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前慢
等到生命终结,再进到她的梦里跟她说一句,曾有一个人,爱她爱了那样久。
01
顾念初到巴黎时,不爱说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像是嗓子眼里被堵着厚厚的灰尘,一张嘴啊,狼狈不堪的前尘往事就扑面而来,直教人眼睛也睁不开。
文学教授Stephanie是她的房东,每天下午六点都会在小花园里抱着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她。作为交换,每天早上八点二十,顾念必须用二十世纪文人惯用的语调为她的房东念一句诗。
念诗是个轻松活,就十四个字,读起来还没徐志摩用脚丫子写出来的好——顾念这么评价,完全因为那是一句情诗,而且直白庸俗地用“鲜花”来形容自己的心上人。顾念是瞧不起这种诗的,毕竟连许云山都能凑出“我的世界里也有两片大西洋,一片在我心里,一片在你眼里”这种酸掉牙的话。
许云山。哦,顾念想,说好忘了他,怎么又想起他?顾念,你真没出息。她摇摇脑袋,好似这样就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驱逐一样,然后拿起那张每天Stephanie都会准时在早晨送过来的出脑袋皱巴巴的,像被人不断揉团展开后变得脆弱不堪的画纸,上面清清爽爽写着两句话:“独独你似鲜花美,偏偏解我他乡泪。”
顾念要先为Stephanie泡一杯热茶,站在小花园那棵梧桐树底下,然后用一种类似融入旧光阴的极缓语速,字正腔圆地爸那两句诗念出来。
每每顾念慢悠悠地念完,总是见到Stephanie双手捧着那杯渐凉的茶水,垂眸出神,就好像顾念这么一念,墙壁上2007年的日历就会自动翻页倒退,退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巴黎,而她自己,仍旧是那个穿着长裙、抱着花束在街头画画的女孩儿。
“我记得那是1957年的秋天,天气很热,我一个人去上海找他。我只知道他叫纪珩,所以本就不可能找到他,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毫无征兆,短暂的沉默过后,Stephanie不再如往常一样怅然若失地站起来跟顾念道别,反而说了这么一段话。她的语速很快,吞音很多,顾念几乎没听懂。“这个男人,”她拿过顾念手里的画纸展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幅画像,笔迹很淡的男人的侧脸,她指着他的眼:“他有全世界最漂亮的眼睛,然后骗了全世界最好的姑娘。”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是在说一件不太愿意触碰的往事:“Emma,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学我,用一辈子去等一个等不来的人。”
顾念试着理解她的意思,并且在那一瞬间,她有种错觉,那个脸部线条柔和的男人,也许并不想让Stephanie在大洋彼岸痴痴等他五十年。但那已是二十世纪的事了,英俊的留学生与房东的女儿,似乎一说起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又或许,这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不管怎么样,她拿出自己的故事开导自己,顾念在唏嘘的同时始终心怀感激。顾念犹豫了好久,最终只是说:“谢谢你,Stephanie,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顿了顿,她望着那幅画叹道,“我很惋惜那个男人错过了一份美好的爱情。”毫无意外,Stephanie听了这话轻声笑起来,皱纹沐浴在金灿灿的晨光里。
顾念飞快地收拾好东西,推着自行车去上课,走出院门还能听到Stephanie中气十足的声音:“Emma!你的语言老师跟我说你上课总在走神!”
顾念一边骑着车离开那座位于巴黎十六区的老公寓,一边摆手大声回答:“知道啦!”
这里是巴黎传统的富人区,低调、奢华,很符合公寓主人——大学教授和二十世纪富家女的身份。顾念能用便宜的租金租到这样的房子,应该归功于自己略带京味的普通话。
Stephanie说,她几乎有着和那位先生完全一样的口音。
顾念愉快地吹了声口哨,顺带感谢了自己的家乡一遍,扶着车头转进了两边都是哥特式建筑的小巷。
当然,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很快就会出现一个危及自己在Stephanie心中的地位的男孩子。
02
他叫纪云衡。
很不巧,纪云衡拥有Stephanie讨厌的姓和顾念讨厌的名,可他依然成功留下来了,并且成功接替了顾念每天为Stephanie念诗的任务。因为他一开口,冷静沉稳的Stephanie总会愣怔许久,几乎怆然落下泪来。而顾念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情绪。
顾念不知道这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从何而来,总之就是某天上完课回来后就发现他搬到了自己房间旁边。这倒没什么,但是每天早上和陌生人共享厨房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陌生人有着一张极为出众的脸。并且,他总是如此彬彬有礼——“早上好。”这是顾念睡眼蒙胧地打开冰箱时总能听到的一句话,她随口回了句“好”后蓦然愣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睡裙,然后飞快地钻回了房间。等她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院子里为Stephanie念诗了。而难得的是,念完诗以后,两人坐在那里开始了愉快并且长久的交谈。
顾念皱了皱眉,这种被人抢夺归属感的感觉并不好受,所以顾念决定找回自己在十六街区存在的意义。
这天她回来得很早,赶在Stephanie下课之前回到了家,一路都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自然地找碴。她把自行车推进小院停好,还没来得及走两步,便看到窗户里探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待会儿要下雨,Emma,我建议你把车推进来。”
顾念刚刚从语言老师那里逃出来,整天被揪着耳朵批评,几乎形成了一听见“Emma”这个名字就立正加抬头挺胸的条件反射。
过了几秒,纪云衡又探出半个脑袋,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解释道:“我刚刚看了新闻,说是有暴雨,我已经给Stephanie打过电话了,她会晚点回来。”
“哦。”顾念闷闷地应了一句,抬头看天,灰蒙蒙的,跟前几天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把车推到了地下室。
刚刚走上楼梯,天空一道闷雷乍响,吓得顾念脚一滑,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大概是脚扭了,真是钻心的疼。
她一个人坐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灰尘扬起来被吸进肺里,呛得她嗓子都快咳哑了。纪云衡听到她的声音跑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尝试了好几次自己站起来却又摔在地上,成功给自己添了几道新伤。
纪云衡看她浑身脏兮兮的,疼得眼眶都红了,像一只饿惨了的流浪猫,急得伸手就把她抱起来,在她的惊呼下快跑到了客厅,然后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
顾念翘着一只脚,仰着头看向翻找东西的纪云衡:“你找什么?”他手上动作没停,看起来十分着急:“医药箱。”
“旁边柜子第三层上面的那个小箱子。”
他顿住,“哦”了一声,站起来去拿医药箱。
顾念仰头扯得脖子都疼了,干脆换了个姿势趴在沙发上,刚好看见他站在高大的柜子前,抬手时将衬衫衣角从裤腰里扯了出来,看起来像刚打完篮球的中学生。
顾念愣了一秒,然后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纪云衡没答,拿着医药箱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握起她的脚踝。顾念下意识缩了一下脚,他便抬头冲她安抚性地一笑。
他先用碘酒将她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将药用棉签蘸上酒精仔细清理,时而轻轻吹气,让酒精对伤口的刺激没那么大。
顾念坐在那儿,一只手撑着下巴瞧他,他的头发很黑,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都不会泛黄。从顾念的角度看过去,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挺立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
啧,顾念想,他好像长得真不错。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纪云衡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抵达她若有所思的双眸。他的眼睛里是望着他的顾念的倒影,顾念漫无边际地想着,尤其这双桃花眼,真好看。
忽然,一道闪电在天空中裂开,光照进来,几秒钟后闷雷声起。
顾念瞬间回神,这才发觉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已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旧握着自己的脚踝,指尖微微发烫。
窗外雨声渐大,雨滴砸落在窗户上时发出清晰的声响。没来由地,顾念忽然心下一阵慌张,她咬住嘴唇轻轻动了动,试图抽回自己的脚,结果发现纪云衡仍旧定定地望着自己,反而轻微加重了力道,一副绝不放手的模样。
顾念皱起眉,再这么下去,事情就不简单了。
她正在思考是先咳两声打破这种暧昧气氛,还是直接厉声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忽然轻叹了一声,尔后开口,说了一句让她彻底愣住的话——“顾念,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03
许云山的电话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及时。它打断了顾念的愣怔,也打断了纪云衡的欲说还休,“丁零零”的铃声突兀而又刺耳。
顾念看都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起来,那头熟悉的声音“嘭”的一声弹出来:“念念?你在哪儿?我在巴黎,现在下了大暴雨,我被困在机场了。”
顾念皱眉:“你在巴黎?”
“是。”那头声音忽然消失了一下,也许他是走到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念念,我在巴黎,我来找你了。”
顾念静了两秒,“啪”的一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又坐了两秒,转头去看仍然蹲在那里,似乎在发呆的纪云衡,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捡起手机自拍了一张。
纪云衡整个人还在神游,猝不及防被人勾住脖子,额头擦过她小巧的下巴,最后被有些急躁的她按在她的肩上,被迫和她摆出一个亲密的姿势。
她身上莫名有股花香,像玫瑰,在暴雨之后湿润的空气里格外清新,然后被体温慢慢地蒸发,在他的鼻尖萦绕起来,一圈一圈,通过呼吸进入肺部,最后占领整个大脑。
纪云衡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木偶,需要被人摆弄才能继续行动。
可是顾念完全不知道他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拍完照片后迅速给许云山发了过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拉黑了他。
Stephanie回家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雨小了很多,纪云衡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她。他听到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立刻站起来开灯,端着姜茶欢迎Stephanie回家。
Stephanie高兴得合不拢嘴,裙摆在修长的小腿上晃动,踢掉高跟鞋走到沙发边坐下。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叫他:“Heng,过来坐。”
法语里“h”不发音,所以极大部分法国人并不能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或者说,Stephanie是第一个叫出他名字的。
纪云衡脸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希望暴雨没有打扰到您。”
Stephanie忽然不笑了:“我也认识一个中国人,连下雨也要向我道歉。”顿了顿,又轻声笑了一下,“我原本以为这是中国的习俗,可是我发现Emma就不会这样,所以才知道这只是个人习惯。”
纪云衡也笑了一声,他想起刚才顾念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扔下一句“谢谢你啊,我先去睡了,晚安”就回房间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
纪云衡正出神,没有发现Stephanie盯着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她突兀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惊得纪云衡几乎失态。
她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纪珩的中国人?”
纪珩是他的爷爷,五十多年前曾到巴黎留学,借住在十六区的某个商人家里,为商人的独女教授中文。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远渡重洋需要坐上大半月的轮船。夜里风平浪静,纪珩走到甲板上看被灯光吸引而来的鱼群。1952年的那艘船上有一百多个人,他是唯一的中国人,那时他在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纪珩来巴黎时已经二十四岁,仍然穿长衫,保留着父辈的习惯。他刚来的时候没有见到房东的女儿,忙忙碌碌地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听到楼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爸爸,是客人来了吗?”
房东走出来跟女孩说了几句话,女孩忽然抬头望过来,不经意与二楼窗口纪珩的目光相撞。女孩愣了一下,看到那张东方面孔冲自己笑着点了点头,才回过神来报以一笑。
纪珩打过招呼,退回到书桌后继续收拾东西,没有注意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人发出模糊的两个音节:“泥偶。”
足足用了五秒钟,纪珩才明白过来。他抱着一本字典靠在书桌上,一条腿微微曲起,站得十分随意。他不紧不慢地翻出字典里的拼音给她看,解释:“中文里‘h’发类似法语‘r’的音,所以无论是‘你好’,还是我的名字‘Heng’,你都可以当成‘r’来发音。”
女孩愣住了,好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又尝试着发了几次音,但都失败了。纪珩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她,直到她呼出一口气,盯着他笑了:“谢谢你,我的中文老师,今天我学会了一个词。”
纪珩挺直了背,竖起耳朵,准备听听她的“你好”到底发得怎么样。
女孩清了清喉咙,在他的注视下清晰地吐出两个音节:“Ji Heng。”短暂的停顿后,她继续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叫Stephanie,你可以叫我玲。”
04
全世界只有纪珩一个人叫她“玲”。
她本来以为,五十五年前一别后,这辈子再不会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称呼,直到面前这个人的到来。
纪云衡静了静,重复:“玲。”
他说:“纪珩是我的爷爷,他托我来巴黎找你,并且代为转告一句话。”
“闭嘴!”Stephanie突然拔高了声音,显得有些尖锐和突兀,而纪云衡顺从地沉默起来。他直直地看着面前苍老的女士,怀揣着迟了半个世纪的一句话,沉默地伫立。Stephanie垂着头,精致的发型经过一整天的“运动”有些蓬松,落在她的肩头,勾勒出锁骨美好的弧线。她是一个优雅的巴黎女人,虽然发丝里藏了白发,虽然眼角无法抑制地下垂,但她静静坐在那里,仍散发出迷人的芬芳。
半晌,她终于抬起头,妆容精致的脸上仍旧一片平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她说:“我早就猜到你是和他有关系的人。在你拉着行李箱说想在这里借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因为没有人会这么像他,声音、眼睛、背影,你都不知道你们多么相像。我本来不打算主动问你的,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我控制不住自己,打破了这种平衡。我捅破了这层纸,对不起。不过,虽然这是我的错,但请你明天搬出去,顺便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纪云衡搬走的事情,顾念第二天一大早就发现了,因为当她推开厨房的门时,再没有一个人转过头冲自己一笑:“早上好。”
他是连夜搬走的,在蒙蒙细雨里,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惊扰到任何人,连第二天Stephanie想要反悔都没有机会。
顾念木然地往面包上抹着黄油,脑子里无数次回放着他那句“顾念,你当真不记得我了”,直到她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面前挡住阳光,才慢慢抬头。
Stephanie捏着一张纸,看起来情绪不高:“Emma,你有Heng的联系方式吗?”
顾念摇头:“合同上会留啊。”
“不,他留的是他秘书的电话,而那个人拒绝给我他的联系方式。”
“哦。”顾念摊手,“真遗憾,我们找不到他了。”
话音落下,顾念发现Stephanie的脸色更差了,于是追问:“他为什么搬走了?”
这下Stephanie彻底黑脸了,她把手里的纸揉成了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就走。
顾念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欣赏着她难得的失态的样子,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样才能帮她把纪云衡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找回来。
顾念头疼了一上午,以至于老师又发现她在走神,专门点她答题,并且友情提示,下午会让她来做主题随机的口语陈述。
顾念抱着脑袋长叹一声,整个人都蔫掉了,她默默咬牙:纪云衡,我一定要找到你,然后让你连续做十次口语陈述,不,一百次!
顾念提着背包,慢吞吞地走出教室,刚拉开门,面前突然蹿出一个熟悉的身影。许云山抱着一大束红玫瑰,跑过来将花塞到她怀里。趁顾念还没有反应,他一把抱住她,路过的同学都停下来看热闹,还吹起了口哨。
许云山紧紧搂着她的肩,生怕她会挣脱开,快速地说着准备好的台词:“念念,我真的错了,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你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十七岁就在一起了,你真的舍得分手吗?”
顾念听得都笑了,反问:“是啊,四年了,你都舍得出轨,我干吗不舍得分手啊?”许云山笑眯眯地避开话题:“我在巴黎没有地方住,念念,要不你问问你的房东还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顾念挣开他的手后退两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他还是那个靠着光鲜的外表就能吸引很多小姑娘的男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着,眉梢都带着欢喜。可顾念不是小姑娘了,她慢慢收回目光,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巴黎那么多垃圾桶,你喜欢哪个就睡哪个去吧。”
05
顾念和许云山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头顶压着高考大山的中学生。学校管得严,许云山又是著名的混世魔王,总是哄着顾念陪他翻墙出去打游戏。
游戏厅里乌烟瘴气,顾念穿着整齐的校服站在一边,看着许云山和朋友们玩得开心,忽然感觉自己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后来有个喝了酒的青年,提着啤酒瓶子一头撞在顾念背上,啤酒洒了她一身,衬衫湿了,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身形。
青年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摸。顾念皱着眉躲开,他却不依不饶,一边说着难听的话一边凑近,直到顾念慌得一巴掌甩到他的脸上。
青年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念,又抹了一把嘴角,高高举起手就要扇她。顾念尖叫一声,闭上了眼睛,但想象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她迟疑地睁开眼,发现许云山抓着青年高举的胳膊,还冲她眨了眨眼睛,说:“没事。”
然后许云山和青年打了起来,结果双方的朋友都来帮架,谁也不肯让步,一伙人把游戏厅砸了个稀烂,许云山提着板凳重重地敲在青年的头上,青年晃了晃,最后失去意识,摔在地上。
所有人立刻噤声,没有人再敢动一下。
许云山直直跨过那个青年,穿过僵持的人群握住顾念颤抖不已的手,替她擦掉满脸的泪水,把她的脑袋按在胸口:“没事,别怕,有我在。”
那个时候,顾念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许云山更爱自己的人了。
事实证明,确实没有比许云山更爱她的人,可是许云山可以同时把他的爱分给很多的人。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顾念每每想起,心都会抽痛。四年来,许云山总是不安分,和别的女孩在一起被顾念碰见的次数数不胜数。他一边痛哭流涕地保证不会有下次,一边把暧昧短信发给新认识的女孩。
顾念不是不爱,是累了。
爱情是少女的秀发,哭一场白一根,最后顾念盯着满头的白发,明白爱情这个东西,在她心底,彻底老去了。
但是许云山不懂,他仍旧像以前那样花样百出地哄她开心,一天一枝红玫瑰,天天在教室外等她下课,认为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只要哄哄就好了。
顾念视而不见,他就变着花样吸引她的注意,连同班的意大利女生都注意到他,问:“Emma,那个每天送你玫瑰的中国男生,是在追你吗?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如果有人每天送我红玫瑰,我一定会还给他一个热情的吻。”
顾念笑了笑,瞥了眼靠着窗户回消息的许云山,没说话,收拾好书包,偷偷从后门跑了。
刚刚拐出大门,顾念肩膀被人一拍,不用回头她都知道是谁。许云山笑眯眯地去搂她的肩,歪头靠着她,讨好地问:“念念,你到底还要生多久的气呀?”
“我没生气,真的。”顾念挣开他,用足够平静的语气试图说服他,“我再说一次,我们分手了。”
“我知道。”许云山伸出手想去揽她的肩,被她躲开,于是他说,“我记得高考前你就跟我说,想来法国留学,我问你为什么,你说法国浪漫,我就说好,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来。虽然现在氛围不太好,可是只要你点头说不生气了,我们马上就可以浪漫啊。”
顾念听他说完,紧紧地皱起眉,她觉得许云山就是俗语里的孺子,当真是不可教也。她不打算和他继续胡扯,抬脚避开他走了。
许云山又跟上来,心情很好地跟她一件一件细数过去的事,从他们一起逃课去听演唱会,高考结束那天半夜在马路上勾肩搭背大合唱,到大学里每天一起上课,羡煞旁人之类的。
顾念一直闷头走着,最后忍无可忍地突然停下来,她埋着头思考两秒,然后对笑眯眯准备好接受她拥抱的许云山说:“来巴黎的那一天下了雨,我在机场外没打着出租车,便提着行李蹲在门口哭。Stephanie出差回来碰上我,然后她把我带回了家,教我说法语。许云山,我七十多岁的房东太太劝我不要等一个等不来的人,但我没跟她说实话。”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许云山不再有笑意的眼眸,“我没有等任何人,我只是在等时间过去。”
许云山不笑了,那一刻,顾念甚至没有在他脸上读到任何的情绪,那是顾念第一次看他这样,看他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一样,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记忆里的许云山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哄得人喜笑颜开的少年,不懂事,一腔热血,头脑发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身边常年围绕着漂亮女孩,朋友很多,永远笑眯眯的,总让人产生错觉,他好像一辈子都是十八岁。
顾念又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依然熟悉,熟悉得她闭上眼都能描画出他的样子,但她最后只是轻叹一声,越过他直直走开了。
在陌生的异国街头,顾念为许云山流了最后一次眼泪。
06
巴黎并不大,只有四分之三个北京那么大。在这样一座人来人往、过客匆匆的城市里,喝醉了的顾念再次遇到纪云衡的概率有多大?也许和路易十四从棺材里爬出来送她一枝玫瑰的概率差不多。
顾念抱着路灯杆,垂头思考了好久,想着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路易十四这个人还是路易十四这个品种的玫瑰,结果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来,只能抬起头,咧开嘴冲面前的人一笑。
纪云衡皱着眉,他看着脸颊绯红的顾念,又瞥了眼她手里握着的酒瓶,轻声叫她:“顾念?”
顾念醉得晕头转向,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了转眼珠,却没能认出他来。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他的风衣衣角打在顾念垂下的手上。顾念抬起手看了看,困惑地嘟囔了两句,忽然软软地倒下去。
纪云衡下意识伸出手抱住她,把她圈在自己和路灯杆之间,勉强保持平衡。
顾念几乎意识不清,脑袋耷拉着,用手盖住扶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很暖,骨骼略微突出,偏过头能闻到极淡的香味。
她歪头贴着他的手背,他垂眸看她,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在脑子里把过去几年里那寥寥几次见面拿出来反复回顾。
顾念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地板被切割出几块金黄色的区域。
纪云衡端着水杯推门进来,看见她缩在被窝里揉太阳穴,笑了:“你终于醒了。”
顾念看着他,脑袋里一片糨糊。她努力地在这片糨糊里翻翻找找,却只零星记起几个片段。比如自己跑到小酒吧喝得烂醉后泼了别人一身酒,然后蹲在路边吐,最后遇见一个英俊的亚洲男人,然后她哭了,抱着别人不撒手,直到——直到现在醒过来。
顾念:“……”
好在纪云衡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自己的礼貌,他站在门口微笑着解释:“昨天你喝醉后恰巧碰到了我,我不便回Stephanie的公寓就把你带到了这里,请阿姨帮你换衣服洗漱了。”
顾念垂头,闷闷地吐出一句“谢谢”。
她在心底想,这回是真丢人了。
最后还是纪云衡开车送她去语言班。顾念坐在副驾驶座上偏头看风景,试图将昨晚的尴尬完美地掩盖过去。然而昨晚的尴尬还没来得及在顾念心里彻底翻篇,眼下的尴尬又让她措手不及。
许云山等在门口,仍旧抱着一束红玫瑰,引来路人无数回眸。他看到顾念和一个陌生男人从车上下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冲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纪云衡,质问:“他是谁?”顾念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许云山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冷笑着把玫瑰扔掉:“原来照片是真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
许云山是那么骄傲的男孩子,从小身边环绕着无数漂亮的女孩,追求顾念的时候轰轰烈烈,四年来与她分分合合,但他从没有想过,那个小小的姑娘有一天真的会头也不回地牵起别人的手。
他在想,也许这就是缘分,互相利落地放手,至少还能留给过去一点基本的体面。
顾念盯着他挺拔的背影,这一刻,她没有记起他们过去的任何一个瞬间,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他的衣角,被风卷起来又散开。她只是在想,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红颜白发,爱情这个东西在她心底老去了。
这一天,顾念没有去上语言课,她拉住转身准备离开的纪云衡,低声乞求:“请现在带我离开这里。”
纪云衡顿了一下,差点反手握住她的手,但最终也只是礼貌地拉开车门,不说一句话,开车沿着公路穿梭在巴黎的街头。
顾念始终偏头看窗外,偶尔抬手摸摸脸,纪云衡便沉默地递过去纸巾。又过了一会儿,顾念忽然按下窗户,捧着纸巾盒开始放声大哭。
过去每一次和许云山说分手,顾念都会这么哭一场,哭完过后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牵起他的手。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顾念明白,她的初恋,她四年的青春,通通结束了。
顾念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只是觉得当自己终于停下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肿得几乎睁不开了,车子里丢满了纸团,而车子的主人始终安静地开着车,将自己良好的教养发挥得淋漓尽致。
最后纪云衡停下了车,从顾念这一边刚好可以看见安静流淌的塞纳河,有一艘苍蝇船载着游客缓慢划过。
夕阳很红,从地平线那一端蔓延过来,古老的城市沐浴在晚霞里面,城市静悄悄的,给人时间停止的错觉。
纪云衡偏头看她,忽然说:“念念,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07
1952年,有个中国男人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来到巴黎。因为他是逃来的,起初他挤在货仓里,暗无天日地过了两天,待船驶入公海,他才摇摇晃晃地走上甲板,重新见到阳光。
他就是时年二十二岁的纪珩,父亲是著名翻译家纪恒生,他一个人去到巴黎,由此识得巴黎最明媚的少女——玲。
玲是典型的巴黎少女,年轻漂亮,走起路来,裙摆在小腿间晃动。她十七岁,大多时候会背着画板去蒙马特高地画画,常常一去便是一整天,偶尔纪珩会去接她,她便像个小姑娘一样缠着他讲在中国的生活。
纪珩穿深色的长衫,在人群中总是格外瞩目。他静静地站在圣心教堂前的阶梯上,长久地注视着它独特的白色圆顶,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像一座雕像。
很多年后关于他的传记上这样记录——1952年的冬天,在纪珩独自前往巴黎的第六个月,他终于来到了这座传说永恒洁白的教堂。他出神地望着,忽然失落地想:这座教堂修了四十多年,我人生中的四十年和它比起来真的太短了,但这几乎是我的一生。
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传记详细地记录了他在巴黎的生活与学习,独独漏掉了几个片段,几个至关重要,足以将主人公胸膛剖开去看他的心的片段。
玲早早就看到了等着自己的纪珩,但她并不着急跑过去,反而拿起笔画起了他的模样。最后废纸扔了一地,她心烦意乱地盯着最后一张画纸,犹豫了下,又看看他,最终只用三两笔勾出一个侧影。
她不甚满意地拿起画纸看了看,然而没办法了,只能捏着这张纸跑过去将它塞到他的手里。玲看着他略显意外的眼睛,终于笑了:“走,我们进去看看。”
说着,玲伸手拉住男人的胳膊,不等他拒绝,直接就走了进去。她来过这里很多次,对教堂的历史和细节了如指掌,便主动充当起了导游,连纪珩都夸赞她: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等他们心满意足地走出来,才发现天空已经下起了雨。纪珩看她原本放画板的地方,一地废纸和画板被淋湿,无奈地笑了:“对不起,下雨了。”
玲愣了愣,她一开始并没有明白过来,最后才“扑哧”一声笑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下雨跟我道歉。”
纪珩也笑,但不再说话。两人靠着墙壁站着,湿润的空气蒸发着暖意,站在蒙马特高地能够俯瞰整座巴黎。玲站得累了,慢慢坐下来偷偷打量旁边这个冷静英俊的中国男人,他的长衫底部湿了,贴着他的腿,勾勒出极诱人的弧线。
他们静静坐了很久,雨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玲伸手示意纪珩拉她起来,纪珩后退半步留出距离,握住少女细软的手。玲瞥了他一眼,借着他的力度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压得他略微弯下背。
玲轻轻踮起脚,仰头仔细看他的眼睛,看里面小小的自己,忽然就吻上去,像她一直想做的那样。
少女闭着眼睛,再次记起那个场景,她仰着头,不经意撞上二楼窗口那双明亮的眼睛,然后他眼角下弯,露出一个温和而克制的笑。
那沾染着海风的笑意,从他的眼角飞入了少女的心底。
玲出其不意的举动,让纪珩在巴黎的生活变得格外拘束。除了每天一小时的中文课,他都尽量避免与玲见面,甚至好几次直接拒绝她的心意。
他说:“玲,你才十七岁,你天真、快乐、美丽,喜欢我这样一个沉闷的中国男人不值得。”
玲撑着下巴摇头:“不,Heng,我喜欢你,我觉得这很值得。”
直到纪珩离开巴黎的那一天,玲依旧重复着这句话。
那天是2月14日,欧洲传统的情人节,纪珩提着两个大箱子站在街边等车,玲追出门来,她对着他的背影,毫无由头地重复:“Heng,喜欢你从来都很值得。”
纪珩没有回头,他知道玲就站在他背后,那个主动吻过自己,还笑嘻嘻地说“真好,下雨了”的小姑娘就在他的身后。她的爱那么纯粹,表白的话从来都是脱口而出,即使他置若罔闻整整一年半,她也从不失落,一如既往地追求着自己心中的爱情。
纪珩曾经在一次醉酒后跟她讲过,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肩上背负着的是他的家庭,是中国整个翻译圈,是五十年代百废待兴的中国。
玲瞥了眼已经醉倒,趴在桌上睡觉的父亲,忽然伸手拍了拍纪珩的脑袋,目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扫过,倾身偷偷亲吻他的脸颊。
纪珩茫然地看了她两秒,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慢慢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意识混乱中,他抓过她的手放在耳边,笑了:“你等我,我会回来巴黎找你。”
他眼角下弯,静静地瞧着惊讶得几乎失语的少女,眼底似乎有温软的海风轻轻吹过。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鸣笛,记忆戛然而止,纪珩提着皮箱上车,又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正要钻进去的时候,玲忽然哭起来,大声喊他的名字,用中文一遍一遍说“我爱你”。
纪珩半个身体都钻进了车里,忽然就这么生生顿住了。他退出来,走到玲面前,曲起胳膊撞破了路边的透明玻璃箱,取出一枝红玫瑰。
他对玲说:“你等我。”
08
纪云衡笑着解释:“巴黎政府会在情人节当天,在街道上摆放玻璃箱子,让告白的男生不至于空手而来。”
顾念听到这里,终于笑起来:“不,真正想要告白的男生不会没有准备的,这只能证明他没有诚意。”
“不。”纪云衡仍旧笑着,“也许有什么特殊原因,或者——男生是突然鼓起勇气告白的。”
顾念笑出了声,不同意他的观点,正准备听他怎么继续解释的时候,他眸光暗了暗,低声说:“比如我。”
顾念彻底愣住,她宁愿是自己醉酒产生了错觉。但纪云衡根本不给她机会,急迫地说:“高中时我是学生会会长,我曾碰见你七次翻墙进学校,第一次你没站稳,摔到了草地上,还傻傻地冲身后的男生笑。”
纪云衡大概是想起了这个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有一次,你和……和你男朋友飙车被抓到,学校差点开除你,但我滥用职权把你们保了下来。”
顾念听得整个人几乎僵硬,丧失思考能力,但在听到“滥用职权”这个词时,还是没忍住微微一笑。
纪云衡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确认她没有抵触情绪后继续说:“我告诉你这些,就是想说,你不用难过,也许你值得更好的爱情,比如玲,她最终等来了纪珩。因为好的经历和坏的经历,最终都是最好结局的铺垫。”
原来他绕了这么大一圈,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顾念会心一笑,纪云衡说出的那么多个瞬间,她一个也不记得。毕竟在那几年里,她只看得见那个叫许云山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纪云衡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忽然被顾念打断:“我明白,纪云衡。可是我也知道,玲没有等来纪珩,因为玲劝我说,不要等一个等不来的人。”
“纪珩是你爷爷吧?我刚刚才发现,其实你和Stephanie画上的人长得那么像,尤其眼睛,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天生就吸引小姑娘。”顾念开了个玩笑,尽管她自己也不怎么觉得好笑,“我明白,纪珩在说等他的时候,也许是酒后吐真言,也许只是随口一句安慰,他自己可能都不记得,总之,他没有来,也没有送给玲那枝玫瑰。”
“真遗憾,雨停了。”
最后她这么说着,偏过头,任眼泪从眼角落下来。她无法想象,真的有一个女人因为那么一句话等了足足半个世纪,爱与恨早就交织在一起分不清了,也许玲等待的,只是时间过去。
顾念让纪云衡把车开到了Stephanie的公寓,她弯腰对车里的他说:“Stephanie一直在找你。”
纪云衡握着方向盘的手很明显地顿了一下,他收回注视她的目光:“她不欢迎我,我尊重她。”
顾念皱了皱眉,她知道纪云衡来这座公寓一定有他的目的,但此刻,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就在她准备放弃的刹那,一个念头闪过,慌乱中,她伸手抓住已经发动的车子的车门。
纪云衡立刻熄了火,脸色非常难看,压低声音提醒她:“这非常危险,顾念。”
顾念咬唇,仍抓着车门,她笃定地看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纪珩留下了那幅人像,并且写了一句诗——就是你读过的。尽管纪珩没有回巴黎找玲,但我相信,他曾被那样明媚的少女打动了,Stephanie五十多年的等待,不是错误,是守护爱情。”
纪云衡下车和顾念走了进去,那是他少有的偏执的时候,但最终他被她打败。纪云衡脚踩在小径上,两旁的草地被打理得很整齐,他环视着四周,忽然笑了:“你还是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Stephanie告诉你以后我会取代你读诗的工作,你气得冲我扮了个鬼脸。”
顾念的脸烫起来,岔开话题:“所以你到底来做什么?”
“转达一句话。”纪云衡停下来,望着天,天又阴沉起来,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我爷爷纪珩2月份去世了,他终究没能熬到春天。他偷偷告诉我这个故事,想让我替他来这里找一位漂亮的老太太,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好,就送她一束玫瑰;如果她过得不好,就告诉她纪珩也过得不好,他的一生都在思念痛苦中受尽折磨。”
“我父亲不是爷爷的儿子,是他的侄子,我的亲爷爷死于一场浩劫,因此我才能意外得知这个故事。”
纪云衡说完,顾念久久没有回答,他依旧望着天,说着一些漫不经心的话:“每一次下雨,都是城市新的开始,雨水能洗净一切,人也一样。所以不应是‘对不起,下雨了’,而应是‘真好啊,下雨了’。”
09
玲等了那个中国男人大半辈子,终于等来了迟到多年的告白。顾念和许云山分分合合,最后干脆利落地放手,开始新的生活。纪云衡喜欢那个翻墙进来摔在地上仍旧傻笑的女孩,过了几年,没想过还能够遇到她。
顾念想着这些,正在愣怔时,忽然看见Stephanie站了起来,进屋拿出那张熟悉的画纸,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对纪云衡说:“他把这张纸藏在一本书里面,我很久以后才发现。我想恨他,可恨不起来;我想爱他,又恨自己。原来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得那么彻底,只剩两个隔海相望的人痴痴等待。”
说完,她拿起画纸走到壁炉前面,过了几秒钟,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然后扬手把它扔进了炉火里。火舌跳跃着扑上来,顷刻间就给这漫长的五十年画上一个随意的句号。
昔时红颜旧白发,偏偏,别后经年再话。
纪云衡偏头看出神的顾念,抬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他想起来爷爷最后说的话——“纪家的人都很长情,一旦喜欢一个人,哪怕是一辈子,也能默默等,等到生命终结,再进到她的梦里跟她说一句,曾有一个人,爱她爱了那样久。”
更新时间: 2020-09-28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