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卷耳白
01
白恩婕重遇迟睿的那天,刚好高岚的官司开庭。
高岚请白恩婕打的是离婚官司——丈夫赵东平与女下属有染。白恩婕查到,因为赵东平生意做得大,高岚一直赋闲在家,相夫教子。赵家的邻居都说高岚温婉贤惠,像是日剧里的主妇。倒是赵东平脾气差,忙起来就不着家。
取证完毕,白恩婕已成竹在胸。唯一没想到的便是在庭上遇到迟睿。
迟睿作为赵东平的辩护律师出现,穿黑西装、白衬衣。那一瞬明明极快,在白恩婕眼里却成了一部慢镜头的电影。她到底有些走神,甚至烂熟于心的答辩都有些混乱,余光受蛊惑般地被那个人牵制。
四年好像弹指一挥间,这个男人看上去依旧年轻。他思考时习惯用手指敲打桌面,胜券在握时会勾起嘴角,生气时不动声色……她对这个男人再熟悉不过,一个背影便能从千万人中找到他。
思绪飘得太远,以至于白恩婕回过神,庭上的局面已不由她掌控。她不是初次与迟睿当对手,他们曾无数次对峙过。他在庭上气场强大、一针见血,刚出道便连许多大状亦甘拜下风。她恨自己轻敌,暗暗集中精神。
之后的发展出乎预料,或许是她的攻势太猛,他节节败退。但他没有一丝快输掉官司的狼狈,仍淡定冷静,好像早料到了结果。那场官司最后高岚获胜,白恩婕舒了一口气,抬头却与迟睿的目光相撞。
他不知已看了她多久,眼神深邃,让白恩婕莫名心跳。她飞快地整理完文件,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出法庭。可她忘了他向来以腿长出名,她蹬着高跟鞋走了好久,却被他轻轻松松追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想不告而别?”
她无数次想象过他们重逢的画面,真到了这一刻,她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她扬起手:“嘿,好久不见!”
他冷眼看着她,终于没温度地笑出声:“以后有的是机会常常见。”
再没别的话,他转身走掉。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往停车场走。
半路上,她的电话响起来,是陈皓,一句话轻飘飘地砸过来:“迟睿回来了。”
她握着电话没吭声,那头还嫌不够:“咱们俩约了周末见面,你是去还是去呢?”
“去你个头!”她咬牙挂断电话,整张脸垮了下来。
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在这个初春的黄昏猝不及防地将她淹没。
02
白恩婕与陈皓是发小。
大院里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她、陈皓和迟睿。他们同校,迟睿比他们大两岁,是学校出了名的神童。白母未过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乐乐,你看看小睿……”
白恩婕的小名叫乐乐,她活泼快乐,好胜心又强。后来因为陈皓,她与迟睿熟稔了,便卯着劲与他对上。在学校,他们无数次成为对手,白母对迟睿越是赞赏有加,她便越是讨厌迟睿。而迟睿原本性格清冷,对于她的挑衅只当不见。
最后,迟钝如陈皓亦瞧出其中的猫腻,调侃他们俩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对于这个比喻,迟睿淡淡地道:“谁知道她想干嘛。”
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白恩婕,他们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个学期。
是什么时候对他有了别样的情愫?
白母因病在某年秋天去世。更让白恩婕崩溃的是,父亲很快便带回了她现在的继母沈澜心与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白笑飞。她一直知道父亲与母亲感情不合,可事实却远比她想的要残酷。
临近期末考试,白恩婕考得一塌糊涂。放学后,她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眼泪“吧嗒吧嗒”砸在试卷上。迟睿走进来时,她以为是陈皓,直到他说:“一次考试而已,何必呢。”她蓦地转身,这才发现是他。泪水来不及收回,他们就这么面对面望着。她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嗓子跟破铜鼓似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母亲过世了。”沉默片刻后,他说。
那天他们在教室里缄默地看着夕阳西下。回家的路上,他踩着自行车跟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到了大院门口,他才缓缓超过她:“白恩婕,振作一点。”
好像便是从那天起,有些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心照不宣,他们开始一起回家,连曾经的竞争亦变得有些暧昧。高三时她更神使鬼差地跟他一样报考了华东政法大学。
她是个行动派,发现自己对迟睿的好感后,便决定向他表白。初春的某一天,忽然响起春雷,接着是一场倾盆大雨。她没带伞,约了迟睿在附近的街角见面,问他:“我喜欢你。你呢?”
迟睿一直都要比同龄人成熟,闻言只是看着她:“假如我不喜欢你呢?”
白恩婕向来洒脱,想过最坏的结局便是连朋友也做不成。她笑眯眯的:“反正我不缺朋友,只缺你。”
他们有很多时候都这样争锋相对,一般是迟睿赢得多。但那一刻,她满脸雨水,眼睛亮得惊人,他就忽然败下阵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将伞移到她的头顶:“会感冒。”
后来她果然感冒了,迟睿请了假照顾她。那年,她大一他大三,他们开始谈恋爱。和所有情侣一样,他们甜蜜时恨不得长到一块儿,争吵时又闹得惊天动地。她有时任性刁蛮,只有他能容忍。而他孩子气的那一面亦只有她能看到……那会儿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他。
与迟睿重逢后的几天,白恩婕时常陷入回忆中。周末聚会她当然没去,她是刻意避开他的,没想到却避不开。
打完高岚的官司,她难得有假期回家吃饭,却未曾想会碰到迟睿。
进门时,家里人正在讨论白笑飞想要辍学的事。白父与沈澜心并肩坐着,相邻的单人沙发上,迟睿正低头喝茶。她的鞋脱到一半,进退两难。倒是父亲先看到她:“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说你妹妹的事请,她想要退学。”
白笑飞原先在日本念书,不久前才回国。白恩婕沉默着未开口,沈澜心已对迟睿说:“小睿,你能不能抽空去学校帮我劝劝笑笑?”
自白恩婕出现,迟睿一直都很安静,此刻才点点头:“放心吧,伯母。”
沈澜心终于展眉:“那就好,笑笑最听你的话。你们上次去旅游的照片她还放在桌上,还有生日时你送她的钢笔……”
“好了好了,乐乐来了,开饭吧。”白父打断道。
沈澜心像是这一刻才注意到白恩婕,歉疚地朝她笑笑。
那顿饭白恩婕食之无味。沈澜心与迟睿念叨白笑飞,她只顾埋头吃饭,直到白父问她:“最近好吗?”
“挺好。”
“别光顾着工作,有男朋友就带回来吃顿饭。”
白恩婕正神游,闻言一怔,猛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神,抬头便见迟睿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睛黝黑清亮,情绪莫辨。
吃过饭,沈澜心在厨房切柳橙,白恩婕经过门口,听她柔声说:“笑笑没什么朋友,难得小睿对她温柔又耐心。他们俩现在很好。”
白恩婕站住:“澜姨想说什么?”
沈澜心笑得温婉:“没什么。”
白恩婕望着沈澜心。这位继母一向温顺柔弱,白笑飞便像极了她的母亲。她看不透沈澜心,就像她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与白笑飞相处一样。
白恩婕与父亲告别时,迟睿刚陪白父下完一局棋,亦跟着站起来:“我也该走了。”
白恩婕走到路口时,迟睿的车缓缓开过来,让她上车。她站着没动,他亦不强求,长腿跨下来便锁了车。她吃惊:“你干嘛?”
“陪你走。”
她瞪着他,最终只能妥协。他开车开得很慢,三月的晚风吹得她心烦意乱,终于找到话题:“你从前跟笑笑没那么熟。”
她与迟睿恋爱时,他们统共才见过几面,迟睿一直将白笑飞当妹妹。
“不高兴了?”他似笑非笑,眸光极深。她没回答,他兀自又道,“我们在日本遇到,她很快就要回国,请我帮她补习国内的课程。”
她半天才文不对题地说:“是吗?笑笑是很乖。”
他答得极干脆:“她跟你不一样。”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侧过脸看着她,“那时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她动了动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亦没再等,车内一时万籁俱寂。他随手打开音响,那张旧唱片当初他们俩都很喜欢,这么多年竟还没换。
沧桑的男声在唱:“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03
很多年后,有人问白恩婕,迟睿究竟是哪里好?她还是答不上来。
后来她才明白,爱一个人,总是说不上他哪里好,可没有他却再也不会好。只是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她总以为放手便会遗忘,转身便可以洒脱地走掉。
大学毕业后,迟睿在知名的A律师事务所实习。他租的几十平方米的小屋成了他们温馨的小家。她在阳台上种满了多肉植物,开始学做菜。她喜欢上海菜,迟睿却爱粤菜,她每天就换着口味做。
做饭的时候,迟睿偶尔会与她一道挤在厨房里。她手忙脚乱鸡飞狗跳,他则闲适地双手环抱微微一笑。某一次,她终于气不过,手叉着腰对他喊:“迟睿!你到底想干嘛!”
他低头看着她,慢悠悠地说:“我在想,等我们老了,要请个阿姨做饭,一天做你喜欢吃的,一天做我喜欢吃的。”
她所有的气在那一瞬烟消云散。
年轻时的爱恋,像瑰丽的云朵,轻盈而美丽。他们好奇地、懵懂地、勇往直前地编织着未知的未来。他们忘了云朵亦是多变的。
后来白恩婕想,最难过的事,大抵便是你曾因为那个人而编织未来的梦境,那个人却并未出现在你的未来里。
临近毕业时,白恩婕已在准备A律师事务所的面试会,她没告诉迟睿。迟睿看到面试名单已是几天后,那是他们第一次意见相左。他不想她进A事务所,理由是内部竞争激烈,工作强度大,不适合女孩。
但她是那样争强好胜,又向来爱跟他比,怎会放过这次机会?
她气呼呼地与他冷战,他拗不过她,终于让步了。面试顺利通过的那天,她约他吃饭庆祝,对他发誓:“迟睿同志,我保证以后一定本分工作,低调做人!”
她举着右手,态度诚恳,他眯着眼睨她,最后将盛好的汤羹推到她面前。她捕捉到他微微上翘的嘴角,知道他的气消了,得寸进尺地逮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前辈,以后请多多指教。”
那天他们回到公寓已是深夜,浴室的莲蓬头坏了,她端着脸盆洗头。他忽地从身后环住她,唇贴着她的耳朵。他喝过酒,呼吸灼热。她觉得痒,笑着推开他:“干嘛呀你!”
她满头的泡沫沾到他的脸上,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轻轻按下她的脑袋,替她洗头。他的动作生涩而温柔,最后用浴巾擦干她的头发,又去擦她湿漉漉的脸,眉毛、眼睛,一直到嘴唇……
她闭上眼,他的吻便落下来,她再度失声尖叫:“头发还没干……”
“不要紧。”他哑声说。
那晚她紧紧抱着他。这是属于她的男人,眉眼、骨骼、每一寸肌肤,还有一颗赤诚之心。一念至此,她的心便像喝饱水的海绵,沉甸而满溢。
她没想到的是,别离很快来临。
事务所安排新人去美国参加律政界的神话——罗伯特教授的培训课程,名额只余一个。可最后,作为考核人的迟睿选择了另一位竞争者。
她不明白,在他亲眼见证她整整两个月不眠不休的努力后,怎么还能选择了其他人?
他们大吵了一架,他最后冷冷地说:“我不会让私人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
她气得浑身发抖:“那分手,分手好了!”
那天她离开公寓,他亦没来追。一个月后,她自费出国留学,甚至都没跟他道别。在美国的第二年,她从陈皓那里得到消息,他亦辞职去了日本。
那天迟睿问她,当初怎么能说走就走?其实她亦不知道。就像一道魔咒,他们就此背对着越行越远,一别便是四年。
04
回家吃饭之后的那个周末,白恩婕接到白笑飞的电话,约她去农庄野餐。
她们姐妹俩完全不同,白恩婕热情、倔强,白笑飞柔软、敏感。她记得白笑飞小时候总跟在她的身后,糯糯地喊她“姐姐”。她们已有好久未联系了。
起初以为那只是一场普通的家庭聚会,直到在停车场看到迟睿的黑色越野车。她掏出电话打给陈皓:“江湖救急,半小时到白鹿农庄。”
她到达时,白笑飞与迟睿正在烤肉。白笑飞问她:“一个人?”
“还有个朋友,就到。”
她看到迟睿望过来,在她看他时,轻轻地移开目光。
白鹿农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白恩婕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便听到有人问:“羊肉还是牛肉?”
迟睿拿着几根肉串站在她身后,她挑了牛肉,问他:“笑笑不吃?”
“她不爱吃肉。”
她怔住。他大概忘了她不吃羊肉,怕膻气。他们一起吃火锅,她总要他将羊肉留到最后再放进锅里。但他现在记得白笑飞不爱吃肉。
吃过烤肉,白笑飞拉着迟睿放风筝。她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他们,迟睿穿着一件黑色T恤,而白笑飞的棉布裙洁白干净,隔很远都能听到她在低声笑。
似乎白笑飞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迟睿接过风筝,慢慢奔跑,然后那只“燕子”很快便越飞越高,白笑飞兴奋地叫喊着。好像跟迟睿在一起,白笑飞就特别开朗,白恩婕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她喝了口果汁,太甜,去拿烤肉,又都凉了。
好像什么都不对。
幸好陈皓那会儿出现了,一见她就说:“怎么跟掉了两百万似的。”
她没理他。大概是看到了陈皓,迟睿走过来,陈皓看看她又看看迟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迟睿道:“早知道你在我还来干嘛啊!”
迟睿没说话,白恩婕恨不得用鸡腿堵住陈皓的嘴,可他还不识相:“我说你们俩要旧情复燃可别拖上我啊。”
白恩婕还未开口,就听到白笑飞小声地叫陈皓,接着很自然地挨着迟睿站着。陈皓亦有些蒙,下一刻,白恩婕对白笑飞说:“笑笑,我有话跟你说。”留下迟睿与陈皓两个人。
走了一段路,她的心情微微平复了一些,才看向白笑飞:“爸说你不想念书了,为什么?”
白笑飞沉默片刻后说:“没事了,迟睿希望我念下去,我不想他失望。”
虽然那天吃饭时她听沈澜心说起过白笑飞与迟睿在日本的一些往事,但她没想到迟睿在白笑飞的心里已占有这样重要的位置。这让白恩婕有些恍惚。
白笑飞停下脚步:“姐姐,你们已经分手了,对吗?”
“啊?”她怔住。
“你一向勇往直前不回头,所以我也要努力追求我想要的。”白笑飞微笑。
直至陈皓喊她,白恩婕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错了,白笑飞看似胆怯柔弱,骨子里却坚韧而固执。她这是在向她宣示她的主权。
可她又为何要难过呢?她与迟睿早已分手,为一个人难过,亦需要资格。
那天她与陈皓先行离开农庄,一路无语,陈皓偷看了她好几次。快到家时,她突然掉头去了酒吧。喝到一半时,陈皓到底没忍住:“真掉了两百万啊?”
她丢了一样东西,曾经倾城不换。
那天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趴在吧台上笑:“你说我是不是傻呀?明明是我自己先放的手!”
没人回答,她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定是喝醉了,她想,面前的人怎么会是迟睿呢?
05
隔天白恩婕才知道那天自己并未眼花。
她喝高了,陈皓这个叛徒给迟睿打了电话。迟睿赶来时,她正趴在桌上胡言乱语。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后来她不省人事,是他抱着她上车,又送她回了家。
“迟睿还放不下你。”陈皓在电话里说。
那会儿白恩婕正被刚接手的官司弄得焦头烂额,闻言静默了一瞬:“得了,管好你自己吧。”
挂断电话,她有些出神。她一直以为送自己回家的人是陈皓。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知道有这个人在,便会很安心。她以为那是她与陈皓多年的友谊,可原来那是情人间的默契。
即使分别许久,那种默契依然还在。
下午白恩婕外出取证,车在半路爆胎了。刚巧迟睿的车经过,他将车倒了回来。车窗摇下来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副驾驶座上的白笑飞。白笑飞笑着对她说:“迟睿送我去学校,真巧。”
偏偏那么巧。那一区很难叫车,她犹豫片刻后还是上了车。车厢里一时寂静无声,直到迟睿问她:“取证?”
“嗯,控方不肯接受庭外和解。”
他沉默片刻道:“先送笑笑回学校,我陪你一起去。”
她一愣,还未开口,就听副驾驶座上的白笑飞柔声道:“我也去,反正那么早回学校也没事做。”
白恩婕想拒绝,又觉得有些刻意,索性沉默了。但她未料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控方是个中年男人,陪同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三个人同样都是爆脾气,白恩婕刚开口,男人的情绪便很激动,破口大骂,赶他们走。她站着没动,男人的二儿子抄起桌上的锅子就朝着她砸下来。
意外发生在一瞬间,她根本没有一点防备,眼睁睁看着那口破旧的锅子落下来。下一刻有人推开了她,她听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白笑飞的尖叫声。她腾地站起来,看到迟睿沉眉站在她身旁,右臂护在她的头顶。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炸开。
后来的一切变得混乱不堪,报警后,她送迟睿去医院,白笑飞一路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幸好迟睿的右臂虽然红肿,但只需消炎便好。白恩婕松了口气,出去买水。回来的时候,白笑飞正挨着迟睿靠在椅子上。
她拿着水,忽然有些迈不开步子。直到白父从她的身边经过,紧张地走向白笑飞:“笑笑,你没事吧?”
她愕然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他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等到确定白笑飞无碍,他才发现她,脸色多少有些尴尬:“乐乐,你也在?”
同样是女儿,为什么他就不问问她好不好?她轻轻一笑,浑身冰凉。
白父要接白笑飞回学校,可白笑飞坚持要陪迟睿输完液。最后还是迟睿开了口,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输完液已是深夜,迟睿没办法开车,白恩婕于是送他回家。
到了公寓楼下,他并未上楼。四月的夜晚乍暖还凉,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她忽然想起他冲过来为她挡了一劫,又想起父亲的冷漠,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作战,她深吸一口气:“我送你上楼。”
那一刻,她心中陡然升起报复的快感,对白笑飞,对父亲。
06
踏入迟睿的公寓时,白恩婕才有些后悔。她站着没动,迟睿以为她还在为方才的事郁闷,缓缓道:“伯父还是关心你的。”
她蓦地抬头看他。在一起许多年,虽然她很少提及家里的事,但他到底还是知道一些的。知道父亲宠爱白笑飞,而对她,与其说是父亲的威严,还不如说是疏离。
偏爱得那样明显。
明明之前可以拼命忍住,但面对迟睿,她却溃不成军。她将头埋得很低,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他的脚。他穿着一双干净的灰色棉袜。这双袜子她再熟悉不过,是情侣款,她有一双红色的。那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就将腿架在他的腿上,弯着脚趾说:“小灰你好,我是小红。”
回忆如潮般涌来,她脱口而出:“你还留着这双袜子?”
迟睿一怔,低声道:“舍不得。”
三个字,她一颗心就像是浸泡在水里,又酸又涩。
迟睿站起来,走到窗前:“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选择了别人去美国?”
他说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他撒了谎。他是不想她那么拼命,想让她安稳静好地待在自己身边,那是作为恋人的私心。但最后,他们还是越走越远。
多年的误会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解开。当初那样年轻,年轻到谁也不愿服软。这些年他独自在日本,总会想起她,想起她在雨中问他,我喜欢你,你呢?想起她在大热天边擦汗边做饭,想起冬天的深夜,他们加完班一道回家,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取暖……迟睿望着窗外,声音是沙哑的:“你还要气多久?”
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转过身,她眼眶通红,正深深地看着自己。1460天的思念在这一刻爆发了,迟睿闭上眼睛又睁开,瞳仁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下一刻,他上前一步狠狠地抱住她,将额头抵在她的脖颈,贪婪地嗅着她的气息。白恩婕一动不动,浑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听他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喃喃:“乐乐,乐乐……”
有多久未听到过他叫她乐乐了?刚分开时,她偶尔会产生幻觉,总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到他喊她乐乐,当她慢慢习惯,以为此生两人将再无交集时,他们却再度重逢了。
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又来扰乱她的心湖?
她忘了一开始是自己任性地不告而别,爱情里的女人总是蛮不讲理,她开始捶打他。他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胸口,他们俩一起倒在地毯上。夜色如墨,他的眼神越来越深凝,吻像惩罚般落下来。她闭上眼,浑浑噩噩,蓦然间脑海里却出现已好久没出现过的画面——小女孩坐在派出所里,目光恐惧,瑟瑟发抖,那是十三岁的白笑飞。
她触电般地坐起来,用力推开迟睿,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乐乐?”迟睿有些错愕。
她仰起脸:“对不起迟睿,我不该出于对笑笑的嫉妒而想要报复她。”
他盯着她:“你是因为想报复白笑飞所以一时糊涂接受我的?”
她没回答,那就等于默认了。迟睿眼底的火焰一点一点冷寂:“你没错,是我自己疯了。”
疯到丢下日本的一切回来重新开始。他站起来,慢慢走出去,如同在法庭上那样,面无表情。
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白恩婕才软软地靠在墙上。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可现在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懂如何去爱。
07
那天之后,白恩婕没再见到迟睿。
生活又回到最初的状态,她忙着事务所的工作,每天加班到很晚。四月底,她像往年一样接到出国开会的通知。律政所每年都会组织业界精英聚会交流,今年的地点选在吉隆坡。
不是没想过会碰到迟睿,毕竟他一回国便成绩斐然。只是没想到他们不仅是同一班飞机,更是邻座。见到她,他似乎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
而遇到高岚则完全是个意外。自离婚案后,白恩婕便没再见到过高岚,高岚看起来并不憔悴,甚至还有些容光焕发。她身边是一个斯文的男人,两人亲密无间,如同情侣。那一刻她仿佛忘了之前的不愉快,脱口便说:“迟睿,高岚好像有新男朋友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短暂的沉默后,迟睿道:“高岚离婚前便跟这个男人在一起,赵正平出轨也是她一手安排的。”
高岚高薪雇佣了一个女人接近赵正平,为的便是能在那场官司里胜出。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会输掉官司?”她熟悉的迟睿不可能如此疏忽。随后她就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你。”他看穿了她的想法,“是赵正平自己的意思。”
终究夫妻一场,既然她想要离开,那他便给她最后的体面。
谁说赵正平不爱高岚呢?只是那份爱却是以一地狼藉收的场。白恩婕一时感概,喃喃:“要是高岚知道……”
“知道又有何用?失去才后悔,是最愚蠢的人。”迟睿冷静地说。
他的眼睛黑沉深凝,她连忙别过头去。之后又是漫长的静默,她塞上耳机,望着窗外。云层变幻莫测,犹如人生。后来她忘了自己是如何睡着的,高强度的工作让她习惯在旅途中补眠。突然,她被一阵颠簸惊醒,想站起来,很快又被人给按下去。迟睿看了她一眼:“是强气流。坐好。”
暴风雨的恶劣天气下,飞机在高空中遇到强气流。白恩婕不是第一次坐飞机,原以为状况很快便会过去,但当更剧烈的晃动来临时,她才意识到不对劲。空姐试图安抚惊慌的乘客,但无济于事,很快便有人控制不住地尖叫。片刻后,广播告诉他们,飞机最大的问题不是遇上强气流,而是驾驶舱的挡风玻璃破裂了。
他们必须在空中盘旋直至燃油耗尽,才能设法降落。
方才还闹哄哄的机舱里忽然如死般寂静,然后有个女人放声大哭。像是一道魔咒,四周的呜咽声越来越响。白恩婕紧紧抿着唇,有人握住她的手,迟睿沉默地看着她。她没有力气抽出手,亦不想。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拿出纸笔写着什么,她轻声问:“他在干什么?”
“写遗书。”
她蓦地一振,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亦凝视她:“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你会不会有遗憾?”
“你呢?”
他竟笑笑:“有,我还没追回你。”
与白笑飞不同,白恩婕从小就不爱哭,但那一刻,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眼泪蒙眬中,他问她:“就这次说实话好不好,乐乐,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
怎么会没有?她依旧爱他,爱得比想象中还要深。她任由眼泪流下来:“我爱你,迟睿,我还爱着你。”
说出来后她陡然轻松了,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翘:“放心,我们不会死的。”
那一刻她想,就做个坏女人吧,不去想白笑飞,再任性这一回,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不愿她的爱像赵正平与高岚那般收场。
他说得对,他们不会死,飞机在一个小时后成功迫降了。
走出机场时,阳光耀眼,她跟在他的身后,他转过身朝她伸出手,她牢牢地握住。上车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她看到那条属于白笑飞的微信时,顿住脚步。他低下头看着她,神情真挚:“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那一天吉隆坡晴空万里,她牵着他的手,宛若新生。
08
在吉隆坡的短短四天,白恩婕很开心。他们在穆斯林建筑中穿梭,逛了马来村、唐人街与印度街。那时的她充满勇气,只是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顿饭由迟睿做东,与白恩婕一起,请了白父、沈澜心和白笑飞。古色古香的餐厅里,白笑飞似乎早已意识到什么,安静地坐着,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来之前,迟睿已决定一切都由他来开口,所以白恩婕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地替父亲与继母倒茶。第一道菜上来之后,迟睿举起茶杯:“伯父,我以茶代酒敬您与伯母,请你们成全我跟乐乐。”
白恩婕看向父亲:“爸,我想跟迟睿重新开始。”
“砰”的一声,沈澜心的茶杯跌落在地。而白笑飞自始至终极安静,犹如冰雕。那顿饭最终以沈澜心拉着白笑飞离开而告终。白父临走前面色凝重:“这件事再让我想想。”
人都散了,白恩婕忽而自嘲地一笑。迟睿搂住她,她朝着他摇摇头:“没事。”
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其实并不期待任何祝福,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几天后,沈澜心来事务所时,白恩婕刚开完会。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沈澜心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位曾经柔弱无害的继母此刻凶悍如护犊的母狼:“你恨我怨我都好,笑笑可是你的亲妹妹!当初是你一走了之,现在又回来跟笑笑抢小睿。白恩婕,你卑鄙!”
文件散落一地,白恩婕蹲下身慢慢捡起来,然后挺直腰背转身离开。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脸颊火辣辣的,心反而麻木了。
当晚,她接到迟睿的电话,他说自己约了白笑飞晚上见面。挂断电话后,白恩婕的右眼猛地跳了几下,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半夜三点时,她接到父亲的电话,声音阴沉:“笑笑割腕,在医院抢救。”
终于还是来了。
她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白笑飞被转入普通病房。见到她,沈澜心要冲过来,被白父拉住了。随后,她听到白笑飞用细弱的声音说:“让姐姐进来。”
病房里只剩下姐妹两个人,白笑飞面无血色,朝白恩婕微微一笑:“我真是命大,十年前没死,十年后亦死不了。”
像是结疤已久的伤口被猛地撕裂,白恩婕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之后的几天,迟睿一直在医院照顾白笑飞。白恩婕后来去过一次,看到白笑飞恬静地靠在床头,迟睿正在喂她喝粥。然后她无声无息地退了出来。
半路上,她接到迟睿的电话,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笑笑的情绪不太稳定,我不能置之不理。等我几天,我一定能处理好的。”
她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迟睿,我想见你。半小时就好。”
他们约在医院附近的天桥上见面。迟睿来时,她正静静地望着脚下的车水马龙,他走到她的身后:“乐乐……”
“我们还是算了吧。”她抢在他前面开口。
迟睿盯着她:“你叫我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
她背对着他,迎着风轻声说:“笑笑太敏感、太脆弱,如果我们继续下去,她也许还会做出过激的事来。那样的结果,我爸爸承受不起,我也承受不起。”
她转过身:“迟睿,就当我们在四年前已经结束了。”
就让那份爱结束在仓促的青春中,就当我们从未重逢。
迟睿的身影沉入夜色中,他一动不动,犹如雕塑。良久,他才低声道:“我这三十年大概只做错过三件事。第一件是当初放你走;第二件是一开始便不该为了得到你的消息而接近笑笑;第三件事……”他注视她,“我不该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能与你重新开始。”
一字一句都砸在她的心上。有一瞬间,她想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十年前的那件事,告诉他整整折磨了她十年的心事。
十年前的某一天,十三岁的白笑飞闹着要跟她去参加同学聚会。当时的她是那样讨厌她,她讨厌沈澜心,所以恨屋及乌。她与同学将白笑飞一人丢在了街头,就是那晚,白笑飞遇到了人贩子,被强行拖上了一辆面包车。
最后虽然被救了出来,但白笑飞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害怕陌生男人,更害怕别人的触碰。这辈子除了迟睿,她大概无法拥有一段正常的爱情。
这是白恩婕对白笑飞永远的亏欠,终其一生都还不了。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对迟睿说,四年前她不告而别,这一次,她郑重地向他道别:“我走了,再见,迟睿。”
他固执地注视着她,她却决绝地转过身去。那一刻,她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09
回去的路上,白恩婕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她想起四年前离开时,自己曾那样任性洒脱。原来,爱是不能轻易放手的,缘分亦会有一天耗尽。时光荏苒,再也回不去昨天。
那大概,便是对她的惩罚吧。
晚风拂过脸庞,像是情人的手。路边不知名的小花快凋谢,转眼已是五月。她向迟睿告白时也是在春天吧?她慢慢蹲下来,将脸埋进双膝间。
大约春光已老透,而她还困在其中。
更新时间: 2020-09-09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