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
一个叫陈等的男孩,果然再没等来春天。
001
尤春天更新了QQ签名。
她说——别急,你想要的,岁月都会给你。
可岁月带来的,一定是礼物吗?在年少气盛的许多时光里,陈等都不这么认为。
陈等的母亲是名德艺双馨的妇产科医生。讽刺的是,她治疗不了自己的先天性难孕症。这苦痛伴随她二十来载。她花了大价钱和很多办法,才在五十岁那年怀上陈等。
一个“等”字,已无疑地表明他就是整个家庭最大的礼物。老老少少对他宠的宠,让的让……
可陈等并不开心。
儿时,他经常能听见同院的孩童们互相调侃——
“你是充话费送的!”
“你才是!”
……
他偶尔竟希望,自己才是充话费送的。
这样,他就不用走到哪,大家见他长得机灵,都打招呼笑着问:“那是你的爷爷奶奶?长得真像,隔代遗传这回事所言非虚。”
每逢此时,陈等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暗自生闷气。
他说不清自己气什么,就心里堵得慌,连在学校也不愿和其他孩子多交流。他生怕彼此走近了,亲密到接触彼此家长的程度,他们也会问:“这是你的爷爷奶奶吗?”
他索性主动申请调座位到墙角,当蘑菇。
直到尤春天出现。
听说蘑菇一遇见春天就发芽,因为春日雨多,适合生长。
而陈等遇见尤春天,无疑亦是脱胎换骨。
那会他念的小学算半封闭式的,中午不回家,方便管理。学生们都是清晨带便当到学校,关系好的还相互分着吃,潜移默化地加深了分享的乐趣。
陈等享受不了这种乐趣,他孤僻得连同桌都未必能说上几句话,更别说分享饭菜。
幸好尤春天够无耻。
她的座位就在陈等的隔壁组,中间隔着一条过道,但是伸过手就能够到彼此桌面上的东西。
那日她似乎忘了带饭盒,饿得眼珠子都无神了,终于忍不住向陈等伸出魔爪。
渐渐长大,陈等问:“为什么是我?”
她说:“因为我观察过。你饭量小,每次都剩下一半吃不了。”合着她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一吃,不得了,她竟当着整个班级的同学惊呼出声:“哇,陈等,你妈妈做的饭这么好吃!”
难以适应那么多打量的目光,陈等一窘,抢过饭盒,差点打翻盒子里的佳肴。
见状,他的班花同桌终于好奇心起,主动询问:“我可以尝一口吗……”
这一问,更不得了。
熟人皆知,这位班花不仅唇红齿白,生得漂亮,其父还是校董,家境优越。
可她并不骄纵,平日安安静静的,不常说话。
现下她主动开口,纵是老成如陈等,亦不禁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就是讲不出一个“不”字。
班花:“哇,真的很好吃。”少女用秀气的姿势将一个蛋饺送进嘴,啧啧感慨。
班花“圣旨一下”,陌生的面容争相挤了过来,悉数露出讨好与善意的表情,给陈等带去从未感受过的热闹。
002
那次热闹还有后续。
班花的父母都忙,平日里是用人做饭,厨艺不怎么样。由于班花实在喜欢蛋饺的味道,便小心翼翼地试探,能不能去陈家偷师,要“秘方”。
从头至尾,陈等都无法对这眼神如江南水的女孩讲拒绝……他甚至忘记了耿耿于怀的年龄事宜,讷讷地点头。
不过,毕竟是去男孩家,班花害羞,硬拉上了尤春天作陪。
那日,陈妈妈见儿子第一次带同学回家,惊喜不已,非要下厨再做些拿手菜。尤春天一吃,不可收拾,回头便搞得班里尽人皆知。大家逐渐羡慕起陈等有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妈妈。
同学A:“还是有名的医生呢!”
人一旦先入为主有了观念,就会认定下去。以至于后来大家知道了陈家父母的年龄,都并未觉得好画被染了坏色。
就这样,少年心中的芥蒂,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变小,直到荡然无存。
按照剧情的发展,不出意外的话,班花就是陈等的青春女主角……然而尤春天擅长创造意外。
其实这并非她的锅。
只不过,某年某月某日,陈等与陈妈妈交谈,无意间得知,一切可能是尤春天故意为之。
她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撞见这对相处僵硬的母子。小小年纪便心思玲珑的她才抢了陈等的盒饭,对陈妈妈天花乱坠地夸,试图用光环遮盖少年内心的泥泞。
陈等不明白尤春天为何多管闲事,遂开始了一段偷偷关注对方的日子。
接着,他发现了许多与少女有关的小细节。例如,她笑的时候,梨涡先出来;喝奶的时候,不喜爱用吸管;画圆的时候,不用圆规,而是按着手感来……
还有,其实尤春天上课挺专心的,奈何她的成绩就是上不去。
她不像班花,无论哪科都能与陈等较劲,争个一二。
不过,尤春天也争,与班级排名倒数的人争。
每当班主任在讲台上发试卷,念到尤春天的名字,都让陈等生出一些莫须有的恨铁不成钢之感。
为了不再被这种暗地里的情绪打扰,陈等打算把这个恩报了,心想:这样就不会继续关注她……
于是,他花光零用钱,给尤春天买了一盒奶糖。
谁承想,这盒奶糖将少年的思绪搅得更乱。因为尤春天欣然接受后,回头就把糖送给了许描。
讲起许描……陈等本不愿讲起他,可他那么强势地存在着,叫人无法忽视。
许描与尤春天应该认识挺久了,连体婴儿似的,干什么都在一起,连成绩也不相上下。他倒数第二,她的名字必定在附近徘徊。
语文老师看中尤春天写作文的能力,不甘心一棵苗子被毁,数次找她谈话,还推荐她参加省里的作文比赛。
岂料,每当有点什么机会,少女就会生这病、生那病,总之,去不了。
尤春天当然撒谎了,因为陈等拆穿过。
她说周末要去医院接受治疗,陈等却在溜冰场的门口和她偶遇,旁边还站着许描。
那瞬间,陈等的心态就跟尤春天她爸似的,恨不得给她当街一顿打。
陈等:“学习不好,还爱撒谎,周一我就告诉老师,要你请家长去学校!”他气到只能说出幼稚的话。
少女先一蒙,而后浅浅的梨涡习惯性地浮现。
“陈等,你好八卦啊!”她脸上极尽灿烂地讲。
003
当日,陈等没能如愿地揍尤春天一顿,反而差点挨打。
许描的成长环境貌似很复杂,以至于造就了打小就暴躁的个性。一听陈等要告尤春天的状,他立刻将双拳握得嘎嘣响,所幸尤春天提前阻拦。
尤春天很实诚地说:“你别揍他,揍了,我就再也吃不到他妈妈做的饭啦。”仿佛她还有造访陈家的机会。
儿时的陈等,体格与身高都不及许描,本就满腔怒火无处发,一听少女的话,那股怒气里又莫名夹了些羞涩,终是愤愤地离去,并发誓再也不管她的事。
可没几日,两人又在教室的过道狭路相逢。
陈等抱着高高一摞练习册,没注意前方,与魂不守舍的尤春天撞个正着。女孩的手肘磕到墙壁,立时见血。
他放下练习册去查看她的伤势,被狠狠地推开。
惊觉自尊受挫的男孩面目冷冷的,转身就走,便真的再没同尤春天说过一句话。
两人的座位离得近,低头不见,抬头见,尴尬的气氛持续一周,才被尤春天打破。
她应该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主动送他一支手工圆珠笔示好。
圆珠笔是她DIY的,顶端还有只蓝色的兔耳朵。陈等觉得幼稚,没用过,但将其放到随身携带的文具盒里没扔掉。
本着拿人家的手短原则,陈等常年抿着的嘴总算张开。
他劝导她:“尤春天,你能不能别整天和许描瞎混,好好学习?”
尤春天鼓着圆圆的眼睛,莫名其妙:“许描哪里不好了?”
“他打架,逃课,臭名昭彰。”
“那是你们的偏见。我在他身上看见的,是勇敢。”
陈等无语:“你可能对‘勇敢’这个词有误解。”
尤春天的立场坚定不移:“真的。”她条件反射地回,“小时候要不是他帮我,可能我早被一群臭小孩欺负死了。我不管他对别人怎么样,但他对我好,我就只认他的好。”
陈等忽然有点嫉妒。
这嫉妒来得很单纯,不外乎是,他也想遇见一个,无论发生何事,都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的朋友,一如尤春天对许描。
尤春天对许描,那是真的没得讲。
她不仅将陈等送的奶糖转手给了对方,还将自己平日少有的零食节省下来,一并送出。
见状,陈等鬼使神差地央求陈妈妈,帮他报了周末的武术班。
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想强身健体。
尤春天问他为什么,他说要证明给她看,所谓的勇敢,是敢于尝试任何的不可能,而非逞凶斗狠。
少女怔了怔,咀嚼着他说的“敢于尝试任何的不可能……”,难得失了声。
良久,尤春天:“这样说来,我要是向你妈妈学做蛋饺,也算勇敢?”
陈等喊口号的气势偃旗息鼓:“这个不算。”他赶紧打住她的痴心妄想,“我不想再看你烧得一手好厨房。”
上次在他家,她跃跃欲试,差些把厨房点燃。这大概也是陈等对她印象深刻的缘故。
她活得太鲜活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容易给人留下印记。
尤春天:“我当然不怕啦,毕竟点的是你家厨房。”
陈等:“……”
004
陈等不仅身体力行地去武术班报了到,连之后的小作文都写“未来想做警察”。
警察够勇敢吧?他还认真琢磨了一下。
结果,他还是被尤春天嘲笑:“警察学院不是那么容易考的。”她看了眼他手边的数学练习册,耸肩道,“起码不会连这么简单的应用题都算错吧。”
陈等低头检查,才发现他的代入方式有问题,答案理所当然错了。
看陈等吃瘪,女孩异常高兴,欢天喜地地蹦着走路,忽然被男孩拉住背带裤的肩带,一把扯回——
“尤春天,你又撒谎。”他盖棺定论。
那道应用题其实有难度,起码是小学奥林匹克竞赛题目的程度,可尤春天轻飘飘地道出了错误,还扬言那是简单的……
她分明是学霸,偏偏伪装成学渣。
察觉露馅,女孩努力扯开背带,落荒而逃。
回到家,陈等还郁郁寡欢。他不懂,为什么尤春天老喜欢说谎。
至少在他的认知里,两人比普通同学的关系更要好,但她始终不愿用真实的样子对他,直到上高中。
小学升初中那年,陈等发挥失常,与尤春天继续同班。
中考时,尤春天不知哪根筋抽了,总算肯认认真真答题,跌破众人的眼镜地拿了全校第二,又神奇地与陈等同在重点班了。
但她和许描之间,就此隔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河道。
读完初中,许描就破罐子破摔地进入社会打滚,成日不知跟着什么人鬼混,与尤春天见面的时间急剧减少。
但陈等心里清楚,许描对尤春天的意义还是特别的。
即便两人没多少见面的时间,她还是会将糖果攒下来,等到碰面的时候,再全部送给对方。
而后,她会发挥撒谎的习性,骗陈等说,那些糖,自己吃了,或者掉了,或者给别的同学了……
就不能实话实说吗?
陈妈妈:“医学心理学中有种病,叫谎语癖,即,病人为了掩饰和拒绝解释而选择的行为模式,有时候甚至不能控制自己说谎的行文。听你这么说,春天习惯性地讲假话,症状倒挺像。不过,这种病一般和成长环境有关系,怪不得她。”
陈等对尤春天的家庭有所耳闻。
她的父母早逝,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年轻时有良好固定的工作单位,退休金不菲,抚养她倒不成问题。
只是,人老了,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她的心理情绪。久而久之,她便也什么都不爱跟家里人说了。老人一问,她就是“好”“没问题”,估计这样落下了习惯性说谎的病根。
陈等经母亲提醒,立刻醍醐灌顶,当即决定,不能放任尤春天这么下去。
虽说他也曾发誓,再也不管她的闲事,可谁叫儿时的他受过她的恩惠?
年龄越大,陈等越心知肚明:那恩惠并非几盒糖果就能回报。
如今她同样遭遇了心理困境……
不拉她一把,他于心有愧。
005
为了打开尤春天的心结,陈等看了许多心理学相关书籍。
据说给这类人群足够的关注度和温暖,时间一长,他们就能潜移默化地改掉恶习。
然而,落到实处,陈等无措,究竟怎么才能给尤春天温暖?
“要吃包子吗……”
某日课间操结束,他没头没脑地问并肩而站的女孩。
日头高晒,尤春天正叉着腰喘粗气,跟出现幻觉了似的:“这天又热又燥的,你给我说包子???”她现在只想来一瓶冰冰凉的矿泉水行不行。
于是,男孩的后半句话卡在喉。
他原本还想说:“经常看你不吃早饭,以后我出门的时候帮你带一份吧。”奈何画风歪了,温情建立失败。
又一日。
陈等:“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周末重新上映,我有两张票……”
尤春天:“才两张?许描岂不是去不了?我周末和他约了碰面。”
陈等立刻兴致全无。
回家后,他痛定思痛,决定演一回霸道总裁,不再询问尤春天要不要、去不去,直接将她拽到学校琴房。
琴房有各式各样的乐器供音乐课使用,陈等随便挑了把吉他,拉了凳子,与目瞪口呆的尤春天面对面。
尤春天:“这又是哪一出……”
陈等清清喉咙:“喀,演电视的那出。”衬衣男孩,百褶裙女孩。
不过,陈等只学了一小段时间吉他,水平很烂。所幸他嗓子倒是不错,还会选歌——
他们住在高楼,
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
……
这是尤春天第一次听《下流》。
并非什么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但她觉得,比任何当红偶像的单曲都好听。
琴房外的栏杆生锈了,长满不知名的绿色藤蔓。那些葱葱绿绿的颜色将锈块盖住,一切看起来有诗意极了,仿佛春天永远也不会过去似的……
尤春天:“但我知道,春天总会走的。”女孩的眼突然不再灵动,呆滞起来。
看她百年难见的哀愁模样,陈等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冲动下提议:“一起考去K城吧,尤春天?”
他紧紧地把着吉他,生怕对方会拒绝,难得急性子地噼里啪啦一通:“K城四季如春,无论天气,还是教育资源都不错,你会喜欢的。”
尤春天眉头微微一动,像被吸引了,但也没马上答应。
“可……”她踟蹰着,“K城太远了吧?我、我会想家。”
陈等干脆站起来:“前两天我看新闻,本市到K城的高铁将在明年底开通,往返不过五小时,不算很远。”
“但我这一运动就犯懒的身体怎么考警察学院……”
“谁要你和我考一样的?在同一个城市就行,你随便填一所心仪的学校。”
蓦地,尤春天警觉起来:“陈等,你故意的吧!”她的声音恢复气势,“铺垫这么多,就想把我拐到别的地方去!那里没有许描,你怎么欺负我都行!”
男孩的脸倏地黑了,看得尤春天嗓子眼儿莫名一紧,飞快地松口——
“去、去就去嘛,那么严肃做什么……”
听见回答,有人总算如释重负。
006
未曾想,十八岁那年,陈等明白的第一件大事,竟是——
约定好的未必成行。
尤春天想报的学校说难考也不难考,按照正常发挥,录取通知书应该是她的囊中之物,可她缺考了。
最后一门英语,她迟迟未现身于考场。事后,陈等才得知,许描惹了社会上的混子,不服气地要和对方决一生死。他身边的小喽啰猜想只有她能拦住,于是跑去尤家叨扰。
许描、许描、许描……
男孩的笔尖戳在练习册上,眼睁睁地瞧着墨水将本子染得斑斓。
最终,墨水让练习册寿终正寝。一把叫作“自尊心”的剪刀,也裁掉了陈等尚未理清的青涩思绪。
青春的告别似乎就两回事,要么壮烈不已,要么悄无声息。
两者取其一,陈等与尤春天属于后者。
考场外,两人远远地面对面。她迟来的奔赴,就像寒冬的冰啤酒、盛夏的暖炉,毫无作用。
尤春天也心知肚明,她与陈等无法幸免,注定要被写进离别的歌,可她竟莫名地松了口气。
“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要个答案。
她没心没肺地笑,一语中的:“我没办法对许描置之不理。”
别听一个人说什么,要看她做什么……
看,她做得很好。
接着,画面像断了,陈等亦不愿再花心思记取。
但他还是去了K城。
K城果然如旅游攻略里说的,四季如春,走哪都是花团锦簇的景象,艳阳高照。
这座城市一度让陈等产生错觉,警察学院是擅自开设的,谁会狠心在这样的地方进行犯罪?
直至大三那年,他在一条步行街上,阴差阳错地救下鹿姣姣。
有种光环叫主角,专为鹿姣姣这种姑娘打造的。否则,为何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在男主角的生命中拥有了姓名?!
没错,鹿姣姣就是儿时尝蛋饺的那位班花。
她家境优渥、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仿佛是江南水打造的,任何石子掉进去都是惊扰。
大街上,鹿姣姣成为抢劫犯的人质,得陈等营救。
不知是否每日勤于训练的缘故,陈等的身高在短短半年内拔高明显,体格坚实,鹿姣姣差点没将他认出。
接着,像所有故事的陈词滥调,富家女情根深种,抛却矜持主动出击,可陈等不为所动。
他总觉得,鹿姣姣的眼睛是漂亮。但漂亮和灵动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一定要灵动?他自己也说不出理由,只知道这是他拒绝她的理由。
可她的性子较儿时也有所改变。
她知难而上,甚至在陈等毕业,分配到K城公安局时,亲手替他绣了一个保平安的护身符。
护身符品相不佳,一看就知道出自业余之手,针脚歪歪扭扭…………但也因此变得弥足珍贵。
人兴许可以抵挡岁月的侵略,却难抵挡真心。
日积月累,陈等肉体凡胎,终于缴械投降。
007
警校毕业,陈等进入了缉毒科。
没特别缘故,不过是受了学校惯例播放的纪录片影响,他想着尽己之力,能少点家破人亡。
工作转正没多久,他接到要案举报,不眠不休足足跟了三日才摸着门道,最终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宾馆里,守到了贩毒集团的一名青年门哨。
两人你追我赶,以门哨站在宾馆顶楼作势要跳而收尾。
“许描,你真的疯了。”
隔着约莫六年时光,陈等用不再羸弱的面貌与当年那个混小子沉沉地对峙。
这次,要挨打的不再是陈等,而是许描。打他的,将是一条名叫“法律”的皮鞭。
陈等经过专业训练,许描自知不再是他的对手,突然从外套里掏出一根针管来,比画着呵呵冷笑:“有本事过来。”
从犯人手里夺刀夺枪的经历,他亦时常有,一根针管更算不得什么。
陈等没加多想,却被随后赶来的女孩儿制止:“别去,陈等!”
她的嗓音与当年一般洪亮,只是面容消瘦憔悴,连那双眼也失了明亮的光。
陈等震惊不已:“所以,尤春天,他干的那些勾当,你都知道?!”她不仅知道,可能还……他不敢再深想,只觉得心里有座古旧的城池,彻底坍塌了。
显然此刻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因为就在陈等发呆的十来秒里,许描已经持针筒靠近,想要伤了陈等以突破重围。
千钧一发间,那个被叫做尤春天的女孩,伸出手,狠狠地推了许描一把。
许描趔趄,重心不稳,差点摔下高楼。尤春天手疾眼快,又将他拉回。那根针管便稳稳当当地扎进了一块细肉,血珠立现。
顷刻,万籁俱静。
陈等也不知脑子里过了什么电,可他就是在那瞬间意识过来了,为何许描要以针管做威胁。
一般吸毒人员,极有可能染上AIDS(艾滋病)……
楼顶空地,三个人,各怀情绪沉默,有的悲痛,有的震惊,有的认命。
尤春天揉着伤口,声音虚虚地说:“许描,求你了。”她说,“你好好生活,行吗?”
青年不期然落下泪来。
“为什么从头至尾,你都说求我……你明明知道,明明……”我想听的,是你爱我。
但尤春天惊吓过度,加上身子虚,晕了过去。
在她晕倒的半日里,陈等打遍了所有电话,为她寻找阻断药。回到审讯房,他却被许描嘲笑。
“无用功。”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充满笃定,“最好的进药时间是两小时,可不是二十年。”
二十年。
陈等当头一棒。
蓦地,那些儿时被忽略的细节悉数重回脑海,串联起来——
她爱撒谎,是因为不敢与正常人过于亲密,只好用谎言推开对方。
她在走廊被撞倒,受了伤,陈等表现关心,她却如惊弓之鸟,反应巨大。
她偶尔会与许描逃课玩失踪,是去医院复查。医院的上班时间与学习时间重合,没办法。
……
许描:“我俩之所以关系要好,大概是她觉得,同病相怜吧。”
不同的是,尤春天的病是后天的,来源于不干净的卫生诊所。后来事情闹大,诊所被取缔,但她的病发现得晚,已经药石无灵。她从小到大都活在药罐子里。
而许描,则是他那不争气的父亲,碰了毒品,患病后传染给许母,让这个还没见天日的儿子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许描恨。只是,他恨错了地儿。
他恨老天不公,赐他这样的命运。他恨所有岁月静好,于是破罐子破摔,想让更多的人尝到个中滋味。
若非这几年尤春天陪着,他兴许已经开始了更疯狂的报复社会的行动。
反正是短暂又灰白的一生,拉点人下地狱,至少不孤单。
008
审讯室。
许描:“事到如今,她应该也不打算再隐瞒。当年高考,我故意找碴,就是希望她陪我留在本地。我知道她成绩好,每次装学渣,只为了不让我有落差。她喜欢念书,喜欢明媚的一切,偏偏命运不允。可她还是想方设法地跑到了K城,因为她喜欢你。你们警校门口的每间小商铺和每条小道,她可能比你熟悉。你身边出现的人,她能将每个名字都记住……”
说着,许描无端顿了一下,又扯出一抹笑的弧度:“可是,陈等,你配吗?”
陈等背脊一凛,那人却还没放过他——
“如今你刚获得杰出警察的荣誉,父母过不久便安然退休,等着你娶回漂亮的富家女,叫亲朋好友羡慕……这一切的一切,我打赌,你不会为了春天而放弃。毕竟,当年她不过漏了一门考试,你就做出毫不原谅的模样。更何况,如今你清楚了春天所有状况。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她,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陈等,你知道我俩为什么喜欢吃糖?因为生活太苦,哪怕是人为加工的甜,我们也想拥有。正因如此,她才沉醉于你施舍的丁点温柔里,一心只想离你更近……”
许描的话像一把锥子,尖锐准确地扎在了陈等最脆弱的地方,那就是人性。
兴许吧,他可以不要自己的人生,但他不敢赔上父母的一生。他们只有他一个儿子。
于是,当朋友打来电话说寻到阻断药时,他沉默良久,终究吐出五个字:“谢谢,不必了。”
不必了。
连这次相逢都不该有的。
她在他最意气轻狂的年纪,没选择如实告知。而今成人的世界更是艰难,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譬如第一件事,他回到家后,应该如何面对鹿姣姣惯常的温情?
为了不动荡的岁月,看来,他得学会演戏。
原来,他花了十年的时间,做了很多改变,到头来只证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尤春天打一开始便说对了:陈等并不勇敢。他是懦弱的。
可他不确定,有朝一日,人的想法会不会有所改变。
就连许描如此极端的角色,最终都在尤春天的劝说下转为污点证人,帮助警方抓获了背后的贩毒集团。
那么,假设,有一天,当他想起记忆里那双灵动的眸子,会不会后悔没能多看几眼?
那双眸子里没有变化多端的四季,只有春天……
“然而,春天总会离去的。”
曾经在藤蔓爬满山墙的琴房里,她笑着言。
于是,一个叫陈等的男孩,果然再没等来春天。
我好后悔,在那个时候放开他的手。
更新时间: 2021-02-18 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