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那豪放的生理卫生课老师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她强权而且武断,叫我们“猴儿们”,她不相信我们这帮活蹦乱跳的猴子也会有害羞的这一天。所以当她未经公众投票就把“男女生殖系统”这节私密小课上成了全体学生共听的大课时,猴子们个个垂头低眼、面红耳赤、窘不堪言。
身为女孩的我们对老太太的行为感到愤怒。当老太太开始讲解“男性生理”的时候,教室终于震动了,一个短发女生站了起来,她说:“报告老师,我要提问!”
老太太好高兴有人捧场,饶有兴味地说:“请讲。”
“我觉得这种课应该男生女生分开上吧!不过既然您没想分开!那我自己走好了!”说完,她绕过讲台就走了。她的背影真是潇洒极了,就连她因午睡而压扁又上翘的头发也显得那么带劲儿,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乌鸦翅膀。
一屋子惊愕的人们看着生理老太,伊的脸涨紫了,高叫道:“都什么年代啦!竟然有人比我这个老太太还封建!”
我想这并不是封建不封建的事,而是……应该是人权问题。老太太不防去假设一下如果她15岁忽然有人拉住她大讲男性生理,不知道她能否开心聆听、虚心接受、乐此不疲。我心里倒是无比佩服那个勇敢的女生,但我很怂,不敢冒着被记过的风险跟她一起走掉,只能忍着听完那堂课。事后,果然,勇敢的女生被班主任揪回教室训了一通,罪名大致是:你不想听课可以把耳朵塞上,干吗要跑呢你?
“我没跑。”她说,“我是用走的!”
全班都笑了,班主任也笑了,大概他也受不了生理老太。
[2]
这个女生就是后来我的死党冬美。上体育课的时候跑三千米,她自动出列站在操场中央。我问别人:“冬美干吗不跑?”有的女生就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有人傻乎乎地不愤:“是啊,她不跑,她偷懒!”
我觉得这很不公平,我们大汗淋漓拼命跑,她站在草场中央没事儿人一个,凭什么!于是我也掉队跟她站在一起,冬美看了我一眼:“咦?你干嘛?”
“不干嘛,就许你偷懒不许我歇会啊!”
她忽然笑了,那种笑我可是第一次见识,那个笑充满了早熟的性感,稚气的超然,以及与她15岁的年龄不相称的优雅。
在那以后不久,不用冬美告诉我,我也知道她为什么要笑我了。因为,我也要在体育课跑步时自动出列站在操场中央,看着同学们像野马一样从身边呼啸而过,我心照不宣地看冬美一眼,她便又用那种招牌式的笑回应我,好像在说:“没事的,她们人人都有咱俩这一天!”
那一刻,真的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啊。
后来,体育课时有越来越多的女生开始站在操场中央,那年我们大体都到了十五岁,能够自如地面对女孩的生理问题了。冬美说,她每次去超市最喜欢的就是在卫生用品的柜档流连,挑选最喜欢的一种。她说:“选啊挑啊,总幻想自己是广告里的女孩,好开心的!”
其实我也是。
[3]
高中以后,我考重点,冬美则上了护士学校。虽在同一个城市,见面却不容易。我的学业太紧,她则不断地被男生追求,约会从早上排到晚上,忙得不可开交。
有一天,在公车里忽然看到别人手上的报纸,副刊版上有这样一行字:“认识一个人,需要机缘,看清一个人,需要智慧,了解一个人,需要包容。”
感触良多,想到了冬美,于是把这条标语老老实实用手机打出来发给她。五秒钟后回了过来:“你神经病啊!”
她最喜欢说我“神经病”,多年算下来,她说了我起码不下五万句的神经病。但这三个字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贬义词,也不含有任何恶意倾向,在冬美的字典里,她要是说谁神经病,那准是说明那个人有趣,好玩,够特别,不俗气。
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神经病。初三那年我们成了好朋友以后,她带我做过多少神经病的事啊!比如我们用教室的钥匙试着去开教学楼天顶的门,结果成功了,我们想着怎样利用这个空间干点大事,结果我们养了一头叫做猪牛牛的狗,可冬美却被够咬了两次。我们还在考试前跑到天台打羽毛球,不知道你试没试过在空旷的楼房天台打羽毛球?四周没有阻拦,羽毛球被高高抛起,随着风,它像一只白鸟,又骄傲又忧伤。
同桌丁由也始终以欺负我为乐事。像个恶魔时刻出没。我不懂哪里得罪了他,以至他对我怀着那么深重的仇恨。我成绩稍微好一点,他便说我是抄的;我和男同学多说两句话,他就说我花痴。下课后他堵我在学校后门非要我抽烟。我每每生出杀死他而后自杀的想法,却不知道用实际行动去反抗。我只好跟冬美倾诉,她开始以为我发神经,直到后来我哭了,她才发现原来我是真的痛苦,于是她说,你等着,我去找他。
她拍着丁由也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句话,从此,我最大的痛苦便被解决了。她说:“你是喜欢张蜚蜚吧!”
她笑出她独有的笑,像个长辈似的,把丁由也气得直翻白眼。从此以后,说来也神了,丁由也再也没有欺负过我。
“是想证明他并不喜欢你。”冬美故意一本正经地分析,想气我。我哈哈大笑着拿语文书丢她的头。
[4]
高考最末一科结束铃响那天,我冲出考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我爸我妈,而是冬美。她牵着我们一起养过的那只狗猪牛牛伫立在门口的大树下,等我走近了,她拿出背后的冰棒,照旧一人一根。她说:“我替你拜过曾哥了,一定能考上。”“但是‘信曾哥不挂科’,不是大学才好用的么?”“哎呀,你管那么多呢,神经病!吃你的冰棒!”
那天,我们一起呆到傍晚,她临别时说:“我跟你讲件事噢,我收到了一封丁由也写的……情书。”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我居然没有马上替她高兴,反而有些淡淡的失落。我也喜欢丁由也么?我喜欢那个捉弄我的坏男生?不可能啊,我是多么恨他啊!可是,如果我真的恨他,我就不会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难过啊!我到底怎么了?这真是我一生最初的迷惘。
“喂喂,你怎么啦?”冬美揽过我的肩膀,晃了晃我。然后她把那封信从包包里掏出来,塞在我手里。“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神经病,我可没看哦!但我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就是喜欢你!”
我展开那信,人生中能与你一起欣赏男生写来的情书的朋友,应该不会有很多。冬美大声念道:“我们现在已经跨出高中的门槛,咦,门槛写成了门监,这个笨蛋!”咳嗽了一声继续念,“也许我们可以在大学里通信,或者到彼此的学校旅游,希望我们友情长存,更希望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我们同时笑喷了,情书写得这么土,也只有丁由也能干得出来。
我和冬美在街角分手,夕阳下,她的影子小小的,有一圈儿金黄色的边儿。为何我忽然觉得,我刚才的失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也喜欢过丁由也吗?
但最好的朋友是不会告诉你她也和你同时喜欢一个男生这样的秘密的,她只会默默的把他交给你。(文/榛生)
更新时间: 2013-07-30 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