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幸有
“我曾祈愿,等花好,等月圆。现在花开了,接下来的月圆之日,我们一起赏月好不好?”
壹·嘉先生
石栏杆旁的荷花今年开得早,花香从池子里散发到了各处。
芮浠的眼睛上蒙了块灰布,她张开手,凭着感觉挥动双手,摸索着走了几步后,她喊道:“金窝窝,银钩钩,你们都藏好了吗?可不要被我抓到咯——”
“咦?”芮浠的手抓到了一块硬质面料,拿掉蒙眼布后,她霎时愣住了。
芮浠连忙后退了几步,她居然抓到了人家的衣服口袋。幸好那质地上乘的西服依旧笔挺,看不出皱褶。
原本藏在暗处的几个孩童倏地蹿了出来,围着芮浠咯咯笑起。最幼的小弟还轻哼一声说:“家姐,你输了,我等你好久了!”
大哥芮平在这时拉起小弟的汗衫,斥道:“胡闹,整天就晓得缠着你家姐!”
说罢,他又微屈着身,对站在一旁的人说:“嘉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您才刚来就让您见笑了。”
被唤作嘉先生的人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他将金丝边眼镜摘下,放到西服口袋里。随后,他半弯下身,摸了摸小弟的光头,颇有兴趣地问:“你刚刚跟你家姐说了什么?”
“我跟家姐说,我都等她好久了!”小弟心大,跑走前又说,“真对不起呀!”
看到大哥瞪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要讲国语:“哦,嘉先生,真是对不起了!”
大哥无奈地摇摇头,将芮浠拉到自己跟前,同季嘉珉介绍:“嘉先生,这是小妹芮浠,不只是抄写工作,接下来您若有需要吩咐的事,都可以找她。”
季嘉珉淡淡地扫了芮浠一眼,她的目光讪讪的,有些腼腆,脖子上戴了个亮得晃眼的绿琉璃挂坠,身上那湖蓝色的洋纱衫裤衬得她瘦小无比。
进堂屋前,大哥将芮浠拉到一旁交代:“这嘉先生从舟山来,是文字工作者,他供职于报社,负责写时评写专栏。他的文笔犀利,点评独到,有他在,报社的销量就有保证了。他此番为了写一本小说来广州,特别征用了咱们家的房子,这是部长特别吩咐的,不得怠慢。”
芮浠了然地点点头,心下想着,那嘉先生长相斯文,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贰·找墨水
季嘉珉和芮浠说的第一句话是:“家里有碳素墨水吗?”
芮浠愣了几秒才回话:“有的,我去找找。”
他看她灵活地爬上那看上去颤巍巍的木梯子,忍不住嘱咐道:“你小心点。”
也不知她听到这话没有。季嘉珉将目光眺向外头的院子,看到光秃秃的树干,凋零了大半的花草,略显失望地摇摇头。
芮浠在储物箱子里翻找半天,也没找到嘉先生要的东西。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脑袋一热,探出头说:“我找到了墨汁,可以吗?”
她的鼻头蹭了灰,模样瞧着滑稽极了。季嘉珉瞥她一眼,忍住笑意,扯起嘴角说:“那么还有劳你,顺便帮我找支毛笔。”
芮浠帮季嘉珉调好墨,见他正细细端详那支毛笔上的花纹,她局促地说:“这是我从前学字时,在摊贩那里随便买的,质量不太好……”
“没关系。”季嘉珉倒是不介意。
季嘉珉在摊平的生宣上挥毫写了几笔,和芮浠聊了起来,“我从前练绘画,画工笔画和写意画居多,后来北上去学了物理,就画得少了,顶多偶尔拿钢笔画些简单的线条画。说来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帮我找到这支毛笔,我都快忘记自己还学过画。”
只过去一会儿的工夫,季嘉珉很快画好。芮浠站在旁边看,认出他画的是自己脖子上的绿琉璃。尽管不过只绘了寥寥几笔,芮浠就明白,嘉先生刚才说忘了学过画的说辞,是在自谦。
季嘉珉盖了印,拿钢笔写了日期,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把这幅画送给芮浠,顺便介绍道:“我上有一兄,叫季宗珉。所以我得名,‘季嘉珉’。”
芮浠受宠若惊地接过画,她这才知道嘉先生的姓与名,她想,嘉先生的全名,和本人是极相衬的。
季嘉珉缺一位文章抄写员,帮他把写作手稿整理出来。在来的路上,芮平得知了这事,自告奋勇推荐了自家妹妹。家里经济吃紧,有赚钱的活自然不能放过。
芮平临出门前还叮嘱芮浠:“你要牢牢抓住这个能贴补家用的机会。”
这会嘉先生让芮浠写字,芮浠拿着小弟做算术时用的铁皮铅笔,心下不免忐忑。她照着季嘉珉给的那段文字,规整地抄了一遍。
写完后,芮浠觉得有些丢人。
芮浠涨红了脸,和嘉先生的字迹比起来,她的字迹只能勉强称得上娟秀。
这下,嘉先生一定会另外找人了,芮浠面上挂着明显的失落。
“写得不错。”季嘉珉从牛皮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对叠的稿子,接着递给芮浠一沓空白的竖格纸,像是想到什么,他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铱金笔,“这段时间你就用这支笔写。”
芮浠注意到,笔帽上刻了嘉先生的名字,笔身的花纹更是精致,看着就价格不菲。再想到自己给嘉先生的那根廉价毛笔,她觉得羞赧极了。
叁·木船桨
有一日清早,芮浠从市场买菜回来,发现院子里摆了十多个盆栽,而嘉先生正蹲在地上细细端量它们的叶脉。
“是白牡丹,现在花期未到,得等到来年四五月。芍药科属的花类,到了开花的时令,绽开后,是很可爱的。”季嘉珉向芮浠解释,“我瞧着这院子太空了,吩咐人从邻城运来的。以后我来照料就好。”
季嘉珉说,自己在舟山的祖屋里也栽了不少花,君子兰、朱顶红、五色梅之类的,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白牡丹。
芮浠分神,等到来年四五月……那时,嘉先生应该早就走了吧,那么这些花绽放了又有什么用呢?
当日下午,小弟哭着回来,一进门就躲到房间里。到了饭点,任凭芮浠怎么叫都不出来。芮平拿了门匙,抄起笤帚就要往屋里去。季嘉珉在这时撂下筷子,他止住芮平的动作:“让我去劝劝吧。”
芮浠和芮平站在门外偷听。嘉先生和哥哥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他平和、有耐性,小弟噘着嘴怎么也不说,他便不问了,只将话头转向别处。
等小弟情绪逐渐平复了,他才犹豫着,小声说:“我今天在书院,不小心把邻座王小五的玩具木船弄坏了,他让我要么赔一个一样的,要么就赔钱,他张口就要好几银圆……”
说到这里,小弟又抹起了泪,结结巴巴道:“可是我连买木船都没钱,哪里有钱赔给他啊……”
芮平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面红耳赤,见他就要进屋,芮浠连忙拦住他。
而在屋里的季嘉珉,听了小弟的坦白后,他拉过小弟的手,拿白布手帕帮小弟揩了鼻涕:“这有什么,等会吃罢饭后,嘉先生带你上街去买。顺道也给你买一个,比你那同学还要好的那种。”
夜市摊上的人络绎不绝,吆喝声、争执声不断,芮浠怎么也想不到,喜清净的嘉先生会来这嘈杂地方。
小弟提着小灯笼走在前方,瞧着什么都是新鲜的,每路过一个摊位,他都要瞄上好久。季嘉珉跟在身后,给小弟拿过的小玩意儿一一付了钱,他也不讲价,拿过东西就陪小弟继续逛,木船还没买到,倒是先买了一堆别的。
到最后芮浠看不下去,当小弟拿起一套用高粱秆编织的亭台楼阁,季嘉珉作势就要付钱时,她及时阻止:“你别总惯着他了,买了这么多,哪玩得过来啊。再这样下去,都要堆成小山了。”
“哪有那么夸张。”季嘉珉抿嘴笑,“好了,我想,也该给你买点东西。”
芮浠刚要拒绝,季嘉珉就在饰品摊上挑了支蝴蝶簪子,他往芮浠头发上簪去,店主适时递过椭圆铜镜,夸赞道:“先生真有眼光,簪子很适合姑娘呢,这款式只有一支,卖完就没有了。”
季嘉珉听后,爽快付了钱。
这簪子的价格,是小弟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的好几倍,芮浠局促地说:“嘉先生,这太贵重了。”
站在棚屋的灯光下,季嘉珉看着芮浠清透的脸颊,心下忽地一软,他轻声道:“收着吧,很漂亮。”
也不知道他是在夸人,还是在夸簪子?答案其实显而易见,芮浠摇摇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小弟在这时回头,恰好撞见季嘉珉微弯着腰看芮浠的一幕。他龇牙笑起,脱口而出:“嘉先生,你和我家姐好衬啊。”
芮浠瞪他一眼,小弟的口无遮拦让她感到不好意思。
季嘉珉表情不变,只纠正小弟:“在这个语境里,应该用‘般配’这个词。”
小弟咧开嘴巴咯咯笑着,惹得芮浠面色更红了。
肆·小青梅
连续几日,家里都收到了从舟山寄来的特快信件,季嘉珉看了信上内容后,总是急匆匆地便出去了。几次下来,芮浠才知道,嘉先生正在和附近的丝厂谈合作。生意上的事芮浠并不懂,她观察了嘉先生几天,只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好。
隔日侍者送物品过来时,家里只有芮浠在。那侍者指向一摞用麻绳捆住的物品:“嘉先生吩咐说这些先拆开。”
牛皮纸包裹里装的是排列整齐的墨水盒,季嘉珉墨水用得多,带过来的墨水瓶空了后,芮浠曾提议帮他去买,他却说,会差人送来。
后来想想也是,嘉先生生活优渥,衣食无忧,上至服装,下至墨水,都要用最好的。
芮浠帮季嘉珉整理手稿,多少也知道了他的写作习惯,也从他那儿学到了不少知识。有一回,季嘉珉问芮浠自己的新文章写得如何。
芮浠很快回话,季嘉珉听了摇摇头,笑意浅了些:“你不能专拣漂亮话说。”
什么才是漂亮话,什么又是不漂亮的话,芮浠不懂,也不明白嘉先生的文章已经写得足够好了,他为什么还不满意?
芮平得知这事后,敲了敲芮浠的脑门:“你懂什么?嘉先生听惯了外人的客套奉承话,这就跟总吃山珍海味是一个道理,时间久了,会觉得索然无味的。”
“那……我下次骂骂他?”芮浠仍旧一知半解。
芮平恨铁不成钢,正想继续教育芮浠,季嘉珉刚好从偏厅走过来,听到芮浠的疑问,一下子就被逗乐了。
晚上,饭桌上有道粤式传统菜,叫“白玉翡翠”。
“这是个好名字,这菜的样式,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季嘉珉起了兴趣,又补充道,“不对,应该说是那人的耳饰。”
芮浠听完默默扒饭,心下却想,不知道嘉先生说的人是谁,她心里有些泛酸,能被他想起的人,一定是极重要的。
而谜底,在这日,揭开了。
还未见到人,芮浠就在院子里听到了声音。芮平提了几个皮箱子,率先走了进来,随后的是季嘉珉,再往后,走进来一位戴白手套,抱了束并蒂花的女子。
这人气质高雅,显腰身的旗袍外罩着一件鹅绒斗篷,从头至脚,都是十足的名媛装束,既好看又时髦。最晃眼的,当属她挂在耳际的那对翡翠耳饰。
对比之下,芮浠不施脂粉的圆脸,明显寡淡了许多。芮浠抓住自己的辫尾,从前让不少人羡慕的乌黑大辫,在这一刻,也显得黯淡无光了。
“她叫阮彦竹,是嘉先生的青梅。”芮平将皮箱子放好,“这段时间应邀来访学,顺道度假,她就住在南园酒家那儿。”
当天中午,一行人在邻近的饭店吃了便饭。季嘉珉坐在主位上,阮彦竹紧挨着他,芮浠和小弟坐在一块,初来这种地方,她看上去非常胆怯。
蒸水蛋端上来时,小弟侧身撞到了上菜的人,眼见那餐碟就要掉落,芮平猛地护住,汤汁一下子洒到了她的胳膊上。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季嘉珉就站起身,他拉过芮浠,带她去饭店的后厨,找人要了湿帕子。
他擦拭芮浠的手臂,询问道:“疼不疼?”
芮浠快速地摇摇头,她出了糗,脸色不太好看。她不愿让季嘉珉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索性俯下头。
季嘉珉炯炯的眸子紧盯着她,他在她面前屈身蹲下,拭去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珠子,知道她这会不自在,他倒也没说其他的了,只轻拍了下她的肩,说“回去吧”。
“我们嘉珉,吃穿用度都是极讲究的。”回去时,阮彦竹正在和芮平聊天,看到季嘉珉的手搭着芮浠的肩膀,她的眼底闪过不明的意味,似是故意般,她偏头问,“阿嘉,你说是吧?”
阿嘉,这称呼顿时把他们的关系变得含糊暧昧起来。季嘉珉拧眉,面有愠色。
吃罢饭后,季嘉珉说有事要和阮彦竹相谈,委托芮平帮忙先结账。
目视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芮平感慨道:“嘉先生和阮小姐真是郎才女貌,连我们部长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
“是很登对。”芮浠脸上掠过一丝黯然。
等人都走远后,小弟抬头看了眼芮浠,有些困惑地问:“家姐,你怎么在偷偷抹泪?”
伍·千纸鹤
访学的队伍里,包括阮彦竹在内,大家都爱听戏,宴请方花了大价钱请人来演折子戏,芮浠一家沾光跟着去。
戏班子演《南柯梦》,之后演《古轮台》,一伙人看得津津有味,接连喝彩。
小弟到底还是小孩心性,坐了小半天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撇嘴,缠着芮浠带他出去,离开这戏院。
芮浠犯了难,季嘉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再一听小弟的抱怨,他把手放在小弟的胳膊上:“嘉先生也待得闷了,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回头要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是陪我出来玩的。”
戏院附近有条商业街,芮浠怕季嘉珉又像上回那般买了一堆东西,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去那里。
季嘉珉拉着小弟,挑起眼角,对芮浠说:“遵命。”
小弟有样学样,也说:“遵命。”
季嘉珉转头看了她一眼,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芮浠被他们这般举动弄得又气又笑,偏偏小弟这时还说:“嘉先生,我发现,你只在家姐面前这么笑。”
小弟转动眼珠子,想到一个词:“开怀大笑。”
“跟别人,比如说跟我大哥在一块时,你都不笑的。”小弟继续说出自己的发现。
季嘉珉点了点小弟的鼻尖,又捏了捏他的小脸,语气听着颇为愉悦:“小弟这么聪明,那嘉先生是不是应该奖励你一点小零嘴?”
他们买了糖葫芦、麦芽糖和马蹄糕,季嘉珉拿出一张包糕点的方形纸,教小弟叠纸鹤。糕点铺会在方形纸上面印上“仁、义、礼、爱、诚”中的一个字。
小弟仔细看,才发现,他们拿到的五张方形纸,全是“爱”字。
阮彦竹循声走到戏院后面时,季嘉珉正拉着小弟和芮浠比赛跳格子,笑声一阵又一阵地传出。
阮彦竹还是初次见识到露出这样笑颜的季嘉珉。哪怕她自幼和他相识,见过季嘉珉还是个孩童的模样,他也不曾这样轻松自在过。
她默默咽下就要脱口而出的喊声,躲在暗处旁观他们三人玩闹。注视着那个叫芮浠的女子,她实在看不出,除去那对晶亮的眼睛,这人还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陆·白牡丹
外头盛传,阮彦竹和季嘉珉是一对。对此,季嘉珉的回应是:“别把流言弄成真。”
“那倘若,我偏要做了真呢?”阮彦竹蛮横道。
季嘉珉不答,阮彦竹忽地提起其他事,“来这里三月有余,其实我这次来,宗珉哥还托我给你带几句话。他说,延昌恒丝厂创办至今,已有四十年的光阴。这年头生意难做,家里待你不薄,你也该为家族着想。”
“遗憾哪,嘉先生动了情,但偏偏是错的人。”阮彦竹刺激他,她细细地啜了口君山茶,不饶人地继续往下说,“真是可惜,你可以是风光无人能比的季家二公子,是才华横溢的笔者,是受人尊敬的嘉先生,但你唯独不能是她的佳偶。”
“阿嘉,其实我们都各自心知肚明,除却情意相通,你我之间,才是彼此最好的归宿。”阮彦竹垂下眼,摆弄起手上的龙凤镯,尽量表现得看上去满不在乎。
更何况,何况,我对你,从来都是真情实意的。
早前兄长曾劝诫季嘉珉,切勿和阮家伤了和气,兄长告诉他:“阿嘉,你总不能永远待在温室里。树敌树友,你总该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季嘉珉把手握成拳头,隐忍着,始终不吭声。
阮彦竹走的那日,正逢三九天,寒风凛冽,更是刺骨。
季嘉珉送行回来,顺道拿了一沓信件。他一进院子,就看到芮浠正在挪动院子里的盆栽,他不解,问这是在做什么。
芮浠一边忙,一边回答:“天气冷,得把盆栽转到暖和点的地方,不然它们都得冻死了。”
季嘉珉了然点头,接着说:“放着,让我来吧。”
却不料,他才刚搬起边上的盆栽,一个趔趄,那红土花盆就碎开了,白牡丹的根茎经不住压,倏地断成了两截。
“没事,还剩下这么多盆,还是可以看到它们开花的。”
芮浠本就有些伤心,经过季嘉珉这么一说,她低首,忍不住伤心哭泣。
季嘉珉只当她为花盆碎了的事难过,安抚她改日再买几盆回来。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芮浠坐在矮凳上,只重复着这一句。
因为那盆被他摔坏的白牡丹,是他曾夸过,长势最好,应该会在三月初开花的那一盆。
她想着,三月初,那时嘉先生还未走,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一同目睹花开。
这些,芮浠自不会说,就像她对他的所有心意,都只能藏在心底。或者说,更不必有。
一如这盆碎了的白牡丹。
柒·是芮浠
“嘉先生惹你家姐生气了,你过来帮我讲点漂亮话。”季嘉珉去找小弟。
院子里的泥土尚未清理,小弟不解地看着一地的零乱,劝人的话也说得让人无可奈何:“家姐,嘉先生难得闯次祸,你就破例原谅他一次吧!你要是还不消火,我泡凉茶给你喝?”
芮浠的眼泪还未收回去,听了小弟的话,绷不住笑了。
晚些时候,芮浠照旧帮季嘉珉整理每月的杂文稿子,季嘉珉当初和出版方签了两年约,而今已过一年半,眼见着快到交稿日期,但他的小说只起了个大纲。合作的编辑早前并不想给他增添负担,到现在,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催促了。
芮浠本以为他会写些时下流行的侦探小说,一听他要写的不过是,两个普通世人的平凡烟火感情,她反倒更起了兴趣。
季嘉珉将故事的脉络跟芮浠大致说了一下,问她有什么想法。芮浠不太自信,回答的声音低若蚊蚋。
季嘉珉将钢笔放到一旁,不赞同地摇摇头,他说:“爱不单是直白的,爱也是隐晦的。有时候,爱还是不可说。”
那时,芮浠还未了悟这话,她只知道,除去她对嘉先生的这般仰慕和欣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怎么会是隐晦的呢?
他们聊了许久,差不多快到半夜,看到季嘉珉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芮浠自知打扰了他休息,有些歉疚地说:“嘉先生,我话多,让你为难了。”
季嘉珉凝望了她片刻,温柔地笑起来:“我唔难,陪你倾计,又唔系要专登抽出时间,难咩?”
——我不难,陪你聊天,又不需要专门抽出时间,难什么?
厅里的挂钟在这时到点敲响,一下又一下,敲到了芮浠的心里去。
之后,芮浠从小弟那儿旁敲侧击了半天,才得知,季嘉珉背着她,和小弟学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本地话。
“嘉先生好笨啊,有的话我都教了几十遍,他还不会。”小弟抱怨道。
想到嘉先生努力的模样,芮浠抿唇笑,她反驳:“回头让嘉先生也教你他的家乡话,你准学不会。”
嘉先生的家乡,那是芮浠未曾涉足过的地方。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据嘉先生描述,那儿是座岛屿,每逢赶海捕蟹捞鱼的时节,总会人山人海。
小弟又跑去买了些马蹄糕,芮浠说,“小弟之意不在糕”,他不过是眼红那包糕点的方形纸。
“这纸有韧性,叠纸鹤时不容易扯坏。”小弟对此振振有词,他回忆起季嘉珉之前教过的步骤,想了半天还想不明白,他索性拆开一只季嘉珉上次折的纸鹤。
几秒后,小弟像发现了新大陆,他微张嘴,喊芮浠:“家姐,这上面居然有你的名字。”
那张被小弟摊开的方形纸背面,赫然写了“芮浠”二字,那字迹不用说,谁都知道是季嘉珉写的。
“另外几只纸鹤上面会不会写了其他?”小弟好奇地拆开放在糖盒里的余下四只纸鹤。
“是芮浠,还是芮浠。”小弟连拆了五只纸鹤,嘟囔道,“家姐,全写的你名字。”
芮浠呆怔地看着桌上五张摊开的印着“爱”字的方形纸,她的心跳顿了顿。
每个“爱”字的背面,都正对着她的名字,其中的含义,她不会不明白。
他是在说,吾爱芮浠。
捌·惊鸿客
芮平的部长是本地商会的一员,过几日,商会将要举办交流会,部长委托芮平宴请季嘉珉前去参加。
开春以来,季嘉珉受到不少活动邀请,他都一一推辞了。只是这次,他知道,即便是鸿门宴,他也必须要赴。
季嘉珉换了西装,内搭一件薄厚适中的腈纶棉衫。他别好袖扣后,又戴上金丝边眼镜。他自嘲地想,真简单,隔着一层玻璃,就把眼底的思绪全部掩盖了。
他去找芮浠,她正在熬姜汁汤,袅袅的雾气伴着姜味的清香,让季嘉珉感到莫名的安心。
小弟早前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说:“嘉先生,我和我家姐都知道你的小秘密了。”
季嘉珉觉得,有些答案还是要他自己亲口说比较好。临走前,他对芮浠说:“等我回来,晚些时候,我有话同你讲。”
芮浠疑惑,再看他那欢喜的神情,又估摸着,多半是好事。
宴会办得隆重,季嘉珉一到,便被商会会长招呼去了,谈了半天话,那商会会长拿出厚厚一沓的百元新钞票:“嘉先生,我就不跟你周旋了,直接将事情挑明了说。我其实对‘延昌恒’现今的经营情况,多少有些耳闻,惨淡算不上,不景气倒是真,你说是吧?
“想必,你到我们这,为写书找灵感是明,为丝厂寻合作是暗。今夜你能如期赴约,便是你的诚意所在了。”
商会会长替季嘉珉倒了茶,继续道:“如若要合作的话,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条件,那便是,‘延昌恒’也让沪上的阮氏入个股。关于这点,你兄长已我和融洽交谈过了,我今天再确认一次,相信,嘉先生的意见,和我们也是一致的吧?”
不过短短几句话,季嘉珉便听出了威胁的意味。他明白,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愿,那么在多方的施压下,“延昌恒”将会直接宣告破产并且负债累累。而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季家,还会遭到合作商的讨伐与攻击。
他仰头饮了茶,热流涌进,他的喉咙被烫得发痛,呛得咳了几声,随后他木着脸道:“请给我点时间,思考一下。”
季嘉珉从会谈室走到大门外,芮平在这时叫住他:“嘉先生,我有事和你相谈。”
“在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姊妹里,属芮浠最乖巧。”芮平目视季嘉珉,直言道,“世人为几文钱愁掉了发,于我们来说,也不过如此。嘉先生,有些情意,你给不了,而芮浠也担负不起。所以,还请你别伤害她。”
季嘉珉浑浑噩噩,左右的石头压住他,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到阮彦竹当初说的话,忽地自嘲地笑起。
等他再次回到会谈室,杯里的茶早已冷却,喝着也失了滋味。
签字按印,合作愉快。所有人都说,季嘉珉将不负此行,只他自己知道,在今夜,他放弃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夜回去的路上,季嘉珉回顾了少时的学画生涯,夫子为他的一幅水墨画题字,并附了句清真居士的诗。
他画的是荷,和芮浠家池子里的荷无差,皆是清风霁月。从前他不懂,夫子为何偏选了那句诗做题词,现在,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可怜地想,这一切,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无端暗雨催人,但怪灯偏帘卷。回顾,始觉惊鸿去云远。
玖·绿琉璃
因要搬家,下属帮季嘉珉收拾了几日的屋子。晚间整理书房,归纳老物件时,下属发出疑问:“怎么还有个绿琉璃挂坠?”
等下属走后,他细细摩挲起绿琉璃挂坠上面的纹路,回想起芮浠将项链送给他的那日。
那时他们刚认识不过几天,他将一支钢笔赠予她,她踌躇了片刻,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绿琉璃摘下,放到他手心里。本不该收的,但他却起了私心。
季嘉珉将挂坠装进绒布袋子,放到一个铁盒里。
铁皮盒子的下方,还压了一张贺书,是芮浠寄来的。
当初,他说有话对她讲,可笑的是,在那晚,他却怯弱地不辞而别了。回到舟山,再散出的,便是他和阮彦竹有了婚约的消息。
听闻他走后,芮平升了职。而芮浠,那个叫芮浠的人……
他始终于心有愧。
季嘉珉摊开那封贺书,上面写道:“祝嘉先生和夫人白头永偕,同心同德,宜室宜家,赴齐眉之好……”
外头盛传,他和阮彦竹的婚期,定在五月初,是个合卺成婚的好日子。唯有他们彼此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糊弄外人的幌子。
同年,季嘉珉的小说《千秋手札》出版发行,一经面世,就受到无数人追捧。
月份牌广告宣传道:“这是嘉先生沉淀了近两年光景,书写出的作品。”
季嘉珉将盒子放回,再往下,是一沓手稿,扉页用潦草的钢笔字,写了“千秋手札初稿”。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这份初稿和之后面世的版本,是截然不同的。或者说,就是两个不同的故事。
在这份初稿里,有个叫芮浠的女子,她是嘉先生全部的,隐晦的爱。
季嘉珉擦拭眼眶,他关掉书房台灯,往屋里走去。
明早起来,他又是那个穿着革履、衣着体面,待人彬彬有礼的嘉先生了。
拾·似逢时
又一年春。
附近的孩童跑来问芮浠要不要吃马蹄糕,迟疑了一晌,她才说:“不了,我不喜甜食。”
在她要进屋时,院子里又传来孩童的嚷嚷声:“快来看,白牡丹开了——”
芮浠闻声抬起头,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等那些孩童走后,芮浠蹲下身抚摸花瓣,一道足以让她安下心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了过来:“我曾祈愿,等花好,等月圆。现在花开了,接下来的月圆之日,我们一起赏月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而他低声呢喃,似是在承诺一个永不改变的誓言:“我不会走,约好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而今暮色沉沉,过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有那几盆白牡丹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着。
更新时间: 2022-09-02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