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最
楔子
博上北奉阁主之命去见扶澹时,姑苏正值梅雨季节。
名誉天下数十年的震川先生坐在庭前,目光落在天地间连绵的细雨上。博上北温雅地行礼:“小子洛阳博上北,前来记录永宁将军生平。”
他发出一声状似叹息的笑,缓缓道:“那应该是承平十九年,她十岁……”
一
过往的时光似乎如面前氤氲的空气一样,模糊不清。
扶澹只记得她倚在长廊的红柱上,盛夏的光影斑驳,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洒下,照在她的身上。她听到脚步声,回首的眉眼和顺又怯懦。
他有些好奇,永宁侯声威赫赫,掌上明珠竟如此乖巧温和。
那女孩见他过来,怯怯地开口:“扶澹哥哥?”
彼时少年站在长廊尽头,逆光把他的样子掩住。叶悠眯着眼,只能看到浓墨重彩的一团光影。十三岁的他还是京师里人人交口称赞的王孙公子,还是能走马看花、并辔青骢的少年。
叶悠有些紧张地走过去,轻声道:“扶澹哥哥,我很喜欢你写的《回雪赋》,可不可以跟我讲讲回雪?”
他不由得失笑,其实他从未去过那个离大衍极远、满是神仙鬼灵的国度,但他还是与她说了些传闻。夏日长长,永宁侯与扶尚书走出房间,看到的就是叶悠坐在扶澹身侧笑吟吟的模样。扶澹走时,叶悠仍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角:“扶澹哥哥,你还会来吗?”
扶澹生得好,眉眼清俊不说,长姐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父亲又是吏部尚书。他自出生就受万千爱护,周围人把一切权势纷争都拦在他身外,他也因此极少与同龄人往来。
所以,那天夏日的午后,满架蔷薇下,他对牵着自己衣角的叶悠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笑:“会。”
扶澹开始常往永宁侯府走动,侯府原先多少还有些顾忌,可叶悠在他的陪伴下,性子开朗了许多,且扶澹待人温和,侯府上下反倒盼着扶澹常来。
侯府有处八千卷楼,楼内藏着众多孤本。叶悠枕在古旧发黄的书页上,看着少年专注地凝视书卷,不由得道:“扶澹哥哥一定会成为大儒。”
扶澹神色淡淡:“‘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小悠可知,我最佩服的人是你父亲永宁侯。”
叶悠惊讶得睁大眼睛,她听见扶澹说他钦佩历代永宁侯的忠烈。
他说世间征战不休、烽火连绵,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像永宁侯一般让黎庶安康,无定河畔不再有白骨,春闺梦里人犹能归乡。这些是用万卷书也换不回来的。
叶悠心底一片柔软。
“那你呢?以后想做什么?”扶澹望向她,眉眼温柔。
有薄红染上了她的耳,她躲闪开视线,声音降低:“看着你实现你的愿望。”
“我记得你想在姑苏买间宅子,种花种树。”少年温和地笑开,手指缠绕上她的一缕长发,“不知道这幅画卷里……有没有我?”
她乍闻此言,只觉心底的一树梨花尽数绽放,有清风吹过八千卷楼的窗棂,她的睫毛颤了颤,那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二
叶悠十三岁生日那天,回府的轿子驶过一座茶馆时,她抬帘,有位华服少年倚在窗前,遥遥望向她,眉眼弯起。
她认出那是当朝太子付微之。父亲曾经教导过太子一段时日,偶尔也会赞一声他德才兼备。父亲的称赞从来是一句当十句算的,有君如此,大衍之幸。
她回到家中,冬日飞雪,侯府后花园的梅花悉数绽放。叶悠披着纯白的狐裘,躲在假山后,看着清贵的少年手里提着盒子,耐心地寻找她。
她脸上绽出笑意,知道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眼看扶澹就要寻到此处,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然后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进结着薄冰的湖里。
“救命!”她刚出声,口鼻猛地灌进冰水,她拼命挣扎,身子却越来越沉,渐渐失去了意识。
屋外寒风萧萧,屋内暖融一室。叶悠在床上醒来,脸上“啪”地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永宁侯冷声道:“跟我出来。”
叶悠意识到了什么,颤抖地披上大氅,随父亲到了侯府后花园。
“跪下!”
她跪在雪地上,听父亲说道:“扶澹为了救你,寒气入骨,御医说——他的双腿算是废了。”
仿佛有千万道惊雷平地响起,炸得她双耳嗡嗡作响。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父亲说了什么。永宁侯的鞭子打在她的身上,恨铁不成钢地责骂:“你为什么要胡闹!”
他疼她,她便骄纵了许多,躲在假山后边等他来寻,从未想过会有如此结果。
父亲说得对,是她的胡闹害得他永远都站不起来了。人人皆道扶家小公子机警绝伦,是京城第一的贵公子。而从今以后,那个骄傲的少年,一辈子都只能依靠轮椅生活。
铺天盖地的大雪落在叶悠的发上和身上,鲜血从厚厚的大氅上浸出来,直到叶悠的哥哥拦住盛怒的父亲,把她抱回屋内,叶悠才终于恢复感知,抱着扶澹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颤抖着哭出来。
盒子里是他们初见时,叶悠的画像,以及一段沉水香。
那幅画被她珍而重之地保存着,那段沉水香后来被她送与父兄。自那天起,他们中间便多了无数道穷尽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数日后,遥遥的梆子声传过尚书府,传到扶澹的耳中。一室寂静里,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扶澹哥哥?”门缓缓打开,纤弱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
扶澹迟疑道:“小悠?你怎么进来的?”
少女坐至他的床边,展颜一笑:“翻墙进来的。”
她好像变瘦了,脸上几乎没什么肉,扶澹有些心疼:“这么晚来,太危险了。”
话音刚落,他就想起,扶家因为此事险些与叶家反目,禁止叶悠再与他往来,她只能如此。
叶悠轻轻“嗯”了一声,脱掉外套和鞋子上了床。扶澹一惊:“你干什么?”
有湿润的液体落到他的手上,扶澹抬眼,看见叶悠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他一怔,就被叶悠抢占了先机。少女钻进被子里,尚带着凉意的身体紧挨着他。扶澹感觉到一只小手牵住他的手腕,将一串细腻的珠子套在他的手上。
“普华寺的住持说,它能带给人好运,我对佛祖许愿,希望你此生能长长久久,平安喜乐。”扶澹抬起手腕,一颗颗圆润光滑的木珠串起戴在手腕上,他无声地勾起嘴角,拍了拍怀中人的背。
叶悠瞬间紧绷了身体,扶澹反应奇快,欲看她背上是否受伤,叶悠却拼命挣扎。扶澹只好按住她:“那我不看了,现在还疼不疼?”
他受伤至此,不仅不责备她,还顾及她的一点小伤。这么想着,叶悠极力忍耐的哭声再也压制不住:“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扶澹摸着她的长发,声音温柔又坚定,“即使其他人,我也会去救的。”
“可是……”叶悠抽噎着,还想说什么,却被扶澹打断:“想要赎罪,就来我家做少夫人,以后我们去姑苏买所大宅子,我教书养你,好不好?”
叶悠缩在他怀里,哑着嗓子说:“不,我不要你养,以后我要当大将军,我要守你一世安宁,代你还天下太平。”
少年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低笑道:“那就是说好了做扶家少夫人?”
叶悠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三
还未等到扶澹向永宁侯提亲,侯府就挂满了白幡。
叶悠的父兄突发不治之症,不到月旬便撒手人寰。她在灵堂里跪了一整晚,满眼白幡飘舞。晨起她强撑着身体,去母亲房中请安,只见到一双绣花鞋在她眼前晃动。
扶澹赶到侯府时,叶悠正在床上缩成一团。见他到来,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抱住他。怀中的姑娘不吭声,只是颤抖,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扶澹哥哥,我怕。”
她好像变回了十岁时的那个小姑娘,满脸怯懦,不知该依靠谁。扶澹从怀里拿出从普华寺求来的一串佛珠,戴在她纤弱雪白的手腕上:“这是聘礼,别怕,等我来娶你,好不好?”
叶悠无声地落泪,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从脸颊上落下来,她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
然而自那天过后,扶澹就再未见到叶悠。
他去侯府,侯府中人告诉他,叶悠已被远房亲戚接走,偌大的侯府里如今冷冷清清的,曲终人散。
扶澹央求父亲寻叶悠的踪迹,时值夺嫡之刻,扶贵妃深受圣上喜爱,圣上欲废太子,立尚且三岁的幼童,扶家一时成了权势纷扰的中心。
扶尚书无暇分身,却还是答应了儿子找寻叶悠。
可她的踪迹如水入墨中,了无痕迹。
一晃七年过去,太子继位,扶贵妃与皇子迁至封地。庙堂风平浪静,天下依旧烽火连绵,各国征战不休。
京城不改繁华,扶澹久居书屋,一篇篇精湛文章、治国妙论从尚书府流出。庙堂江湖,无不仰慕,甚至有“天上扶公子,人间翰墨星”一说。
达官显贵欲与扶家结为姻亲,皆被扶澹婉拒,说残疾之身,不欲成为拖累。
实际上世人亦知晓,他找寻永宁侯家的小姐多年,据说二人早就私下定了终生。可永宁侯小姐不辞而别,独留扶澹终生守诺。
这个传言反而让京城贵女对其更感兴趣,扶澹翻开一页书,听闻小厮道:“九公主又给公子送信来了。”
扶澹淡淡地道:“退了吧。”
小厮跟随扶澹多年,忍不住开口:“叶小姐已经不在了,难道公子就不成家了吗?”
“她一天不回来,我等她一天;她此生不回来,我等她此生又何妨?”扶澹疲倦地闭上眼,晨光把他的眉眼映得温柔又干净。扶澹想,人的心终究还是太小了,盛了一人,就进不去另一个人。
四
深夜,一阵嘈杂声将扶澹惊醒,有火光从窗外亮起,门“砰”地被人推开,身着盔甲的女子眉目秾艳,姿容绝世,浑身笼罩着冷意,鲜血顺着手中的刀滴下。
扶澹仿若被人定在原地,久远之前的女孩与面前的女子融合在一起,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道:“小悠?”
有人闯进来,对着叶悠俯身跪拜:“扶家共九十七人,已捕获九十六人,请将军指示。”
女子冷冷地道:“杀。”
哭喊声和尖叫声盖过夜色,扶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吼道:“你做什么?小悠!你疯了吗!”
“把他锁在屋里。”她没有投给他一眼,转身离去。
扶澹被绑了起来,动弹不得。他清楚地听见凄厉的哀号和痛斥,怨毒的声音一道道钻入他的心里,令他永生难忘。
那一夜,漫天火光映照,尚书府的血流到了门外的街道上。整个府中只活下了扶澹一人。
次日举国震惊,早朝时太监传旨:“宣永宁侯觐见!”
满殿官员纷纷回首,只见一身绯色官服的女子从大殿外走来。
圣上称赞新任的永宁侯年少豪杰,诛灭勾结外敌的扶家。满朝文武这才得知,少年天子潜龙之时便运筹帷幄,而叶悠,不过是他的一把刀。
她抬头与皇帝遥遥对视,眼里藏着旁人不知的深意。天子道:“希望爱卿继承永宁侯一脉的风骨。”
尘封多年的侯府重新修整,叶悠领了上百将士团团护住侯府——她今天退朝已遭到一次刺杀,刺客被她斩于马下,愤恨地道:“永宁侯满门忠烈,居然出了你这个杂种!你对得起你爹的在天之灵吗?”
哦,原来不是刺客,而是个嫉恶如仇的烈士。有人不惜亡命,也要替扶家讨公道。叶悠漠然地坐回车内:“我是对不起父兄。”
车夫见怪不怪,马车踏过死不瞑目的尸体,一路驶回侯府,碾出一条血路。
叶悠打开门,看向轮椅上的青年,扶澹眼里压着数不尽的恨意,亦毫不回避地盯着她。
“一,我送你去江南,你此生不再回京;二,在我身边,我给你杀死我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做?”
她笑了,眼里像盛着碎冰,凉薄得让人害怕:“我不想骗你,因为权势。”
“你不是那种人。”扶澹道。
叶悠嘲讽:“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他父兄因为功高盖主,被先皇猜忌,先皇不欲背上骂名,下毒害了她父兄。她母亲知晓此事,怕连累她,上吊自杀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能叫人生,亦能叫人死。她一步步爬上高位,为的就是不再成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
“你父兄被人害死,所以你就要害死我全家吗?”俊秀的贵公子闭上双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哽咽了喉咙,却还是强撑镇定,哑着嗓子,“小悠,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从皇帝那里讨下我应该很不容易吧,怎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呢?”扶澹睁开眼,软弱和悲伤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恨意。他两眼通红,一字一字说道,“今日你不杀我,我必会亲手杀你!”
五
扶澹被叶悠囚禁在府中。
曾经的清贵公子成了女人的玩物,不得不让人感概。
酒楼里大多数人连连皱眉,扶家此回被灭,还不是扶贵妃曾与天子争过皇位?私通外敌分明是欲加之罪,更何况扶公子人品甚好,当下就有人看不过去,与之争辩起来。
“可别忘了扶澹和永宁将军的往事啊。”此话一出,无人能反驳,曾经被众人称赞的深情,如今都变了味。
雅间中的扶澹闻言,捏碎了酒杯,鲜血和酒一齐流下。叶悠长鞭扬起,“啪”地甩上他的脸,骂道:“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是我逼你的吗?”
被这一鞭不加防备地抽到,扶澹直接往后栽去,“砰”的一声摔在门外。
满座宾客认出了倒在地上的男子的身份,不由得震惊,喧闹的酒楼顿时鸦雀无声。
扶澹狼狈地爬起来,想要躲进门内,可他双腿已废,只能用手臂攀爬,满身不堪都展现在众人眼中。他才挣扎着爬了几下,就被人一脚踹出去,头狠狠地撞到栏杆上。叶悠一杯茶水泼到他的脸上: “躲什么躲?”
她的鞭子毫不留情地往他身上抽去:“你以为你还是尚书府的小少爷?装什么清高?”鞭子不停地抽上去,扶澹的白衣很快就渗出了鲜血。他不发一言,咬得下唇出血,血和水混合着流在地上。
酒楼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能听到叶悠的喝骂声。突然,一道压抑不住的哭声传来,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开始出言讽刺扶澹的人也都别过了目光,不忍再看。
打到后来,整家茶馆里只有扶澹和叶悠没哭,像两只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一样盯着对方。扶澹咬着牙:“我真恨当初救了你。”
叶悠冷笑:“可惜晚了。”
纵使这般折磨他,叶悠每晚仍与他共处一室。
扶澹无数次想杀了她,可即使在睡梦中,叶悠的袖子里仍然藏着鸣火,一按就有巨大的示警声,他寻不到机会。
六
中秋夜宴,天子大宴群臣。宴会进行到尾声,天子来到叶悠面前:“爱卿似乎喝了很多酒,小心饮酒伤身。”
叶悠边笑边摇头:“陛下怎么下来了,于礼不合。”
“你知道,我向来不在意这些。我更在意我大衍的将军,能否撑得起她的一身盔甲。”
叶悠清亮的眼睛直视皇帝:“陛下放心,臣无愧于心。”
见到这一幕的人心想,不愧是陛下一手扶植起来的亲信,跟陛下交谈的举止态度自与旁人不同。
叶悠确实是喝多了,半夜方归家。屋角垂了一盏宫灯,照得她眉目纤弱单薄。扶澹看着她,恍惚回到了那年夏日,见到她怯懦温顺的样子。可突然有无数道凄厉的惨叫声在他的脑中翻腾,扶澹的面色变得煞白,眼中噬骨的恨翻涌出来。叶悠恍若未觉,阖上门走来:“怎么不睡?”
扶澹闻到了浓烈的酒味,语气冰冷:“永宁将军,这似乎不关你的事。”
叶悠在他的身前蹲下,歪了歪头:“扶澹哥哥,谁是永宁将军?”
扶澹冷眼旁观,叶悠环顾一圈:“屋里怎么没书呢,我马上去叫人买。”她说着打开了房门,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她的身子刹那间顿住,一道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对不起。”
那一瞬间,扶澹以为她的酒醒了。一个出乎寻常的念头涌上脑海,他勉强维持镇定:“是不是扶家害了你父兄,你才对扶家动手的?”
这个想法埋藏在他心底许久,可他懦弱得不敢问。他怕她的回答若是,那么他的家人俱是罪有应得,他身为人子又能如何呢?
所幸叶悠的声音幽幽地飘来:“不是。”
他松了口气,旋即被铺天盖地的愤怒冲昏了头脑,又怒道:“那你为什么杀了他们?”
叶悠靠在门上,离他几步远的距离,烛火明灭,发出噼啪声。她轻声道:“扶澹哥哥,你不开心,打我骂我都可以。”她从怀里掏出一串木珠,声音中带着哭腔,“可你怎么不要我了呢?你当初说要娶我,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你怎么现在……就不要我了呢?”
泪水“吧嗒”落下,她瘫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你说好要娶我的,可你怎么……不要我了?”
扶澹的心仿佛被手攥住,他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理智告诉他,现在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她未必能有机会放出鸣火,可他看着抱着膝盖哭的叶悠,却下不了手。
再等一等吧,也许她是在装醉试探呢?扶澹找了一个理由,便任由自己袖手旁观了。
七
叶悠瞒住众人,远赴处在回雪的流风山。
回雪百姓相信,流风山上有仙人,曾有人求起死回生药,将还剩一口气的人救活。她得到消息,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到回雪。
她怕招惹主人不喜,将亲信安置在山下,孑然一身上山。山高数千丈,越往上走,风雪越强,她几乎被吹走,冻成紫红色的手指拼命扒住山体。
流风山好高,高得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完。风雪越来越大,她已辨不清方向,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屡次打滑,山高且险,摔下去定尸骨无存,她怕得直哭,忽地回想起她在雪地里跪着,被父亲鞭打的场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大喊:“我是永宁侯家的女儿!我不能在这里倒下!”
她自小受到父亲严厉的教育,不许她哭,凡事过犹不及,她变得胆小怯懦,但总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后来父兄不在了,她依然爱哭,却也只能边哭边走下去。她就这样靠着心头难辨的不平气,挣扎着继续走,一路走一路喊:“历代永宁侯都是沙场报国的命,我要死只会死在战场上!”喊着喊着,她的声音就哽咽了,哭道,“我是永宁侯,我不能倒下!”
“别喊了,吵得老道脑袋都疼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叶悠回首见到年轻的道士嫌弃地看向她,“小姑娘家家的,嗓门怎么这么大,老道再不下来,只怕都要雪崩了。”
那道士告诉她,他有办法医治腿疾,只是世上没有平白得到的事情。他需要她的二十年光阴,她会提前二十年死。
她拜谢道士,取了蛊虫下山来,策马赶回京城。一路仍是战火纷争,虽艰辛,她心里却充满欢喜。
她趁着夜色入城,她太急了,甚至提前甩了自己的亲兵。一支羽箭借着夜色向她袭来,叶悠一仰身,羽箭落空。她猛地拔出刀,挥刀斩断接连不断的羽箭。
数支小队把她的前后路堵死了,大衍有夜禁,此刻巷道上空无一人,叶悠借着月色,见到他们的面容,皆是与扶家有关的。人群之后,清雅的贵公子坐于轮椅上,不动声色地远远望着她。
她早知会有这一日,然而真正面临,还是两眼发涩。她横刀在胸:“你们都想让我死,那就来吧。”
没有人知道她消失的这么多年里做了什么,然而这一夜闪烁的刀光,如鬼魅的身影,让所有人心惊胆战。前赴后继的死士不停地扑上来,叶悠浑身浴血,仍有还手之力。
突然一声鸣火飞上,围攻叶悠的人赫然发现,他们已被团团包围了,率兵的人赫然是当今天子。他策马至叶悠身畔,猎人与猎物的角色瞬间转换。叶悠在无数明火中下达着命令:“死生不论。”
陌刀刺入肉体的声音响起,凄惨的哀号声划破寂静的夜。叶悠被众人围在中间,在满街哀号和鲜血里,对着扶澹遥遥露出一个笑。
八
那是叶悠最后落在扶澹眼中的样子。世人说得对,历代永宁侯,除了忠义外,还有决然傲骨。他自诩聪慧,可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叶悠把他关在房里,再没来过。而他从侯府下人的口中得知,叶悠上战场了。
大衍举国之力的最后一战,她率领三千部众作为后援。人人惴惴不安,生怕灭国的命运会轮到自己身上,叶悠是善是恶都已不重要了,百姓只希望她能赢,也连带着她的份一起祈祷。
扶澹以为她不会死,所以当他得知叶悠与三千将士无一生还时,怔了许久。也是那天,有御医从南疆寻得秘法,来府里治好他的腿疾。他隔着一道墙,听到兴奋的人声隐隐传来:“赢了!我们打赢了!永宁将军那个佞贼也死了,永宁府满门忠烈,果真是在庇护大衍!”
扶澹仰起头,莫名有泪水流下。他心底奇怪:疾患医好,大仇得报,仗也打赢了,还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推开半掩的房门,发现侯府冷冷清清的,独留一个老仆,在清扫着侯府的落叶。
老仆絮絮自语:“小姐从回雪神山上带来的花,什么时候才能开呢?”
扶澹怔住了,有什么他刻意躲避的东西出现,他听到自己艰难地发出声音:“永宁将军,去了回雪?”
“是啊,小姐还说她见了仙人,让小姐愿望成真。”
扶澹意识到了什么,扶家在时,权倾朝野,尚不能治好他的腿,他怎么就信了会有什么南疆的秘法呢?
他茫然地走上街,不懂叶悠为什么要这么做。周围的喧嚣压得他喘不过气,却有一道清脆的女声穿过喧闹的人群,传入他的耳内:“一份梅花香。”
仿佛有什么声音在扶澹心中响起,回忆慢慢破开冰层,浮现出来。多年前的叶悠,轻轻靠在他的臂弯里,对自己说:“扶澹哥哥,谢谢你送我的画和香,我很喜欢。”
可是他,并没有送过她任何香料。
假想过的可怕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他仿佛堕入冰窟,浑身发冷。扶澹隐约记起永宁侯素爱沉水香,而叶悠从不燃香,永宁侯死的时间,也不过叶悠刚过生辰不久。有谁借自己与叶悠的手,一目了然。
原来他才是那个满手罪孽的人,扶澹回想起以往被自己忽视的种种,抬手掩住面容,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他走到郊外,阵亡将士的衣冠冢一个接一个,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看向他。
年轻的天子一身玄色常服,手里拎着一坛酒:“没想到你也来了,她若是知道,不会高兴的。”
意外多出来的沉水香、叶悠突然消失的七年、天子对叶悠的信任……扶澹惨然地道:“你全都知道。”
“是啊……”付微之闭上眼,“有时候,我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九
永宁侯死后不久,付微之从一条条线索中拼凑出了真相。
父皇和扶国丈联手,一个顾忌下属功高盖主,一个要给自己孙子即位铺好路。于是一个主谋、一把刀,便葬了大衍的将军。
然而要不知不觉杀掉永宁侯何其艰难,国丈思来想去,只得将主意打到幼子身上。他知永宁侯素爱点沉水香。
幼子准备送叶悠生辰礼物,他便将浸了毒的沉水香加进去。叶悠素来不燃香,这香有很大的机会到永宁侯和其子手中,谁会提防爱女送来的东西呢?
真相太过不堪,扶澹开口,声音却是颤抖的:“我问过她,是不是因为我父亲杀害他的父兄,她才要报仇。她说不是。她为什么要骗我?”
“她的确没有骗你。”天子笑了笑,眼里一片悲凉。
那天太子偷偷去侯府,把真相告诉了叶悠。叶悠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泪痕犹未干:“我猜到了,是扶尚书做的,父亲和哥哥房中的虫豸死了。”
永宁侯既是他的恩师,也是大衍的保护者,于国于私,他都要保护叶悠。于是他道:“做我的暗卫,我为你报仇,那些害过永宁侯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父亲说,你会是个好皇帝。”叶悠勾起嘴角,通红的眼里满是坚定,“我不要报仇,我要你登上九五之尊,我要你答应我,做一个好皇帝,让黎庶安康,无定河畔不再有白骨,春闺梦里人犹能归乡。”
这是扶澹的梦想,如今成了她的背负。
她眼中的炽热似乎化为漫天大火,烫得太子心颤,他缓缓道:“好。”
自那日起,太子身边多了个暗卫。夺嫡之争越发凶险,叶悠忙着对付无数暗箭。未过几年,太子登基,却放过了数次想致他于死命的扶家。同年,叶悠自愿请命去边关,在战场上历练。
某日她受皇帝密令,去监视敌国臣子的动向,却听到敌国臣子与一大衍高官密谋谋反,她将对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天子。天子神色难辨:“你可知,我派谁出使?”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天子吐出扶尚书三字时,她知道皇帝没骗她。她跟在他身边多年,夺嫡的凶险莫测她都陪他走过,如今若让扶尚书的孙子继位,与敌国谋皮是最有效的选择。
叶悠跪在地上,哭着磕头:“请陛下饶过扶澹一命。”
他心里充满难言的意味,说不清是嫉恨还是愤怒。直至玉墀下染了血,他才扶她起来:“此事证据不足,扶家从不露出把柄,名声极好。若是做了,势要被世人辱骂,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污名。”
可她道:“我愿意。”
天子讶异地望向她,他早就给她安排好了路,让她在边关历练几年,待庙堂稳定,再宣布她的身份和所为,让她在称赞声中风风光光地继承永宁侯的爵位。天子冷声道:“为什么?”
“陛下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个约定吗?”叶悠定定地看向他——这目光太过熟悉,天子曾在永宁侯眼中多次见到。
她从来只想平凡地度过一生,可命运总是无情地推着她向前走。风雪那么大,她没有地方躲,只能用尽全力向前走。既然她做了走在前面的人,也希望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漫天风雪,让后来人能少些磨难。
“你知道你要走一条什么路吗?你会被钉在春秋上,供世世代代谩骂。被不知详情的人刺杀,沾满无辜人的鲜血。此生声名狼籍、不得好死。”
“我不怕。”
“可扶澹呢?”天子沉默片刻,“他永远也无法原谅你。”
她怎么可能不怕?从此天大地大,她只能一人独行。那天晚上,叶悠离开皇宫,回家的路那么长,却空无一人。她边走边哭:“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呀?”
十
她最后还是接了这个任务,拜别天子时,她已计划好了一切。她了解扶澹,若告诉他真相,他会日日夜夜活在折磨中。倒不如隐瞒他,让他恨她入骨,那样她死了,他也会把这段历史尘封。总有一天,时光会抹平一切,他的人生长乐安稳,与她再无干系。
那时,世人都会说,扶公子深明大义,为报仇忍辱负重,没有人会把他们相提并论。
酒楼里众人的嗤笑声传来,她看到酒杯被他握碎,仍是毫不迟疑地挥出鞭子。让他不再有分毫猜测与纠结,让世人不再有任何幻想,让自己不再有任何机会,走回头路。
最终之战到来,众将联合设计的局里,需有一人引诱敌军的主要兵力,是十死无生的任务。她主动请缨,奔赴边关。
边塞荒凉,她望着缓缓打开的大门,门外是黑压压的敌军压境。她的身后是大衍的三千将士,与她同生共死,也算是应了历代永宁侯的结局。
她自刀鞘里拔出刀,有风吹过边塞荒凉之地,她的三千长发也被风吹起。她笑得张扬又夺目:“永宁侯府历代都是满门忠烈,我怎样也不能堕了永宁侯的名声。”
白马银鞍,红衣如火,永宁侯的最后一位后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戈壁上。
他们都等来了她所期待的太平盛世,可她却无法看到了。扶澹这才知道,原来那些豪言壮志,他只是说说而已,她却用一生践行。“守你一世安宁,代你还天下太平”,这十三个字背后,锥心泣血,唯有用血肉来浇筑。
她从不恨他,可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到了她最喜欢的姑苏,买了所宅子,种花种树,潜心研学,终身不娶。世人景仰其学问,称他为震川先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跟她相比,他有多么鄙薄、卑劣。
她是他一生赎不完也不能赎的罪。
尾声
待到故事讲完,雨已停了。博上北抬眼,见到扶澹袖口处露出的几颗佛珠,正在写字的手猛地划了一道。
所幸扶澹仍沉浸在回忆中,并未注意到博上北勉强维持住的颤抖的手。
他有一串同样的佛珠,是他外婆的。外婆幼年曾在戈壁上救了个浑身浴血的姑娘回来,姑娘在养伤期间,把这串佛珠送给了她。
彼时的小女孩问她是怎么受伤的,她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心上人想杀我,可我不想死,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她不解,又问道:“你伤好后要去哪儿?”
“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她低笑了一声,遥望远处绵延的山脉,“只要无他。”
更新时间: 2020-07-11 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