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01
“桃桃,”阿雯嚼着口香糖,收回探出窗外的头,对我说,“沈大少又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把手里的卷发棒往桌上一摔:“他还真来劲了?有完没完啊?”
正伸手过来拿薯片的大阮发出杀猪一样的嗷叫:“啊啊啊,烫死我了!”
我恨铁不成钢地踹了她的凳子一脚:“姐妹,起来,開战了。”
我甩了甩头发,虚张声势地把双腿放上课桌。下一秒,教室的正门被人破开,为首的男生捧着洗脚盆一般大的一束红玫瑰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我被这庸俗的金钱味呛得死去活来,赶紧捂住耳朵,却还是被迫听到对方的深情告白:“陈桃桃,我喜欢你。”
“沈邵,”我说,“我求你了,你喜欢我哪点,我改还不行?”
他挑起眉,似笑非笑:“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这一点。”
我:“……”
我冷冷一笑,将玫瑰冲着他的头顶砸过去。我说:“沈邵,你死了这颗心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看着我和他。作为本校的扛把子,沈邵可不是纸糊的老虎,据说和二中打群架的时候,他一个可以抵十个。
盛开的鲜花从他的头顶滑落,玫瑰花瓣狼狈不堪地散落在地上,三秒的沉默过后,他竟然微笑起来:“你开心就好。”
我捂住额头:“沈邵,你真是疯了。”
他嬉皮笑脸:“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好——好——考虑过了,”我张开手指,挡住他的脸,“我拒绝。”
沈邵耸耸肩膀:“没关系,我会再来的。”
“沈邵!”
他回过头,用自以为迷人其实恶心得要命的鼻音说:“嗯?你后悔了?”
“不是。”我指了指垃圾桶都塞不下的大捧玫瑰,面无表情地说,“下次请折现好吗?”
晚上和阿雯她们唱过KTV后,我们在十字路口分手。
大阮欲言又止,频频回头看我。我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桃桃,我觉得……沈少挺好的,”大阮犹犹豫豫地说,“长得帅,有钱又大方,也就是……花心了点。但关键还是长得帅,跟了他你又不吃亏。”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阮的话,看着面前的红绿灯,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飞驰而过,像是金色的流光。
阿雯拍了拍大阮的头:“别说了。”
我一个人沿着小巷回家,夜里十一点过后,这条街才刚刚醒过来。烟雾缭绕的铁板烧、拥挤的海鲜大排档、凤凰传奇那震耳欲聋的歌、香得令人胸口发闷的地沟油……这里光怪陆离,充斥着贫穷且世俗的人。
我面不改色地踩在垃圾袋上,微微抬起头,看着五光十色的招牌,吹了个口香糖泡泡,泡泡“啪”的一声破在我脸上。
我的身边是一家热闹的电玩城,门口竖立着一台娃娃机。
我拉了拉书包肩带,走到娃娃机前,用手指乱按一通,然后才发现忘了投币。我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刚才在KTV已经花光了最后一分钱。
我又在娃娃机面前站了三秒,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两枚硬币“哐当”一声稳稳当当地落了进去。
我回过头,就看到了站在浓郁夜色里的沈邵。
我动了动嘴,没有说话,移动手里的摇杆,然后按下“Start”键。
沈邵目瞪口呆,一个玩偶“蹭”地掉出来,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我抓起玩偶,走到他的面前:“给你。”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拿着吧。”我把双手插入衣兜里,讽刺地勾勾嘴角,“我也就这点运气了。”
走了几步,发现他还跟在我身后,我不耐烦地转过头,听见他说:“女孩晚上不要独自回家。”
“收起你的烂好心吧。”我冷笑道,“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你就别假惺惺了。”
沈邵眨眨眼睛,举起双臂,装出一副非常无辜的样子。
我“呵”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入黑夜里。
02
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和阿雯还有大阮偷偷溜到花园里乘凉。我们一人一张面膜,霸占了太阳伞下的石凳。
“已经两天没有看到沈邵了,他会不会放弃了?”大阮说。
“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可别。”我斜视她们,“你们要乐意,我让给你们。”
“那怎么行,君子不夺人所爱。”
我坐起身子,看着不远处渐渐逼近的男生的身影,恶狠狠地说:“爱个屁。”
沈邵走到我面前:“陈桃桃,这周六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不去。”
沈邵嬉皮笑脸:“不要这么无情嘛,是你最喜欢的电影。”
我抬起表,还剩下一分钟,于是我耐着性子,嘴角微动,十分温柔地对他说:“我——最——不——喜——欢——电——影。”
“那我们去游乐园好了,”他说,“为你庆祝十七岁的生日。”
我愣了愣:“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用我善于发现爱的双眼啊。”
“那你有没有发现,”我翻了个白眼,“周六是四月一日愚人节啊,我的蠢少爷?”
“愚人节怎么了?”他说,“就不允许愚人节过生日了?”
我面无表情地撕下自己脸上的面膜,踮起脚,认真地贴在了沈邵脸上。
他不明所以,一动不敢动,微微张嘴:“你干吗?”
“行行好,要点脸吧。”我说。
我们三人一口气跑到小卖部,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阿雯说:“桃桃你太酷了,全世界估计只有你一个人敢这么对沈大少。”
大阮深呼吸三口气才停下来,说:“桃桃,你真的对沈邵不心动吗?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放弃……”
我打断了大阮的话:“你真的觉得沈邵会喜欢我?”
“不然呢?”
“不然呢?大阮同学,好好用你的脑子想想吧,”我说,“他沈邵这辈子交过的女朋友比你穿不下的裙子还多,你觉得他真的会有真心这种东西?我陈桃桃又何德何能,担得起他一代情圣的深情?”
“那他为什么要追你?”
“我哪知道。”我一边擦防晒霜,一边认真地想了想,“看我长得美咯。”
大阮摇摇头:“不可能。不然他为什么不去喜欢景梦呢?”
阿雯拍手:“大阮,说得好。”
我扬起眉毛:“你们找死是不是?”
说曹操,曹操到,我话音刚落,穿着校服的景梦就走了过来。她在小卖部买了一个甜筒冰激凌,坐在阳光下一口一口吃完,然后把包装纸仔细折叠好,丢进垃圾箱。
“看看人家,”阿雯说,“这才是‘长得美’的意思。”
我冷笑:“长得美有啥用,能当饭吃吗?”
阿雯和大阮整齐地点点头。
过了几天,我们三个人放学后在学校里胡乱溜达,经过公告栏的时候,看见那儿被围得人山人海。
大阮最喜欢凑热闹,赶紧拉着我们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景梦正站在玻璃窗前,眼睛通红,死死地咬住嘴唇,她伸手去拉橱窗的把手,却怎么也打不开。
旁边围了一大圈女生,指指点点,不时地爆发出荒唐的笑声。我听到有人在装腔作势地念:“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哈哈哈——笑死了,这年代还有人写情书呢。”
“原来我们的景大女神也来暗恋这一套呢。”
“天哪,不知道多少少男的心会在今天破碎。”
我这才看到橱窗里贴着的东西,是一封手写的情书,再看看一旁愤怒到流泪的景梦,很容易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目光在“沈邵”两个字上停留了三秒。
三秒以后,我弯下腰,捡起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头,狠狠地向着玻璃窗砸去。“砰”的一声巨响后,公告栏被砸出一个大洞,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大阮捂住嘴:“天哪,桃桃,你的手……”
我瞟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正有鲜血流出来,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将石头往地上一摔:“谁再多嘴一句试试?”
没有人说话了。
“那还看什么看?”我说,“吃饱了没事做?”
我看着那群女生愤恨不满地瞪了景梦一眼,再陆续离开。
景梦从包里摸出手帕递给我:“谢谢。”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手帕,水蜜桃的颜色,上面绣著几瓣樱花,我觉得自己多看几眼都像是在玷污它的可爱。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笑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为了帮你,大小姐。”
她直直地看着我,不肯收回拿着手帕的手。
我沉默了下,撕下贴在橱窗里的情书,上面占了我的血迹,我递给她:“重新写一张吧。”
“我……”
“你喜欢这小子,对吧?”我看着信封上“沈邵”两个字,撇撇嘴,“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时,我听到身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这位同学,在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
我用脚趾都能猜到来人是谁,于是耸耸肩膀:“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我粗鲁地抢过景梦的手帕,把它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周六的时候,我一个人出了门。
我破天荒地穿了一条白色裙子,在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市中心的电影院门口,我停下脚步,想了想,走上前去看正在热映的电影宣传,竟然全都是爱情片。
我哭笑不得,沈邵,我怎么就最喜欢爱情片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我赶紧闪到马路对面的树下,躲到背后探出头,就看到沈邵和景梦从电影院里走出来。
穿着黑色毛衣的英俊男孩和白色长裙的美丽女孩,走在人群里看起来十分般配,阳光落在他们脸上,那才是青春的样子。
我撇撇嘴,心想:大阮真是太蠢了,爱情不过是一场游戏,谁又会当真呢。
有桃花的花瓣落下,我这才想起春天快结束了。
一季一季,时间飞快。
03
秋天的时候,学校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阿雯和大阮也被班主任逼着参加了跳远和扔铅球项目,只有我一个人幸免于难。
我坐在观众席上,优哉游哉地涂着指甲油。我面前摆了十瓶指甲油,试图给自己的十根手指涂个彩虹渐变色。
忽然,一道黑影落下来,一个篮球不知道从哪里砸过来,我抬起头,根本来不及躲闪。
在篮球即将砸中我的时候,一只手横了过来,将球狠狠地扇到一旁。但我的指甲油还是全被碰倒,五颜六色洒了一地,看起来又美丽又寂寞。
沈邵逆着夕阳的光而立,身上有一圈淡淡的光晕,分毫毕现。
他笑了笑,皱着眉头说:“喂,陈桃桃,这下你总该以身相许了吧?”
我呆呆地望着他那又年轻又英俊的脸,往日里牙尖嘴利的话卡在喉咙口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良久的沉默过后,我说:“这样真的好吗?”
沈邵错愕:“你说什么?”
我侧过头,看着台下运动场上的同学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景梦。男生们排着长队正给她递巧克力,我微微笑了起来。
“你喜欢的人明明是她。”我吹了声口哨,“长得好,身材好,成绩好,天哪,真是你们男生心目中标准的梦中情人。”
“陈桃桃,”沈邵勾起嘴角笑,“我怎么听着这话这么酸呢?”
我挥了挥拳头,本来想要揍他。
“算了。”我垂下手,目光还停留在景梦身上,即使土里土气的红色运动服穿在她身上也能青春动人,我叹了口气,“沈邵,我说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大胆承认,别等到错过了再蹉跎一生。”
“你呢?”他说,“陈桃桃,你喜欢一个人,敢承认吗?”
“我已经说了九十九遍,我不喜欢你。”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信。”
我站起身,背对着夕阳:“真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浪费什么时间。”
他侧过头去,也将视线投向景梦,他凝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以后,我才听到他很轻的声音:“你说是为什么?”
那天以后,我和沈邵开始冷战。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连大阮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你们俩怎么了?吵架了?”
阿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俩哪天不吵?”
“那就是景梦了。”大阮义愤填膺,“我最近总是看到沈邵和她在一起,气死了!亏我之前还可怜她,看来长得美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拍了拍大阮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
阿雯冲我翻了翻白眼,从我手中救下大阮,问:“桃桃,真的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停下脚步,淡淡地说,“反正是我不要的东西。”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走到教学楼下,看到景梦在一张巨幅黑板前画板报。景梦是艺术生,比我低两级,她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多次获得国际大奖。她出生在本地一家名门望族,据说等她上大学时会把她送去英国最好的艺术学校。
我停下来,看到她用水彩颜料在黑板上画大海,旁边用粉笔写了一首诗:“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水波温柔,阳光强烈。”
我久久凝视那幅画,还有景梦纤细的背影。
沈邵从我面前走过,我收回目光,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
景梦回过头,看到我们,笑起来:“桃桃……沈邵。”
沈邵笑着对她挥挥手,我别过头去,径自离开。
人间哪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微笑着想,反正都是我不要的。
04
冬天来临的时候,沈邵出事了。
我听到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好像是外校有个混混看上了景梦带着人去她周末上绘画课的地方堵人。而景梦事发前给沈邵打了电话求助,沈邵及时赶到,为首的那个自己误伤到了眼睛。
“没什么不对的吧,”我说,“换了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做。”
大阮奇怪地出声:“第一次听到你为沈邵说话。”
然后她又说:“你不会觉得有点残忍吗?”
我冷笑:“自己弄伤了眼也算他活该。”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好经过沈邵的教室门口。我顿了顿,转过身走了另一条路。
整整一个星期,他和景夢都没有来上学。
不久以后,景梦的父母为她办理了转学手续,听说把她送去了更好的私立国际学校,大概是害怕流言蜚语会影响到她平日的生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景梦含着金钥匙出生,从来就是公主的命。
沈邵依然没有出现。
在大家的关注点已经被最新的明星八卦所代替的时候,我从大阮口中再次听到沈邵的消息。
“好像他的父母花钱把这件事给摆平了,不过一定要送他出国,也算是避避风头吧。”大阮说,“不过你们猜猜,沈邵是谁的儿子?”
“谁?”阿雯一脸感兴趣的表情。
“用脑子想想,姓沈的能有几家。”
过了很久,我才放下手中的潮流杂志,上面最新款的冬季发型,我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大阮,”我忽然开口问,“是英国吗?”
“对啊,之前不是听说景梦以后也会去英国吗?桃桃你说得真对,幸好你没有喜欢上沈邵,他们爱恨情仇英雄救美演得高高兴兴,最后又比翼双飞。听说双方父母都见过面了呢,这事估计是定下来了。”
阿雯踢了大阮一脚,两个人齐刷刷地看着我。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说了,我真的不喜欢他。”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我见到了沈邵。
那一天下着雨,我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方便面。周围张灯结彩,到处都是一对对的情侣和三口之家,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真心诚意地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只有我一个人提着满满一大袋方便面,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雨将我浑身淋得透湿,忽地有人站在我的面前,他撑了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所有的雨水都被阻隔在外,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我抬起头,看到了沈邵的眼睛,然后才是他那张英俊的脸。他好像瘦了很多,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慢慢滑下。
我们面对面地站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我明天离开。”
“哦。”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说,“一路平安。”
“陈桃桃,”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我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扬起嘲讽的嘴角,看着面前的沈邵:“你看,你喜欢的人明明是她,这下你总该承认了吧。”
沈邵低下头,用十分阴鸷的眼神狠狠地盯着我。
我大笑起来。
“堂堂沈大少爷,却是个连自己喜欢哪个女孩都不敢承认的孬种。”我手中装着方便面的塑料袋不知为何勒得我的手很疼,我说,“沈邵,你真是太可怜了。”
良久,他才声音沙哑地开口,说的是——“陈桃桃,再见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个人在台阶上站了许久,看着沈邵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雨越下越大,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沈邵的背影。
我没能和他说再见。
冬天结束的时候,我去了一次景梦转学后的学校。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不是无意间经过,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景梦。
她似乎长高了一些,穿着卡其色的外套,长发垂下来,频频惹人回首。只是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一个人走。
我突然想起,曾经看见她和沈邵一起走在学校运动场上的画面,夕阳西下,两个人似乎没什么事,就围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不过其实真正无所事事的人是我吧,竟然就那样一直看着。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着景梦孑然一身的背影,我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可是我有什么资格和她相提并论呢?我自嘲地想,耸耸肩膀,一步步后退,直到沉入夕阳中。
一年后,景梦去了英国读预科。
大西洋的那边,是我只能从电影里看到的国度,他们大概会在那里久别重逢。
05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仿佛只眨了眨眼睛三年就过去了。
有新的爱情电影上映的时候,我约阿雯和大阮一起去看,然后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哭得稀里哗啦的。
“真搞不懂你,”大阮说,“每一次都哭得这么厉害。”
“就是,看起来成熟得不得了,其实连恋爱都没有谈过。”阿雯说,“都快大学毕业了,你还不打算找个男朋友吗?”
“少啰唆。”
我瞪了她们一眼,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送给你们。”
她们两人不解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然后一同发出惊叹:“天哪!”
我依在栏杆上,看着下面“车如流水马如龙”,风吹得我的头发一片凌乱。短暂的沉默过后,我说:“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到处走走吧。”
“你疯了!学业也不管了!”
“干嘛突然送我们这么贵重的礼物?你哪里来的钱?”
我送她们的是两条镶着钻石的项链。
“我爸妈给我的。”我耸耸肩,“不都說钻石恒久远吗?”
阿雯看着我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不要再问了,这是我很早之前就决定了的事。”
“桃桃,其实我早就想说了,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阿雯说,“有一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
我笑了笑:“大概是吧。”
和她们分手后,我经过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两旁林立着一家家奢侈品店。树上绑着亮晶晶的小灯泡,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看到一对情侣从香奈儿走出来,男生手上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男生忽地回过头,我在夜幕四合的灯光中,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沈邵的脸。
久违了。
其实也不算久违,我想,这张脸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追着我满大街跑,不断地说着“陈桃桃,我喜欢你”。
“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我问他。
“陈桃桃,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喜欢了你很多年。”
而此时,他站在景梦身边,用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我。
他穿着黑色羽绒服,衬得他越发白皙,夜晚的灯光是如此的温柔,好似经年的时光都不复存在,我们还是当初的小小少年。
我笑了笑,转身混入人群中。
我逆着人流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那条曾经住过的夜巷。
它还是那副模样,五光十色,又热闹又拥挤,到处是人。老鼠大摇大摆地在路上窜,沿街都是些虽然脏却又香气十足的小吃。我曾独自在这条街上住满了高中三年,阿雯和大阮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搬去更好的地方,只因为我舍不得这样的热闹和烟火气。
那家电玩城大概是要倒闭了,机器变得十分破旧,没有几个人,但还是用喇叭放着欢快的流行歌曲。
那台娃娃机迟钝地运作着,我站在它的面前,从裤包里摸出硬币投进去。我调准角度,按下“Start”键,和七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这一次,玩偶没有落下来。
我的好运气已经用光了。
我转过身,对一直跟在我身后的沈邵说:“好久不见。”
“我找过你很多次,陈桃桃,我上哪儿都找不到你。”
我别过头:“我知道。”
他找不到我,所以每年的四月一日都会寄许多礼物给阿雯和大阮,让她们转交给我。我很愤怒,他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听说景梦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呢?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四月一日不是我的生日,那天只是愚人节。”
“桃桃,答应过你的事,我都做到了。”沈邵看着我的眼睛,“我一直替你照顾她。”
我挑着眉笑:“我根本不记得我曾拜托过你这样可笑的事。”
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身体抵在后方的墙壁上,然后他侧过头,吻上我的唇。
突如其来的吻就像他一样,暴烈却又温柔。
“陈桃桃,”他说,“承认吧,你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
“我说过了,沈邵,将你那套伪装的深情都收起来吧。”我说,“我不会上当的。”
“看着我,陈桃桃,你看着我的眼睛,最后一次告诉我,你不爱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阳光,看见了大海,看见了数不尽的星辰。
我仰起头,我不能再看下去,我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崩溃。
我摇着头,退了一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残酷而无情。我说:“沈邵,我永远不会爱你。”
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沈邵。
骄傲如他,哪怕再爱,也不会允许我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的尊严。
06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的病床旁来了一个新的病人,是个优雅的女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惊叹于她的美丽,连招呼都忘了打。
听说她是自愿从金卡病房转出来的,说是一个人住那么大的病房太寂寞了。她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儿子,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就会来病房看望自己的母亲。
但女人却不愿意开口和他说话,他百无聊赖,只好端了凳子坐在我旁边和我聊天。
他看见我在听歌,随口问我:“你在听什么歌?”
我不说话,把耳机递给他,他笑起来:“你也喜欢周杰伦啊?”
我点点头,耳机里有咬字不清的男声在唱:“我想大声宣布,对你依依不舍。”
我们就这样一起听了一晚上的歌,静悄悄的病房里,谁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伸出手:“我叫沈邵,你呢?”
“陈桃桃,”我说,“桃花的桃。”
“你的名字真好听。”
他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他毫无疑问地继承了女人的美貌。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忍不住想,他以后一定会成为非常非常英俊的男人吧。
或许还要等到很久以后。
沈邵问我:“你喜欢看电影吗?”
我摇摇头:“我没有看过电影。”
沈邵看着我淡蓝色的条纹病服,陷入沉默之中。第二天的时候,沈邵竟然扛了一台DVD来病房。在我的目瞪口呆下,他打开书包,里面装满了电影碟片。
“你要看什么电影?”
我想了想:“不知道。”
“《泰坦尼克号》吧。”他的母亲忽然说。哄女朋友睡觉的小故事
我看到沈邵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他妈妈第一次在病房里同他说话。
我们开始找到新的相处模式,三个人一起看电影。那时候我们一起看了许许多多经典老片,硝烟战火,家国天下,爱恨情仇……我总是看得泪流满面,沈邵就在一旁哈哈大笑,而他的母亲则一言不发,静静地凝视窗外。
我从来没有在病房看到过女人的丈夫,沈邵的父亲。
后来有一次电视里播新闻,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男生冲上去“啪”的一下关了电视。
那时候,我总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
后来沈邵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到那个时候,我和沈邵就会关掉电视,一人一只耳机听歌。
那时候我最喜欢听周杰伦的《简单爱》。
“我想带你骑单车,我想和你看棒球,想这样没担忧唱着歌一直走。”
后来有一天,沈邵的母亲突然病危,被送入ICU抢救。沈邵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前,很久以后,我想他应该是哭了。
“你别难过了,”我说,“你妈妈会没事的。”
“你不用安慰我,”沈邵淡淡地说,“我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闭上嘴,他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个病人:“抱歉。”
“我其实很羡慕你,你的妈妈很爱你。”
“爱我?”沈邵苦笑,“她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一句。”
我摇摇头,对他说:“那是因为她太爱你了。”
“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眷恋。她害怕你会承受不住她的离开,希望你能忘记那些美好的回忆,才不会太难过。”
沈邵一愣,怔怔地看着我,良久,才低声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没有办法,”我微笑着说,“爱一个人,根本不舍得他难过。”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的夕阳金光一片,他问我:“桃桃,你的父母呢?”
我笑了笑,他大概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从来没有人来病房看过我。我回答说:“我都已经快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那一次,沈邵的母亲被抢救了回来,只是医生却说,下一次就很危险了。
四月的第一天,我突然对沈邵说:“今天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沈邵带着我从医院逃了出去,我们来到一所学校的门口,坐在小卖部的遮阳伞下,一人买了一个甜筒冰激凌。
“你知道哪个是你妹妹吗?”他问。
我摇摇头:“他们一家人的消息我都是从养母那里得知的,后来养母离开了,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不過听我养母说,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我微笑着说,低下头看着手中渐渐融化的甜筒,“非常、非常健康的女孩。”
沈邵伸出手,宠溺地拍了拍我的头。
“你也很漂亮。”他笑着说。
我和沈邵还是和往常一样,一人一只耳机听歌,一直到MP3没电了,才看到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从学校大门里走出来。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走路的样子很轻盈。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像是误入人间的天使。我心中一动,站起身,对沈邵说:“是她。”
沈邵看了我一眼,走上前去,笑着拦下女孩,像是找她问路。女孩很善良,将他带到公交车站台。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等车,傍晚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我远远地看着,觉得一切美好得像一幅画。
女孩离开后,沈邵对我说:“就是她,景梦。”
我笑起来:“我妹妹很漂亮吧?”
“你要告诉她吗?”
“不用了。”我摇摇头,自嘲地勾起嘴角,“她看起来很幸福。”
然后我想了想:“沈邵,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代替我,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沈邵抬起头,擦掉我眼角的泪水:“桃桃,你不要难过。”
“我才没有难过。”话虽这样说,我的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沈邵伸出手,我紧紧地抱住他,然后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不甘心,沈邵,我好不甘心,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为什么……我不甘心,我想要活下去。沈邵,我也想要活下去啊。”
沈邵静静地看着我哭,一直到华灯初上,道路两旁的商店一盏盏灯亮起,沈邵说:“你等我一下。”
半个小时以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蛋糕。他长舒一口气:“生日快乐,陈桃桃。”
透过朦胧的泪光,我怔怔地看着男生英俊的脸庞。
“抱歉,”他冲我吐了吐舌头,“偷看了你的病历。”
我终于停止了哭泣。
“许个愿吧。”他温柔地说。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拢:“我想要有个人爱我。”
四月一日愚人节,十几年前,我的亲生父母在我生日这天将我抛弃了。
可能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个上天愚人的笑话吧。
但幸好上天没有彻底将我遗弃,他让我遇见了沈邵。
让我总算有足够的勇气,咬着牙活下去。
那天过后,没过多久沈邵的母亲就去世了。沈邵的父亲派人强行将他从医院带走,甚至都没有让他参加母亲的葬礼。
沈邵离开的那天我正在做化疗,等我回到病房里,空荡荡的床上只有一个已经被用得褪了色的MP3。
不久以后,我出院了。
再次见到沈邵,是在两年后。两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他成了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而我成了整天只知道化妆打扮的小太妹。
听起来好像很配,但我知道,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是那样美好,我怎配拥有?
再然后,沈邵不要脸地追求我,宣称对我一见钟情。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闹剧,只有我和他知道,其实在很久以前,我们就遇见过了。
那时候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一人戴一只耳机听周杰伦的歌,看《泰坦尼克号》到流泪。
我们一起看过日出,看到夕阳西下,吃过巧克力味的甜筒冰激凌,许过平安喜乐的愿望。
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只能相依为命。
他知道许多关于我的事。
知道我喜欢的电影,知道我喜欢的冰激凌口味,知道我喜欢的歌曲,知道我的生日,知道我有一个亲生妹妹,知道我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人爱我。
沈邵,唯独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那年春天,你离开以后,我的病情恶化,在ICU病房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光,几乎每天都在被抢救,医生说已经没有办法医治了。
我生命的每一天都是在倒数计时。
我才不是什么圣母,也没有大度到真的愿意把所爱之人拱手相让。我受不了你爱上别人,我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嫉妒心强,不相信爱,亦不相信永远。
沈邵,像我这样的人,像我這样差劲的人,在我短暂的一生中,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就是让你忘了我。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可是连这样的简单,我都做不到。
进入手术室前,护士反复向我确定:“真的不需要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吗?”
我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温柔地笑了笑:“嗯,这样就好了。”
窗外的桃花开了,我却要先春天一步凋零了。
我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一个人离去。
无人知晓。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呢?”
“陈桃桃,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沈邵,我一直都记得。
在这珍贵的人世间,你就是我的水波温柔,阳光灿烂。
07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了他的眼睛。
我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阳光,看见了大海,看见了数不尽的星辰。
我曾对着它发誓,我将永不会爱你。
沈邵,你可知道,在那一刻,我说了谎。
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我一生的故事。
唯独没有看见明天。
更新时间: 2020-12-20 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