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夏
1
2004年的夏天已远得如同泛黄日历上的一个黑点。
但司徒静还记得那天的太阳很晒人,她光着胳膊穿了一件妈妈生前留下的碎花罩衫,架了一张小桌子,在那间破旧平房的乱糟糟的院子里做着一本奥数题。只因她不想嗅到屋里醉得不省人事的老司徒身上的酒氣。
桌子已经很老旧了,四个桌腿在磕磕碰碰中失去了平衡。她每下一次笔,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但没关系,她已经习惯了。
那群警察带着警犬冲进来的时候,她也只不过是微微掀了掀眼皮,然后又继续往空白的纸页上填着答案。
她至今记得,那道题的答案是300。
写下最后一个“0”,她听见房间里传来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一定是老司徒逃跑时碰翻了地上的水盆。紧接着是警犬的狂吠声,以及警察们此起彼伏的“不许动”的警告声……她想了想,还是盖上了笔帽。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准确地说,在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就开始倒数,屏息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被擒住的老司徒是个穿着白汗衫的落魄男人。有时望着他形容枯槁的背影,司徒静甚至觉得,他配不上“毒贩”这样的称呼。据说真正厉害的毒枭是不会吸毒的,而老司徒,不过是个被毒品腐蚀掉心智的可怜虫而已。
他向来不太在意司徒静的存在,最多也不过饿了时要她给自己煮碗面。这件事原本是妈妈在做,但在妈妈因为毒贩们的斗殴而无辜惨死后,任务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当然,老司徒也有清醒的时候,若是心情不错,他甚至会买一只烧鸡,邀请司徒静一起吃。
但司徒静死都不愿碰一下。
“万一有毒呢?”她冷眼看着这个被毒品折磨成怪物的陌生的父亲。
“啪”!老司徒一巴掌甩在司徒静的脸上,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却不忘护着自己的书包。读书,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改变命运的方式了。
那时她总在想,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但如今真的走到尽头,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至少,现在她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在一帮警察呼呼喝喝地架着老司徒出房门时,负责殿后的梁晓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女孩。
她的头发短短的,那件不合身的花罩衫挂在她的身上,显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他从手里掌握的资料中得知,这是老司徒的女儿。但这个女孩在看见自己的爸爸被带走时,眼中竟满是冷漠与平静,所以他难免心惊。
“你也需要去警察局配合调查。”随行的女警来到司徒静跟前。
“好,但我能带点东西去吗?”司徒静小声说。
“什么?”女警有点诧异。
“书包,我明天还得去上学。”
女警或许是没见过这样的毒贩家属,蓦地愣住了。司徒静就这样推开老房子的大门,走进屋里,从墙角捡起一个书包。
书包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一只米妮。因为洗的次数多了,早已泛白。
这还是十二岁生日时,妈妈送给司徒静的礼物。
也就是在那一年,老司徒开始吸毒。
地狱与天堂,不过一念之间。
2
老司徒对吸毒贩毒的行为供认不讳,审讯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
刑警们都松了一口气,热热闹闹地张罗起订晚饭来。蹲点了一下午,大家早都饿坏了。
梁晓海也一起去楼下拿外卖,回到办公室,便听见带司徒静回来的女警对刚调来的文职许妍说:“真是太残忍了,她还是个孩子。”
“例行尿检,而且那孩子看上去很配合。”许妍秀眉微蹙,虽然也心疼司徒静,但这毕竟是规定。
“那孩子真可怜。”队长随之感叹,“她爸藏毒的数量,死刑是肯定跑不掉了,她今后怕是要送去福利院了吧。”
梁晓海怔了怔,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桌前,开始扒饭。
这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五年。在这五年里,他见过苦苦哀求他们的子女和哭得跪倒在地的父母,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司徒静这样无动于衷的亲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再见见她。
那漠然的双眼里甚至没有流露出恐惧,这让他难以置信。
司徒静从厕所出来时,梁晓海正靠在卫生间的门口抽烟。
经过他身边时,司徒静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抓老司徒的警察之一后,居然开口说:“谢谢你。”
梁晓海心里“咯瞪”一声。
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已经跟着女警往前走了。
“以后怎么办?”他急忙叫住她。
“去福利院,运气好的话会被收养。不过要是知道我爸是个毒贩的话,大概也没有这样的好心人吧。”说话的少女没有回头。
已是狼与狗的时分,太阳西沉,世间万物的轮廓即将朦胧一片。司徒静单薄的背影被走廊的灯光拉成一条颀长的线,梁晓海仿佛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
带走她,不要让她看不到明天!
开口请父母收养这个女孩的时候,梁晓海甚至不敢抬头。倒不是担心经济无法承担,而是害怕父母接受不了她是毒贩的女儿。
“实在不愿意,也不用住在一起,城东不是还有套老房子吗,让她自己住在那里,到成年就好。”他提前想好了万全的解决方案。
梁晓海的妈妈出身书香门第,一生衣食无忧,是看到电视里的留守儿童都会掉眼泪的女人,当然没有反对。但身为前缉毒警的父亲老梁,声音却沉稳而犀利:“起码要见见吧,看看是什么人。”
“不是她爸那种人。”梁晓海忍不住插嘴。
“先见见再说。”
3
司徒静再见到梁晓海时,狠狠地吃了一惊。
她万万没想到,福利院提到愿意收养自己的人竟然会是他。
“不是我。”见她一脸震惊,梁晓海轻咳一声,赶紧解释道,“我没那个资格。”说罢,他往后一退,司徒静就看到他身后坐在沙发上看报的老梁。
虽然退休了,但老梁依然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我儿子前些天拜托我收养你,我认为这是他单方面的想法,所以今天想亲自来问问你,你想被梁家收养吗?”是老梁的声音。
“想。”司徒静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老梁有点诧异她的爽快,不由得摘下眼镜。
“和福利院相比,您能给我更安稳的生活。但您放心,我不是一个厚脸皮的人,等我成年之后,一定会把这几年您的付出连本带利还给您,用合法的方式。”
“你今年多大?”老梁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
“十四岁。”
“好,等手续办好了,我让晓海来接你。”
梁家准备收养死刑犯女儿的事,不出一天就在队里传开了。
第二天开工作总结会,坐在梁晓海身边的许妍忍不住小声问:“梁叔叔不怕受影响?”
梁晓海一愣,摇头:“没事,我爸已经退休了。再说了,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警察不能收养罪犯的孩子。”
“也是,是我多事了。”许妍尴尬地笑笑,脸红了。
虽说她的父亲和梁晓海的爸爸是世交,但她高中就去了国外留学,回国后爸爸希望她能稳定一些,这才让她考了警局的文职。她和梁晓海之前也不过只有数面之交,今天的她,实在有些唐突。
梁晓海去福利院接司徒静的那天是周三,他调休。
已经是秋天了,福利院的楼下积满了黄叶,他站在一棵银杏下等着。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那个瘦瘦的女孩,背着一个与其气质极不相称的粉色书包走下了楼。
她身上的那件米色开衫,依然不怎么合身。
“哈喽!”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以后你就要叫我哥哥了。”
司徒静没吭声,过了很久,她的头依然低着:“你是在可怜我?”
她的睫毛很长,是淡淡的黑棕色,梁晓海低头望着这个矮自己一个头的女孩,蓦地有些心疼。
“不是。”他郑重地道。
“那是?”少女的声音依然很轻。
“那天下午,我们在进去之前其实一直蹲守在院子外面。我看见你在做奥数题,如果没看错的话,每道题你都只用了不到五分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的题二十分钟都解不出来。你很聪明,我只是不想你浪费那么聪明的大脑。”
日照西斜,有风拂过,银杏树的叶子打着卷儿飘落在地。
叶落无声。
良久,只見司徒静终于抬起头,眼圈似乎有点红:“你和你爸爸,一点也不像。”
梁晓海挠头,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亲爸。”
司徒静似乎只轻哼了一声,没等他再开口,已快步走到他的前面:“不是说带我去你家吗?”
梁晓海赶紧追上去,语气有点无奈:“你走这么快,知道往哪儿走吗?”
4
还记得老司徒执行死刑的那天,梁晓海刚陪司徒静买了一个新书包。是咖啡色,既典雅又耐脏的颜色,她很喜欢。但她仍然舍不得丢掉那个旧了的粉色米妮。
从商场出来,她脚步匆忙地走在前头。梁晓海酝酿许久,终于叫住她:“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了。”少女回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街边的流光溢彩映照在她的脸上,一瞬间,梁晓海产生了一种笃定的幻觉,他觉得她一定是哭了。
即便脸上没有眼泪,但在心里,这个女孩一定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那之后没多久便是春天,在老梁的安排下,司徒静参加了转学考试,成功考进了市一中的重点班。她也没有按梁晓海最初的考量被安置在城北的老房子里,而是住在老梁家的二楼,和梁晓海对门而居。
那段时间云城有个大案,一个毒贩在逃跑过程中捅死了追击他的刑警。一时间城里风声鹤唳,梁晓海起码有半个月没有回家。
司徒静每天做了作业帮梁妈妈洗好碗筷后,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时不时地从二楼的窗口往外看。
通往梁家的小路十分安静,偶尔有一两声虫鸣。她若是望得累了,就低头继续背几个单词。夜渐渐深了,她也就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案子告破那天,梁晓海终于从局里回来了。
那是个周六,司徒静在房里温书,中途出来上厕所,就看见梁晓海正对着镜子刮胡子。
“吃饭了吗?我去帮你热。”她有点紧张,一时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不用了。”梁晓海是少有的寡言。
“有事?”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是自己多事。
“参加葬礼。”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葬礼。
司徒静站在那里,试图从脑海里搜寻安慰的话语,但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对不起”。
梁晓海怔住,良久才反应过来的他怜惜地摸了摸司徒静的脑袋:“你的爸爸曾经犯了错,但你没有错,这件事更是与你无关,永远不要为别人犯的错道歉,懂吗?”
司徒静没有抬头。
梁晓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刮胡刀,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知道,等他们心中各自的伤口结痂,或许还要很长时间。
又或者,只要有毒品存在,他们心中的伤口就永远也无法痊愈。
司徒静十六岁的那个夏天,顺利升上了高中一年级。
成绩榜上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她因为个性冷淡,所以没什么朋友。也不知是哪个多事之人偶然得知了她的身世,散播开来,一时间所有人对她更是敬而远之,甚至包括教她的老师。
“别看她一副高傲的样子,其实是毒贩的女儿哦……”穿过人群,司徒静时常能听到类似的话语。但每一次,她不过是大步走开,看上去根本没放在心上。
因为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这些坏的可能,所以她一点也不伤心,更不害怕。
只要梁家的人不受连累就好,因为老梁夫妇是她的恩人,而梁晓海则是……
她喜欢的人。
少女的心事在那个秋天播了种,等到了夏天,已长成参天大树。
5
那件事发生在五月。
雷打不动的月考,因为第一次尝试和隔壁学校交换出题,两所学校的老师为了面子都绞尽脑汁,因此很多题目都超纲了。
走出考场,学生们全都在哭天抢地,怨声载道。只有司徒静一个人站在角落里,静悄悄地翻着一本数学书。
“看她这么淡定,还不是不会。”耳畔传来这样的声音。
司徒静没回头。
五月的云起了又散,她悄悄想起考前梁晓海对自己的承诺:“对你来说第一名没有难度,那我们就来个满分之约吧。如果数学能拿到满分,我休假的时候就请你出去吃大餐。”
美食的诱惑虽然形同虚设,但在暗恋的少女心中,这意味着一场约会。
然而没想到成绩出来那天,司徒静却被数学老师叫进了办公室。
女老师红着脸,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司徒静,你拿满分,是因为偷看了标准答案吗?”
司徒静望着老师,声音冷静又干脆:“没有。”
“但这次的题目这么难,有30分左右都超纲了,刚好那天你又负责数学组办公室走廊的清洁工作,我们去开会也没锁门……”
回想起梁晓海那旬“不要为别人犯的错道歉”,司徒静高高地拾起下巴:“我不应该为老师错误的想象埋单。”
“司徒静!你这是什么态度!”
梁晓海来的时候,司徒静正被罚站在走廊上。
少女的裙摆被晚风吹起,她慌忙伸手去拉裙子,一抬头,梁晓海已顺手捡起她放在墙角的书包:“跟我进去。”
这一次,她终于跟在了他的身后。
他的影子高大伟岸,很容易就将身形单薄的她包裹住。
“您好,我是司徒静的哥哥,在电话里听说了今天的事。她的态度有问题,我特地带她来向您道歉……”说着,梁晓海一把抓过身后的司徒静,按住她的背:“快说对不起!”
他的力气那么大,被按住的司徒静僵在那里,半天都讲不出一个字,屈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对不起。”过了很久,她咬住泛白的唇说了出来。
听见道歉,女老师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而下一秒,原本恭敬的梁晓海却蓦地话锋一转:“那么,现在轮到您向小静道歉了。”
“什么?”女老师蒙了。
“我们警察做事向来讲究证据,如果您没有证据,那么您也应该向小静道歉,因为您冤枉了她。”
从办公室出来,梁晓海把书包重新塞回司徒静的怀里:“需要帮你转学吗?我看这老师的表情不太好。”
“不用了。”司徒静抹了把脸,发现刚才偷偷流的眼泪现在已经干了,“我可是这个学校升学率的王牌。”
“太骄傲了吧!”梁晓海一愣,旋即大笑。
莹莹的月光下,少女低垂着头,似有什么心事。站在一旁的梁晓海这才留意到,不知不觉间,司徒静竟已高过他的肩膀了。
那个穿着不合身的花罩衫的少女似乎在悄然流逝的时间里长大了一点,而他呢,是否也随之变老了一些?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楂,有些不确定。
6
梁晓海三十岁那年,第一次被老梁押上了相亲宴。
许妍坐在圆桌的对面,红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没说,就看着老梁和许爸爸热络地碰杯。末了,老梁在桌下踹了梁晓海一脚:“给妍妍夹菜啊。”
梁晓海只觉得头脑发昏,伸出去的筷子夹了几次都没有夹住盘子里的菜,逗得许爸爸哈哈大笑:“你这个儿子。还真不像你。”
这话梁晓海是第二次听,第一次是司徒静对他说的。在旁人看來,和威严的老梁比,他到底缺了些霸气。
老梁听罢这话。气得脸都红了:“是啊,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用的家伙来!”
最后,还是许妍默不作声地把盘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你吃吧,不要为难自己了。”
那天以后,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梁晓海感觉整个警队的人都在撮合自己和许妍。队长更是没事就跟他吹耳旁风:“你看妍妍多漂亮啊,性格又好,娶回家一定会是个好太太。最重要的是,能理解我们这一行的人太少了,我看妍妍就一定没问题。”
梁晓海听得多了,人多少有点蒙,他觉得队长说得句句在理,但就是没法开口说一个“好”字。其实他也并不是心有所属,追溯上一次恋爱,还是在三年前,他被当时的女朋友给甩了,说是认真考虑后觉得他的工作太危险,不适合结婚。
他觉得她的考量都对,也就更没有挽留的道理。消沉了两个月后,刚好遇到司徒静爸爸的案子,就把全部精力投入进去,失恋的伤感也就稀释了许多。
但到了现在,三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渴望恋爱,是因为还没有痊愈,还是别的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这一年,司徒静十七岁,因为即将读高三,老梁就替她找了个补习班,说是更有助于集中精力学习。
司徒静没有辜负老梁的一番心意,总分和过往相比竟又提高了十来分。虽然数学老师对她尚有微词,但一如她所说,她是这所学校升学率的王牌,所以即便有过不愉快,也只好一笔带过。
补习班每天十点下课。司徒静一有空就会顺道去警察局看看梁晓海。
这一点要感谢老梁,因为他找的这家补习班离梁晓海的单位近,她便又有了一个多去看他几眼的借口。
这天晚上,司徒静在街口的小摊上买了几份煎饼果子给大家。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就看见许妍拎着几盒蛋挞在给全队的人分发。
经过梁晓海的桌前,她似乎是说了一句“尝尝看,很好吃哦”。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画面,落到司徒静的眼中,她却觉得心隐隐被刺痛了一下。
诚如梁晓海所说,她有着聪明的大脑,所以她一眼就看出来,许妍喜欢梁晓海。
那天晚上,梁晓海送司徒静出来打车,明明平常车来车往的街口,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很久都没有空车路过。
司徒静站在路旁心不在焉地踢着石子:“那个女警察喜欢你。”
梁晓海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他虽然不敏感,但也不迟钝,许妍喜欢自己的事多少能感觉出来。但司徒静只见了许妍一面就发现了,他不免有些诧异。
“因为我聪明。”司徒静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很认真,“所以,你要和她交往吗?”
“你也管得太宽了吧!”和十七岁的少女谈感情,梁晓海难免羞赧。终于有辆车停下,他赶紧拉开车门把她塞进去,“好好读书,还有一年就高考了!”
没等司徒静开口,他已迅速转身回了局里。
要和许妍交往吗?那夜在值班室,梁晓海竟少有地失神了。其他人没抛给他的问题,司徒静如直线球般甩给了他,令他措手不及。
梁晓海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很少认真思考工作以外的事,若不是今天司徒静大大咧咧地提出,他怕是很久都不会正视这件事。
既然如此,他明白答案早已在自己心中——他不想和许妍交往。
意识到是司徒静令自己承认这一点时,他多少有些汗颜。
这个小女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7
一转眼就是暑假,这个假期过后,司徒静就要升高三了。
那是个周五,梁晓海难得调休在家,在经历了梁妈妈和老梁对于他拒绝了许妍这件事的轮番轰炸后,元气大伤的他忽地一拍脑袋,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梁晓海径直上楼敲开了司徒静的房门:“抱歉!我突然想起五月答应请你吃大餐的事,我好像忘了……”
司徒静抱着手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懊恼的男人,虽然心里是欢喜的,脸上却仍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打算言而无信呢。”
“是真的忘了,那天不是去见你的老师了嘛……”梁晓海不好意思地挠头。
“我不喜欢大餐。”司徒静突然开口道。
“什么?”
“我说我不想吃大餐。”少女的话语掷地有声,“既然你说你忘了,那作为补偿,应该由我来选择奖励的方式。”
“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去看海,不用很远,就去旁边的滨城就好了。”
云城不是海滨城市,但开车去临近就能看到海的滨城,也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路程。
看到司徒静一脸期待,梁晓海也就微笑着松了口:“去就去吧。”
一路上,司徒静都沉默地望着窗外。
“很喜欢大海?”梁晓海随意地问她。
“没有。”
“那为什么非要来看海?”他表示费解。
“秘密。”
梁晓海无奈地笑了,毕竟对于青春期少女的心思,他知之甚少。
滨城不是度假城市,但因为是暑假,沙滩上还是有不少人。梁晓海买了两罐冰可乐,打开后递给司徒静一罐:“不下海玩一会儿?”
“不用了。”司徒静一口拒绝,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闷声往里面灌起随处可见的沙子来。
“不是想来看海吗?”梁晓海觉得纳闷。
轻叹了一口气后,他才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段,认真地打量起这片海域来。
如果不是司徒静,他大概很久都不会想到来看海。
上一次来滨城还是孩童时期,老梁休假,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有案子发生,他们只能来最近的海边。
那时他对老梁还是有些怨言的,为什么自己的爸爸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陪着自己,为什么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总是一脸愁容。后来等他长大了,一切答案才变得清晰起来。
诚然,这份工作很危险,但再危险的工作,也总要有人去做。
他的个性虽然不如老梁刚烈,却也从来没有退缩过。
“梁晓海。”身后的司徒静突然开口叫他。
他蓦地回头,刚想教训她要叫自己“哥哥”,便看见司徒静拱起手,一脸严肃地冲着自己的方向大喊:“不要和那个女警察交往!”
海浪拍打着沙滩,湿了他的鞋,他突然觉得她认真的样子挺有趣,忍不住反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烈日灼心,梁晓海看不清司徒静此刻的表情。
但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直至被更大的海浪声淹没。
8
那之后一整个暑假,梁晓海都没有再回家。
一是因为工作繁忙,他们最近处理的案子涉及到跨省作案,警局再度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二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司徒静。
如果是普通的女孩,他还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但司徒静那么聪明,他深知自己无法糊弄她。
很快就到了九月,高三开学,司徒静正式成为毕业班的考生。
无数的试卷和习题扑面而来,面对高考的重压,即便是她,也会有担忧的时候。但只要抬头看见那一瓶小小的细沙,那种害怕与忧虑便渐渐散去,转而涌上心头的,是属于少女淡淡的甜蜜。
至少,梁晓海没有拒绝自己。
在那个炎热的下午,他们静静地对望了很久,最后他对她说的话是,回家吧。
但那个说了“回家吧”的梁晓海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对于这件事,老梁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有一天下午,梁妈妈从超市回来,沉默地塞了一把新牙刷和一条新毯子给司徒静,要她从补习班回家的时候顺道去送给梁晓海。
梁晓海出来时,脸上堆满胡楂,一看就有十天半个月没刮了。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把东西递给他:“阿姨让我送来的。”
梁晓海支吾着说了一句“嗯”,转身就要走。司徒静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从身后抱住了他。
她没说话。
良久,梁晓海深深地嘆了口气:“你还小。”
“所以,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吗?”她的声音像是在发抖。
梁晓海有点心疼,语气骤然软了一些:“不是还没长大吗?”
没想到司徒静竟倏地把手放开了。
“梁晓海,你这个人太没有脾气了,就连拒绝人的时候都是。”
少女仰着头,眼中似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不知道为什么,梁晓海竟然有点欣慰,这个从前完全藏匿着情绪的女孩,终于开始学会表达了。
他笑了笑,无限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那是你没见过我拿枪的时候。”
说罢,他转头离开。
司徒静望着他坚毅的背影,愣怔地站了很久。最后她抹掉了脸上残存的眼泪,扭头大步走开。不还是没有拒绝吗?
所以,她不怕,她还有希望。
9
当天半夜,梁晓海受枪伤的消息就传到了老梁家。
从来温柔的梁妈妈起身给了老梁一个耳光:“就你一个还不够,还要赔上我唯一的儿子!我不需要你们那么伟大!我只想有个安安稳稳的家!”
听到声响的司徒静赶紧下楼,然而还没跑两步,就一脚踩空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梁妈妈还在說着什么,她再也听不清了。
梁晓海醒过来的时候,司徒静正趴在他的床前。
见她的腿上打着厚重的石膏,他转了转眼珠子,想着她发生了什么事了?
好在司徒静也醒了过来,见到他睁着眼,顿时喜极而泣:“你醒了!”
“嗯……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摔了。”她毫不在意,只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你呢?还痛不痛?”
止痛药令他暂时失去了痛觉,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司徒静脚上的石膏,轻声责备道:“高考这么关键的时候,你也太不小心了。”
原本不是一句多么严重的话,没想到司徒静竟“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我以为你要死了!我真的这么以为的!”
“哎,你别哭啊……”梁晓海手足无措地伸出还打着吊针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你以前不是挺淡定的吗?”
“那都是装出来的……”她仍然呜咽着,“因为如果不假装冷静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猜就是这样。”梁晓海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遇见这个女孩的最初,他就震惊于她的冷漠与平静。后来他想了很久,若换了是他,在那种时候,如果不假装无坚不摧,想必她一定会是最先被击垮的那一个。
“我爸妈呢?”他突然开口。
“去医生那里咨询术后恢复的事了。”
“刚好,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才从巨大的悲伤中平复下来,司徒静看上去有点蒙。
“我认真考虑过了,等你高考结束了,成年了,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说罢,梁晓海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什么时候出错的呢?他也不知道。但他清楚地知道,在中枪的那一刻,他想起的是司徒静的脸,和她那句坚定的告白——
因为我喜欢你。
流动的时间里,他不在意的事情有很多,但关于她的事情,他都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心上。
“不过你也不要开心得太早,我爸也许会杀了我也不一定……还有,按照你的兴趣报考学校,不要想着报答谁。最后,记得要多笑,年纪轻轻的女孩,笑起来才会更好看啊。如果这些你都答应我,我就给你一份预约礼物。”
“我答应你。”司徒静颤抖着声音道。
“那好,闭上眼睛。”
即便这个吻隔着手掌,司徒静依然能感受到那独一无二的热度。
她感觉自己又要哭了,但她决定要笑。因为梁晓海喜欢她多笑。
看着司徒静破涕为笑的样子,梁晓海也跟着开怀大笑起来:“等我的伤好了,可能会去云南工作一段时间。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高考应该也结束了,到那个时候,再给你一个真正的吻吧!”
10
如今是201 7年的夏天。
如果你打开缉毒警司徒静的储物柜,你会看见三样东西——
一个已经洗得泛白的粉色米妮书包,一个装着细沙的透明玻璃瓶,还有一份过期的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三样宝物。因为太珍贵,她一直把它们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老梁如今已经很老了,老得记不清很多事。每次她回去吃饭,坐在摇椅上的他都会跟司徒静念叨:“晓海呢?没一起回来?”
“来了,在厨房帮妈切菜呢。”
“还算有点良心。”老梁说着,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眼角却悬着一滴未干的眼泪。
距离梁晓海光荣殉职已过去十年。
十年前,司徒静放弃了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录取书,选择了复读考入警校,后来加入了他曾经任职的警队。
她沿着他走过的路一步步走过来,终于来到了他遇见她的年纪。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雨夜。收到通知书的第二天,她满心欢喜地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是心心念念的梁晓海,而是梁晓海所在警队的队长。
“对不起,老梁,我没能把晓海平安地带回来。”
那个男人说着,摘下警帽,朝屋里的老梁深深地鞠了一躬。
扑簌簌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悄然滑落。
司徒静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
恍惚间,她看到了多年前走出老房子的自己。因为恐惧,她故意板起一张脸,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这个世界的夏天也许还有很长,但她的夏天,却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司徒静最后一次见到梁晓海,是为他送别。
他的遗容被整理得很好,就像平时那样,只是除了温柔,还多出一份安详。
她微笑着走过去,吻上他冰冷的嘴唇。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噤声饮泣。
没有人会忍心责备这份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夭折的爱情,就像没有人会责备她放弃了清华大学数学系,而选择了这份也许会看不到明天的工作。
如果你曾被救赎过,如果你曾深爱过,你一定会理解她的顽固。
二十七岁的司徒静只是偶尔才做梦。
梦里,他们回到了滨城的海边。
梁晓海费解地问她,为什么非要来看海?
这一次,长成大人的她终于得以走过去拥抱他——
因为,海是你的名字。
更新时间: 2020-09-17 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