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桑榆
001
胡生又挨揍了。
尽管他挨揍不算新鲜事,但估计这次他爹妈下手十分狠,连海豚音都给弄出来了,听得我眼皮直跳。
20世纪90年代的村落,钟表并非家家户户的必备物。村民们对时间的掐算,大多来自太阳的起落,以及家里饲养的鸡鸭鹅。
因牲畜们的生物钟仿佛与生俱来,每逢清晨该出栅栏活动了,它们便会引颈抗议。等到傍晚该回巢的时候,它们又会发出慵懒的叫声集体蹒跚而归。
可自我有记忆以来,对时间的掐算,基本来自胡生挨打时的叫唤。
朝夕不倦的频率,基本无例外。
别担心,我和胡生并非烂俗的青梅竹马。他是小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弟。
在我出生伊始,我的父母便双双去到城市打工,将我扔给面严、心严的外婆。
不错,我就是报纸上那种说出来满是辛酸泪的留守儿童。
九岁前,我和外婆独居在这座仿佛与世隔绝的村落,连去镇上都得走好几里路,才能抵达乘坐小客车的地方。我们花五毛钱上车,再继续颠簸半小时。
亦因如此,我和外婆日常的吃穿用度并不怎么样。
尽管我爸妈每月按时打回来一笔生活费用,可她老人家有哮喘,不适合走远路,稍微有点钱,也找不到花的地方。
再说,外婆的爱好也不是吃。
她的胃不好,稍微吃一点就饱,还不能碰油腻的……她唯一的喜好是打牌。
乡下流行的一种叫“升级”的扑克牌游戏,四个老太太,一边玩牌,一边道东家的长、西家的短。那时候,我才能从外婆脸上看见除了木然以外的其他表情。
九岁那年,听说城市不好混,小舅舅带着舅妈和表弟胡生回来打算种庄稼,并在外婆院子的背后自建了一间房。
从此,我不再孤单。
不是因为我和胡生的关系有多好,而是我终于不用在外婆打牌的时候,懵懵懂懂地只知道在旁边睡觉。
我可以选择看戏,看胡生挨打。
胡生的年龄小我一岁,贪吃程度却比我高许多。
那会我爸妈约莫找到点门路,在城市站稳了脚,于是每月不仅打回生活费,还开始寄回各种零食,让我成为村子里最先吃上奥利奥的小朋友。
但我并不开心。
说矫情也好,身在福中不知福也罢……我的愿望,不过是每天能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饭菜,哪怕全是蔬菜。
然而,胡生并不这么想。
在他眼里,那种充满浓浓巧克力味的夹心饼干是他的一切。他宁愿整天不吃饭,光吃它果腹……
这便是他挨毒打的缘故。
他见我父母双双不在家,却总能收到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忍不住对舅舅舅妈发出灵魂的疑问——
“你们什么时候不在啊?”
八岁的小男孩,根本不懂“不在”的其他含义,遂眼睁睁地瞧着他爹妈表演变脸,操起门后边的藤条对他开启疯狂追逐的模式。
那日,胡生的惊叫声差点把屋顶掀了,外婆却无动于衷。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老人家:“要不要去救生弟啊?”
她严肃地剜我几眼,硬硬地吐出一句:“不打不成才。”
哦。我心中默默了然,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成才啊?”
她连剜我都懒得了。
002
别家的父母在外打零工,兴许逢年过节还能回来探望探望孩子,我的父母不同。
听说我刚落地,我爸便出城去帮人踩载客三轮车,我妈则进零件厂工作,拿微薄的薪水,好在管一餐饭。
没两年,我爸攒着经验了,两口子用存下的钱买了辆三轮车。
正规节假日的时候,厂里会放假,可我妈一步也走不了。因为每每遇上节庆,城市流量大,载客量可观,我爸能挣到比平日多几倍的钱,连口饭也顾不上吃,我妈得做好后勤工作……
这些细节,我还是从小舅妈的嘴里得知的。
她的语气尖酸,像是妒忌,又像是不屑:“光靠踩三轮能挣几个钱呢?”
外婆冷哼:“比种庄稼强。”
小舅妈不服气:“孩子长时间不在身旁,说体己话的都没有。来日生疏了,我看再多钱也弥补不了。”
外婆便顺水推舟:“那罗敷往后去你家吃饭,你俩说说体己话。”
小舅妈被噎得吞吐不是。
我本以为,这只是外婆搪塞小舅妈的言语。不料,翌日,她真的在午饭时间将我推到舅舅家,接着自己高高兴兴地去打牌。
伊始,我是快乐的。
因我终于能在菜里见到油星,一周没准还能吃上点肉,可小舅妈不高兴。
她常常告诫我,女孩子要少吃,吃太多肉容易长胖——“长胖了不太好看,不容易招男孩子喜欢”。
为着这句不知真还是假的“关心”,我果然开始控制食量,然后继续面黄肌瘦,就这样持续到十三岁。
之所以提到十三岁,是因为,我的爸妈终于开窍,决定将我接到城市,带在身边。与此同时,他们还帮我联系好了辖区范围内的一所中学。
外婆得到消息,难得弃了牌局赶回家帮我收拾衣物,动作麻利得一点舍不得都没流露。
毕竟在舅舅家蹭了好几年的饭,临走时,我爸特意表示了点。小舅妈笑眯眯地收下,亦完全不像她之前的“钱不重要”论……
但,我的境况并没有因为去城市而有所改变。
那年头,我的父亲掐准时机,在出租车大肆流行的时候承包了一辆,挣钱开始不再用脚蹬。
我的母亲被厂里升为车间组长,不仅要做事,还得管人,更忙了,以至于我过得还不如在村里的时候,不至于像在这里有一顿、没一顿。
外加刚到新环境,我根本融不进去。
班里的女孩子个个貌似衣着整洁。她们会扎好看的发型,爱在校服上DIY,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外套立刻变得生动。
自卑心作祟的缘故,我变得更不爱讲话。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大概只有那个微胖的同桌。
但是,同桌性格外向开朗,不止拥有我一个朋友。除了邀我去小卖部、去上厕所以外,她还常常吆喝别的姑娘。
我吧,认死理。
我一心把她当唯一的朋友,却发现对方并非如此,于是心里拧巴,但不知如何改变现状。
后来我学到一个词,叫“沟通”。
但我愕然发现,我仿佛没有与人真诚沟通的能力。
我总觉得,有些话即便说出口,没有身临其境过的人亦不会了解,对牛弹琴太费神。
并且,我太习惯去观察别人的眼色和脸色。一旦对方有丁点的不耐烦或难过,我就觉得闭嘴对大家都好……包括跟父母。
我从不习惯向他们提要求。他们给什么,我就接着,他们不给,我就不要。
与其说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可能更符合吧。
003
十六岁那年,我和我妈之间的情况稍有改善。
那几年,我爸争气,靠没日没夜地跑出租车攒了不少钱,经朋友介绍,开始玩大巴车。
大巴车的路线从小城直达省城,载客量与价格都十分可观。至于我妈,她也不用再继续留在厂里,开始醒悟要回归家庭,监督我的学习。
其实我俩依旧没太多贴心话说,来来去去无外乎学校通知开家长会或告诉她成绩事宜。
我勉强算是块读书的料。
或许是因为,我的青春期没什么好友,不能结伴玩耍嬉闹,只能将多余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否则不知道能干吗。
所幸,失去了轰轰烈烈的青春,至少还有漂亮的成绩单以回馈。
在所有学科中,我的英文尤其出色。高中毕业时,恰逢出国留学热,许多国外的高校公开在内地单独招生,我鬼使神差地报了英国的一所设计院校。
听说孤独的人适合搞艺术,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没想到笔试和面试都以双A的成绩通过。
我已然独立惯了,太憧憬未知的天空,并早早明白依附别人的翅膀不如自己长出翅膀。
我妈起初觉得惊讶,后来再一思索,认为我自控能力蛮强,于是回头和我爸一商量,同意了。
相比同期踏出国门的孩子,我的适应能力确实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国外采取公寓式住宿,留学生大多只能在校外与本国学生合租。与我合租的几个女孩子,隔三岔五地打电话回家,哭诉这里的食物多硬,天多阴、多冷……
我不。
我和我妈基本全靠信息交流,一个月电话也打不了一个,更别说我爸。
不过,我对自己的认识还蛮清晰。
尽管没有绘画基础,但我有天赋,这条设计路,我没选错。
大二时,我的一幅意识流插画被国内出版社看中。他们买下我的版权做图书封面,带我走上一条挣生活费的路。
课业轻松的时候,我热衷于拿着版权费,进行周边游。
我和张霄的相识,便是在去往威尔士斯旺西海滩的飞机上。
空乘递来表格,要求填写资料和紧急联系人。笔落到紧急联系人一栏,我陡然想起前不久我妈换电话号码了。我背不下电话号码,也不敢开机,只好在末尾随便填了“88888”。
张霄的座位在我旁边,不小心瞥到,俊逸阳光的男孩咧开一嘴白牙笑:“哟,土豪啊。”
能拿到这样吉利的电话号码的人,非富即贵。
我对亲近的人都没多少话,面对陌生人,更是腼腆。我随便扯出个礼貌疏离的微笑,不再搭话。
但奈何,我看着心性冷淡,可我止不住一颗好奇心啊。
当夜,在傍晚的海滩上,我再度撞见张霄。
他躺在沙滩椅上,沐浴着退潮的风,被一群外国男女围在中央,侃侃而谈中国与外国的时局之战。
张霄:“我们国家对某些国家的得寸进尺行为,虽然表面上只是强烈谴责,但实际上私下里冲突非常剧烈。就拿×海问题来说,我无意间看过一组冲突现场的照片……”
到底多剧烈啊?
海风很大,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努力尖着耳朵。
下一刻——
张霄:“隔壁那位脖子快断掉的姑娘,你要不过来坐?”
我闻声抬头,在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窥见了大海的辽阔。
004
顶着一众异样的打量眼光,我硬着头皮不知如何自处。
张霄笑笑,起身,干脆将我连人带椅子拖到了他的沙滩椅旁边,引起一场荒唐的起哄。
我试图用英文解释,我和他不熟,他却先我一步用本地俚语开了句玩笑。其大意是中国女孩大都爱面子加口是心非。
没办法,拂袖离去更显得我恼羞成怒,于是我难得叛逆地留了下来,听他高谈阔论了一番。
不得不承认,张霄见识广,观点也独特,是个很有魅力的男孩。尤其他认真剖析什么的时候,这魅力与长相竟无相关。
太阳彻底落下去,海滩上更加热闹。
烧烤的烧烤,喝酒的喝酒。我觉得口渴,去贩卖机买水,扫二维码的时候,弹出来的却是提示添加好友的页面。
定睛一瞧,我才发现张霄不知何时跟来,将自己的信息二维码盖住了付款的二维码码。
“你行事都这么随心所欲的?”我忍不住了。
他察言观色,看出我的脸色真不太好,立马收起油嘴滑舌那套,正儿八经道:“没有,我只这样加过你。”
真诚的口气。
后来看他的资料和朋友圈,我才发现,他学投资管理,在著名的经济院校就读。学校虽然也在伦敦,但与我的相隔甚远。
若非这场旅行,我们估计终生都不会照面。
“你每周这样跑不累吗?”某日,在学校广场用餐,我忍不住问他。
他头也不抬地吸着不太地道的兰州拉面:“累。但我乐意啊。”
我默默翻个白眼。
张霄似乎很喜欢看我翻白眼。他说因为我眼睛大,眼白多,翻起白眼来高贵冷艳,别有滋味。
我被他调侃得无言以对,只好说:“情人眼里果然出西施。”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画重点,情人——所以,尤罗敷,你是清楚我在追你的吧?”
我的脸即刻大热。
奇怪,捅破以后,他也没逼着我给什么答案,仿佛非要我主动提起才算数。
又一个周末,他不知从哪弄到两张名画展的票,邀我同观。我本来想拒绝,奈何抵挡不住诱惑,展上有我最喜欢的涂鸦艺术家班克西的名画作。
去了,我才知,画展不仅是画展,还当场拍卖。时间是晚上,就在伦敦最繁华的街区。
当那幅名为《拿气球的女孩》以一百零四万英镑成交落槌后,拍卖台上的人突然启动某个按钮,画作开始“自毁”,引得现场一片哗然。
随后,大屏幕上公开一段视频,原来班克西早于数年前便在画里安装了碎纸机,就是为了等待被世人看见的这一天。
从画展出来,我异常亢奋,情绪是从未有过的高昂。
我甚至主动拉了拉张霄的胳膊,对他赞了一句:“Wonderful(真精彩)!”
因那日粉碎的,不仅是价值一百多万英镑的画作,更是班克西对现实利益和人性的蔑视。
我盼望着有天也能粉碎心中伫立已久的围墙,说想说的,做想做的,不管外人是何感想。
我难得话多地告诉张霄,中学时代,我遇见过几个好姑娘,我想和她们交朋友,但我不知朋友间应如何相处。
更可惜的是,在我还没完全点满相处技能的时候,她们已经找到了别的朋友。
“没关系,我不仅耐心好,还脸皮厚。”男孩安慰道。
接着,我感觉手心一阵温热。
005
那日,在一条街的橘黄灯光的映照下,我还是隔开了张霄的手。
没有尝试过任何亲近关系的我,面对告白,第一意识是逃,怕破坏掉美好。
谁知那一周,张霄没再联系我。
对于早料到的结局,我接受,但还是莫名地难过。一直熬到周末,有人在公寓楼下叫我的名字:“尤罗敷!”
我探出脑袋,看见那人立在常年阴沉的天际下,却恍若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楼下除了张霄,还停着一辆二手车。
“我买的。”他得意扬扬地说,“我思考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你之所以怕这怕那,归根结底是对我们隔得远没有安全感。有了车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见面。”
他就这样洞穿了我自己都没搞明白的心情,让我防备尽失。
“喂,你哭什么?我可是忙活了一周,看车,办手续,还得上课……”
他胡乱解释着,看我泪如泉涌。
末了,他揉揉我的脑袋叹口气:“得,我承认,也有故意不联系你的成分。谁让你拒绝我!总要给我点时间说服自己,毕竟我真没想过会被拒。”
这人……真是,直白得太让我喜欢了吧。
准确来讲,我和张霄的恋爱大三初才开始。
那时我的课业多起来,但基本只需要电脑沟通加完成。他不一样,必须进行写论文、演讲等一系列。
心疼他来回跑,我总算同意搬去他的公寓。
张霄看着是大男孩,其实很细心。我小时长年累月不吃东西,早早地得了胃病。他便在饮食上尽量做清淡的,给我养胃。
闲暇时,也制定好旅行计划,带我逛这里、逛那里。
我从没奢望过能遇见幸福。即便那时,我爸妈因吵嘴打架的事经常给我发信息、弹语音,要我这个独生女给个说法,我也觉得勉强能忍耐了。
他俩吵架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爸不务正业。
不知他什么时候把经营的大巴车卖了,手里有点闲钱,成日与三朋四友吃喝,谋划一些根本不靠谱的项目。
若我妈不同意,两人就吵吵。我要是不管,他们就打爆我的电话。
偶尔我想,如果我没遇见张霄,在这异国他乡,还遭遇不胜其烦的家庭问题,我估计得一头撞死在这里。所以,他于我的意义不止是爱情,更是拯救。
我不想失去他。
为了不失去他,毕业后,我甚至打算跟他回上海。
他是上海本地人,上海作为国际上数一数二的高速发展城市,张霄想回来也是理所当然。
谁承想,毕业前夕,我提前收到南京一家设计工作室的OFFER(录用通知书)。
那工作室的规模不算大,刚兴起,却很有潜力,在网络上口碑十分好。一旦进去,我也算半个元老。
张霄也觉得机会难得,让我先去南京,其他的以后再说。
我条件反射地问:“那你呢?”
他答得顺溜:“除了‘嫁’鸡随鸡,还能怎么办呢。”
意在为了支持我,他也要留在南京。哪怕他的专业,在北上广之类的城市更有发展前途。
006
张霄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做决定。要去南京的事,他对家里只是例行通知。
在英国的时候,我知道他有个妹妹,在米兰学服装设计,和我算半个同行,比我要小两岁。但我对他的家境一无所知。
后来是毕业答辩完成,收拾行装回国的时候,他妈打来一通电话。
我无意间瞥到尾号——88888……方才心下咯噔。
原来,当日在飞机上,他之所以注意到我,是因为我填写的电话号码的最后五个数字,与他母亲的出奇一致。他产生好奇,这才对我有所留意。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那也意味着,他就是传闻里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尽管他举止间全无奢靡之气。
“但我不想回去当公子,想留在南京照顾‘孩子’。”张霄习惯性地搞乱我的发。
我正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提议:“要不咱俩先一起回趟上海,见见我爸妈?这样,他们也放心,知道我被谁拐跑了。”
对于这个提议,我半推半就,总觉得不会得到祝福。
好在他爸妈都是生意人,太忙,没第一时间碰上面,是他妹妹张曼前来浦东机场接的机。
张曼精力好,将我安顿在酒店住下后,趁着张霄睡觉倒时差的时候拉我去逛街。
路过香奈儿的店,她一眼看中某季节限定款。好几万元的金额,她当场刷卡,一个包的钱真的是我整年的生活费。
起初,我还努力想融入她的话题,至此彻底少言寡语。
不知张曼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她回头将一个包比在我的胳膊上,说:“好看,我送你吧!”她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道。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她更欢了,非要送:“你别有压力,我这是巴结未来嫂子。毕竟我爸妈的最后都是我哥的。我想过好日子,肯定得哄好你。”
突然,我更难过了。
我不是矫情地不喜欢富贵人家,而是自知目前配不上。
兴许有朝一日,我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抬头挺胸地买下这样一个包还不心疼……但绝不是现在。
于是,回到酒店,我就谎称家里有事,马不停蹄地要赶回去。
张霄以为真有急事,没阻拦,反而安慰我有的是机会,让我在南京等他。
就这样,我俩最终在南京会晤。
过了两年,我的事业勉强上正轨,却依旧没能达到我的预期。张霄却在第二年春节前夕再度提出让我去上海过年。
除夕这种节日对中国人来讲多重要不言而喻,而且一旦去了,要见的不止对方的父母,还有三姑六婆等等。
我下意识地打退堂鼓:“我再看看吧?再看看……”
两年时间里,我不止一次搪塞过这个话题。不明所以的张霄终于有点生气了,故意当着我的面接他妈的电话——
“行,回上海,马上回。这次到家,我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再也不走了,成吗?”
我知道他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想利用离开的方式,逼我开诚布公地讲点什么。
可眼睁睁地瞧着他收拾完所有行李,我最终也什么都没说出来。
张霄的机票是早上八点。冬日的清晨,霜浓雾重。
我沉默地送他上出租车,所有的言语都被凛冽的风刀割掉了,只有钝钝的痛感闷在心头讲不出来。
车辆是死物,感受不到痛苦,于是它履行了自己的使命,载着唯一可以拯救我的男孩,绝尘而去。
看轮胎动了,我才缓缓恢复知觉,追了几步,车辆已经拐出公寓巷子口。
与此同时,我妈打来电话。
007
她打电话来的目的不用猜,我也知情,多半她又和我爸闹翻,要我主持公道。
这几年,他们没少折腾。
在陆续听完他俩一系列的操作后,我的情绪绷到极致,终于忍不住对着手机张嘴大吼:“你们有完没完!”我说,“能过就过,不能过立马上民政局,半分钟也别耽误!
“日子苦的时候,想起还有个女儿了,把我扔在村里不闻不问的时候,管过我吗?知道被人指指点点,说我一个姑娘的脸老不干净是什么感觉?可冬天太冷了,脸太干,除了用手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外婆老是出去打扑克,留我一人在家,半夜老是被乡下的熊孩子扔石子吓唬的时候,你们又在哪?上小学时,学校离得很远,为了节省时间,我特意挑了捷径,却被村民的狗咬一口,血印子都出来了。村民就在现场,知道我无人撑腰,轻蔑地看我两眼,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就是因为你们,我觉得我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配得到,失去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慢热,我不会讨好,我甚至连挽留都学不会……”
那日,我将电话那头的女人疑似弄哭了。
我妈算坚强的,即便我爸鬼混多年,她打电话来顶多是气愤的口吻,从没在我面前哭过。
但那日,她哭了,尤其在我数落“落到今日都是我爸咎由自取”的时候,她竟反过来大骂我不孝。
“你能有今日,全靠他,你知道吗?!”
她跟着我一起哭——
“他为什么卖掉大巴?就是为了凑你在英国这么多年的学费、生活费!否则,你以为这些钱从哪来的?只是,你爸他定力不够,受了骗,这才破罐子破摔。我们向你抱怨几句,你听着就完了,人都需要一个发泄口。除了找唯一的女儿说,我们还能找谁呢?”
蓦地,我如鲠在喉,浑身的力气都给卸了般,瘫倒在南京城弯弯的、长长的巷子里。
人都需要发泄的口。我也需要。
当我把过往的委屈悉数袒露,把儿时种种疑问都抛出来时,我才得知——
其实,我从来都身处爱中。
我的父母为了更好地将我养大成人,不得不外出打拼。后来我来到城市,我妈中途放弃了工作,更多的是为了与我接近,照顾我。
外婆呢,年轻时候便性子硬,多少年也改不了,面对我亦同样。可连我自己都忘了,不知何时吐槽过她做的饭菜难吃。她记在心里,这才找机会将我塞到了小舅妈家。
而我爸妈给她老人家打回去的生活费,她大半都给了小舅妈做补偿。
至于小舅妈,虽然爱财,却也算真心实意地拿我当侄女看待。
据说当年,她从别人口中得知我被狗咬了,曾私自闹上门去,撒泼地要对方赔偿。
她用那些赔偿金,给隐约知道爱美的我买了一双白色凉鞋——网状的,红蓝黄点缀,是当年最流行的款。
……
血脉这个东西,真的很玄乎,没谁可以真正做到视若无睹。
只是每个人表达温柔和爱的方式不尽相同。
我妈:“这么多年,都没有让你感受到爱,是我们的不对。”
原来,有的话也没有那么难说出口。
“别离开我”“请你留下来”“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些话,如果还有机会,哪怕丢脸,也一定要说。
因为这样,世上的别离才会少去许多。
008
张霄离开南京那日,接完我妈的电话后,我生了场病。
我浑浑噩噩地低烧了七天,在家里躺着。我测量过温度,并没往上走,只是全身无力。
其间貌似有同事拿到了家里的钥匙,经常过来照顾我。每每醒来,我的床头都有养胃的白粥。
第七日,我的精神头好了些,拿过手机一看,没有张霄的电话,连条信息也没。
我鼻翼酸涩,病中更是觉得委屈,却怎么也拉不下脸主动给他打电话。可我翻来覆去半晌,心中清楚,这次他动了真格,若是不主动联系,恐怕我们真的完了……
终于,辗转两小时,我斟字酌句地给他发信息。
信息还没编辑完,门口传来动静,同事又来了,吓得我条件反射地将手机一甩。
激动之余,我的力道太大,那台小小的数码玩意(手机)就那样滚到了“同事”的脚边。他捡起来,和我面面相觑。
片刻,“同事”开启朗读模式——
“张霄,我是不是从来没对你说过我爱你?很多心结,我暂时没办法向你完全解释清楚。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不能失去你。你能不能别放弃我?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我好难受,我生病了,呜呜呜。”
床上的我呆若木鸡。
半分钟后,我扑过去抢手机。
他一边放下手里的蔬菜水果,一边笑着将我反扣回床。
“可以啊,尤罗敷。”他恶狠狠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还以为你不会说甜言蜜语,搞半天,是大文豪啊。这几年可把我骗惨了!”
我问:“不、不是回上海了吗?”
张霄更来气:“拐了弯,我就后悔了,下了车,等你老半天。结果,你连追都没追一下的意思???”
“我追了……三四步。”
“!”
那日,在清晨的刺骨的风中,张霄就在巷口拐弯的地方苦等我两小时。
见我连一通挽留电话都没有,他气得不行,拉着行李住宾馆去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固执地追问,仿佛要等的这个答案,比“我爱你”更重要。
“可能是因为……你的名字取得太好了?你看,你叫尤罗敷。”男孩想了想,道,“古乐府诗有云——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你都长得这么美了,我能轻易放弃?”
这首诗我自然听过,但我从未在意。此时被张霄一解说,我宛如醍醐灌顶。
原来,我的到来,对他们而言是欣喜、是珍惜。所谓的亲情爱意,早在我出生伊始便灌满,足够我终生提取。
然而,年轻气盛的我们,总习惯被表面现象蒙住眼睛,容易错失最重要的一帧风景。
只希望,这辆名叫“时光”的列车,我们能找到回程的票。
永不会晚矣。
更新时间: 2021-02-23 2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