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末驽
不是所有爱意都能在阳光下肆意生长。
烟灰
防盗门后烟雾缭绕,桌上将熄未熄的烟头躺在烟灰缸的灰烬中,旁边是倒下的三两个易拉罐,脏乱的客厅角落还散落着灰白色的墙皮碎屑。
井忻再次确认了下留言中的地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她抿着嘴唇,心想,这还不如家徒四壁。
身姿绰约的女人拿布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这是我闺女。”说罢推了推井忻。她了然:“叔叔好。”
坐在沙发上的陌生中年男人扭头看了一眼,点头应着,又点上一支烟。井忻无所谓地挑了块略干净的地方放下书包,靠在墙边默背课文。
门外传来开锁声,下一秒,井忻和意料之外的人视线相撞。宁无崖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
方梵知闻声从厨房出来:“无崖回来啦,饭马上就好!”又看了一眼站着的井忻,“给你哥哥让路呀!”
耳边回荡着“没眼色”的嘟囔,井忻拎起书包往后退了退。这个她连是该站还是该坐都不知道的地方,从此之后,是她的新家。
井忻的母亲方梵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温婉良母,多年来独自拉扯女儿长大的生活消磨了她太多耐心。
如果不是经历过前几次折腾,她也会理所应当地支持单身母亲重寻幸福。可事实证明,方梵知的恋情往往只是昙花一现,有时甚至包含着其他方面的考量。
而现在,打量着头顶上落灰的灯管,井忻竟生出一丝荒谬的希望——母亲这是坠入爱河了吗?
她的处境着实尴尬,不仅因他们冷淡的态度,还因为宁无崖擦肩而过时饶有趣味的眼神。
他们是同班同学。
卧室门被打开,宁无崖对井忻挑了挑眉,戏谑的样子仿佛在嘲笑她的困窘。他指着卧室:“别站着了,把东西放在这。也不用换鞋,这地八百年没拖了。”
他倚着门框,意味深长地道:“而且我家也没有多余的拖鞋……你明白吧?”
“没有就买吧。”井忻不耐烦地越过他,腹诽道,“别阴阳怪气了。难道我很乐意吗?”
星火
小县城最是藏不住秘密,没过多久,方梵知又恋爱的消息便传播开来,谣言层出不穷。
这也是井忻最烦闷的时候。她不得不以沉默寡言来回应所有不怀好意的揣测。
从童年起,她就没见过父亲。白天,街上的孩子围着她喊“拖油瓶”,晚上,她问洗衣做饭的方梵知“拖油瓶”是什么意思,最终只能换来个缄默的背影。
懵懵懂懂地过了五六年,长大的井忻习惯了流言蜚语。经验告诉她,作为势单力薄的那方,保持沉默才是让对方偃旗息鼓的最佳方式——既简单,又不惹事。
班主任特意把她的座位调到第一排,以为靠着庄严的讲台,就能远离流言旋涡。可她依旧能听到背后窸窣的嘲笑声,这令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4月的西北,阴云笼罩的天空飘起点点飞雪。伏在课桌上半天的宁无崖终于醒了,说不准是因为太冷还是太吵。
他摔上漏风的门,“砰”的一声巨响让交头接耳的同学纷纷回头。他们在看到宁无崖阴沉的脸色后,又悻悻地闭嘴转身。
班主任恰好走进来,点了几个自习课爱吵闹的学生罚站后,又瞥到最后一排无所事事的宁无崖,话锋一转:“你在干什么?
“家长也叫不来,自己又不求上进……”
宁无崖把班主任絮叨的话抛在耳后,踏着放学铃声径直离开。
井忻混在一众看热闹的同学中,欲言又止。其实,她想追上去说声“谢谢”,思来想去又怕是自作多情。
视野之外,形单影只的少年在拐角处回首,目光穿透人群,确认意料之中的期待落空了。
时间流逝不息。他们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很少碰面:井忻早出晚归,宁无崖几乎不归。
宁廊似乎不在意儿子的去向,起初方梵知还试探着问两句,得到“管他干吗,爱回不回”的回答后,便也不问了。
——井忻低头看向脚上毛茸茸的新拖鞋,隐隐约约地有些担心。
放学时,后排靠门的那个位子上仍然是空的。直到走出校门一段距离后,心不在焉的她才觉察到身后传来的规律的脚步声。
她加快步伐,故意绕行去往人流量大的街道,身后的脚步声却依旧没有消失。
兜兜转转,面前的路越来越冷清,心跳声几乎要震破胸腔。突然,肩膀上传来剧痛,她眼前一黑,被人一推,重重地撞上了墙。
光头男人的声音混合着嗡嗡耳鸣,井忻几乎无法辨别出他在说什么。下一秒,面前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待她适应了刺眼的阳光,看见的便是从地上挣扎着爬起的男人。
宁无崖把她护在身后。男人骂骂咧咧的,挥起拳头砸向宁无崖。他虽然身手矫捷,但还是挨了好几下。
男人踉跄地冲过来,宁无崖抬腿将其绊倒,跨上自行车,载着井忻扬长而去。
倒地不起的男人还在喊叫:“方梵知!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阳光炙烤下,落雪融化成一摊摊水,西北风在他们耳边肆意咆哮。
井忻坐在后座上,一边拽着宁无崖的衣摆保持平衡,一边问道:“你平常都去哪了?”
他却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姓方?”
他心想,这下她应该明白什么叫作分寸感了吧?一场见义勇为,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就此开诚相见。
谁知井忻毫无心理负担:“我妈说改名太麻烦,索性就一直这样了。”
“轮到你了。你平常都在干什么?”
宁无崖无奈,载着她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店铺门口。值班的同事忍不住调侃道:“你送个货还能捡着个丫头?”
井忻四处张望。旁边是家风干肉工厂,面前的店铺应该就是工厂直营店。
因为批发价低,所以餐馆老板们都喜欢来这里直接订货。而司机们只青睐大订单,这样零星的小订单无人愿意配送,于是产生了低门槛的临时工岗位。看来宁无崖就是在忙这些。
他把剩余的订单交给同事后,又去了趟药店。等他回来时看到,井忻正捧着店铺老板递来的清茶,安静地等待着。
“刚才的事,谢谢你。”她把茶递给宁无崖,“今天的一切,帮我保密吧。我也保证不说你的事。”
宁无崖不解。
井忻轻轻地摇摇头:“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徒增烦恼罢了。”
日暮西沉,车来车往。宁无崖接过井忻拎着的书包,将两支喷剂塞进她的手中:“要不,以后放学和我一起走吧?”
烈阳
那天,担心被报复的两人一改往日的路线,选了稍远但繁华的路线。
下班时间,餐馆热闹非凡,风扇充当了吸油烟机,羊肉串在烧烤架上“滋滋”地冒油。井忻忍不住扭头张望,然后就被怂恿了——
“来都来了,进吧,我请客。”
回家后,果不其然,无心面对味道寡淡的饭菜的井忻被训了。她佯装低落地挪回卧室,透过窗户,对再次出门的宁无崖挥了挥手。
拉上窗帘的那刻,井忻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逢春的冰面,在回升的气温下产生缝隙,又悄然碎裂。
也许,待盛夏到来,那些陌生与隔阂也会像山脚的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无崖依照约定,一到放学时间就出现在井忻身旁。而在方梵知觉察到并报警后,光头男人最终悻悻而去。
井忻问过宁无崖为什么不待在学校好好学习,他摇摇头,说没必要。
宁无崖原本是体育生,中考凭借体育加分才得以考上县一中。结果在他训练了两年后,那个项目突然被取消,而其他项目队伍的组建和省队的选拔也已结束。
原本一起训练的同学作鸟兽散,家境好的转学去了私立学校,条件一般的也愿意花点钱送孩子去学技术,唯独他被并入普通班级,学习落下的课程。
他思考自己的未来:期待考上本科大学不切实际,可以考上的专科学校又需要不菲的学费,那还不如利用这些时间去攒点钱。
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毕竟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对你的未来负责。
井忻点点头,表示赞同:“那为什么你爸不管你?”
“小时候管过,后来可能发现我无法满足他的期待吧,失望太多次就成这样了。”
宁无崖笑了笑,补充道:“他以前每年都带我去看学校的各种红榜。后来我烦了,他也发现我不是块学习的料,就不太管我了。”
井忻漫不经心地想,大人们做决定或许也不全凭理智,就像方梵知,最近又变得焦躁易怒起来。
校庆日临近,班级策划了合唱表演,需要统一购置服装:男生是白色西装,女生是白衬衫搭配红色半身长裙。四五百元的价格,让井忻心生犹疑:方梵知最不喜欢提钱,况且为了仅仅一次的登台演出,似乎并不值得。
但是排练过半,中途退出显得没有集体荣誉感,她也不愿暴露自己囊中羞涩的事实。就这样拖着拖着,就到了收费的日子。
生活委员是个留着波波头的小个子女生,看她在课桌间穿梭的模样,井忻更觉窘迫。因为朝着自己走来的她,可能即将在这周内第三次露出为难的神情。
然而她只是路过,用账本敲了敲旁边的桌子。井忻询问后得知,宁无崖已经替她交过了。井忻翻了账本,指着男生那列:“但他没交自己那份呀?”
生活委员耸耸肩:“他说不想参加。”
第二周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脸色阴沉地走上讲台,提起演出一事——学校举办的演出活动要计算班级参与度,这关键时刻,集体活动少了一人参加,让她不免被批评。
“又是你!唉……”
宁无崖坦然地坐着,面无表情,好像事不关己。
大家习以为常,各忙各的。公开训话,有时不过是老师的独角戏罢了。
班主任还在愤慨地说着,坐在第一排的井忻感到尤为刺耳。她捏着笔杆,迟迟没有动。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四月飞雪的那天,他迎着全班的目光,向她的方向似有若无的一瞥。现在,窗外烈日炎炎,其他的却似乎毫无变化。
什么才算不求上进?至少努力生活的人不算。
她不愿像旁观者一样,分明被裹挟其中,却好似置身事外——
“老师,宁无崖不是故意影响班级荣誉,他只是替我把钱垫付了。”
话突然被打断,班主任一时语塞。在全班其他同学诧异的表情下,她转向井忻:“那你的费用呢?”
这下轮到井忻哑口无言了。班主任冷着脸,扔下一句“你下课来我办公室”后,迈步离开。
待井忻走出办公室,已是晚霞满天,走廊上空无一人。
回到家里,餐桌上也笼罩着低气压,方梵知的脸色没比班主任的好多少。井忻不清楚原因,只知事不关己。
在她的据理力争下,班主任最后选择包容,并且勉强答应了她“不向家长反映”的请求。看到漫天晚霞的那刻,她如释重负,甚至有些愉快。
校门外站着帮她拿书包的宁无崖:“你们聊什么了?”
“我给她解释了一下,你现在是我名义上的哥哥。”井忻得意地接过书包,“然后她就让我走啦!”
浪潮
高考结束后没几天,一大清早,井忻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按照指示下楼后,她面前的人正坐在摩托上。
宁无崖拍了拍车身:“帅吧!”然后他递过驾驶证给井忻看。
她推开正展示驾驶证的手:“嘁,成年了不起啊?以后我也能考!”
“好啊。那要不要先体验一下?”说罢他递来头盔,偏头望着井忻。
井忻在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下戴好头盔,雀跃着跨上后座——“走咯!”
东方欲晓,摩托疾驰带起的风扬起发丝。摩托绕过一座座山,波光粼粼的赛里木湖,像丝绸般闪耀。
他把车停在湖边,井忻迎风跑向清澈湛蓝的湖水,伸手探进那神秘莫测的蓝色之中。大风掀起的层层浪花一遍遍地冲刷着她的手。
面对沉静的山脉与湖泊,一切烦恼都显得太过渺小,微不足道。
井忻的裙摆乃至发丝,在朝霞的映照下随风舞动。
咔嚓声在背后响起,宁无崖举着拍立得的手放下,将它递给了井忻:“毕业快乐!这是礼物。”
拍立得透亮的外壳反射出温润的光,白衣红裙的少女把它举到眼前,正试图对焦远方。很多年以后,宁无崖听朋友谈论张爱玲笔下的爱情,都会想起这一刻——白月光与朱砂痣,在广袤的赛里木湖边,此刻完美共存。
而现实并不美好。他只不过是偶然间撕开了其中一角,就已觉无能为力。
“我们都活在未来。”她曾经如此感叹。对未来的憧憬会淡化当下的难堪,将其催眠成一条不痛不痒的必经之路。
宁无崖知道这个总是眺望远方的女孩必定远走高飞,如果分道扬镳是命中注定的安排,那不如尽量让离别变得温和。
返回的路上,井忻表示今天很开心。宁无崖闻言,握住车把手的手紧了紧:“别太得意忘形了哦,当心乐极生悲……”
井忻回了他一个白眼,决定不再搭理这个泼冷水的人。她拨弄着书包带子,计划回去后让宁无崖给她和方梵知拍合照。
夕阳西下,余晖涂抹出县城的影子。停放好摩托,两人并肩往家走。往日热闹的街边今天却异常冷清,不时还有三两人疾步越过他们,似乎前方某处有巨大的吸引力。
不安层层叠加,井忻拔腿奔向家中,撞上两个民警正在驱散看热闹的群众。她跌跌撞撞地冲向家门口,入目的是客厅内的一片狼藉,死一般的寂静。
待宁无崖拨开人群,出现在井忻身后时,方梵知浑浊的瞳孔缓缓聚焦,目光像一颗射出的钉子,刺穿了那层虚假的保护膜,曾经被掩饰的猜忌、疑虑随之迸发,把压抑的氛围搅成一团混沌,最终钉在了他身上。
随后她一把拉过井忻,指着地上的行李箱:“拿上东西,我们走。”
一切都那么突如其来,井忻嗫嚅着问为什么,得到的回应是被强硬塞进手里的行李箱和方梵知冰冷的神情。
楼下等候多时的计程车不耐烦地鸣笛催促。关门前的瞬间井忻回过头,看到宁无崖站在小区光线昏暗的路灯下望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回眸,他的胳膊不自然地动了动,似乎想挥手告别,最后只摇了摇头,放弃了。
井忻收回看向窗外景色的目光,低头瞥到了红裙上不知何时蹭上的污渍。它们像一滴洒在玫瑰花瓣上的鲜血,流淌而下,“啪嗒”一声落在了她的心上。
明眸皓齿的少女理应有恰如其分的妆饰,就像绽放的玫瑰需要健康的花萼。几个小时前,站在湖边石滩上,宁无崖解释校庆日垫付服装费的举动:“总该有条合适的裙子吧。”
服装不过是外在的,重点是她会因此与日夜排练的合唱表演无缘,抑或再添些关于家庭的流言蜚语。如果它们都是稻草,那么在骆驼被压死前,没人知道哪根会是最后一根。
宁无崖什么都替她想到了,但面对询问,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穿着好看。”
……
井忻受够了落荒而逃的感觉,她忍无可忍:“为什么又要走?我以为你是真的喜欢他,才会住下。”
身旁的方梵知突然转过身,声嘶力竭地道:“我还不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懂呢?!”看着井忻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朝露
一晃数年过去,过往的和睦与冲突皆被灰尘掩埋,变成众人不愿再揭开的伤口。
宁无崖的大拇指摁着钥匙,直到车锁“嘀嘀”响起。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一只拿着驾驶证的手从身后伸出。宁无崖从宁廊手中接过驾照,忽略了耳边指责他“丢三落四”的絮叨,心想,他爸这烟该戒了。
这是他工作的第二年。从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他选择留在家乡,给家庭旅游团当私人导游。
他从酒店接上游客一家,驶上高速公路。
大学毕业后,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它也从崎岖的山路变成了拥有浅青色护栏的高速公路。绕过葱郁的山,蓝宝石似的湖泊占满视野。车里的孩子兴奋地趴在玻璃上往外瞧,他则翘起唇角:“这就是赛里木湖。”
曾经破开的铁丝网早已修复如初,延伸着的柏油路通往景区入口。工作人员从移动货箱里牵出马匹,准备着接下来的表演。
哨声吹响,青年率先策马飞奔,紧接着哨声第二次吹响,衣着华丽的姑娘也挥鞭驱策着骏马,追赶前方的青年。她高昂的头颅不曾低下,手上的长鞭像一条灵活的眼镜蛇,正伺机奇袭青年。
宁无崖看着湖边驰骋的青年男女出神。草原上的爱情就像“姑娘追”,少男少女可以肆意地追逐彼此,凛冽的狂风见证着纯粹的喜欢。
有方向的努力都不难,困难的是不知朝何方前进。六年以来,他拨出的电话从无人接听到变为空号。每途经一个地方,他都在人潮汹涌的车站内一边自嘲一边又隐隐期待,试图寻觅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年的记忆太过深刻,在家面无表情的女孩在班里却明媚开朗,看起来自然而然的的转换起初让他不屑一顾,直到加深接触后,他才发现她的坚强与细腻。
演出进入尾声。游客家的孩子闹着去湖边,家长还想看落幕,于是拜托宁无崖陪同前去。
小男孩拽着宁无崖的手,蹲在湖边看清澈的湖水,随着深度的变化而渐变成深蓝色。
美景同样是拍照的热门选择。小孩玩腻了水,到处疯跑,一不小心就误入了他人的镜头,然后被一旁的女生吸引了过去。
“不好意思……”他前去道歉,女生闻声回眸,他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
“好久不见——”
“你好,我是方忻。”她及时开口,止住了宁无崖将要喊出的那个名字。
他把小男孩交给家长,结束工作。面前的女生褪去了稚气,一袭白裙,妆容精致,表情诧异却从容。宁无崖看向她的华丽装束,不确定地道:“这是……拍婚纱照?你要结婚了?”
方忻笑着摇头:“工作而已。我签了公司,在拍短视频。”
一阵风拂过,她边整理头发边移开了视线:
“还没结婚。不过……应该也快了。”
宁无崖愣怔片刻,随即尴尬地祝贺。
晨露被烈日悄无声息地蒸发殆尽,就像此刻被他无声吞下的许多疑问,以及一句“我很想你”。
浮蝶
方忻回到酒店,卸了妆准备剪辑视频。电脑壁纸是一张通过扫描得到的拍立得照片——画面里的方梵知揽着方忻,在大学校门前合影——当年在湖边萌生的心愿也算实现了一半。
一则录取通知像指明方向的灯塔,给辗转多地的母女指明了目的地。在这四年间,方梵知在大学城附近找了份工作,母女得以在周末短暂相聚。
通过旁敲侧击,她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母亲当年愤然出走的真相——
宁廊与方梵知相识于一个混乱的傍晚。她帮工的饭店接待了一伙难缠的客人,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礼举动惹恼了其他桌的客人。好在宁廊调解及时,才避免了事态失控。此举让方梵知顺利保住了工作。收拾残局时,她也注意到了桌上被特意留下的联系方式。
之后的发展顺理成章,半年之后,方梵知带着井忻搬入宁家。
刚开始,宁廊对方梵知很热情,一再承诺会让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陷入热恋中的她对此深信不疑。但随着井忻考学时间的临近,他的态度让她越来越捉摸不透:似乎对井忻选择的清一色的位于外省的目标院校而不满,哪怕方梵知表明自己会承担女儿上学的全部费用。
另一方面,班主任曾致电:“你家井忻有望考个不错的大学,当家长的也要助孩子一臂之力……”她喜忧参半,一是井忻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期望,二是自己承诺会独自承担的费用确实不菲。
她从班主任那领了国家助学贷款申请书,在班主任的帮助下填写完毕后放进抽屉,等待录取通知出来后再寄往学校。
方梵知会时不时地拉开抽屉,那张薄薄的纸像一方镇石,牢牢地压住她们那飘忽未定的命运——确认它的存在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一次偶然,申请书掉入了木柜后的缝隙中,她不得不取下所有抽屉去取。在最后一个抽屉底部,她赫然发现,在这张维系希望的纸之下,是一沓藏匿至深的欠条。
方梵知拿着欠条质问宁廊,他才把生意上的惨败与入不敷出的常态全盘托出。大吵一架后,她颓然地靠着掉粉的墙壁,才发觉这重组家庭屋檐下的坦诚太少,而生活中的琐碎又太多。
直到一天,宁无崖给她发了一条彩信,从高处俯拍的照片上,一个光头男人鬼鬼祟祟地跟踪井忻——她认出这是她过去的追求者之一。配文则是让她提防这个男人。
果断报警之后,警方告诉方梵知,光头男人的确动机不纯。他在酒桌上听到隔壁包厢喝醉了的宁廊大放厥词,得知了她即将再婚的消息——
愤怒的他决定报复,但在出门时瞥见了人高马大的宁廊,心里犯嘀咕,担心自己惹不起,才想起了个软柿子:方梵知的女儿。
从警局归来后的方梵知与宁廊再次陷入争执。当她决心带女儿离开时,才发现那张申请书不知所终。一阵翻箱倒柜后,她放弃了。
快到放学时间了,她只能一如往常地走进厨房。
维持了几个月的风平浪静后,那张几乎成为她心魔的申请书原封不动地重新出现在抽屉中。这次,她更加谨慎地藏起了它。待矛盾再次爆发,她要带井忻离开这个龙潭虎穴。
在大学的前两年,井忻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梵知自知这十几年来的疏于陪伴,让她们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
亲情宛若雾里看花,但二人都羞于表露情感。直到变故像飓风般降临,猝不及防地切断了母女间所有含蓄的羁绊。
落木
宁无崖将游客送回酒店,并未离去,而是打了个电话。
看到来电,方忻结束工作,换上一身简便的衣服后便走下楼。
长发垂落于肩头,她摁下车窗,一边享受风的洗礼,一边酝酿着宁无崖刚才抛出的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改姓方了?”
记忆回到六年前的傍晚,也是类似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姓方?只不过问题的主人这次想得到真实的答案。
方忻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我妈妈去世了。
“我想,改了姓,或许她就能换种方式陪着我。”
大三时,井忻凭借姣好的外貌被娱乐公司看中,开始接一些做模特的工作,偶尔开直播与粉丝互动。待她毕业时,粉丝数量已经初具规模,她也在合约期满后跳槽到了另一家更有发展的公司,转而开始做短视频直播。
适逢急速发展的流量时代,她火过一阵,并且用这段时间的收入偿还了助学贷款。也曾有追求者愿意穿过拥堵的晚高峰,只为在她下班时分制造一场偶遇。
方梵知看着闪闪发光的井忻,感叹女儿如同蝴蝶一般,在都市的磨砺下终于褪去茧衣,既自由、夺目,又脆弱而不自知。
她生怕井忻步自己的后尘,试图像以往一样约束女儿,不料遭到激烈反对,母女间的关系再次降至冰点。
她们之间的气氛太过剑拔弩张,井忻索性回绝了居家办公的提议,而且乐意在公司加班。
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查看私信,可对话框里弹出的一条条谩骂、嘲讽或宽慰的私信让她感到莫名其妙,随即公司公关打来电话命她参加紧急会议。
推开门,投影仪上是一则帖子的截图,声情并茂的长文配着图片,极具煽动性。其内容爆料了井忻的成长经历,更是对她的原生家庭的状况胡编乱造,杜撰出她与母亲寄居在他人家里,妄图夺取财产一事。
井忻眉头紧锁,翻看着评论区的各种妄加揣测,再经过以讹传讹,故事彻底演变成“蛇蝎母女抛夫弃子卷钱跑路”。各路网友闻声都来评论区和私信中啐一口。
运营部门把她的账号收回,命她暂时不要离开公司,毕竟楼下可能有更多的摄像头等着拍她。
井忻焦躁不安地踱步。她想给方梵知报声平安,却惊觉自己从未记住母亲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她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会怎么想?
待公司查明帖子的源头,已是凌晨。井忻匆忙赶回家,拧开锁、推开门,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方梵知。
“医生说是因为常年精神压抑、休息不足,日积月累下而爆发的急症。”
病榻上,方梵知的状态每况愈下。弥留之际,她把存款留给井忻,嘱咐井忻要打赢官司,证明清白。最后,她深深地凝视着哭得颤抖的女儿,合上了双眼。
井忻收拾母亲的遗物,发现了一封手写信——“致我亲爱的女儿:
“……我时常会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必过这种四处奔波的生活。”
姓氏也好,疏离也罢,方梵知不想让女儿受到自己过往生活的干扰,但这次人肉事件,还是击溃了她。
一个人操办完母亲的后事,井忻去改了名,将自己的过往连同“井忻”一起,放入了曾用名一栏。
“好了,方忻小姐。”工作人员递上新证件。
她消化着陌生的称呼,点点头,迈步踏向未知的前方。
弦月
“之后我拿遗产打官司,赢了造谣的竞争公司。澄清后就继续工作,然后又遇到你啦。”方忻秀气的面庞上看不出悲伤,说出的话却狠狠地揪住了宁无崖的心。
他把车停在一条步行街外,灯饰闪烁成网,如满天繁星:“认出来了吗?这是以前回家的那条老街。”
“变化真大呀。那时的房子还在吗?”
他摇摇头:“早就被拆了。”
方忻步履轻快:“是吗?说实话,我第一次到你们家时,就想说它该拆了。”
他们走在新铺的砖石路上,试图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发现记忆如风萦绕,却找不到熟悉的景物落脚。宁无崖苦笑一声:“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向你们道个歉。”
宁廊曾把他叫到面前。桌上放着一沓欠条和填着井忻名字的国家助学贷款申请书。他顿时明白了父亲欠债的状况,却没搞懂父亲藏申请书的意图。
“如果井忻去外地上学,你方阿姨肯定也会走。”
在烟灰落下之前,宁无崖一把抽走国家助学贷款申请书,联想到了之前方梵知翻找东西的场景:“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办法留下一个人?这太过分了!”
“你以为井忻走后她们还会回来吗?她们会远走高飞,到最后连见上一面都难。”
宁无崖噎了一下,但还是攥着申请书:“这是两码事。你的想法我无法认同。”
不认同自己随波逐流的命运,于是奋斗;不认同父亲挽留的手段,于是拒绝。
充斥着怀疑和桎梏的感情绝不是爱,那不过是私欲披着“爱”的皮在作祟。真正的喜欢,应该建立在尊重与包容之上。
“让方阿姨自己选择吧。”
他掐着时间,把贷款申请书放回了抽屉里。一颗不安的良心终于落了地。
“过去……我很抱歉。”
他亲手破除枷锁,看她远走高飞,却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囚笼谈何爱飞鸟。坦白过后,过往的阴谋不再被粉饰,它们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横在两人中间。
不是所有爱意都能在阳光下肆意生长。
有的不过是暗流汹涌,晦涩难言,像泥里的钻石,纯粹但满是污浊。
故事终于拼凑完整,方忻扭头,发现他眉眼间的青涩早已被时光带走,此时眉毛正微微蹙着,神情温和又犹豫。
“其实这次回来,除了工作,我也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你。
“为我那年的不告而别向你道歉。”她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但宁无崖知道,这是在弥补缺憾,为他们的离别画上正式的句号。
说来可笑,青春时的初遇伴着狼狈,成年后的道别也全是歉意。
那个记忆里会瞪他、无视他、对他翻白眼的女生,在他错过的岁月中跌跌撞撞地成长,学会了决绝地斩断过往,释怀悲伤。他由衷地感到高兴——哪怕他也是被丢下的部分。
宁无崖想,是时候为自己的独角戏落幕了。
“那我……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吧。”
面前的女生脸上重新浮现笑容,他移开视线,悄悄地遮掩住泛红的眼。
步行街到达尽头。
他们的故事,也再无后续。
更新时间: 2023-05-23 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