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丫梨
01.
紫鸢算是花月坊中活得最清醒明白的女子了。
花月坊,乃是京内最富贵繁华的一个逍遥处。其中宾客如云,往来不绝,都是为着来看这许多的年轻女子欢歌乐舞,寻些乐子的。紫鸢却能静下心来,弹一手好琴。
说来真是荒唐。
紫鸢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交了好运,还是将有噩运正等着她。忽有一日,她被人买下,服了坊主之药,离了花月坊,入了一户高门大院。因一路坐轿,她并不曾看到门户上的牌匾,只知这家规矩极大,一路有妈妈、使女跟随,一重又一重的高墙与深门。
待到了下处,却有个老妈妈来与她说话。
“姑娘且放心,老主人买的乃是死契,从此姑娘便不再与那花月坊有任何相干。姑娘只需记得,往后姑娘不再是什么花月坊中的琴娘,而是西陵侯府的娇养千金。”
原来西陵侯府果真是有一位娇养的千金小姐的,那位小姐名唤珍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琴艺,容貌也是绝世无双。只可惜侯府势微,被恶行累累的昌王洛琅所迫,强逼着要娶这位小姐为王妃。西陵候怎舍得自己的亲孙女儿?思来想去,反正昌王洛琅不曾见过珍娘,不若李代桃僵,寻个替身嫁过去。
原是如此。
饶是紫鸢素来冷静自持,听得这么一桩,也被惊出一身冷汗来。
先不说那昌王究竟如何“恶”,只说她若一个不慎被揭穿了身份,便无论如何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果然不过几日,西陵侯府便办起了一桩喜事,紫鸢被妆点成了新娘,扶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直送入另一重深门之中。
洞房花烛夜,听得“砰”的一声,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
来人一身酒气,脚步却很稳,并不如醉汉一样虚浮,三两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紫鸢头上的盖头给掀了。
紫鸢下意识抬眸,便撞见一双桃花眼。
如这般妩媚风流的眉眼,若生在女子面上,顾盼之间必是能颠倒众生的,可若如眼前这般——可惜是个男子,再衬上那被酒气熏红的白面,细薄的唇,总令人觉得这定是个纨绔。
他只这么扫了紫鸢的面容一眼,便没好气地朝房中的几个使女仆妇喝道:“都给本王滚出去!”
众人自是吓得落荒而逃。
纨绔却又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了紫鸢的脖颈,道:“你不是珍娘,你是谁?”
02.
迎娶西陵候府小姐珍娘的新婚夜里,能似个纨绔泼皮一般冲进来掐新娘脖子的人,自然就是那个所谓“恶行累累”的新郎昌王洛琅。
紫鸢并未想到,还未来得及做好准备,便被这么揭穿了真面目。
当时,紫鸢索性便回了他,道:“奴家紫鸢,是个琴娘。”
这般直截了当,竟将那纨绔王爷洛琅给堵了一回,却见他那双桃花眼笑成了两弯月,赞道:“爽快!”说完这句他就走了,倒让紫鸢松了口气。
谁想到,真正的大戏在第二日。
一大清早,那纨绔王爷洛琅就令两个小使女来为她梳洗,再拉她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跑得很快,直直冲上官道,突地又停住了。天才蒙蒙亮,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赶着去早朝的朝臣。
“下车。”
紫鸢心中惊疑不定,跟着下了马车,这才发现,他们这辆昌王府的马车横停在了官道正中间,恰将正要往前走的那些朝臣们的马车都拦住了。
“西陵侯爷、御史张大人……后面还有谁,都下来!”
洛琅真真就是个纨绔样子,偏他的身份是王爷,就这般站在官道上朝那几辆马车叫嚷起来,也无人敢驳。众人只略微犹豫片刻,便都下了马车。
紫鸢愈加不安。
眼看着挂了西陵侯府牌子的车帘被掀开来,那发须皆白的老者被搀扶着下了马车。
“李老头儿。”洛琅见了,也不管余者如何,只笑道,“本王要娶你的孙女儿做王妃,你却弄个风月之地的琴娘来搪塞本王,是也不是?”说到这一句,洛琅一把将紫鸢拉了出来,又还嫌不热闹似的,朝其余人等问道,“来来,都来看一看,说不定你们谁还曾是这女人的入幕之宾,正好来认一认!”想是前一晚听了她名唤紫鸢,他便立即差人查出了她的底细。
紫鸢面上火辣辣的,眼眸却不避人。
而那些男子,虽身着朝服,却个个装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看向她的目光是审视与鄙夷的。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反倒是只有说出这话来的洛琅,眼神倒是澄澈的,面上的神色又带着一点玩味,似乎只觉得这事极其有趣。
下了马车的西陵候是恼怒的。他只略顿了一顿,就激愤地辩解,说自己送入王府的新娘的确是他的孙女儿珍娘,而这个风尘女子他并不认得。
洛琅似笑非笑,只丢了一个字。
“……哦,好得很。”他不说不信,也不说信。
最后,竟就这么轻轻松松放过了。
待到这一条官道上的人终于疏散,洛琅又看向紫鸢,嬉皮笑脸起来。
“我这人从来都是不要脸不要皮的,方才那般说你,不过是为了逼迫那李老头,你可别恼。照我想来,此事也与你无干,不如,我就这么放你走了,如何?”
紫鸢一怔,却很快下了决断。
“奴家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何故说奴家与此事无干?”
“……哦,有趣有趣。”
洛琅又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似月,其中露出一星点的光来,又狡黠如狐。
03.
紫鸢要留在昌王府,倒并不是贪图这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王妃之位。
不过是她转瞬间便想到了,即便那洛琅说的是真,要放她离开,此事也不会如此简单了结。不若再等等。
后来之事是侯府陪嫁的小使女打听了消息来偷偷告诉她的。
洛琅并未打算这么简单放过西陵侯府。早朝之后,他便去找了今上诉说此事,再请了旨意,带了一队金吾卫直奔西陵侯府,闹腾了一整日,最终将侯府真正的小姐珍娘给找了出来。因这一事,闹翻了整个京城,最后他揪着一把年纪的西陵候去见今上,状告西陵候欺君之罪。
这罪名也是成立的。
实是因昌王妃乃是要受今上册封,还要拿金册宝印,入皇家名册的。
也不知此事是否是洛琅早早定下的计策,经这一状之后,又有几位朝臣纷纷上书,要细数西陵候的其他罪名。今上自然下令严查,而经一番查探之后,却发觉这位高权重的西陵候竟犯下数条大罪。
“侯爷被问罪……抄家……男子流放……女子没入奴籍……”陪嫁到昌王府里来的使女就是侯府出身,说起这些来,她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成句。
不过数日之间,变化天翻地覆。
紫鸢困于昌王府内,虽不再是个小琴娘,却也真当不得什么王妃。她只心惊胆战,却也无可奈何。她连自身且顾不上,哪有余力去顾旁人?
待到一晴日里,洛琅来寻她了。
“看看这好东西。”洛琅着人送上一把瑶琴,“这是几百年前的名琴皎月,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爱妃喜欢不喜欢?”
“……皎月?”
“对,就叫皎月。”洛琅笑眯眯地与她说,“据说是前朝的一位制琴大师最宝贝的一把琴,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他的妻子所制。这是赞他的妻子是如皎月一般的美人。”
“不知王爷这是何意?”
紫鸢知道这皎月是多好的一把琴,可她还没天真到以为这洛琅真要将自己当作什么明媒正娶的妻子,更不会以为自个儿在这纨绔王爷洛琅的心中,会是什么“皎月一般的美人”。
紫鸢脑袋清醒,可洛琅似真个就是那般随兴所至。
他听得紫鸢如此问,笑道:“何意?我这不是听说我的爱妃擅琴,便寻了这名琴皎月来赠与爱妃吗?”
这话说得堂堂,将假话说得跟真话似的。
“王爷,奴家不过……”
“奴什么家!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昌王妃!谁敢不服,我亲自上去扇他!”洛琅此言说得掷地有声,这回也不笑了,却是目光炯炯,直盯着紫鸢,看来真是坚定。
“那……我便与王爷弹一曲。”
说来也巧,花月坊中的曲目,多的是花月之词,唱的跳的都是富贵繁华的花月之事。不过这一回紫鸢弹的,却是她最喜欢的一曲。
——名曰《明月夜》。
《明月夜》极其简单,来来去去就只那么几个乐段,却自有一种味道。仿佛真个看见天上有一轮皎月,而身边也有个一心人。
洛琅听得很入神。
紫鸢抬眸看时,总觉得洛琅似乎在那一刹那褪去了身上吊儿郎当的纨绔之气,看她的眼神里,莫名地增添了几分伤春悲秋的意味。
04.
皎月琴还是被紫鸢收下了。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几日之后,洛琅又送来一份大礼。这一回,洛琅自己倒是并未前来,是让他身边的管事送来的。
“这是王爷送来给王妃用的使女。”
在看见那所谓的“使女”的第一眼,紫鸢便明白,这并非是个普通使女。她虽穿着粗布衣衫,却也掩不住身上的光华美丽。
——这才是如皎月一般的美人吧?
紫鸢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直到她发觉身边的两个使女都尖声叫了起来,然后称呼起那个使女为小姐。
“……珍娘?”
她的确就是珍娘,在听得有人唤起她的名字来的时候,珍娘有些惊慌地抬起眼眸来,如花瓣一般精致漂亮的嘴唇开始哆嗦。
是了,西陵侯府突遭劫难,男子被流放,女子被发卖为奴。让替嫁的卑微琴娘为王妃,而将那从前真正的侯府小姐买进来,给替嫁王妃做使女——这倒很像是那个纨绔王爷洛琅会做的事情。
但……
他怎么不自己送来?怎么不亲自来将这不愿嫁与他作王妃的女子狠狠羞辱一番?
紫鸢倒没甚好心去管那娇小姐珍娘,而是问送人来的管家:“王爷呢?”
被紫鸢认定是个纨绔王爷的洛琅,此时却是在后园饮酒作乐。
真真就是个纨绔样子。
青天白日里,他左搂右抱,食着珍馐,看着歌舞,手中拿着一只金酒壶,时不时地仰起脖子灌下一口琼浆,看起来好不快活。
紫鸢瞧见这般模样,心中是有些怒意的。
尽管她并非是他真正的王妃,尽管她也并没有什么资格立场去干涉他。
可大概正因紫鸢从来都是个活得清醒明白之人,便十分看不惯这种遇事便装作浑不在乎,以为将自个儿的脸皮都扔了便能躲得逍遥自在的人。
紫鸢几步走至洛琅面前,直直盯着他。
洛琅似有所觉,眯起他那双桃花眼,打了个酒嗝,才笑起来:“爱妃怎么来了?来……坐到本王身边来,陪……陪我喝一杯……”说着他还真颤颤巍巍地拿了一只空杯,为她倒了一盏酒,再递与她。
紫鸢倒是接了,却是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
可把那些陪坐的美人、歌舞的伶人全都吓得退让开了。
“爱妃这是恼了本王。”洛琅笑嘻嘻的,朝身旁那些美貌女子一挥手,她们早巴不得退下,一个一个走得极快。待到人都走尽了,洛琅才又道,“爱妃若不喜我与别的女子厮混,那爱妃来陪我喝酒!”
“王爷当初是真心想娶珍娘为王妃的。”紫鸢却根本不搭理他,“王爷喜欢珍娘,是不是?”
这全是紫鸢的猜测,并无一点实证。
洛琅倒是没恼羞成怒,但似乎也不怎么高兴。他伸出手来指了指紫鸢,手却有些抖,最终,只说出四个字来——
“自作聪明!”
05.
若说自作聪明,紫鸢房中的使女中倒是有那么一两个自作聪明的。她们还真当自己仍是西陵侯府中的使女,将那珍娘还当作侯府的千金小姐一样对待。
直到紫鸢冷冷看了那珍娘一眼。
珍娘仍是一副受惊的模样,见紫鸢看向她,便立即站了起来,娇怯怯地朝紫鸢行了一礼,似是很害怕,却又不知在怕什么。
“既做了使女,便去做些使女该做的事。”
紫鸢倒也没再去恐吓她,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自作聪明的使女们却愤怒了,大胆地出言指责,斥她出身卑贱,一朝得势便不认恩人,反倒仗势欺人。
紫鸢觉得有些可笑,一抬眼,却发现洛琅来了。紫鸢只看一眼珍娘的神色,便知他们从前果然是见过的。只可惜西陵候并不知道此事,还特地买下了紫鸢来当替嫁的新娘。
“这是怎么了?”洛琅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使女们却不敢再说话。
这就是欺软怕硬了。
虽则紫鸢并不觉得自己是软弱的。
她随即就下好了决断,站起身来朝洛琅道:“这几个使女不听管束,我正想着应找人带出去发卖。”
“正该如此。”洛琅居然点了点头,“若有人不愿做使女,那……大概是嫌这昌王府太气闷,要去什么风月楼里挂牌卖笑才觉得快活。”说着这话,他眼神却一下都不去看那颤抖着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的珍娘。
紫鸢这一回是真的笑了。若真有这样的事,倒是该写到话本里去。原来的侯府小姐与一个风月之地的琴娘颠倒身份,这是一出多有意思的故事?
这一笑,却见洛琅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那双桃花眼中居然透露着一种极为专注的神色。
“本王总算知道爱妃为何总不爱笑了。”
紫鸢收敛了神色,却偏不去看他。
“若时时都笑得这般动人,只怕要将这天下所有男子的心都笑得化了。”
饶是紫鸢从前在花月坊见过那许多男子,也从来没听过有人对她说过这样轻薄的话。一时之间,竟连冷静自持也有些持不住了,紫鸢只觉面庞发烧,急急扭转过头去。
而那洛琅却又道:“差点忘了,本王特地来寻爱妃,是要陪爱妃一同入宫受封。”
是了,这一出真假王妃的闹剧闹到了此时,所谓的“昌王妃”一直并未入宫受正式的册封。可紫鸢似有些听不懂了,洛琅又是何意,难不成她还真能一笑倾城,令他将王妃之位奉上?
紫鸢看向珍娘,珍娘却瑟缩地埋下了头。
总不会是故意要做给这珍娘看的吧?
却也不是。
洛琅另择了几个伶俐的使女来,为她梳妆打扮,再带她入宫,并未理会那珍娘。
到得宫内,拜见了帝后,紫鸢仍捉摸不透洛琅究竟如何打算。
直到座上的帝王与洛琅争执起来。
“皇兄,臣弟这回不要什么侯府小姐了,就要这琴娘做本王的王妃。”
“你素来荒唐!可这……这实在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叹一口气,又道,“你若真心喜欢这个女子,或是纳为侧妃,或是……朕便替她重造个身份,就……就与她做丞相或是大将军的义女如何?”
“不要不要!”那一双桃花眼很是嫌恶,“她要是什么高门女子,臣弟可就不要了!”
“你——”
“臣弟就想要这么个王妃!与臣弟正相配!”
“罢了!你就是仗着朕惯坏了你吧!”
紫鸢暗暗抬眸,见堂上帝王虽则说得无奈,面上笑容却深。
06.
那一回回王府的路上,洛琅竟然告诉了紫鸢他与珍娘的过往。
也算不得过往。
“不过是一面之缘。”
这纨绔王爷自成年之后就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每日里什么正经事都不干,只知道出去寻欢作乐。有一回,还是白日里,他就醉得东倒西歪,偏脾气上来了,闹着不许人跟着,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要去寻风月楼中的一个歌姬。
走到一半,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他一头磕在地上,半晌也没起来。
后来昏昏沉沉时,却感觉到有一双又柔软又馨香的手,拈了一块帕子,覆在他额上的伤处。他被惊了一跳,登时便醒了。
这一睁眼,却看见……
“……一个如皎月一般纯洁美丽的女子。”紫鸢接口道。
洛琅又笑起来,道:“爱妃又自作聪明了!”
那女子是谁,不必多言,紫鸢已心知肚明。大概是那珍娘的内心也如皎月一般纯洁美丽,见不得一个醉鬼醉死在路边,便不顾使女仆人的阻拦,下了马车去看,还十分好心地替那醉鬼擦了伤处。
只可惜,这世上之事并不是都如话本中写得那般简单,什么才子佳人,什么一见钟情,什么花好月圆。
世间更多事都是阴差阳错,令人嗟叹。
“其实我早知那李老头是个伪君子。侯府迟早要败落,我倒是一片好心去提亲……”洛琅寥寥说了两句,又不说了。
那一晚,洛琅在书房里又喝醉了。
紫鸢端着一碗解酒茶去看,却见那书桌上的一只笔洗里有一块烧了大半的锦帕。
她忍不住笑了笑,却觉洛琅之前说得不错。她那时冲过去与洛琅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有些自作聪明了。
其实,洛琅也许根本就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虽然,他曾经想试着努力地去喜欢一轮美丽迷人的皎月。
紫鸢坐在一旁,细细去看那伏在书案上的男子。他的确与她曾经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他贵为王爷,过着世人都羡慕的逍遥日子,可又怕帝王的忌惮,偏要伪装成如此既荒唐又纨绔的样子来。他若真荒唐也罢了,哪知这荒唐的壳子里,却装了那样一颗思慕皎月之心。他曾以为那皎月一般的美人是愿意用自己洁白的锦帕来为他擦拭的,可到最后,他才知道,原来连天上皎月也怕尘世污浊。
——紫鸢虽然不曾问过,但也能猜测得到,若不是那珍娘自己不愿嫁他,西陵候又岂会费尽心思去想出那么一个馊主意?
至于非要让她这么卑贱的琴娘来做王妃,又要买那珍娘来做使女……
是他终于悟了?
他反正已是污浊得不能再污浊的一个酒肉纨绔,便索性将这身份败得更臭更烂吧!
知晓了这些,紫鸢倒有些为这个醉鬼心疼了。
可惜,她并非他的皎月。
只是那一座侯府与这一座王府,究竟谁更污浊谁才皎洁?有心人自有定论。
她想,她若愿做那个有心人,而他有没有心?
07.
时日过得飞快,紫鸢竟然真就此做了个王妃。京中的贵妇人们自然是不愿在她这么个琴娘面前低头的,可又不得不渐渐屈服于她的身份,以及纨绔王爷洛琅的淫威。
洛琅待她虽不至如挚爱珍宝一般疼惜,可对她也是不差的。他时不时便要来坐一坐,有时也不太说话,只听她弹琴,有时又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一大筐所谓“宝贝”的有趣玩意儿来,似是想要逗她一笑。
只一点——
他从不宿于她的房内。一到天黑,他便缩手缩脚地告辞。但有一回,他并未真的走,而是站在窗外。她亦有所觉,转身回望,四目相对之时,那洛琅竟微红了脸面,转身就跑,急得像身后有追他的恶鬼。
这便真是个笑话了。他这样哪还有一点儿纨绔王爷的样子?
谁知有一日,王妃紫鸢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花月坊的坊主写来的。
原本她被西陵候买去时签的是死契,花月坊无法再寻她下什么命令的。可偏偏西陵候一事闹得大了,后来洛琅去查抄了西陵侯府,也忘了将她的身契缴来。侯府之人因此事获罪,自有不忿的。虽没权没势,倒还有厉害的人想了个恶毒的计策,将紫鸢的身契又送回了花月坊。
花月坊之人,可不是那么容易能逃得了的。那许多年轻的女子,自幼时起便入坊听从教诲,一旦入坊,不死不离,终生须得听从坊主之令。而她离开那日,服了坊主赐的药,若无解药,总是逃不掉的。
“看来,你已想好了?”坊主见紫鸢跪下,问道。
“想好了。”
坊主似笑非笑,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若你能在三日之内,令那昌王愿为你豁出命去,就给你解药。”
08.
令洛琅为她豁出命去?
紫鸢苦笑,这世上若真有什么能教洛琅那般的纨绔豁出命去,也绝不会是她。
会这般想,是因紫鸢在几日之后,撞见了她的使女珍娘在花园里与洛琅说话。从前与紫鸢陪嫁过来的使女们都被发卖了,紫鸢只留了珍娘。这也算是她仅余的一点好心了——毕竟在王府里做使女,还是比外头要好得多。
谁料想,那一日,紫鸢自一枝桃花后,看见了那么一幕。
珍娘素来胆怯,当她独自一人站在洛琅面前时,却一点儿瑟缩之态都没有了,只面上微带些绯色,眼神却是发亮的。
她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那一回我在路上遇见的……人。”
洛琅听得她如此说,面色竟也难得正经起来了,一点儿也不似往日那个纨绔的模样。
“是我。”
“早知道要嫁的人是你,我……我也不会……”珍娘到底还是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来。她可是真正的深闺小姐,能说得出前半句来,就已将面皮涨得通红了。
紫鸢忽然觉得,躲在暗处偷听了这么几句,已是足够了。
谁想得洛琅半晌没有反应,那珍娘又急切切地与他道:“你……你将我的帕子还我吧。万一……万一让王妃瞧见……可说不清了。”
紫鸢不禁哑然。
……帕子?
是了,他们初初相遇之时,皎月小姐珍娘以一方锦帕替洛琅擦拭了伤口。可她又怎知洛琅还将那方帕子留着?
紫鸢觉得有些可笑。她万万没想到,如珍娘那般的女子,也并非真是个单纯得只知害怕颤抖的弱女子。这般拙劣的伎俩,如洛琅那般通透的人自然一看便明,可看明白是一回事,要不要接下这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紫鸢不愿再听下去,转身便走。
她亦不想承认,其实她心底,是有那么一点点刺痛的。
难不成她竟还能对那洛琅存了什么心思不成?
谁知紫鸢不想知道洛琅会作何反应,洛琅却很快便让她知道了。就在第二日里,洛琅便来寻她,与她道:“听说白马寺的桃花开得极好,咱们过两日去逛一逛?”睡前故事
紫鸢还未作他想,便应了下来。
可洛琅很快又道:“带上珍娘。她……她自来了王府,还从未出去过。”
紫鸢微微一怔,却见洛琅的神色似是有些不太自然。
——看来,那一日的“相认”,珍娘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待到出门那一日,紫鸢忽而记起,这一日正是与坊主所约定的第三日。想起此事来,紫鸢便不由得看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的珍娘。珍娘应当很少出门,看样子颇有些兴奋,甚至还想要去掀开那马车的车帘往外看。但察觉到紫鸢的目光,她又立即缩了回来,低下了头。
罢了。
也许这世上本就不该有什么颠倒错乱,什么机缘巧合。
总归最后,还须得各归各位。
她回她的花月坊,而真正的侯府小姐,才应是他的昌王妃。
抛开了念想,紫鸢便也不再执着,索性就真当成一次出游,饶有兴致地掀开车帘,去看那漫山的桃花。
入得白马寺后山,紫鸢与珍娘一道下了马车,漫步在一片芳菲之中。
忽听得洛琅笑眯了一双桃花眼,问道:“这桃花可好?”
自是好的。
可紫鸢并不答话,只看向珍娘。珍娘有些莫名,看一看紫鸢,又看一眼洛琅,终于极小声地应了一句:“好……”
洛琅却微蹙眉头,似有不悦之色。
正欲再言,却听得桃林之中似有动静。紫鸢因擅琴,早练就一双灵耳,凝神去听,仿佛有铁器之声。
电光石火之间,紫鸢忽而懂了。
“……若你能在三日之内,令那昌王爷愿为你豁出命去,就放你走。”
“小心!”
数十个蒙面人突然自桃林深处一一跃出,手中皆是长刀。
洛琅也变了面色,伸手便拽住了她的手,三两步地朝马车跑去。慌乱之中,紫鸢去看身侧的珍娘,却见那珍娘不复往日那总是胆怯不安的模样,露出一个十分凄艳的笑容来。
“紫鸢!你害我至此,今日,就由我来取你性命吧!”
她离洛琅与紫鸢两人是最近的,说话间已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来,恶狠狠地直朝那两人不管不顾地刺过去,气势汹汹。
洛琅手无寸铁,惶惶之下只下意识地想要将手中的紫鸢拉至身后。
而紫鸢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熠熠之光朝洛琅而去,终于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了,以自身挡住了那一束寒芒。
09.
紫鸢总算明白,坊主给她的最后一关究竟是如何。
西陵侯府的人既然将她的身契藏了送回花月坊,又怎会只是看不惯她而已。自然,有来有往,西陵侯府之人也必定要找那坊主交换对等的条件。
于是,便有了那么一计。
紫鸢想要逃离花月坊,便要让洛琅为之而死。
那么,坊主与珍娘设好了局,令她去与洛琅相认,骗他说自己想去白马寺看桃花,便可谋得这么一次刺杀。至于紫鸢,只要她自私一点,想要离开花月坊的愿望迫切一点,就必定要退让开去,甚至要推出洛琅让他代她而死。这样,她才能得到那颗解药。
他们的狠毒计策,并不是要杀紫鸢,而是要杀那害得西陵侯府上下的洛琅。这一计设得极好,无论刺杀成功还是失败,旁人都怪不到那可怜的珍娘身上——她要杀的是紫鸢,紫鸢虽是王妃,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琴娘罢了。
便是聪慧如紫鸢,也是在将要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才了然。
然而紫鸢也有不知之处。
坊主之所以认定此计能成,还因为那一日珍娘与洛琅“相认”之事。
就在珍娘问起那方锦帕时,洛琅当即便答了她。
“那帕子染了脏污,洗也洗不净了,我便扔了。再说,王妃也不会为这等小事而烦心,毕竟,她才是我的王妃。”
至于后来洛琅答应去白马寺,那也是珍娘无法了,苦苦哀求到的,她道自己与洛琅好歹有一面之缘,请他答应她最后一个愿望。
若要问洛琅是何时开始在意他的琴娘王妃,甚至愿以己身挡在她的身前,那就如要问紫鸢何时竟能在那一瞬间做下决断,要推开洛琅一样。
也许,只因日日夜夜里的一瞬一隙,一思一念。
洛琅再想起那皎皎明月,早记不起珍娘容色,只仿佛又回到那一日,见有美人端坐,轻挑琴弦,弹的是一曲《明月夜》。
10.
还好,珍娘只是个弱女子,别说杀人,恐怕连只小虫也未必杀过。她力有不逮,便终未成事。而马车边的护卫也终于赶了过来,总算将完好无损的昌王洛琅与重伤昏迷的王妃紫鸢护送回了昌王府。昌王洛琅因这刺杀事件大怒,令人着力去审那珍娘。而珍娘毕竟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子,熬不住,就全招了。洛琅跑去皇宫里,又朝他的皇兄耍起他荒唐无赖的性子来,直说若没了这王妃,他也不活了。
再后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蒙蒙之中,紫鸢似听到断断续续曲不成调的……
是《明月夜》?
紫鸢自重伤昏迷中醒来时,却见洛琅正坐在她的床前,认认真真,笨手笨脚地拨弄着她的皎月琴。忽而一抬眼,两人目光相撞,竟都红了脸。
这一回,洛琅却突然明了。
想他荒唐岁月之中,眠花宿柳,何等轻浮浪荡。自娶了王妃,他却将其供在屋子里,触碰也不敢,只觉得唐突。
原是珍而重之,才敬而远之。
只是经过那么一遭,等了这么许久,他心中突然迫切地想要靠近她。他还想问她,若知道他为她去花月坊中夺来了解药,她会否愿意想一想,此后余生,可要与他共?
更新时间: 2021-03-24 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