烦地摆摆手,绕开要走。
骁哥却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上车。”
“干嗎?”
“看电影。”
“谁要跟你看电影,神经病!”陈皎皎一使劲,想甩开他的手,却没能甩开,顿时怔住。
骁哥却耐心地道:“不是说沈御京那小子是你罩着的吗?就不怕我在你这里吃了瘪,去找他的麻烦?”
陈皎皎本想说“那你去啊”,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一本正经道:“那,你想去哪里?”
“看电影。”骁哥吹了声口哨。
陈皎皎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有翻白眼,还当要跟她单挑呢,原来就这样。
“去就去!”她长腿一迈,跨上摩托车,“我还得赶回家写作业,你记得选部短点的片子。”
骁哥大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镇上唯一一家录像店今天被骁哥包了场。陈皎皎粗枝大叶,自然看不懂这是骁哥故意为之,只当是人少,倒落得个清静。她挑了个位置,骁哥挨着她坐下,她也不怯场,扭头问他:“什么片子?”
“《喜剧之王》。”
陈皎皎撇撇嘴,少见地没发表意见。谁让那一年的张柏芝是真的美呢,担得起明眸闪耀,担得起绝代倾城。
明明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和异性看电影,却有点三心二意。
银幕上,柳飘飘和尹天仇并肩在海边看海,夜深了,海面漆黑一片,飘飘傻不拉叽地应景一句:好黑呀,什么都看不到。尹天仇却停了一下,认真地说:也不是啊,天亮了就会很美了。
美在哪里?懵懂的陈皎皎心里直犯嘀咕,一转眼。心思又落到骁哥身上,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然而身旁的男人却一如既往沉稳,直至落幕,陈皎皎越发心烦意乱,起身要走。骁哥忽地一把抓住她,往自己怀里拽。走道狭窄,她没站稳。—下就滑入骁哥的怀中。眼见他的唇越贴越近,陈皎皎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骁哥脸上。
这一下用了全力,骁哥被打得耳鸣眼花,许久才回过神。
他的眼神阴沉,似淬了毒:“你敢揍我?”
“我还没打够呢!”说罢。又是一巴掌。
这一回,骁哥有了防范,稳稳地挡住她的手:“你会后悔的。”
“我陈皎皎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她粲然一笑,狠狠地将他抓住的手抽回来,“跟你说了,大鲸鱼是我罩着的。你有本事别玩阴的,咱们堂堂正正打一架,江湖儿女,言出必行!”
说罢,陈皎皎负手而去。
录像店的灯光次第亮起,骁哥揉了揉肿得老高的脸颊。喃喃自语道:“小娘儿们真嘚瑟!看来得教教她怎么做人了。”
杂货店烧起来的那天,老陈刚好带病去城里拉货了。
陈皎皎苦着脸被逼去参加模拟考试,下午的数学还没考完,学校办公室的老师就惊慌失措地冲进了她所在的考场。
“陈皎皎,你家烧起来了,消防队正忙着扑火呢,你赶紧回去看看!”
陈皎皎一个哆嗦,差点没从凳子上滚下来,一路屁滚尿流地赶回家,就看见自己家变成了焦黑的灰烬。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消防员如释重负地感叹。
陈皎皎自小被老陈折腾得皮实,从不爱哭,饶是如此,面对着这断壁残垣,还是把嘴唇咬出了血,红了眼眶。她走到隔壁阿婆家,拎起一把笤帚,血红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做什么?”阿婆急忙追上她,上气不接下气道。
“报仇!”陈皎皎咬牙切齿。
“傻丫头,你找谁报仇去?警察都说没有眉目,你现在满世界乱跑,只会惹你爸心急。”阿婆布满褶皱的老手紧紧地抱住她,陈皎皎浑身一颤,放声大哭起来。
老陈得知自家被烧的消息,一辆破三轮刚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回到镇上,见自家房子方向冒着熏天的黑烟,他的心跳蓦地加速,赶紧熄了火,颤悠悠地下了车。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吼道,慌忙拨开人群,试图找到陈皎皎的身影。找了好久,他眼中终于闪过一抹放心的神色,这才放慢脚步走过去。
“爸,我们的家没了……”陈皎皎抽噎着,哪里还有平日的意气风发,瑟缩地不敢抬头。
老陈一愣,把她搂得紧紧的,嘴唇微微颤抖,狠狠地咳嗽了几声:“没了就没了,你在就好了。”
沈御京出现在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所有考试结束。他提前半个小时交卷,成功地避开了特地来接他回家的阮昭云。
镇医院就两层小楼的规模,他是在二楼找到陈皎皎的。镇子不大,一点事不用三天就可以传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是这等大事?昨天他考完出来,就听说了陈皎皎家被烧的消息。然而阮昭云将他在校门口堵得死死的。他不敢开口。沈御京是在那一天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能的。
就像陈皎皎说过的那样。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他人?
但他想去见她。虽然保护不了她,但见见她也好。
陈皎皎正一个人坐在走廊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干笑一声,那笑容却是苦的,不复两弯小月亮。他口干舌燥,手都要搓破了,才敢走过去:“陈皎皎。”
“啊?”她慢慢抬起头,看到是他,好像有点惊讶,很快又镇定下来,扯出个浅浅的笑容,“考得好吗?”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陈皎皎不再像初见时那么逗弄他,反倒说:“高三了,要以学业为重。你快走吧,你妈那么凶,揍起人来估计比我爸还疼。我爸没事的,就是受了点打击,又患着感冒,突然就倒下了。医生说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她没提骁哥那档子事,他自然也不敢提。见她不再看自己,沈御京攥紧凉透的拳头,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却突然听见少女伤心的啜泣,忍了又忍,不敢回头。
抱住她。然后呢?他能为她做什么?
人最怕活得既理智,又懦弱。什么都想做。却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十八岁这年,少年和少女陡然间明白。人世艰辛险恶。绝非义气江湖。
老陈一周后暂时出了院,父女俩临时租了间临溪的屋子,潮气虽重,但胜在租金便宜,横竖能住人。而纵火案在调查了好几个月后,骁哥终于落网了。面对来得不算太迟的正义,陈家父女淌下了沉默的眼泪。陈皎皎后来有幸见过沈御京口中骁哥的那个妹妹一次。
少女孤身—人走在街头,撞见她,目光闪避不及,飞快地逃走,留下身后的人指指点点。想必她也不比自己好过。陈皎皎苦笑,不知该不该释然。自家中被烧后,陈皎皎就不去学校了,每天都在集市里摆地摊,卖点杂货。
方菀来看她,既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心疼,搂着她的脖子轻声问:“真的就这么过了?”
“就这么过啦。”她的眉目间渐渐有了从前的笑容,但似乎又不同了。那个仗剑天涯的女侠,已经被无常的世事打磨成拄杖前行的游子。
又是一年夏。高考结束那天,阮昭云难得盘起了头发,化了个淡妆,早早地做了—桌好菜,等着儿子回家。然而沈御京竟然不知所终。
因为高考刚结束,洛河镇平日冷清的夜晚稍显热闹起来。陈皎皎最近批发了一堆女孩的饰品和衣物,打算趁著大家考完,有心打扮,好好赚上一笔。她这算盘打得不错,闲下来的学子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这天她赚得盆满钵满,点好钱,刚塞进腰包里,一转身,发现有个熟人站在摊前。
“卖完啦,我要回家了。”她笑吟吟地道。
沈御京不说话,她也不着急,负手看着他,像是从前见着他,气定神闲地等他翻出个什么花来。
然而他说的话却令她为之气结:“有没有……烟卖?”
“没有。”她翻个白眼,摆摆手,“你不会自己看啊?傻不傻?”
沈御京咬了咬唇,却还是不肯走。这样就没意思了,陈皎皎暗叹。她还惦记着家中的老陈,见他杵在那里发呆,索性蹲下身开始收摊。等全部东西打包好后,她潇洒地往肩上一挎,抬腿就要走。
沈御京却猛地从身后拉住她:“我欠你……”
“欠我什么?”陈皎皎抬起下巴,回过头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
这大半年时间,她虽然没去学校念书,但老陈却教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中一样就是少想多做。骁哥的事已经过去了,她若还日日惦记,作茧自缚,苦的终归会是自己。
“我欠你很多。”沈御京突然沉声道。
这个蠢货。那一瞬间,陈皎皎心中微微一动,平缓的心湖像突然被投了一枚石子,泛起浪花。
“真麻烦。”她皱了皱眉,慢悠悠地转过身去,顺手拽过他的衣领,在他嘴上面无表情地啄了一口,“得,还清了,快滚吧。以后也别来找我了。很烦。”
沈御京那天回去后,果不其然领了阮昭云一顿棍棒。他咬着牙不出声,阮昭云气得浑身发抖:“说。你去哪里了?”
“我去找陈皎皎了。”这一次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在受罚时抬起头,跟母亲对视。
“陈皎皎是谁……”她喃喃着,臆中忽地闪过一张脸。半晌,她的怒气更盛,“都说了不要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来往,你非不听,有什么出息!”
“小月亮才不是三教九流!”沈御京牙关紧咬。厉声反驳,“她是我喜欢的人——”
“啪!”阮昭云一个耳光落下,拂袖而去。
沈御京被关了整整一个暑假,阮昭云偏执且雷厉风行,任凭他如何拍门,都不为所动。有一次,沈御京心一横,从二楼翻墙爬了出去。哪知才刚落地,就见阮昭云抱着—双手,血红着一双眼瞪着自己。
她哭了。在沈御京的记忆中,阮昭云是个钢铁般的女人,她骂人、打人,但绝不会哭。但这一次,她哭了。
“我求你了,不要去。”
九月,沈御京和阮昭云离开了洛河镇,离开了这座他们生活了十余年的小镇。阮昭云离开时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好似多一眼都是负累。
阮昭云便宜卖掉了房子。清点好所有的财物,坐上大伯帮忙联系的货车,兴冲冲地朝他招手。
“别看了,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十八岁的少年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咬紧牙关,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车穿过旷野,穿过小桥,穿过街道——
从此天高路远。
沈御京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偷偷回了一趟洛河镇。
在阮昭云的极力主张下,他填报了医学院,高出录取线几十分的空间令他有了专业的自主选择权——当然,是在阮昭云授意的范围内。
他打着打暑期工的幌子回去的那个夏天,高温四十摄氏度。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三两家商店开着,有些老人凑在门口摇着蒲扇乘凉。洛河镇还是那个洛河镇。他晒得有些口渴,走过去想买瓶可乐。没想到却撞见个熟人。
“沈御京!”方菀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搬去城里了吗?”
他笑笑,没说话。方菀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你运气不好!没机会见见皎皎。”
可乐的气泡因为他手的剧烈震动洒了满手,方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皎皎刚走几天,她原本已经很少回来了,因为镇上的医疗水平有限,她只有在老陈身体好一点的时候才会回来住一阵子。老陈说,这里是他的根。”
陈皎皎家的旧址已冒起半人高的蒿草,两个不怕晒的年轻人默默地拔了一会儿,方菀拍拍手起身:“怪没意思的,我请你喝东西吧。”
镇上不知何时竟开了一家似模似样的冷饮店。2000年,20世纪的最后一年。他们竟然成了跨过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即将见证新世纪的一代。命运何其厚待。
方菀点了两杯咖啡粉兑的咖啡,狐疑地看了一眼沈御京:“你真的没有再见过皎皎?”
沈御京神情一怔,没点头,也没摇头。方菀却自顾自地感叹:“没见过也好。皎皎说,你们不是一路人。你是大鲸鱼,而她只是小泥鳅。这个臭丫头。居然这么说自己。”
“皎皎的爸爸又是怎么回事?”
“感冒引起的心肌炎,还有一堆老年人常有的毛病,反正时好时坏。想当年,他可是我们镇上威风赫赫的英雄呢。”方菀多少有些怅然。
沈御京不敢问是不是火灾时的那场感冒引起的。
有些事情,哪里还需要求证。
“那她平时回来住在哪里?”沈御京沉默良久。啞声道。
“我家。”方菀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刚好我最近发现了她的一个小秘密,有关你的。我拿给你吧,她应该本来也是想给你的。”
站在方菀家的院内,酷暑当头,沈御京竟等得手脚发凉。
“这个。”方菀急匆匆地推开门,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应该是在你毕业的那个夏天写的,我看落款的时间是六月八日。”
六月八日,沈御京寂然地闭上眼,那个自称泥鳅的少女,在喧嚣的街头,面无表情地亲了他一口,自那时起,他的心便落在了这个镇上,不曾带在身边。
“写了什么?”方菀也挺好奇。她在陈皎皎走后收拾房间时偶然发现了这个信封,本想等她下次回来交给她的,但既然遇到了沈御京,她觉得。给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少年时最喜欢的两个人,她盼望着他们能跨过命运的山川大河再次遇见。
沈御京强忍住泪意,拆开用胶水封口的信封,就看见一张明信片。
画中海水幽蓝浩瀚,话却没头没脑的,只有一句——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落款是一轮随手画的月亮。
盛夏蝉鸣不止,时光缓缓退后。
沈御京闭上眼,觉得自己仿佛化身陈皎皎口中的那只鲸,正努力拨开湍急的海水逆流而上,只为了回过头,再看她一眼——
再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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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2004年夏。
深夜一点才过,沈御京刚买的手机就响了。
摩托罗拉的电子屏幕泛着幽幽的蓝光,带他的朱医生瞥了一眼,笑吟吟地道:“妈妈?”
沈御京不好意思地点头,朱医生理解地摆摆手:“出去接吧。”
沈御京说了声“抱歉”。出了诊室。电话中,阮昭云的声音倒比在洛河镇时要轻快不少:“吃晚饭了吗?”
“忘了。”
“说了多少次。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沈御京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见外面大厅急诊收费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吵架。他连忙掩住手机:“妈,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啊。”
“哎,等等……”
阮昭云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漫长的忙音中,沈御京整了整身上的白大褂,朝着收费处走去。刚经历了非典噩梦般的一年,所有人对感冒发烧一事尤其敏感,一旦有点小毛病,都会第一时间往医院跑。这天也不例外,不大的大厅里即便过了午夜,仍排满了求诊的病人。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刚才的猜测没错,的确是有两个女人在吵架。面朝他方向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穿了条印花连衣裙,此刻正涨红着脸破口大骂:“你个小姑娘,看你骂起人来这么有精神,哪里像是有病?怎么就不能先让让我?我可是发烧了,三十八摄氏度呢!万一是非典怎么办?”
一句“非典”,令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闻声色变,迅速退到门外——
很快,大厅里就只剩那个女人和背对着他的那个被指没病的小姑娘。虽被称为小姑娘,但她的个头实在是不小。瘦瘦高高的身形。看上去有一米七。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和七分牛仔裤,露出半截细长的手臂,洁白如新藕。
沈御京已判断出谁是想插队的始作俑者。对这样扰乱人心的做法更是忍无可忍,怒声喝道:“非典已经过去了,医院也明令禁止大声喧哗,看您一把年纪了,先来后到的规矩总懂吧?都按顺序排队去,再乱说话,我可就叫保安了!”
那女人约莫没想到会被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实习医生训斥,一时间蔫了。外头的人听见沈御京的话,也纷纷重新拥进了大厅,开始排队。但不知为何,只有那个姑娘,迟迟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沈御京有些纳闷,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你不去排队吗?”她依然没动静,直到一旁长椅上蜷坐着的男人开口催促她:“陈皎皎,我都要痛死了,你怎么还傻愣着?”
霎时间,沈御京愣住了。冰冷的日光灯下,姑娘终于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嗨,大鲸鱼,好久不见。”
曾经的少女褪去了稚嫩,巴掌大的脸被细碎的刘海遮住一半,唯有那双眼,仍皎洁如天边的明月,让沈御京蓦地屏住了呼吸。朱医生大概也听到了动静,跟出来察看情况。见沈御京站在那里发呆,皱紧了眉头:“小沈,还不进来做事!”
沈御京这才回神,为难地望向朱医生,脚步却没有动。意识到沈御京的迟疑,陈皎皎“扑哧”一声笑了:“我不急着走,还要排队拿号看病呢。说起来咱们也好几年没见了,都是老校友了,待会儿叙叙旧啊,不急。”
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全然不似方才,沈御京的心中就像沉了一方礁石,重得喘不过气来。在朱医生严厉的目光中,他艰难地从鼻腔里挤了个“嗯”字。这才转身回了診室。
002
朱医生给病人诊疗时,他就在一旁跟着旁听做记录。虽然他竭力想要专注,却还是有好几次,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出老远。其实自1999年跟她不告而别,他每年都会偷偷回一次洛河镇。包括去年非典时期,他也回去了。
但每一次,他都完美地和她错过了。
方菀曾感叹说,应该是没有缘分吧。
他不说话,只有喉结安静地上下滚动。长大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因为工作对体能有一定的要求,上大学后他习惯围着操场跑圈,利用器械训练,慢慢地,曾经纤细瘦弱的身体终于变得强壮起来,手臂也有了漂亮的肌肉线条,就连个头也不知不觉拔高了十厘米。年初实习前他去体检,数字显示是一米八一。
他总想,如今一米八一的自己站在一米七的陈皎皎面前,再不是她口中的那个弱鸡。但他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她,一次也没有,直到今天。
陈皎皎踏入诊室时,肩膀上还架着个男人。沈御京飞快地瞥了一眼,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医生,我男朋友好像胃病犯了,麻烦您帮他看看。”说这话的陈皎皎态度谦恭,再没有在洛河镇时的飞扬跋扈。朱医生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沈御京站在一旁,虽对朱医生偶尔的提问对答如流,但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陈皎皎身上。
“认识的?”朱医生冷不丁开口。
沈御京没说话,倒是陈皎皎爽快地点头:“校友。”
“世界真小。”朱医生笑道。
沈御京却在心中默默地摇头。倘若世界真的那么小,他怎么会到现在才见到她?“你男朋友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既然知道自己有胃病,就别管不住嘴喝酒,你们可以去拿药了。”
说话间,朱医生抬起头,发现沈御京的视线竟然还停留在陈皎皎身上,顿了顿,说道:“既然是校友,那小沈就送他们出去吧,顺便跟护士说,叫下一个病人进来。”
沈御京替陈皎皎开了门,三人走了出去。病恹恹的方泷眼下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乐呵呵地调侃道:“陈皎皎,怎么没听你说过有个精英校友啊!”
“不是胃疼吗?话真多!”陈皎皎瞪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一脸遗憾地对沈御京说:“大鲸鱼,真可惜,本来还想跟你叙叙旧的,没想到你这么忙,那我们就先走了,有机会再聚啊。”
她说着,已拽着方泷大步往前。哪知沈御京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他的手很烫,不似洛河镇无数清凉的夏夜。陈皎皎丧气地咬唇,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不会是被他识破了吧?
“我现在的确很忙,所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我没有手机。”她顿时松了口气。
“家里的呢?”
“也没有。”
“工作单位的总有了吧。”
“这……”陈皎皎无措地偏头看了一眼方泷,见他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又气又无奈,只好说,“你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我有空了联系你吧。”
“不行,你写给我。”沈御京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强行塞到她的手中。
陈皎皎有一瞬间的惊诧。沈御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魄力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释然。五年了,自己都变了这么多,他有些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咬牙。在手机上输入一串数字:“我的小灵通,平时放在家里不怎么开机。电话费太贵了,你有空了给我发消息吧。”
沈御京收回手机,默默端详了那八个数字一遍,按了拨打键。
一阵欢快的音乐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陈皎皎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尴尬。沈御京毫不在意地挂断电话,收起手机:“那我先去忙了,再联系。”
说罢,不等陈皎皎开口,他已转身回了诊室。
进了门,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是高兴得发抖。
朱医生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喜欢过的人?”
沈御京郑重地摇头:“喜欢的人。”
003
走出医院,陈皎皎戴上安全帽,不耐烦地催促方泷赶快上车。
“哎哟,陈皎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周你不是才把我给甩了吗?”方泷捏腔拿调道。
“可这周还没有啊。”陈皎皎一脸正经。
“神经啊你!”
“废话真多,还想不想坐我的车了?”
“好好好,姑奶奶,怕了你了!走吧,我们回去。”方泷识趣地戴上头盔,跨上陈皎皎的车后座。一阵轰鸣,摩托车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而此时的沈御京,刚刚从窗前转过身,回到座椅上。他插在裤袋里的一双手,无数次蜷紧,又放松。
原来如此。
周日好不容易等到一天调休,沈御京回家洗澡换了衣服,便急着要出门。阮昭云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去哪里?”近年来大伯家的水果批发生意做得不错,阮昭云跟着沽了不少光,如今已拥有一家小小的店面。日渐平坦的生活磨平了她不少戾气,她不再是洛河镇上那个焦虑暴躁的寡妇。但尽管如此,她对沈御京的要求依然严格。
沈御京不说话。阮昭云一愣,笑道:“是谈恋爱了?同学,还是医院的姑娘?”
沈御京闷声摇头。
阮昭云也不急:“下次带回来给妈看看,妈毕竟活得比你久,看人比你要准得多。”
沈御京敷衍地说了声“嗯”,扭头走了。
走到街上,沈御京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那串号码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食指迅速地按下数字,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
再打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人接。
他愣了很久,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下去,神色黯然。他已经尽力了。想过陈皎皎可能不会给自己联络方式。因此厚着脸皮缠住她:想过她可能会给自己假的号码,因此当场拨过去:想过她可能不会接自己的电话,但即便真是如此……他也不能怎么样她。
想抓一个人的心情再迫切。都抵不过另一个人逃离的决心。
004
直到整个夏天过去,天气转凉,秋风将整座城市的树都染成蜜蜡般的金黄色,陈皎皎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
十月份,朱医生的一篇学术论文获了奖,颁奖仪式设在市里的一家酒店,沈御京作为他最器重的实习生,被指名陪同。
阮昭云得知这个消息。特地去为他买了一身昂贵的西装,热切地张罗沈御京换上。她望着他,眼睛渐渐变得有些红。意识到失态,她赶忙擦干眼泪,正色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儿子。你爸如果泉下有知。应该也能安心了。”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她,沈御京竟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那时阮昭云总爱拿着一根晾衣棍抽得他满屋跑,边跑边骂:“你这个不成器的浑小子!”纵然那段记忆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但这些年来。他始终无法真正痛恨她,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
颁奖仪式定在十月最后的一个周日。沈御京抵达酒店时,居然看到一个人。陈皎皎正压低嗓子站在门外打电话:“哪里的话。我怎么会赖账呢?只是这个月业绩不好,交了房租就只够吃饭了,下个月,下个月一定送过去……”
她挂断电话。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恹恹地回过头。视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和沈御京的撞上。陈皎皎今天穿了件天青色的旗袍,头发盘在脑后,化了淡雅的妆,和那天在医院相比要精致许多,称得上是真正的美人。就在她和沈御京对视的短短半分钟里,已经有好几个路人回头悄悄看她。
“你怎么在这里?”
“你呢?”
“朱医生的论文得了奖。我陪他来参加颁奖仪式。”
“哦,”陈皎皎拢了拢鬓角,已换上无懈可击的笑脸,“我是来给你们朱医生颁奖的礼仪员。”
两人都没再说话,陈皎皎恰好又接到一通电话,疲惫地拱拱手:“你上去吧。会议快开始了。”
“你呢?”
陈皎皎话中含笑,却没有回头:“我一个颁奖的礼仪员。还能不要钱半路跑了不成?”
沈御京抿紧嘴唇。转身上了楼。仪式冗长又无聊,但沈御京正襟危坐,每一句都听得很认真。他明白。未来的人生里,或许还会有比此刻更冗长无趣的时刻,但那都是必经之路。颁奖仪式结束,他立刻起身跟朱医生告辞,去追先一步离去的陈皎皎。
朱医生意味深长地笑了:“年轻人执着不坏,但不該强求的时候,也要懂得往前走。”
沈御京咬紧牙关:“那个人不是她的男朋友。”
朱医生摆摆手。转身走了。沈御京跑到酒店门口的时候,陈皎皎刚要发动车子。看见他,她低下头,狠踩了一脚油门。沈御京想也没想,整个人直接冲到她的车前。
“你发什么神经!”陈皎皎喘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午后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额间挤出的浅浅沟壑。也被这温柔的光线填平了。
望着她眯成弯月的双眼,不知为何。沈御京心中竟感到莫名的快意。
“你去哪里?”
“做什么?”
“我要和你—起去,你要不让我去。我就这么一直、一直堵着你。”
朱医生说,不该强求的时候,要懂得往前走。
但不是那样的。
他这样努力地游回来。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再看她一眼。
纵然大海再美再广阔,他想顽守的,仍然只有溪涧的这条泥鳅。
005
“我要上班了,你要喜欢在这里杵着,那就继续杵着吧。不过要是待会儿经理过来赶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陈皎皎换好酒水推销的制服走出来,见沈御京仍站在大堂,被一群服务生行注目礼,脸色越发阴沉。沈御京局促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犹记得在洛河镇时,镇上最大的娱乐场所是一家录像厅,但因为阮昭云管得严,直到离开,他连一次也没有去过。来到市里念大学,室友当然也会偶尔在周末约着吃个夜宵唱个歌,但这些活动沈御京通通以学业繁忙为由婉拒了。可他现在突然后悔了,如果当初跟着同学一起出来,他是不是就能早一点遇见她?然而这些念头。他还没来得及跟陈皎皎诉说,陈皎皎就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出老远了。
老陈去世后。陈皎皎就不再摆地摊了。到底是小生意,钱赚得少,只够糊口的。前两年,老陈又被查出糖尿病,需要定期检查,打胰岛素,杂七杂八的费用算下来,开始有些入不敷出。和她在医院缴费处碰面数次。逐渐熟识的方泷知道了她的难处后,介绍她来了这家KTV,做酒水推销的工作。
老陈这个迟暮英雄。起初担心KTV的环境不正经。硬是跟在陈皎皎屁股后面观察了一周。发现的确只是卖酒而已,才终于安下心来。但他还是觉得对不住女儿:“要是你当初肯听我的话,好好念书就好了……”
陈皎皎眨巴眨巴眼睛,搂着爸爸的脖子:“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你就别瞎操心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就算只是条小泥鳅。我也会在溪水里扑腾得好好的,活蹦乱跳的……”
言犹在耳,世上唯一的亲人此时却已经不在了。
陈皎皎整理好失落的情绪。挤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推开包房的门:“您好,这是我们KTV最近推出的新酒水套餐,能耽误您一点时间。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吗?”
包间里吵起来的时候,沈御京已经被经理赶到门外去了。灯火通明的大堂里,一个服务生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跟巡视的经理报告:“经理,不好了!皎皎刚在包间里被客人打了。”
“怎么回事?”经理厉声道。
“是那群客人的错,他们买了皎皎推荐的酒水套餐,非要皎皎陪着喝一杯,皎皎不答应。就……”
没等经理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推开他,冲进了包间区。一间又一间的门被推开,在此起彼伏的“神经”“干什么”的叫骂声中,沈御京总算找到了陈皎皎所在的那间。
音乐声已经停止了。大理石的地面上到处洒满了啤酒的泡沫。空气中飘荡着微酸的苦味,陈皎皎捂着脸站在桌前。望向她的那一瞬间,沈御京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在陈皎皎微微肿起的脸上,他看到了谦卑的笑容。
“抱歉,我是真的不能喝酒,要不摔坏的这几瓶算我的,你们慢慢喝,没必要为了个陌生人坏了兴致,您说是不是?”
“笑话!我们也算这里的常客了,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朋友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却这么不给面子……我看,你今天要是不喝,我们以后也不会来了,还会到处去宣扬这家KTV服务不周,想必经理知道后会很难做吧?”
那人说着,便粗鲁地抓起陈皎皎的手。
沈御京这辈子没和人动过手,但在那一秒,拳头却不由自主地挥了出去。他的心几乎在泣血,陈皎皎怎么在笑呢?
她为什么要笑!
006
派出所内。
一群被扭送来的人仍骂骂咧咧地要求沈御京赔偿,只有陈皎皎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警察问她话,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凉凉地瞥了沈御京一眼:“没错,是他先动手的。”
警察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瞪着沈御京:“是这样吗?”沈御京仍沉浸在陈皎皎刚才的那个笑容里。恍惚地点点头。警察皱了皱眉,严厉道:“年轻人学什么不好,没事学流氓打架!身份证拿出来!”
沈御京木然地在裤袋里摸了半天,只找到学生证递过去。
警察一愣,摸了摸后脑勺:“医学院的学生啊,按理说也是高才生了,不应该啊……”
陈皎皎笑眯眯地附和着点头:“的确不应该。”
沈御京蓦地转过头,血红着双眼瞪着她,牙关紧咬。陈皎皎也不惧,手托着下巴,慢条斯理道:“警察大哥,学生犯了事是不是该找家长来?我看这么晚了,大家都累了,还是快点解决吧。”
阮昭云匆匆赶来的时候,陈皎皎已经半靠着长椅睡着了。日光灯下,她的睫毛轻轻颤动,那扯了一晚上的嘴角终于慢慢地垂了下去。沈御京正看得出神,阮昭云却从身后一把捞过他,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不孝子!没出息的东西!”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得有点懵。警察连忙过来拉人:“到底还是个孩子。没必要这样……”
阮昭云回瞪了一眼。那警察也尴尬得不说话了。
陈皎皎自然被他们吵醒了,起身掸了掸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推销制服,走到阮昭云身旁:“阿姨,您来了。”
“啪!”又一巴掌,不偏不倚地落在陈皎皎剛被打过的半张脸上。
刚被打过的沈御京原本神色恹恹的,此刻却陡然转醒,死死地拽住阮昭云收回来的手:“妈,别!”
“你闭嘴!”阮昭云指着陈皎皎的鼻子恨声道,“你看你这么没出息,就是让这种三教九流的人缠着给带坏的!”
被如此侮辱,陈皎皎竟然没有生气,脸上反倒堆起笑:“阿姨,您只说对了一半,可能我在您心目中是三教九流,但我没有缠着他,是他非要缠着我的,我也很烦……”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阮昭云的身体有些颤抖。
正当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时,派出所的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方泷。
“陈皎皎,”他皱着眉,环顾四周,“我来接你了。”
“哦,你终于来了。”陈皎皎走过去,亲昵地挽着方泷的胳膊,走到警察跟前:“警察大哥,今天的事我全都交代清楚了,动手的人中没有我,我可以走了吗?”
望着始作俑者陈皎皎这张理直气壮的脸,警察多少有点讪然:“呃,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啊。”
说着,陈皎皎已拽着方泷走到门外。
陈皎皎今天没骑车,只能站在路边等公交车。沈御京挣脱阮昭云追出来时,公交车刚到站。寡淡的月色中,她的脸逆着光,清冷而肃穆:“干什么?”
他没说话。
陈皎皎嘲讽地勾起嘴角:“不想给你号码,就是不想见你的意思;不接你电话,也是不想见你的意思——至于我为什么不想见你,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长街寂寂,秋风无情地卷起落叶,陈皎皎转身上车,果决的背影没有一丝迟疑。
007
那天阮昭云领着沈御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阮昭云一言不发地摁亮客厅的灯,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半包红梅烟点上。清冷的房间里,青烟徐徐散开。沈御京恍惚记起,阮昭云已经戒烟一整年了。
香烟受了潮,味道有点儿冲,阮昭云咳嗽了几声,目光终于落在他的身上:“没有话想说?”
沈御京望着窗外零星的灯火出神,这里不是洛河镇,没有潺潺的流水,没有少女跋扈却可爱的笑声,也没有他的十八岁。
这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抬起苍白的脸:“有。”
阮昭云以沉默示意他说下去。
“妈,我想问您,既然您这么讨厌洛河镇,这么讨厌洛河镇的人,当年为什么还会选择去那里呢?”
阮昭云怔了怔,眉头狠狠地皱紧,又慢慢舒展开来,冷傲而坚决:“因为我傻,所以我不允许你像曾经的我那样傻。”
沈御京的身子晃了晃,眼中似闪过一抹苦楚,转过身,回了卧室。
一转眼便入冬了,沈御京将陈皎皎的号码删掉的那天,刚下过那年的第一场雪。触目所及是刺眼的白,冷冷的北风从窗外呼啸而来,割得他的脸生疼,以至于连他的泪腺似乎也一并冻住。
也许她一直在怨恨他吧,如果不是插手了他的人生,也就不会改变她自己的人生。
有人说,命运的更迭就像一场蝴蝶效应,西伯利亚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便能引发印度洋上的一场海啸。
于她而言,他或许是那只闯入她生命中的讨厌的蝴蝶。
沈御京举着方菀给自己的明信片端详了很久,墨黑的字迹在时光的浸染下已变得有些模糊。他反复抚摸着落款处的那轮小月亮,手指冰凉而颤抖。
深吸一口气。他重新将明信片塞进了抽屉里。
008
下班后,沈御京又去了一趟KTV。
他觉得必须再见她一面。把没机会说的话说清楚。哪怕要把彼此最不想面对的往事撕裂摊开,他都可以接受。
但陈皎皎却不在了。
按经理的说法,那天过后,陈皎皎就被辞退了。冰天雪地中,经理含着半支烟,神色复杂地瞟了他一眼:“年轻人,你还是太冲动了,皎皎工作了两年,这样的事已不是头一回,哪一次不是我进去赔个笑脸也就过去了。就因为你非要出头,结果害她丢了工作。虽然我挺喜欢她的,但做生意讲规矩,我不能得罪客人啊。你若是真喜欢皎皎。就好好想想我今天的话吧。她是个苦孩子,爸爸心肌梗塞去世后欠下一屁股债,就指望着多赚点钱还债了……”
沈御京独自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明晃晃的太阳升起来,地上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沈御京深深浅浅的脚印落在松软的雪泥里,仿佛走回了少年时。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保护她,为她抚平崎岖生活中的褶皱,却不想只是平白无故地为她增添麻烦。他一度以为自己长大了,和过去不同了,但原来并没有。
真相是如此不堪。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阮昭云的水果店。阮昭云正忙着应酬客人,见自己的儿子突然出现,默然地望了红着眼眶的他许久。半晌,她不客气地命令道:“进来,帮我把这箱货理了!”
转过身,阮昭云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不能心软,她告诉自己。
她原本不需要將自己层层武装起来,做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但在沈御京的父亲去世后,她突然意识到。他生命中好与坏的角色都只能由她独自扮演。
执意回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洛河镇太小,留在那里,沈御京注定一生庸碌。如果他的天分不过如此,她也就认了。但他不是。
一只巨鲸,应该生活在什么样的水域,他或许还不懂,但她明白。
她信他终究也会明白。
009
春节那几天,沈御京申请在医院值班。
吃晚饭的时候,朱医生掏出一支烟点上,又递给他一支。沈御京摇摇头:“我不抽。”
朱医生颔首:“不抽的好。”
沈御京望着明灭的烟头,突然道:“朱医生,您抽过红梅吗?”
朱医生的眼光掠过食堂攒动的人头,笑着回味道:“抽过,年轻的时候抽,那时穷嘛,买不起贵的。现在想想,穷也是段好日子呢。”
沈御京扯了扯嘴角,却没能配合地笑出来。
方泷冲进急诊室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坐下,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把急诊室的门推得“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沈御京错愕地回过头,就看见方泷血红着一双眼,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求求你,帮我救救皎皎!”
上了方泷的车,沈御京仍然有些恍惚,他只觉得大脑爆炸般的疼。方泷骑着摩托车载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被刺骨的冷风吹得人都僵了,头脑才渐渐清醒过来:“调头!方泷!调头。先带我去找一个人!”
阮昭云正准备打烊,沈御京“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卷帘门才放下一半。回过身,就看见那天接陈皎皎的男孩和沈御京,两个人一脸痛苦的窘迫。她镇定地抱着一双手:“说吧,有什么要求我做的?”
“妈,能不能……”沈御京觉得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声音苦涩,“借我一万块?”
一万块在那一年可不算一笔小数目。阮昭云轻轻地挑了挑眉:“干什么用?”
“替小月亮还债,那天我动手打人害她丢了工作,她还不上欠的钱,被人带走了。”
“沈御京,”阮昭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妈。”
“你知道还敢来问我借钱?”
“除了您,没有人可以帮她了。当年在洛河镇,如果不是小月亮,我也不能……”
“闭嘴!”阮昭云狠狠地喝止他,“我可以借钱给你,但你得答应我,这次之后,永远不准再见她。”
沈御京半张着嘴,维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久久地跪在那里。最后,他决然地抬起头:“我答应您。”
人是在什么时候明白所谓“永远”的?
于沈御京而言,他一生一次的永远。给了一份绝望的誓言。
当他和方泷揣着一沓沉甸甸的钞票赶到城西的平房里时,陈皎皎刚被人揍了一顿。凌乱的长发遮住她肿起来的眼睛,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
“大鲸鱼呀。”待发现真是他时,她嗤笑了一声。
沈御京走过去,不卑不亢地对债主道:“皎皎欠的钱,我带来了,我现在能带她走了吗?”
中年男人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把钱拿过去,仔细点了一遍,恶狠狠地瞪了陈皎皎一眼:“哼,算你走运,有个傻男人肯帮你。”
陈皎皎抬起下巴,眼睛望着一旁的沈御京,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沈御京和方泷扶着陈皎皎走出房子,陈皎皎冷漠地打开他的手,揉了揉胳膊:“我不稀罕。”
“我以前欠你的,还你了。”沈御京竟然很平静。
陈皎皎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旋即笑了:“真蠢。”
“不蠢,我知道方泷不是你男朋友,你不知道那天你在医院门外说话的声音有多大。”沈御京说着走过去,扳过她纤瘦的肩膀,“不过今天不说这个,我是来找你清账的。”
“什么?”
“你也欠我一样东西,还没还给我。”
在陈皎皎困惑而震惊的神色中,沈御京俯身亲上了她冰冷的嘴唇。
“从此以后。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陈皎皎已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记忆中似乎只有很冷的风,和不知何时落下的,纷纷扬扬的雪。
她坐在方泷的后座上,泪水结了冰。只觉得一张脸好痛。
不能回头,她告诉自己。
就像她对他说过的那样,永远,永远不必回头。
010
隆冬的洛河镇,在白雪的掩映下,如同尘世中最后一处被遗忘的仙境。
这些年来,沈御京从没有在这个时候回来过。
溪水被冻住,野草被积雪压弯,一切映入眼中的景致都显得熟悉而陌生。他独自在桥上驻足了很久,低头疾步向前走去。
陈皎皎家的旧址已易主,正在盖新的小楼。或许是因为这场大雪,进行到一半的工程暂时停滞了。沈御京沉默地望着砌到一半的砖墙。无尽的黑夜中,雪光刺痛了他的眼。
他摊开冻僵的手,徒劳地握紧,然后又松开。
掌心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时间并不会因为谁的执念而停住,巨大的悲痛如长风呼呼地灌入他的身体。突然间,他感觉有一双手,自身后紧紧将自己抱住。那双手纤长而细白。冰冷却滚烫,在微微颤抖着。
“不许回头。”陈皎皎说。
他没动。良久,他闭上眼,脸上浮现出一个悲凉的笑容:“我收到了。”
“嗯?”
“我收到了,那张明信片。”
陈皎皎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温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外套:“那我的祝福。也记得要一并收下啊。”
愿你游向深海,不必回头。
往后的生命里,所有苦难都规避,所有好运都降临。
年轻的人们在那个浩瀚的雪夜中就此别过。谁也没有回头。从此天南海北,再不问归途。
離开这座城市前,陈皎皎去了一趟阮昭云的水果店。阮昭云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陈皎皎笑了:“阿姨,我要走了,去沿海机会应该会更多。”
阮昭云没搭腔。
“别担心,阿姨,我只是来找你要账号的,以后钱攒够了,就给您汇过来。”
“不必了。这是我答应御京的。”
陈皎皎愣了愣,摇头:“不行,这是我欠您的。”
“你烦不烦?”阮昭云瞪她一眼。
陈皎皎咬了咬唇,良久,说:“那算了。以后我再想办法,让人替我还给您。”
阮昭云不理她,转身开始码水果。陈皎皎识趣地退出门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深深地望了阮昭云的背影一眼:“阿姨,你说,如果他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广阔的大海,只留恋路边的小溪——到那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阮昭云没有回头,冷厉的神色却不由得柔软下去。
倘若如此……
倘若日后真的如此,恐怕她也束手无策吧。
011
2011年夏。
沈御京在又一次擢升后,提交了年假申请。阮昭云替他收拾行李时随口问了一句:“准备去哪里玩?”
“洛河镇。”
阮昭云的手一颤,不说话了。这些年。沈御京一直履行着当年他对自己的承诺。按照她的意愿,见过许多女孩,有大学老师、外企白领,还有公务员……林林总总的,也谈过几次恋爱。
但每到最后关头,女孩无一不是选择提出分手。
她没有傻得去问那些女孩为什么,从沈御京无动于衷的表情里。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阮昭云今年五十四岁了,水果店的工作太操劳,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已交给年轻的店员打理。近两年,她彻底戒了烟,每天最大的娱乐变成了到楼下跟其他老太太一起打几圈麻将。
沈御京正背對着自己在叠衬衫,她走过去,握住儿子冰冷的手。
年轻时没能好好保养,她的手如今已如脱水的植物,柔软而松弛:“你还在等她吗?如果她……已经嫁人了呢?”
沈御京没有说话。
他其实没有等她,如果说二十二岁那年的他是真的在等她的话,那么如今的他,只是没有继续往前游罢了。他自愿将自己困在那方狭小的水域里。安静地呼吸,忘记了时间。
“今年你就三十岁了。”阮昭云轻叹。
沈御京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没有出息。”
她负起手,背过身去。
沈御京突然笑了一下:“可能是吧,妈,越长大,我就越觉得自己像你年轻的时候一样傻。但我没有后悔过。妈,你后悔过吗?”
阮昭云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没有回答。恍惚间,她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因为爱一个人,放弃了城市的生活和不错的工作,也舍弃了同龄人热烈的追求。心甘情愿地和他去往了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洛河镇。
原来。她也曾是一只囿于溪流,放弃大海的傻鲸鱼。
“我不管你了,”她抹掉眼泪,自嘲地笑了,“你已经这么大了,我也这么老了。你要往哪里去,就去吧。但以后后悔的时候,别怨我……我尽力了。没有对不起你爸爸。”
沈御京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这次回洛河镇。是为了参加方菀回老家补办的婚礼。方菀毕业后留在了沿海城市,据说成了个女强人,拖到二十九岁才和男朋友结婚。洛河镇虽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但回家办婚礼的习俗不能改。方菀因此被家人叫了回来。
他是自己开车回去的。中途车子意外爆胎,耽搁了一阵。等赶到现场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
台上的方菀比年少时多了一分成熟的韵味,他没急着落座,反倒是站在酒店的柱子旁静静地观礼。一支烟递到他手边。他低头瞥了一眼,是市面上已极少能见到的红梅烟。
香烟的主人手指细白如葱,指间并没有戒指的踪迹。
“抽吗?”她微微笑着,眼如弯月。
“抽啊。”从不抽烟的他接过来,借着她的火点燃。
“大鲸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那你呢?”
“也挺好的。”
“对了,以前忘了问,陈皎皎,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你说什么?”
“难道我会错意了?我觉得我没有啊。”
在礼成的掌声中,他的吻无声而温柔地落在她的唇上。
这一生,有人游向深海。有人囿于溪流。
但无论如何,心之所向,便是最理想的人生了。
更新时间: 2020-09-11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