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
从此,他将不再有软肋。同时,他也没了铠甲。
更没有一个叫枝枝的女孩,站在被槐花压弯了的枝头下,说要送他回家。
001
学校围墙被冲垮的瞬间,沈枝枝还没认识到严重性。
脑袋里闪过的意识仅仅是:学校的游泳课还是应该参加的。虽然她平日只想懒懒地躺着,不热衷运动。
但眼前褐红色的水流湍急,个子矮又是旱鸭子的她,好像没法儿回家的样子。
是时,一行将校服反穿的青少年们狼狈地蹚着水跑过她面前,其中一个被拽回——
“背、背我。”她攥紧男孩衣角,却并非抓救命稻草的表情,更像是单纯地看一个能载她回家的工具人。
“呸!”
少年顾着逃命,扭头要骂人,忽然看清面前姑娘的模样——
不正是对面那所特殊学校的智弱。
顾名思义,特殊学校招收的,全是智力或身体上有各类残缺的孩子。
沈枝枝之所以招眼,因她不仅傻,还有钱,常常被他们G中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们骗。
少年本不耐烦,看清她后,话到嘴边立马转了弯:“背你可以,有条件哦。打车还得收钱,对吧?”
沈枝枝并非傻,而是儿时的一场高烧,让她的智商停留在了七八岁的水平,不容易启智。但“打车”付钱这点常识,她可是很小很小就知道呢。
于是,“当然啦……这些够不够?”女孩从书包里翻出可爱的卡通钱包给大家看,里面好几张百元大钞。
少年兴冲冲地去拿,不料被多出的一只手横空抢断。
“屈越?你干吗?”少年不解地看着其间个子最高的男孩。
被唤作屈越的男生一头板寸、单眼皮,眉目并不出色,组合在一起却莫名能剜人似的。
沈枝枝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钱包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那只手掌呈健康的小麦色,掌心泛着点肉粉。
屈越扬了扬钱包,死盯着女孩问:“里面的钱给我,我背你,行不行?”
以为他想英雄救“弱”……搞半天,他是想自己揽下买卖。
众人大跌眼镜,差些滑倒在半腿高的激流中。但这个叫作屈越的男孩平常应该跋扈惯了,竟无人敢置喙半句。
闻言,沈枝枝认真想想:这辆“计程车”好像比那辆更结实?旋即点头如小鸡啄米,不由分说便爬上男孩精瘦的背——
“走!”她声音清脆,驱马似的。
看在钱的分上,屈越一再按捺住把她扔水里的冲动,竟真就牢牢背了她几里路,抵达这座城市最声名显赫的小区门口。
G城地处西北边,近几年的发达程度隐约有追赶二线城市的趋势。奈何它是典型的盆地,地势低洼,几乎每年都会受到大大小小的洪兽侵扰。
不过,像今年这样大的水势已经十来年不曾有。
路人甲:“听说洪峰还没到呢,可怕哦……”
路人乙:“果然是多事之年。”
一听,沈枝枝兴奋地在屈越背上扭了扭道:“WOW,那我这几天都不用上学喽!”
屈越禁不住想。原来讨厌念书的不止他……
心理活动还没完成,沈枝枝接了下半句——
“这样我就不用每天都在车上睡觉喽!”
002
众所周知,沈家的财富车载斗量。
亦正因如此,沈家父母常年飞在外,家里就一个司机外加一个保姆,来照顾沈枝枝的生活起居。
外界说,因为沈枝枝智弱,才被父母“遗忘”在G城。否则,为何那小她十岁的弟弟,就常年住在北京,时不时还能见上爸妈几面?
当沈枝枝不受宠的流言越来越盛,传到司机耳朵里,以至于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虽然他依旧每日去接沈枝枝,可要么晚点,要么接上她以后绕半座城,跑去给念大学的女儿送吃送喝……导致沈枝枝的数学作业总完不成,时常在车上昏昏欲睡。
保姆呢,拿多少钱做多少事儿,但凡人没问题,也不会多嘴报告细节。
至于沈枝枝,更不明白司机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回家的路越来越长,四个轮子的汽车比不上屈越一双腿快。
“那不要司机了,换我每天陪你回家好不好?”
得知细节,胸中有丘壑的屈越提议。
沈枝枝更兴奋了,简直与他一拍即合,一个“好”字吼得比婚礼上的“我愿意”还大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没几日,洪兽退却,学校陆陆续续恢复正常上课后,屈越在校门口见到了沈枝枝。
她惴惴不安地捏着自己的卡通钱包,一次次避过打它主意的小混混们,直走到屈越面前,心甘情愿地递给他——
“喏,今天的钱。”
屈越这几日忙着帮家里的水果摊清货,早将沈枝枝忘得一干二净。此时见她出现,他难得意外,但没拒绝,坦然地接过“护送费”,下巴一扬:“走呗。”
G中与特殊学院的校门相对,过一条马路的距离,理所当然两所学校的校内八卦相通。
当屈越接送智弱的沈枝枝回家的消息疯传开,柚子不淡定了。
她冲到屈家的水果小摊,趁屈妈妈不在的时候惊声质问:“你疯了?那可是……”大概率,她想说“弱智”。而后意识到有严重歧视的意思,生生改为:“那可是沈枝枝!你还、送她回家?”
“又怎么样?交易而已。”
每日多走些路,就能拿到一个大学生刚毕业的工资,这等差事谁会拒绝?
何况屈越需要钱,帮助独臂难支的母亲缓解经济压力。水果摊看似小本经营,实则投入的本钱都压在货里,每月卖得的利润除了日常开销又全滚进下一批货物里……
今年一场大洪,冲走所有。
自打八岁那年,屈父因病去世,屈越的性子逐渐改变。他变得开始不爱与同学们玩耍。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他没有,异类总容易被拎出来指摘。
可屈越不若悲惨小说男主,他不甘愿被欺负,于是总靠拳头说话,吓得片区里的孩子见到他都不敢说个“不”字。
屈母见孩子个性越来越极端,亦不敢思考再婚的事,怕他受刺激,两母子就这么凑合着过日子。
眼看日子快过不下去……屈越才不管得到钱的方式光不光明。
磊落,似乎并不能让命运优待他。
003
屈越并不是称职的保护神。
之前,沈枝枝的苦恼还只是躺车上睡大觉。之后,她总能时不时地撞见屈越与爱好惹是生非的青年们争斗。
所幸如今治安优良,争斗基本仅限于口头,可针锋相对的架势还是经常让沈枝枝后怕有余。但她真的傻,从没想过停止交易这回事,反在屈越的耳濡目染下记住了好多“亲戚”的名字。
不过这些“亲戚”往往在屈越嘴里都没好下场——不是已经进了殡仪馆,就是在去殡仪馆的路上。
沈枝枝舔着雪糕疑惑非常,问屈越:“火葬场到底是什么地方呀?”
“一个很多年后我们都会去的地方,变成灰烬那种。”
屈越搜肠刮肚,穷尽半生所学的词汇想吓吓她,谁知“雷声大雨点小”。
沈枝枝歪头:“那肯定是个好地方。”
屈越少年锋利的眉此刻有了下斜的痕迹,略显滑稽地问道:“变成灰烬,还是好地方???”
可沈枝枝抓住的重点不在这儿,她的重点是:我们都会去——她与屈越。
人心肉长。沈枝枝付给屈越的钱,与对他形成的依赖成正比,与日俱增。甚至对他比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母还亲,理所当然地想与他时时刻刻待在一起。
然而某个周五,沈枝枝却并未如往常那样等在校门口,引屈越慌张。
难道这位大财主被别的人截和了?
不是没可能,毕竟沈枝枝傻啊,稍微来个人花言巧语一点,她就能跟对方走的模样。
不行,他得找找,看是哪个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绕着特殊学校和G中之间的小道走了一圈,屈越才在附近的小区花园里见到沈枝枝的身影。她面前站着柚子,柚子后边儿还有两个女生。
柚子平日说话的声音就不小,现下又刻意加重语气吓唬女孩:“不是……我说什么你到底听明白了吗?我说屈越骗你的,他是为了你的钱才送你回家!让你别再和他待一起!”
沈枝枝缩了缩肩膀:“我、我知道……所以我现在要去等他,今天的钱还没给呢。”
柚子:“你就一点人话也听不懂?我……”
“闭嘴。”
屈越适时出声,打断柚子嘴里所有难堪的话。
一听他的声音,沈枝枝迅速扭头。这次,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看工具人,而是真正的救星。
得见沈枝枝不管不顾地朝屈越奔赴的画面,柚子的不适感更强,瞳孔里仿佛都带火。
“有没有挨打?”
屈越将自己跟前的姑娘转一圈,上下打量。
“没有!”沈枝枝很用力地摇头,“柚子说,她才是你的好朋友,让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我正想,如果我请她吃冰激凌的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做她的朋友?这样我们三个以后就能一起回家了。”
屈越察觉到她迫切想留住他的心,原本的一腔怒火,莫名熄灭。
“你可以试试。”他努唇说。
004
当沈枝枝捧着几十元一杯的DQ冰激凌来示好时,柚子心里更清楚了,她与沈枝枝不可能成为朋友。
阶级与消费观这个东西,说出来轻描淡写,实则影响着每个少女的情感和神经。
那种情感叫“攀比与嫉妒”。偏偏,柚子学不会掩饰。
“你打算送她到什么时候?”
仗着沈枝枝心智不全,柚子当面也不忌讳地问。
屈越看她一眼,惯性地怼:“冰激凌不香吗?这也堵不上你的嘴。你私下找她的事儿我还没清算,又来。”
柚子正想还嘴,沈枝枝忽然苦着脸说,沈妈将以前的司机辞退了,打算聘请新的。原因是司机与保姆吵嘴,保姆一气之下告状,将公车私用的事儿抖落出,自然容不得他。
估计新司机到任,屈越这条发横财的路也就被堵上了。
“对嘛,大小姐就该有大小姐的样子。”这下柚子高兴了。
初初,屈越内心有轻微波动,更多是关于财路被断的扼腕感。
不料,就在新司机到任前一天,两人结伴的最后一日,屈越的仇家找上门来。
梁子是在屈妈妈的水果摊上结下的。一个打扮特别浮夸的青年前来买桃子,非要一个个用力地捏,再随手扔回。
屈妈妈个性软弱,屈越却恰好相反。他口气不善地提醒了几句,引起争执。翌日,对方带人堵到了学校门口。
自打开始与沈枝枝的“交易”后,屈越已经有段日子没和校外的狐朋狗友结交,如今唯他一人面对。
但常年性格所致,他哪肯认怂?不由分说就开启恶战。
沈枝枝被暴烈的场景吓得满脸惨白,却没逃。关键时刻,她想起父母日常的叮嘱:“万事用钱解决。”于是当机立断抖开钱包,将粉红色的钞票砸在几个小年轻面前。
一行人不明沈枝枝用意,还以为她聪慧过人、打算赔偿道歉,方才罢休。
屈越歪打正着捡回半条命,胳膊与腿都有不同程度的创伤,差点就折了,此刻频频喘粗气。
身无分文的沈枝枝思维单一,也不知道找人帮忙,就这么将男孩往肩膀上一拽,半扶半拉地徒步往屈家方向走。
奈何她力量有限,途中还是不堪重负地倒在了路边一棵大槐树下。
槐树开了花,一串一串的白,被她和屈越撞得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屈越龇牙咧嘴地靠着槐树,仿佛想缓一阵,半天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于是沈枝枝也就默不作声地半跪着,观察他痛苦的微表情。
其间,由于沈枝枝的校服宽松,开到尽头的槐花瓣不小心溜进领口,挠得她发痒。
单纯的她想也未想,当着屈越便拉开衣领,认真地翻找起碎花瓣来。
霎时,屈越觉得脑袋更疼了。不仅疼,还涨,连带着整张脸都在瞬间充血。
“沈枝枝!”他咬牙切齿地大喝。
女孩应声抬头,胳膊还是保持扒着衣裳的姿势,呆呆的。
男孩恨铁不成钢地闭眼,带着伤还努力伸长手,将她的衣领紧紧拢好。
“打车吧。”爱财如命的他终于妥协。
沈枝枝:“可是屈越,我没钱了欸。”
“我有……”
她兴奋起跳,拉起他的手蹦老高——
“那屈越,这次换我送你回家!”
005
连着两日,屈越请了病假。他意气用事的风声自然传到柚子耳里。
屈越与柚子的关系,不仅是同住一个小区的伙伴那样简单。屈父离世那几年,屈越被孤立,身边幸亏有个不管外人眼光的柚子做伴,才不至于憋出精神毛病。
往日,屈越做什么,她都双手双脚赞成。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柚子的心逐渐动摇。她不愿看屈越再继续过这种没着没落的日子。
她希望他与从前的阴影划清界限,这才特别排斥沈枝枝的存在。
因为屈越的阴影,是沈家人造成的。
屈父患有心脏类疾病。病发时,救护车在路上遇见不让道的私家车,由此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
而故意不让道的那辆私家车,驾驶人正是沈枝枝的母亲。
说来也巧,当时沈枝枝发高烧,沈母心急如焚,这才没注意避让,可吃瓜群众压根不听解释。
即便这场高烧,让一个本该拥有花季和雨季的少女,从此眼里只有纯白的云。
总之这件事儿当时闹得挺轰动,还上了当地报纸,引民众口诛笔伐,叫沈家的生意一度风雨飘摇,差点挨不过去。无奈之下,他们试图将事业重心转移,便有了两地分居的情况。
七八岁,已足够一个内心早熟的男孩明白个中曲折端倪,从而将自身的悲痛悉数记在“沈”这个姓氏上。
好在天道有轮回,沈家的女儿傻了。
不仅傻了,还因缘际会给他“送”钱用,不知这算不算冥冥中的弥补。
所以屈越无论对沈枝枝说多少瞎话,编多少故事,要多少钞票,他亦从不愧疚……
可柚子不这样想。
她总觉得,沈枝枝的出现会时刻提醒屈越,将他困在往事里,再走不出去。
此番得知屈越受伤,她更主观地认为沈枝枝是灾星,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别再和她联系?”
屈越不以为然:“这件事和她无关。”
柚子不依不饶、无中生有的态度叫屈越大为光火,下意识地说了句:“我的事你别管。”
火一点,柚子果不其然炸了:“行,屈越,我不管,那你继续吧!”她说,“继续像株仙人掌一样生活,把你尖锐的刺狠狠戳向每个关心你的人,往孤家寡人的方向发展。”
吼完,她怒得扭头就走。
沈枝枝前来水果摊看望屈越,恰好挡了柚子的路,被推一把。
她踉跄好几下方站稳,脆生生地叫:“屈越!”
其实吧,人有时候傻点也好,屈越想。正如沈枝枝,不会看脸色、听不懂弦外音,没那么多烦恼,何乐不为?
反正此时的屈越脑子里一团乱麻,刚怼完柚子还是不免后悔,是否话说重了,下意识地把气撒在沈枝枝头上——
“看望病人应该带礼物,你们老师没教吗?!”
沈枝枝脑门一拍,想起什么:“呀,好像是说过要送礼才有礼貌。”
屈越被她傻乎乎的表情和行为取悦,正要说点什么缓和关系,沈枝枝忽而一溜烟地跑掉。
半小时后,她再回来,手里捧了样东西——
一盆生机勃勃的仙人掌。
006
水果摊前,气氛有些凝固。
面对沈枝枝精心准备的这份“礼物”,屈越不知该收还是该推翻。
沈枝枝以为他不懂自己的意思,立马解释:“刚刚柚子说的,说你像仙人掌,我特意跑去学校门口花店找的!”
送一份和他相似的礼物,他应当是高兴的。
殊不知,有人快呕血了。刚被指摘个性不好,就有人马不停蹄地来火上浇油!
一见到那刺猬似的植物,屈越郁闷难耐,劈手夺过来就要剪刀伺候,想毁了仙人掌一身的刺。
沈枝枝的反应难得快了一下子。她大概也意识到屈越的表情不太对,立即用胳膊护住仙人掌,不让屈越得逞。
屈越照例欺骗她:“仙人掌是不能有刺的。因为这样不好看,还会刺伤每个想给它浇水的人。”
沈枝枝才不管那些。她只知道,这是一份专属于他的礼物。
“嘿嘿。”
对峙期间,女孩忽而笑出声,打开书包翻出一袋QQ糖。她将软糖拆封,随后将红红绿绿的软果汁糖挨个扎在仙人掌的刺上。
“这样就好看了!”她志得意满地献宝道。
屈越实在没想,她的想象力也能丰富成这样,好半晌才随口问:“为什么不让我拔掉它的刺?”
沈枝枝的表情无端慎重:“它虽然会刺伤来浇水的人,同样也会刺伤来伤害它的人呀。仙人掌能安全地活下来,一定是因为这些刺同样保护了它。”
如果没有这些刺,如果任谁都能搓圆捏扁,它就不能茁壮地长大了。
屈越如遭雷击。
很多简单的道理,当局者往往看不明白。而沈枝枝拥有一颗真正的童心和一双纯真透彻的眼睛。
她如此轻易地戳中了屈越内心的纠结。
他不想好好生活吗?难道挨打真的不疼吗?可他只能催眠自己不怕疼,才有勇气承受曾经历的或将要经历的血雨腥风。
“沈枝枝……”男孩的声音疑似喑哑了,“如果哪天,有陌生人要你跟他走,记得说不,知道吗?你这么傻,会被骗去山区卖掉的。”
沈枝枝同学不服:“万一又遇见洪水,需要他背我呢!”
“那也不行,他们都是冲你钱来的。”
“柚子说,你也是冲我钱来的!”
……神哪,谁会想有朝一日,他竟被沈枝枝搞得无言以对。
“我不跟别的陌生人走,那你也不要去打架啦,好不好。”女孩站在水果摊前,捧着扎满软糖的仙人掌,满脸无辜地提要求。
夕阳余晖洒了一层又一层,将她的身影轮廓打得温柔,饶是屈越也不由得心念一动。
“我不疼了。”少年努力绷直身体,说。
沈枝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主要是你太重了,我扶不动。”
察觉自作多情,屈越正要发难,始作俑者冷不丁地长“咝”一声……
原来点头的时候,她下巴不小心扎在了仙人掌上,尖锐的痛感惹她惊呼。
一时间,屈越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可他没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是探出手,寻到女孩的下巴轻轻揉。
007
十八岁,屈越彻底与“惹是生非”四个字告别。
听说人到一定年龄,总会开窍的。或许他等到了那个年龄,又或是别的缘故。
总而言之,这是好现象,尽管他依旧与高等学府无缘。
柚子的成绩勉勉强强,考上本地一所大专。屈越呢,专科线没上,也不想在野鸡大学里混文凭浪费钱,干脆自作主张,找到开酒厂的亲戚,说想去帮忙。
亲戚见他脑子转得快,又能吃苦,二话没说同意他上岗,但工资不高——
“实在不是叔欺负你。世道不好,厂子效益不行,再撑个两年要是没改善,我们估计也要关门大吉了。”
屈越领了情,暗自发誓要将滞销的酒都推出去。
但市场这个东西,并非你有雄心壮志,就能心想事成。浑浑噩噩过了一年,他的绩效甚微,几乎快待不下去,时常打着成年人的口号借酒消愁,喝的都是推不出去的酒。
那会儿,沈枝枝还在特殊学校,上小学六年级的课程。
换新司机后,她与屈越不再一起回家,却经常主动跑去水果摊找他玩耍。那一年里,她时常闻到他身上有刺鼻气味,左思右想,偷摸将他的酒全换成了雪碧。
心知会被发现,沈枝枝做好了被骂的心理准备,扯着耳朵主动认错,乖觉的模样令屈越恍惚。
他恍惚地觉得,这好像不是一个需要很努力才能生存的世界。他可以暂时卸下心上重担,大梦一场。
梦醒,嘴里残存酒的涩与雪碧的回甘……屈越灵光乍现。
“做甜酒?能行吗?”管事的亲戚半信半疑。
屈越胸有成竹:“前有茅台,后有高粱,市面的高端酒种类已经饱和,想杀出重围实在太难。那我们不如锁定年轻人口味,走亲民路线,再往宣传语和包装上下下心思……殊死一搏总好过等死。”
破釜沉舟的一举,终迎来黑暗后的黎明。
因着屈越出主意立奇功,三年内的总销量位列小组第一,他成为厂里最年轻的销售主管,赚到了人生第一笔正当的大钱。
公司分成进账到卡上时,他给“开国元勋”沈枝枝同学买了好多零食,还打算带她去看心心念念的卡通电影。
可就在电影前一日,柚子慌乱地打来电话,说她妈忽然晕倒送医,情况好像很严重。
“屈越,我好害怕,我只有妈妈了,呜呜呜……”
屈越匆匆赶去医院,还是没能改变结局。
柚子妈妈脑血栓,病起得快,走得也快,独给屈越留下一句:“照顾柚子。”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从他儿时相伴至今日的姑娘,哭到晕厥。
因为经历过同样的失去,屈越比谁都明白,那是怎样的切肤之痛。
于是在柚子醒来,方寸大乱地发疯道:“当初我诅咒你孤家寡人,没想到头来,我先应了咒……”
他紧紧抱住她,脱口承诺:“不是的,柚子,你还有我。我有能力照顾你一辈子。”
“如今你的确有能力照顾任何人。可你有心吗,屈越。”
提问方出,一张模模糊糊的天真容颜迅速闪过,快得他看不清是谁。
但看柚子的脸刹那灰白,他两眼一闭,抹掉那个模糊的身影——
“我的心不属于你,还能给谁。”睡前故事
掷地有声。
008
举办葬礼的程序忙且乱,屈越无法赴翌日的电影之约。
可他生平头一次,主动往沈枝枝家的座机打去电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话得亲口说,尽管她并不懂得。
“今天的电影看不了了,以后也别再来水果摊,我搬家了。”他言简意赅,避免拖拉致命。
沈枝枝果然开启“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屈越:“因为……”他喉咙紧了紧,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交代,“因为我要去陪别人了,陪一辈子那种。”
沈枝枝一愣。
片刻,她出声,声音欢快不已:“陪一辈子?是结婚吗?我看电视里结婚都说一辈子!”
“算、是吧。”
不料,女孩更欢,想也未想就脱口而出:“那我们也结婚吧,屈越!”她眉飞色舞道,“一起过很多年,然后去到那个,你说我们都会去的地方!”
明明是很悲伤的氛围,她总有本事让他在无可奈何。
“枝枝。”他低低叫,“那个地方一点也不美好,别去了。”
因为现在,他就站在门口,看柚子一身黑衣,头戴白花,仿若看见八岁的自己,倔强着憋住眼泪。
尽管沈枝枝同学不经人事,但有的悲伤可以精神共鸣。起码那一刻,她感受到了。
“屈越,你不开心是不是……”她握着听筒,小心翼翼地发问。
那头良久不出声,她咬唇继续道:“那你先不要和别人结婚了,下午来看电影吧,我、我准备了……”话没完,有人叫屈越的名字,他应了句,紧接着只余冰冷的电流声。
至于她究竟准备了什么,他就此无从知。
因为那日,他终究败在柚子的戚戚神色下,没赴电影之约。幸运的是,他也因此,幸免一场大火。
影院的消防设施老旧,没及时换代更新,以至于灾起,就是灭顶。若非消防车来得迅速,整个商场恐怕都要烧为平地。
得到消息,屈越开始疯狂地给沈家打电话,希望听见那阵时常蠢哭他的声音,然而电话迟迟无人接。青年在重复的嘟声里一寸寸崩溃,又一次次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与此同时,英勇救火的消防员受表彰,接受记者采访的视频全网热转。
因他说受之有愧——
“火场里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我完全能带她出来。可关键时刻,她却推了我一把。说什么,谁教过,不能跟陌生人走……就那么一个愣神的瞬间,摄影架梁子砸了下来。”
而后,这头。烈日当头。有人被活活烤晕过去。
End
屈越这次也恍惚到做了梦。
只是梦的味道,并非醇酒混合雪碧那样甜美,反而恶得不行,还不许他醒。
梦中,有个少女抱着盆扎满软糖的仙人掌,津津有味地对他讲:“这些年来,一定是身上的刺保护了它,才让它经住了风吹雨打。”
紧接着,那盆仙人掌摇身一变,开出一朵明黄色的花。
女孩抱着开花的仙人掌如获至宝,兴冲冲地要送给他。屈越伸手要接,它却变为一捧灰烬,漫天飞扬。好似在嘲笑他,那引以为傲的满身刺,终究不过是一击即碎的尘埃。
从此,他将不再有软肋。同时,他也没了铠甲。
更没有一个叫枝枝的女孩,站在被槐花压弯了的枝头下,说要送他回家。
更新时间: 2021-03-24 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