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新浪微博/@林桑榆real(来自花火)
ONE
庄小鱼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听蝉鸣声——明明那么烦人。
像极了此刻班主任的“谆谆教诲”——
“全班都买《黄冈××题》,就你不买。是你认为自己的成绩足够考上清华北大了,还是干脆放弃治疗了?”中年女人气得整理了一下鬓发,表情竭力保持着镇定。
庄小鱼暗自捏手指,好半晌才闷闷地道:“我只是觉得,现在的练习册够多、够全面了,也希望有剩余的时间培养其他兴趣爱好。现在不是提倡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难道老师认为这教育方向错了?”
尴尬之色自女人脸上一闪而过:“这孩子,说、说什么呢。”
庄小鱼并非第一次公开和老师互怼,可她并非典型的不良少女。
她不抽烟,不喝酒,不文身,离经叛道的形式,仅限于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哪怕天塌下来,如果它塌的方式不对,那她也不认。
“如果我不努力,上课不听讲,导致学习成绩出现问题,这您随便批评,没关系。可您对我们采取狂轰滥炸的教育方式,这让我无法认同。”
“庄小鱼!”
“总之,练习册我不会再买了,希望您理解……”
眼见她要说个没完没了,班主任开始捂住胸口,叫住隔壁班进来送作业的同学:“你、就是你!去把束扬叫来。”
紧接着,女孩凛然的眉眼迅速耷拉下来。
束扬个子高,身体、五官都发育较早,换下校服走在人群中能以少充老。只不过,男孩脸上最近长了几颗痘,无论擦什么,都恼人地不消,强行为他留着些许少年气。
“庄小鱼?”办公室门口,男孩对着光,一身清辉,清朗地叫。
她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先是撇嘴看他,之后又很快讨好地赔了个笑。
“出来。”
她听见他发号施令。
操场花园边。
庄小鱼:“你也觉得我错了?我应该买练习册吗?”
察觉到前方略微低的气压,她忍不住发问。
束扬步子一停,庄小鱼堪堪撞上,下意识地摸额头的当头,听见一道声音:“先不论你的班主任的表达方式是对,还是错,单就练习册这件事,你跟她争辩的确没必要。毕竟你身在资优班,学得很吃力,多练练总归是好的。”
“可……”
庄小鱼不知该怎样回复了。
她实在没什么念书的天赋。
很残忍吧?念书这件事的确需要天赋,所谓的勤能补拙,成功的例子太少,而她一向不怎么走运。
截至目前,庄小鱼这一生只走过两次运——一次是遇见束扬,一次是在他的帮助下勉强考进资优班。
然而,资优班的教学进度太快,需要加强巩固的信息又太多。她打一进班开始,成绩就吊车尾,吊了两年,眼看真有拉低升学率的风险,班主任终于坐不住了。
“可我感兴趣的不是学习……”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说。
男孩瞧她半晌,终是眨了眨眼,道:“那就不买——
“如果你快乐的话。”
TWO
“如果做什么事能让你快乐,就算外人觉得不正确,你也只需要对自己的快乐负责。”
那是十六岁的束扬对庄小鱼说过的让她最记忆深刻的话。
所以,关于买练习册这件事,庄小鱼最终遵从内心地拒绝了。
因为,束扬说的,她全相信,也一一照做,似鸟投林,似鱼向海。
当然,庄小鱼和束扬曾经的确是学校老师的重点观察对象——怕他们早恋。
在得知庄家的情况后,老师才放松警惕,清楚束扬的存在只不过是庄小鱼的冒名“家长”。
庄小鱼牛性子起时,大家也习惯召唤束扬,心知他能制住她。
庄小鱼和束扬在一条胡同里长大。
庄小鱼的母亲死于意外,因为不小心摔跤,磕到脑袋,当场就去了。
庄父从前有体面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说不上大富大贵,倒也快乐。
庄母一死,他大受打击,整天用酒精和赌博麻痹自己,什么也不管,包括年仅七岁的庄小鱼。
那时,束扬对庄小鱼没什么印象。
胡同里遇见,他就觉得她是个很瘦弱的小姑娘,像每天都没饭吃似的,偏偏还得自己拎开水瓶儿。
水瓶重,稍微不留神就栽在地上,瓶胆与滚烫的开水一起四分五裂,溅在小女孩的腿上——先是一片红通通,接着一片惨白。
因为缺乏照顾,庄小鱼对生活常识更不解。被烫得麻痹的皮肤一时失去痛感,她自以为没事儿,抱着碎片跑回家,没料当晚再出来放风,就痛得摔倒在束扬的跟前。
“碰瓷先锋。”
束扬老这么叫她。
“好心市民。”
庄小鱼也赠他一个称呼。
明知她碰瓷,他还是心软地叫来母亲,将她送去医院处理。只不过,处理得不太及时,后来那块皮肤还是隐约留下了褐色的影子。怪乎,它的形状还像条小鱼。
“其实不难看。”
小小年纪的他,生硬地安慰着哭得惨兮兮的她,并承诺以后她可以来他家蹭饭。
庄小鱼胜在有些小聪明,见好就收,狠狠地点着头。等束扬反应过来招了个什么麻烦,已然覆水难收。
那是在“承包鱼塘”的梗还没流行的年头,束扬跟着父亲,爱上钓鱼来培养耐心。
庄小鱼闹着要玩过家家,他鄙视王子和公主,干脆搬来胡同里的废砖头,像模像样地堆成长方形鱼塘,把竹条用作钓鱼竿,说送给她:“自己慢慢玩。”
可她不想自己玩啊,于是一屁股坐进“鱼塘”,扬起小脸兴冲冲地提议:“我当鱼,你来养,养好就钓上来吃掉好不好?”
小姑娘的无心之言,却让小男孩倏地红了脸。
“谁、谁要养你!吃得那么多!”
庄小鱼不解他突然发飙,声音当即变得弱弱的:“那以后我就吃一点点,好不好……”
看她求生欲如此之强,束扬别扭地偏过头,用鼻孔哼声。
“看你的表现吧。”
THREE
由之后的情况分析,庄小鱼表现得不错。
说过了,她没有念书的天赋,成绩一直不怎么好。只不过,小学的题尚且简单,科目少,她听束扬的话做习题、背课文,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跟着束扬考进中学资优班。
不过,庄小鱼也有自己的优点。
她有颗比常人更敏感的心和一双灵敏的眼睛,能观察到普通人不曾观察到的东西。
譬如,小学时候,和束扬结伴上学的途中,她会忽然蹲下身去看野草,然后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说,它是不是被露水压弯的腰?它会疼吗?”
束扬是典型的好学生,一本正经的那种,难以跟上她跳跃的思维,只好归结于这孩子从小缺爱,精神错乱吧。
抱着越来越多的同情心,束扬送给庄小鱼一台柯达相机把玩。
束扬的父亲在机关单位工作,是最早接受文化教育的那批人,骨子里特别文青。
在柯达相机还值钱的年代,束父省钱买了一部,用以郊游时留下美好的瞬间。
后来他升职,工作越来越忙,相机才几乎被尘封。束扬转手就将它送给了庄小鱼,当作她考入资优班的奖励。
有了相机,束扬总算明白,在庄小鱼的眼睛里,都见到了哪些神神道道的画面。
尽管在她的镜头下,大多是没什么意义的天空与天线、孤单屹立着的电线杆和枯枝上的几只麻雀。但她镜头取舍的角度,让照片有了灵魂。她要表达的东西,终于能与其他人产生共情。
只不过,庄小鱼拍得越开心,废的胶卷就越多。
毫不夸张地说,一台相机明码标价就能带回家,但长久下来,拍照所需的胶卷才是最花钱的。
然而,庄小鱼对钱的概念不强。
因为,每当她发现胶卷快没了,束扬总能及时地给她一卷新的,却从不道明它们从何而来。
直到有一天,束扬和束妈妈经过胡同口,庄小鱼无意间听束妈妈问:“这次的测验奖励想要什么?不会又是胶卷吧?怎么和你爸一个德行啊……”
少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并挠了挠头。
那一幕在庄小鱼的记忆里生根太久,却丝毫没褪色。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记得,只知道,从那天起,无论束扬说什么,她都照做,哪怕她不快乐。
高三来临那年,庄小鱼已经对相机把玩得娴熟,并且在束扬的鼓励下参加了一个城市摄影大赛。
大赛采用评委投票制,庄小鱼没被选上。
原因是,在单反相机都已经不再为稀罕物的年代,她还坚持用胶卷相机,成像效果自然差。
其中一位评委觉得她选题好,有心想要她换了相机重新提交作品,却被她婉拒。
“谢谢,我只用胶卷。”
当时获得摄影第一名的是个男孩子,名叫周胤,不小心旁听了二人的对话。
庄小鱼离开后,他拿过作品附件观看,好一会儿才扭头对那位评委说:“胶卷都能拍成这样,技术可见一斑啊。”
于是,没几日,庄小鱼又接到大赛组的电话——
“您好,庄小鱼同学。经评委会研究决定,特将您的作品纳入优秀奖,请根据赛制时间、地点来领取证书与奖金。”
FOUR
十八岁仿佛是庄小鱼命运的转折点,好运接二连三——先是落选的照片忽然获奖,后是收到大学通知书。
尽管学校不是什么985之类的重点院校,可于她而言已满足——至少还和束扬在一座城市,不算分道扬镳。
大赛奖金一千元,她花了几乎一半买了份礼物送给束扬。
礼物不稀奇,但品牌昂贵,是个长方形玻璃摆件儿。玻璃里面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玻璃四方有孔,海水会随着周围来的清风荡漾摇摆。
按下发条,还会有海浪声。
“为什么送我这个?”
一句不中听的吐槽已经在束扬的嘴边,走在前方的庄小鱼忽然兴致高昂地回身,与他面对面,自己背着手倒着走:“因为你就是海啊。”
她一顿:“不对,你是比海更包容的好心的市民。”
诡异的是,束扬一下子也觉得自己骄傲起来,仿佛他真有那么好似的。
以至于后来,他一个大男人,都莫名地喜欢上那句:你喜欢的人,他只是个凡人,因为你,才镀上金身。
他本是凡人,她却以为他是金身。
是时,月和星当头,笼罩着胡同里长长短短的两个影子。
束扬抱着礼物,内心软得一塌糊涂,犹记得自己曾看了看地面,忽然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换了个角度。这样,看上去就像面对面给了女孩一个拥抱。
待她要发现,他又像针扎地似的闪开,神色自若。
庄小鱼并未选择摄影专业。因为这个专业太烧钱,她没这个底气,爱好始终只能成为爱好。
不过,进入大学后,她还是报名参加了摄影社团,并被选上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被入选没几日,社长亲自给她打电话,说要发起一个采风活动,邀请她参加。然而,她去了才发现,现场就她与社长二人。
“他们……”
“等不及,先走了。”
这一下,反倒庄小鱼觉得抱歉了,下意识地皱了皱小鼻子:“不好意思,太堵车。”
“没事。”男孩说,伸出手自报家门,“正式认识一下,周胤。”
庄小鱼总觉得这名字熟,经他提醒,才想起是当时摄影大赛的第一名,于是忍不住夸赞,他却不以为然。
“技术就那样儿吧。”他说,“主要是选题OK。”
庄小鱼这才发现自己挖了个坑。
她根本没关注过他,自然不知他拍摄的主题是什么。
眼看聊天氛围要变得尴尬,周胤仿佛看穿,继续自顾自地道:“拍的我爸,名为——我勤劳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就是C市著名企业家,也是那场比赛的赞助商。
接下来的一切不用再解释。
但周胤并不想惊扰。
他只觉得庄小鱼天生是吃摄影饭的姑娘,不该因为一点点瑕疵和歧视就被埋没。
当时庄小鱼的构图很奇妙,一个画架和一个窗户。不知她用什么角度拼在一起的,反正全幅构图下来,那照片上的究竟是窗外的风景,还是画板上的假象,一时之间竟叫人难分真假。
可他没想过,C城那样大,绕一圈后,还能重逢。
FIVE
周胤心里有鬼,到底还算有分寸。
他没过多地打草惊蛇,反而带着庄小鱼去他的秘密基地拍照——一个满是涂鸦的废弃工厂:“现在赶去郊外会合可能来不及。不然,就这儿采采风?”
他的话听起来是询问,实际上,他心里有九成的把握,庄小鱼会喜欢这里。
她外表看起来小巧玲珑且无害,可那张照片已经把她对世界的理解悉数表达出来,她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平凡的姑娘,或许,迄今为止,连她自己都还不明白。
果然,庄小鱼的镜头下,涂鸦墙立刻变得生动,像突然长了嘴说话。
心满意足地返回时,公交车经过市立图书馆,等在站台的束扬不经意地抬眼,就扫到车窗倒数第二排,一男一女头挨着头看相机的画面。
男孩长相怎么样看不太清,女孩的睫毛倒是又鬈又长。这是他一度发现,却不愿承认的一点。
阳光突然变得扎眼。
有那么几秒,束扬竟想跳上公交车,将她的脑袋给扳到自己的身边,反正她一向听话,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行为。
正待他将有动作,同系的周姻猛地一下拽住他的胳膊,三两步蹿出好远。待公交车缓缓驶离,女孩才心有余悸地拍胸口说“我的天,好险”,似乎也见到了谁。
他和周姻分别为学生会主席与副主席,今日一起出来采买,为国庆活动做准备,没想到会撞见庄小鱼。
有缘分的人,城市再大,也会遇见。
可缘分的好坏,缘分能撑多久,从没有人能够总结出来。
当晚,庄小鱼就发现不对劲。
她按例给束扬发短信,询问他在做什么,他很久都没回复。
她抱着手机等到晚上十点,宿舍快熄灯,反反复复被她解开的手机屏幕才亮起来——
没做什么。
女孩的直觉毫无道理可言,庄小鱼的也一样。
她当即一个电话过去,问他是不是不高兴:“发生什么事了啊。”
束扬的沉默大概有十秒,最后终于开口反问:“你今天做什么了?”
庄小鱼不疑有他:“今天?睡了懒觉,然后下午和社团的人出去采风了,拍了好多张满意的照片!”
谈到感兴趣的东西,她喋喋不休:“告诉你哦,我们社长居然是当年摄影大赛的第一名,还挺有缘……”
“庄小鱼。”那头不期然地叫了一声,特别义正词严,“你能不能务点正业。”
“啊?”
“别人拍照能当饭吃,你觉得自己是这种情况吗?好不容易考进大学学会计,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将来出了社会面临那么多竞争者,你有什么优势?”
他是对的。
庄小鱼不断催眠自己:从现实角度讲,束扬是对的。
可为什么,那因为他而跳得急促的心,竟在那刻有骤然停止的倾向。
“束扬,你也觉得我痴心妄想,对吧。”
女孩明朗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
SIX
那段时间,庄小鱼想:冷暴力还没被列为犯罪,实在太荒唐了。
明明说错话的是束扬,她不过反驳了一句:“你变了。连我刚认识的人都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却不知道了。”
嘟嘟嘟,那头传来忙音。
之后就是长达两个月的冷战。
这两个月里,庄小鱼的负能量达到顶峰,可拍出的东西风格越来越鲜明,甚至在一家名为“图库”的网站上颇受欢迎,拥有了几百个小粉丝。
“看来要成为艺术家,一定要离群索居。”
庄小鱼自嘲。
周胤当然没伟大到做和事佬,劝她理解,劝她与束扬和好之类的。
他只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带庄小鱼去了一个新的地方,让她倾倒她无处宣泄的极端情绪和烦恼。
例如现在。
周胤:“图库网也发起了一个比赛,你关注了吗?”
趁庄小鱼醉心在大自然的道具中,他不露痕迹地与之交谈着。
“好像瞥过一眼。”庄小鱼分心答,“奖金很高,不过要求貌似也挺高。再说,这种流量大的大平台,不像我们之前闹着玩的形式比赛,不容易被看见的。”
“那可不一定。”周胤扬唇,神色笃定地说,“我觉得你能行。”
女孩拿相机的胳膊一僵。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周胤,你可别喜欢我哦。”她在风里回首,开门见山,“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周胤的成长环境让他生来就有别人没有的底气,当即不遮不掩地说:“喜欢的水果能变,天气能变,喜欢的人有什么不能变的。”
庄小鱼用牙齿咬了咬唇:“喜欢的水果能变,天气能变,喜欢的人也能变。但我,不想变啊。”
我不想变——就那么简单。
可周胤不认输。
他认为庄小鱼太自卑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能量:“你不止能徜徉大海,还能拥有更广袤的天空。”
庄小鱼不以为然,他就以行动证明给她看,遂偷偷将她拍摄的一套照片放上了图库网参赛。
然后,庄小鱼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没变好,而是变得更坏。
因为这组图片对庄小鱼而言,其实过于私密。那是她多年来偷偷在孤儿院拍的小男孩、小女孩。他们面黄肌瘦的样子和裸露的背脊处的青色脉络,被放大后,让人触目惊心。
然而,因为主角年龄太小,很多人诟病作者心理变态。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流言朝她袭来。他们超越了作品本身,开始数落她这个人,弄得她猝不及防被一击。
人在脆弱的时候,骄傲就变得不再重要。
至少当时的庄小鱼,能想到的唯一的避风港是束扬。
他总能用最镇定的声音,最理智的分析,给她指一条最明亮的路,让她安心。于是,她放下所有芥蒂,跑去他的地盘,想乞讨一些安慰,却撞见他和周姻说说笑笑、并肩同行的画面。
你这一生什么时候觉得最孤单?
在看见我最熟悉的人,生活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认识我不熟悉的人,依旧能过得很好的时刻。
如果有人问庄小鱼,她一定这么讲。
SEVEN
可这场舆论风波,对周胤来讲,好处多于坏处。
至少它将庄小鱼和自己绑在了一条船上。
他花钱请水军,自己也注册了无数的ID小号,打着艺术至上的旗号,在网上和键盘侠们舌战。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尊重艺术的时候了。”他说。
庄小鱼难得被逗笑,心里总算轻松了一些。
等某手机专属铃声响起,她的眼睛彻底发光。
C大后街。
一阵子没见,束扬瘦了些,轮廓却更深刻。
庄小鱼打一见他,所有的介意都已经消失,甚至想要自我反省:“束扬,我脾气是不那么好,但……”
“小鱼,把照片撤了吧。”
不容拒绝的口吻。
看她发怔,男生清了清嗓:“难道你真的想因为这件事而毁了自己的人生?你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吗?”
“传成什么样儿了?”她的表情不自觉地由柔软变得坚硬,“无非说我有娘生没爹养,为图名利不懂尊重,连小孩也不放过,毫无廉耻之心……”
束扬闭眼吸口气,企图控制情绪,庄小鱼的心却冷了。
“束扬,你真的变了。”
最后两个字,她竟然是声音颤抖着说出来的,就像情人间在说分手。
良久——
“是你变了,庄小鱼。”
男孩收回目光,抬头看傍晚的霞光。可他深知,霞光再美,也会消失的,就像那个承诺说会一直听他的话的庄小鱼,终究没有实现诺言,永远听他的话。
庄小鱼觉得再待下去,自己一定会丢脸地哭出声音,于是当即逃跑——尽管对方不过说了一句,是你变了。
当晚,庄小鱼就进了医院。
最近,她压力大,老睡不好,免疫力下降导致感冒了,又被束扬刺激得回去哭了场,鼻子堵了。她翻箱倒柜地找药,吃了好几倍的量,结果适得其反。
舍友看她怎么也叫不醒,被收买的那个当即给周胤通风报信,好一阵兵荒马乱。
这么折腾一番,周胤才知,庄小鱼骨子里的那股孤僻究竟打哪儿来——那是原生家庭的锅。于是,他对她的怜惜更是铺天盖地,哪怕她早拒绝自己的心事。
不过,他怜惜,他妹埋单——正是周姻。
兄妹俩是龙凤胎,站在一起都浓眉大眼,倒是神似。
周胤对煲汤没研究,又不想给庄小鱼吃外卖,遂威逼利诱周姻到医院送汤,未料竟撞见前来探望的束扬。
看看他要去的方向,周姻眯了眯眼:“你该不会……也来看那姑娘?”
或许心理原因作怪,束扬总觉得“那姑娘”包含的意义太广,当即有些不悦,却也有些逃避,只简简单单地道:“邻居小孩,没人照顾,家里人让我来看看。”
邻居小孩。没人照顾。家里人让我来看看。
原来语言真有杀人的能力。靠在门背后的庄小鱼想。
他分明陈述的是事实,可就一瞬间,一片曾经惊艳过她的海,留给她的只有惊了。
原来,不是怕流言将她中伤,而是怕自己被误伤。
当然了,应该的。
束扬的梦想,是跟随父亲的脚步从政,安安分分地为人民服务,所以,他高考分数那么高,却放弃清华改为报考本地政法大学。而她的存在,好像已经成为他的污点了——即便他是深海,也无法掩盖的、像汽油一样的污点。
“小鱼?”
从洗手间出来的周胤看她表情不对,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周胤只记得,原本紧紧攥着病服的袖子、用力得失声的女孩,突然跳过来,送上了棉花糖一样的柔软。
或许吧,海的世界也很大。
可她,没办法赖着他养她了。
EIGHT
二十岁那年,庄小鱼好像经历完了人生的所有起伏。
自打图库网专业评审将她的照片列为精品,并颁发特等奖,一时间,她从被众人唾弃的变态,成为生来不同的天才青年摄影师,并身价暴涨,更为她毕业后去环球社工作奠定了基础。
但她知,自那天的白色病房起,她一日也没再开心过。
这些年,走过山与水,看过美与丑,她自以为心里不再起波澜,到头来还是被那人一纸结婚邀请帖给震得惊涛骇浪。
新娘是周姻。
缘分,一个和命运一样霸道的角色,世间多少人被它取笑和打倒。
可悲的是,她也成为其中之一。
“回得来吗?”
电话那头的人,声线已成熟,好听得不像样。
回得来的——她想说,出口却是:“有困难。”想了想,她又道,“但红包少不了,放心。不然,老记着我这隔壁家的孩子,吃了你家多少米、多少菜,以后我永远都直不起腰来,哈哈。”
她有心缓和气氛,听者竟也用了心。
“隔壁家?”
有人蹙眉,某些不被在意的镜头顷刻被放大:“你、你当时……”
“算了吧,束扬。不重要。”
似乎猜到他要讲什么,庄小鱼率先打断,眸底有了少女时代不曾有的坚定。
我爱你,但我不再喜欢你了。
因为当日拍过来的浪涛,已将我打到深海地狱,再也跃不起来。
庄小鱼:“大海还是很好,可我害怕了,束扬。以前,我总以为鱼只能生活在海里,如今才明白,原来它也可以畅游在溪流的。”
“抱歉,小鱼。一直以来都想告诉你,你没选择听我的话,其实是对的。”
否则,就没了今日那样耀眼的你。
和她一比,他究竟好在哪里,他根本不知情。
“不是的,束扬。”
女孩的声音还是没忍住地哽咽了:“我其实一直都在听你的话。你说过,如果做一件事能给我带来快乐,那我就去做,我只需要为自己的快乐负责。你是这样告诉我的。只不过,束扬,是你忘了。”
但不久的将来,我应该也会忘的。
庄小鱼看了眼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等她接电话的周胤,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END
她想,她要尝试去记住这个男孩的脸了——记住他在她大放异彩的时候,他跳得比她还高的模样:“我知道!我就知道!庄小鱼,我说过,你拍的是艺术!艺术懂吗!”
以前,她不愿意。
那刻起,“不愿意”好像不再那么坚定,即便她是那样执拗的孩子。
同时,她也会努力忘记——忘记一条鱼,曾妄想生活在海里;忘记十八岁那年的路灯下,有人用影子给过她拥抱。
那时,她分明满心雀跃,却为了圆满他的剧本,假装没看到。
更新时间: 2022-08-23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