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风寻,新浪微博|段风寻(来自花火)
在当下大热的朗读节目上,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嘉宾。
主持人照常卖了些关子,哀婉的背景音顺管弦流出时,全场鸦雀无声。步上舞台的身影修长挺拔,待聚光灯全部打亮,人们才看清,台上站着的,是一位身着墨绿军装、眉目清朗的军官。
名叫顾翎的军官并未和主持人谈及训练的艰苦和救灾时的沉痛回忆,他说的大多是军营里细碎的趣事,一度让观众忍俊不禁。当被问起朗读书目时,顾翎低眉笑了。
“我朗读的,是林觉民的《与妻书》。”
嗓音清澈低沉,像藏了一段旖旎又温柔的往事。
“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
灯光随着朗读的结束暗下来,现场所有人早已泣不成声,有年岁尚幼的小观众走到台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孩递来纸巾,又指指他的肩章,“军人哥哥哭脸,羞羞的哦。”
顾翎愣了愣,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流泪了。
摄像机指示灯闪闪烁烁,像极了离别时仲夏夜的流萤。那一刻,他忽然深深懊悔起了自己的不中用——若让林珊看到,会不会嘲笑他?
她那个性子,又怎么不会。
1
顾翎第一次见到林珊本人,是在15岁那年,军区的宿舍楼下。
那一年突发了举国震惊的地震灾害,各军区都在调兵前去赈灾。顾翎的父亲是救灾官兵之一。出发之前,他被母亲带到了军营,特意去为父亲送行。
离别时气氛有些伤感,顾翎一向自诩坚强,但看着紧紧相拥的父母,都不禁湿了眼眶。然而就在他伤情的当儿,楼下忽然炸起一声咆哮,宛如平地惊雷。
“林国强!你给我出来!”
另一边正整理行装的林姓长官停了手里的活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噔噔噔往楼下赶。
这位林长官可了不得,既是此回救灾行动的指挥官,也是父亲平日挂在嘴边的军营楷模。在顾翎的记忆里,楷模一直都是高冷的硬汉形象。而现在,这位硬汉却脱了军帽弯着腰,对着一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小丫头唯唯诺诺。
在顾翎的最初印象里,林珊的确只是个凶悍且极具管家婆潜质的小丫头。
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绵绵的细雨。瘦小的女孩套在尼龙雨衣里,像个晃荡的衣架子。顾翎立在阳台边,惊奇地看着她像哆啦A梦一样,从雨衣下掏出了一大堆物什:自制的辣酱和果酱罐头、装满鸡汤的保温桶……
到最后,顾翎忍不住揉了揉眼,他没看错吧,竟然还有花露水和防晒霜?!
林长官是个女儿奴,他收下林珊带来的东西,孩子一样应着她的叮嘱。似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正说得起劲的林珊忽然抬头,朝阳台瞄了一眼。
她的眼睛大而清澈,照得顾翎无处遁形。正尴尬时,他又听到她的洪亮的嗓音:“喂,你,下来。”
顾翎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被她一喊,真的乖乖下了楼。女孩侧身斜睨着他,故作严肃的口吻听起来有些稚气:“你就是顾翎?”
他点头,又听到她问:“我爸说你也要转到一中了,是真的?”
战士们平日训练空闲,常会唠嗑一些家里琐事,顾翎并不奇怪她会如此了解他,毕竟他也和她一样,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她许多金光闪闪的“英雄事迹”。
见他又点了头,林珊便笑了。她不顾父亲在场,竟牛气地抛出这样一句话:“那太好了!我们的老爸是战友,我们又成了同学。革命情谊这么深厚,我以后的作业就靠你罩着啊!”
顾翎听得一愣。从前他遇到的女孩都是羞涩的、怯怯的,像羞答答的茉莉静悄悄地开着,而林珊这种狂放型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鬼使神差应了声,她便豪迈地拍了拍他的肩,从雨衣底下掏出一罐橙子果酱递了过来。
“那以后,就请多多关照啦。”
果酱的玻璃壁有点冰,他小心翼翼握着,看着女孩如花的笑靥,也微微弯了唇。
2008年,于顾翎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这年夏初爆发了地震,这年秋初举行了奥运会,这年冬末发生了冰灾。
这年四季颜色分明,他遇见了青春里那道最浓烈的色彩——林珊。
2
这就算是认识了,转校后,顾翎常和林珊凑在电视前,跟进了解地震的最新情况。
林珊天生自来熟,顾翎转校生的尴尬全被她的热情一扫而光。女孩虽然门门成绩亮红灯,在学校却出奇地受欢迎。也多亏了她,顾翎几乎没有经历过一人打饭、一人做题的孤寂时光,很快和新同学打成一片。
周末,一干人常捧着募捐箱上街给震区募款。顾翎的梦想是当兵,他是体训生,一套军体拳打得漂亮,于是林珊想了个馊主意,让他带着男生在街头卖艺。
“又不是让你胸口碎大石,害羞什么!”看顾翎不情愿,林珊开始软磨硬泡,“你吃了我的果酱,就不该报恩么?”
这女孩看着大大咧咧,倒挺会精打细算!顾翎被她抓住把柄,只好换装上阵。她也不甘示弱,之后又煽动校舞蹈队在边上当啦啦队,别说,募款效果还挺好,甚至有记者拍下他们的义举,还在网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渐渐地,顾翎便收到了不少粉色信笺。直男癌的他闹出不少笑话,林珊就曾亲眼见证过一次——他在女生夸他拳打得好时,竟看着情书认真地问:“所以,你这是战书吗?”
眼看着他的热度噌噌往上涨,林珊不是不嫉妒的。
“这得多亏我顾哥,人帅戏路多。”某天接到林父的表彰电话时,她用一种“带头老大”的语气谦虚地打官腔,最后却又忍不住酸溜溜地瞄了顾翎一眼,“还有啊,老爸,你回来也要教我打军体拳!”
不为别的,她也想像顾翎那样发散一下魅力。那时神经大条的林珊并不懂得欣赏顾翎的帅脸,一心认定学校女生前仆后继地对他献殷勤,就是因为他会打军体拳。
顾翎有点焦躁,他一向讷言,不知如何用言语反击她。而那头的顾父已接过电话,声色俱厉地交代:“行善可以,不准早恋!否则打断你的腿!”
顾翎欲哭无泪。他能怎么办,他明明是最无辜的好吗!
3
沉痛的阴翳终究是散去了,军区的官兵们安然无恙地从震区赶回后,第一时间就给家人打电话报了平安。
顾翎觉得林珊像个千面人。彪悍时很凶猛,柔弱时又非常楚楚动人。看她抱着瘦了一圈的林长官轻声呜咽时,16岁的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想拥抱她的想法。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顾翎总觉得自己的青春像是浸在暖黄的曦光里,温柔又漫长。进入高中后,林珊开始横向发展,不再是那个细细的莲花茎模样,偶尔被男生拿来调笑,她也不生气:“那你们就把我摆在家里啊,看电视时我过个身,能帮你们挡去不少广告。”
她不甚在意,倒是义薄云天的顾翎看不下去:“女孩子青春期都这样。等她大些变美了的时候,你们别打自己的脸。”
这驳斥听得林珊自己都心虚。她看了看左右细胳膊细腿的女同学,女孩子青春期真的都这样吗?
只怪她自己厨艺太好。林母走得早,父亲又忙,林珊不愿亏待自己的胃,四年级便操起了锅铲,甚至叫嚣着要同顾翎的母亲切磋厨艺。不过这个机会,在她高二时便溜走了。
同军人相恋,当中的苦痛是无法言说的。你要等得起,耗得起,熬得起。林珊觉得,顾妈妈对顾爸爸并不是没了感情,她只是累了。
父母和平分手后,顾翎选择了父亲。男孩一向面瘫,感情轻易不外露,粗枝大叶的林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会做一大堆好吃的,默默等在他家楼下。
这一年,她最爱的奶茶刘若英举办巡回演唱会,林珊思考再三,买了两张票,死乞白赖拉着顾翎一起去听。
跟在她身后的顾翎因为情绪压抑,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演唱会现场人山人海,热烈非常,前面的少女头发初初留长,拢成细碎的一把,顾翎看着,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想要伸手去扯一扯的冲动。
跟着奶茶唱完了《心动》,唱完了《我等你》,唱完了《后来》,挥舞着荧光棒的林珊忽然回头,定定凝视住他:“顾翎,你知道吗?奶茶这次的演唱会主题是‘我敢’。”
他不解。她便耐心解释:“她说,人生的快乐与幸福都关乎选择,关键是我们能否意识自己能选择,有没有勇气去选择。”
见他若有所思,她干脆直起腰,一字一顿,仿佛是宣誓:“所以顾翎,我也想当兵。”
4
同年,林珊和顾翎被录取成为了A大国防生。
高校国防生招生条件严格,要求女性体重不超过标准体重的15%。林珊其他条件都达标,就是这道关过不了。为了减肥,她每天跟着顾翎所在的体训队练习跑步。
于是当时的公交车末班司机,都会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胖胖的大汗淋漓的女孩,几乎是被少年扛着才上了车。
大伙儿看着林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从沈殿霞变成了张柏芝,回想起顾翎之前的话,不由哀叹:打脸真疼啊。
功夫不负苦心人,拿到录取通知时,林珊差点抱着顾翎亲了一口。好在后者及时制止,才没在众目睽睽下闹出笑话。那时他的眉头虽皱着,耳根却红得鲜艳。
国防生生活累极,一三五跑操,二四拉练,就连周末也被训练排满。林珊叠不好豆腐块,只好求教顾翎。他进不了女生宿舍,便抱着被子带她去了宿舍后的小树林。林珊用指甲尖搓被印,磨得手指都发烫了,被子还是像农民工的行李卷。
看不下去的顾翎只好帮她重叠,这一幕被八卦群众拍下放到了学校BBS上,一时间,队里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不可描述。
但谁都不好意思捅破那层窗户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加上林珊看多了小言,只要脑补出对方一脸忧郁说“我只把你当妹妹”的场景,她就立刻怂了。
卧谈会时她向室友取经,不出意料地遭到群嘲:“你要不早点下手,等军训时学妹来了,看你怎么争!”
A大为了锻炼国防生,规定部分新生的军训教官由国防生担当。林珊也知道很多女生对教官有崇拜情结,像顾翎这种尤其惹桃花。秉着护草的初心,她加入了教官训练阵营。
好巧不巧,她和他被分配在了相邻的方阵。当时要教新生军歌,而顾翎的唱功全营都有所耳闻——调能跑到火星,营长特批他享有不教军歌的特权,只是……
当林珊宣布到了练歌环节时,一边的顾翎忽然吹响了军哨。
“立正,稍息,向左转!”
整个方阵都朝她转过来。她正懵圈,而他已踱步到她面前,一本正经敬了个礼:“林教官,请啊。”
他眼里蕴着一丝笑,新生也在底下起哄:“美女教官,请啊!”
林珊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站到了方阵中间。
因为这个小插曲,之后方阵游戏,她就总被他带的新生取笑。后来领导检阅,二人所带的队伍都拿了奖。夜间乌泱泱一群人围席庆功,玩的是击鼓传花,冷面教官顾翎完全成了游戏黑洞,还连累了无辜的林珊。
新生有仇报仇,想出的惩罚手段千奇百怪,“公主抱绕操场跑十圈”“男上女下俯卧撑”诸如此类,一件比一件甩节操。林珊跺着脚抗议:“你们不能这样,我还要找男朋友呢!”
顾翎闻言,淡淡看了她一眼:“我唱歌吧。”
五音不全的他,就那样在操场上唱着《小苹果》,跳了支钢管舞。
狂欢持续到了深夜,返校时,林珊听到身后一群战友打趣顾翎:“你今天怎么回事,以前游戏不都玩得挺溜么?”
他的影子被路灯扯得消瘦且细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底下。老半天,她才听到他答:“我就是想借着游戏惩罚,和某个人……”
他没说完,只叹了口气:“可惜,她还要找别的男朋友。”
云淡风轻的语气,却像一招葵花点穴术,猛然定住了林珊轻快的步伐。
5
后来林珊一直很后悔,军训时那么多好机会,她怎么就脑抽了没抓住呢?
不出她所料,顾教官的人气几乎成爆炸型指数往上涨。她都看到不少高年级的辅导员让他拧水瓶扛训练服,好几回林珊看得气堵,但又不知该用什么身份去撵那些狂蜂浪蝶。
于是在国防生军事素养大赛上,她赌气没和顾翎组队。队里对她有意思的男同志也不少,她挑挑拣拣,最后选了通讯系的男神做搭档。
噩梦就这样开始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林珊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只要是抽签决定对手的时候,她十回有九回会抽到顾翎,一路闯下来,她和男神简直被完虐。
无论是枪械组装项目,还是射击比赛项目,顾翎那队都要凑巧超过他们几分。没错,就是比分开始和你不上不下,在你以为要赢的最后一刻,偏就要超过一丢丢,把你甩下去的那种。
林珊一忍再忍,后来终于忍无可忍。
因为在一对一对抗赛的时候,顾翎把她的男神搭档打骨折了。
“简直就是K.O.,活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被人秒杀过。”打着石膏躺在医院的男神语气并无抱怨,毕竟输给顾翎他也不丢脸。只是到最后,他又忍不住叹:“不过我也纳闷,你说友谊第一的比赛,顾翎看我的眼神,怎么就像我抢了他老婆一样?”
正在削苹果的林珊噎了噎,莫名其妙心虚起来。
她觉得有必要找顾翎问问清楚,趁着队伍庆功时,她把他扯到包厢外头:“顾翎,我们都是战友啊,你脑子里装了啥?下手这么狠!”
顾翎抿唇,头顶的灯光昏黄暧昧,把女生的轮廓渲染得如梦似幻。他喃喃地答:“没装什么,装的只有你。”
话一出口,两个人就陷进了一阵诡谲的静谧。初冬的风有点冷,吹得尴尬的林珊直打哆嗦。顾翎看着她,便把围巾取了下来,一圈圈绕在了她身上。
林珊正感动着,还未等她道谢,面前的人手臂倏忽一紧,将她顺势扯到了怀里。
“从小我就以我爸为偶像,一心想当兵,一直没有后悔过。”
他这话乍一听让人云里雾里,林珊愣怔了半天,才终于把脸贴上他暖融融的羊绒衫:“因为我,你后悔了?”
“嗯。”
顾翎答得坦然。当兵要舍弃太多,他害怕自己和林珊会重演父母的悲剧。母亲离开时的告诫深深烙在他心上。她说,顾翎,不要当兵。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林珊揽住他的腰,脸颊旋出一个深深的漩涡:“所以顾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兵吗?”
穹苍在此刻炸开烟花,碎光洒进女孩眼睛里自成一方浩渺星空。顾翎看得发愣,而她忽地踮起脚,在他脸边轻碰了一下。
“我很庆幸自己当年看了那场演唱会,也很庆幸自己当初做出的选择。”
能与你并肩作战,而非痴等在你身后,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6
大三下学期,A大派遣国防生去云南西双版纳边防部队实习。
边境的蚊虫忒毒,部队条件艰苦,大家只能用老乡送来的艾草驱蚊。林珊点完艾草跑出营房时,早熏得灰头土脸。顾翎帮她擦脸时笑她:“你刚挖完矿回来吗?”
林珊怒道:“我这是为人民服务!”
彼时正是仲夏,滇南暴雨滂沱,无休无止,大雨造成了道路塌方,围困住了下学的学生。当时包括顾翎在内的大部分男兵都到临近军区参加对抗演习,事态紧急,林珊等一行女兵披好雨披就匆匆出了门。
折断的树木混着泥水横陈在山间小道上,她们费力穿过塌方区,终于找全了那几个孩子。他们看清军人的肩章,集体哭了起来。仿佛此刻她们是遮风的树,无雨的天,而非一介弱质女流。
返程路上,背着人的林珊没看清路况,摔了一跤。虽然痛得钻心,但她忍住了没吭声。等顾翎结束军演赶回时,她的腿已经肿得老高。偏偏当事人还强颜欢笑逗着那群孩童,看到掀帐进门的他,她眼睛亮了一瞬:“看,这就是你们的钢管舞男神!”
笑话并不好笑,但众人还是捧了场。等他们离开,顾翎才过来察看她的伤势。半晌,像得到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紧紧拥住了她:“想哭就哭。”
正挣扎的林珊愣了愣:“可我是个兵。”
所以别人退却了,她不能;别人都哭了,她得忍。
顾翎抚着她的发顶:“在我面前,你不是。”
你只是属于我的,最普通的女孩。
良久,怀里的人才揪住他的衣角,啜泣声由起先的微不可闻,直至慢慢放肆起来。
因为这件事,林珊受到了军区表彰。她把勋章别在胸前,拍了大堆照片寄了回去。老林既心疼又骄傲。不善言辞的男人,在那天破天荒和她煲了回电话粥。
这年林珊满22岁,生日是在军营过的。顾翎当天要执勤,临行前他塞了一个东西过来。她细细瞧了瞧,才发现那是枚戒指。
不是铂金也不是钻石,是用雨林生长的菩提根打磨的,中间还别出心裁留下了部分菩提根表皮,磨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
林珊毫不客气往无名指上套,眼角唇边全含着笑。将戒指端详半天后,她像想起了什么:“顾翎,手。”
见他躲闪,她不管不顾捉住他的手。看到指节上划出的伤痕时,林珊心疼得直嚷嚷:“你干吗啊!我又不缺戒指。”
顾翎被她吼怕了,只摸了摸鼻梁:“我今晚要通宵站岗,只能用这个来补偿。”
那晚战友围在篝火前为她庆生,傣族老乡纷纷前来敬酒。林珊伸手去接时,一个眼尖的小孩忽然笑嘻嘻地喊:“新娘子!”
她不知所以。一边的老乡便解释:“这是我们这边的习俗。男子若送了女子菩提根戒指,将来是要娶她的。”
这是属于顾翎的无声告白,他从未对她说过喜欢,但在林珊心里,他沉默背后的一腔深情比那些蜜语甜言,更难能可贵。
她抬起头望向深蓝的夜空。头顶星河灿烂,他守在那头,她等在这头。
既然已决定痛醉也要陪君三万场,那又何必诉离殇?
不必诉离殇。
7
毕业正式转进军营时,他们被分配在了闽南军区的不同驻防点。
转为义务兵后假期就少了。趁着转正前最后一次假,林珊拉着顾翎,大逛特逛了一回商业街。
顾翎表示不理解,他兄弟的女友都在让男友清理购物车,怎么他家这位却只逛街不肯购物呢?
对此,精明的当家主妇林珊解释:“我平常都穿军装,衣服买多了也会过时浪费。我逛街,只是为了享受在商场试衣和导购拍马的乐趣。”
顾翎不懂女孩的心思,但还是陪着她顶着导购的白眼到处奔波。当她换掉横纹的半身裙,再换上竖纹连衣裙询问意见时,他迷茫了好久,才问:“你刚刚不是试过了吗?”
这话一出口,连一边的导购都没忍住笑:“你男友真是直得不打弯。”
林珊故露失望之色:“是我没本事,管教不得当。”
顾翎不服气,他觉得有必要扳回一成,便向表妹取经,甚至随身携带纸笔,记录起了林珊的逛街喜好和服饰细节。
“必备台词漂亮搭,主动掏钱效果佳,答问之前默五秒,幸福生活你我他……”
当某天撞见他做的逛街攻略时,林珊无语了:“顾翎,你高考复习都没这么努力吧……”
她似嗔非嗔的模样动人至极,顾翎看得发愣。对面的女孩又翻了翻,音调忽而拔高:“这……也是你写的?”
那是顾翎速写时的笔迹,他儿时被母亲带着习字,楷体、行书等多种字体都极擅长。林珊也是首回细看他的轻草笔迹,只觉得似曾相识。
她辨认半晌,才下了论断:“你这种字迹,和我以前一个笔友如出一辙。”
他紧抿着唇没吭声,在她的注视下,耳根越来越热。林珊这才恍然大悟:“那个笔友,不会是你吧?”
原来早在见面之前,他们便已相识。那年顾翎从父亲口中偶然得知她母亲去世的消息,心疼却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陪伴,只好默默注册了一个论坛账号,在她寻找笔友时,以陌生人的身份伴她度过人生长夜。
“那你当时在宿舍楼下,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相认?”
林珊有点恼怒。她暗戳戳诅咒了那个莫名其妙消失的笔友好久,好在乌鸦嘴不灵,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顾翎整理着笔记,闷声道:“当时写信时,我一直说我30岁,如果让你发现我在年龄上撒了谎,你不是会和我绝交吗?”
他硬朗的五官泄露出一丝委屈,倒是林珊没绷住笑:“钢铁直男啊,女人心海底针,不要轻易揣摩,你难道不知道?”
8
部队生活虽累,却也规律充实。林珊去过新疆抗震,也去过玉树救灾,而顾翎在此期间甚至立了回二等功。洪水发得最猛的那年,二人相逢在了同一处战场。
大雨使得水位猛涨,解放军都被派往河口巩固堤坝。人手紧缺,运输物资的林珊一队军人二话不说,背起沙袋便往大堤跑。
奋战一天一夜,众人都精疲力竭,有抗洪的指挥官前来看慰问。劈开漫天风雨迎面走来的人身形颀长,步伐矫健,林珊抬帽瞅了两眼,雀跃着跳起来抱住了他:“爱妃,朕可想死你啦!”
顾翎没回应她的俏皮话,只扒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老半天,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从怀里掏出压缩饼干:“你一个女孩,倒是比我们男人都敢拼。”
林珊仰脸一笑:“那是,我可不能给顾参谋长丢脸啊。”
那夜战士们在简易帐篷里抵足而眠,外头乌云密布,夜空如墨。顾翎有点可惜地说:“其实江城的星空很好看的。”
那么美的星空,用来求婚,再适合不过。可一切发生在现在,那么不合时宜。
她没说话,指尖触了触他的脸,又从胸前解下一个东西,放到了他手心。
菩提根戒指还残存着她的体温,渗进顾翎的掌中,再蔓延进他的心里。明明做工这么粗糙,她却珍重地贴身戴了两年。
“等我,顾翎大美人,”她挑了挑他的下巴,“等我卸甲归来,就铺十里红妆娶你过门。”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把顾翎震惊得手足无措。好在夜色够浓,她看不清他绯红的脸。等了好久没见他吭声,她便惋惜地叹道:“真是不解风情!你不会说点好听的表示下?吟个诗也行啊。”
他没反应过来,真正儿八经地吟起了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林珊无语凝噎,只好恨恨地搡了他一把:“钢铁直男!”
但她是笑着的,有什么关系,来日方长,他不会说的情话,以后她有的是机会教他。
9
顾翎在第二日下午,才得到西侧河坝决堤的消息。
八号闸口人手不够,不及时堵住,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前去运送物资的队伍便主动加入了防洪行动。
他记得那天雨真的好大,仿佛他这一辈子所有雨水都要在这一天落尽。累到极限的他只机械地重复着背沙袋的动作,雨水和汗水让视线全然模糊,以至于他都没能看清行色慌张的通讯员。
通讯员被撞倒在地,被他扶起时,表情有点古怪。
所有人都预感有事发生,他仍镇定自若,一边指挥抢险行动,一边迎接前来支援的队伍。
“长官,”通讯员犹豫了半晌,才说,“八号闸口决堤时,水太大,把人冲走了……”
那场洪流,卷走了包括林珊在内的三个士兵,一路奔流到海,再不复回。
万里疆土,青山依旧,而他的林珊,自那日后,再也没出现过。
很久很久,任凭顾翎怎么回忆,之后的记忆,都只是一片空白。后来重归部队的他表现优秀如常,几度立功,走遍大江南北,余震、泥石流,各种险情都遭遇过,不知为何,带着菩提根戒指的他总能逢凶化吉。
这样,倏尔几年就过去了。
岁月的发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记忆如电影般一帧帧闪过,全是她或笑或嗔的面容。时光溯游至2018年的朗读节目录制现场,主持人问他:“你等的那个女孩呢?她现在在哪里?”
顾翎笑着,指了指胸口:“她从没有离开,她住在这里。”
那天走出广播大厦,他买了两张票和双人份的爆米花走进电影院。那里面正上映着刘若英的新电影。因为她说过,奶茶拍了电影,一定要去看。
只是文艺煽情的剧情他并不懂,看到一半,他只觉得沉闷,胸前那枚戒指似有千斤重。
屏幕上,女主角在问:“为什么没有一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幸福的呢?”
顾翎心头一酸,偏头时,他恍惚看到身边坐着16岁的林珊。一身洗得旧旧的蓝白校服,简单的马尾,未留刘海的额上毛茸茸一圈碎发,在微光下透着向日葵的色彩。
“钢铁直男啊,你为什么就学不会说情话?”
她笑着问他。
那么长的时间,他从未亲口对她说过一个“爱”字。从前他总以为有的是机会让她体会,却从未想过,他会因为永远失去这个机会,而遗憾终身。
顾翎将脸埋进手心,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这样枯坐在黑暗里,轻声呜咽起来。
电影里那首歌,飘在沉沉的黑暗里,如此应景:
真的有某一种悲哀,连泪都不能流,只能目送。
我最大的遗憾,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
更新时间: 2019-12-28 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