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春风彻夜长谈

发布时间: 2019-12-29 22: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谁与春风彻夜长谈

文/乔绥(来自鹿小姐

青春似乎总是和遗憾有关。当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你的时候,正是你离开我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章我其实写了蛮久的,原先设定了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可是写着写着就觉得,其实有些遗憾才是青春的本色。还有,我很喜欢故事中男女主青梅竹马的感情哟,希望你们也能喜欢。

一、少年时期,许多细腻的情感都无力深究

肖择第六次找我借钱是在一个雨天。奇怪,我们的故事好像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发生。

他开口时小心翼翼,唯恐暴露了什么。可被誉为当代葛朗台的我,自然不会把自己一分一厘的血汗钱不明不白地借出去,何况对方是个前科累累的人。

于是,我旁敲侧击着询问钱的用处。看着对面的男生两句话没圆回来就开始抓耳挠腮,我怒从心中起,拍着桌子大喊:“你是不是又要给言慕雨买包?!”

言慕雨是鸦片,是吸血鬼,是台灯下赶都赶不走的幺蛾子,是傻小子肖择心中永远的小公主。

我至今还记得她走进我生活的那天,适逢阴郁了数天的天空乍然放晴,大院里的晾衣绳上搭满了五颜六色的被褥。言慕雨爸爸的那辆奥迪停在小巷口的时候,我和肖择正坐在一棵桑树的两根枝干上吃桑葚。

言慕雨穿着精致的小洋装,踏着一双小皮鞋走到大院门口。那时,我尚不知道眼前这个眉重眼亮、摇晃的马尾辫都能透露点机灵的小姑娘将会给我的青春期带来怎样的灾难。我十分敦厚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热情地把手中的桑葚递了过去,咧着嘴笑了。

我早就说过,言慕雨的虚荣是刻进了骨子里的。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她就已经学会看人下菜碟了,仅仅只是用余光瞥了我一眼,随即就摇晃着马尾辫,走进大院旁边的那栋空了许久的独立小别墅。

我像个傻大妞一样被晾在原地。肖择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我身边,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而后安抚我道:“小春,前两天我学了一句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觉得现在用合适吗?”

他总是一副求知欲爆棚的样子,我看着他乌紫的嘴唇和自己乌紫的双手,认真地回答:“应该合适。”

在故事的最开始,肖择还没有成为公主身边最衷心的护卫,在同一个大院进进出出,他仿佛对言慕雨的高贵和美貌视而不见。在我穿着姐姐剩下的大汗衫子对着言家阳台晾出的小洋装垂涎三尺的时候,他站在我身侧不解风情地说:“我觉得还没有你身上的好看。”

彼时,我身上穿着的那件棉布背心依然是大我三岁的姐姐淘汰的旧衣,肩膀处被磨损的地方被我心灵手巧的妈妈用一只明黄色的蝴蝶结巧妙地遮住,看上去确实有几分清新、可爱,可我并不觉得这种剑走偏锋的好看能和那件精致漂亮的小洋装媲美。

但我心里还是有些高兴,虽然那时候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高兴,我就是突然觉得棉布裙也挺好。

少年时期,许多细腻的情感都无力深究,总需要经过岁月的打磨,人生才能豁然开朗。

二、他一双明亮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我,莫名透露出几许希冀

言慕雨的爸爸是大院里最厉害的人。据楼下精通各种八卦的李阿姨说,他经营着多家饭馆和超市,还垄断了几条货运线路,是一名成功的商人。

大院里年纪相仿的孩子有很多,基本上都来自那栋破败的老居民楼。以我和肖择为灵魂领袖的这群贫民窟孩子,一来在言慕雨高傲的小眼神下不敢造次,二来言家真是太有钱了,自从一个孩子不小心碰碎了一盆昂贵的兰花以后,各户家长都开始耳提面命“离言慕雨远一点”,因此,大家不愿意跟她玩,怕碰坏了衣服要赔很多钱。

而言慕雨作为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每日车接车送,本不会跟我们有什么很大的交集。我们就这样不生不熟地度过了两年的时间,直到高中她转学来了我们班级,我们之间才算正式有了来往。

那时候,我们都在经历着青春期,心理和生理都在历经一种缓慢蜕变的过程,于是,从小皮肤黝黑但眉清目秀的肖择变得越来越好看了。我对这些变化毫无察觉的原因,可能是朝夕相处蒙蔽了我的双眼。

我第一次认真审视球场上撒欢儿奔跑的少年,是在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书以后。

只不过,这封情书不属于我。当我得知它属于肖择的时候,我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得知肖择这次数学考试竟然过了及格线。

于是,我开始惊讶地意识到,每日坐在班级后排的顽皮男生,不知何时就高了我一个头,清秀的五官长开以后多了几分坚毅、硬朗,在周遭一群稚气未脱的小男生的衬托下,竟然十分好看。

当我把情书拿给他的时候,他着实嘚瑟了好几天,时不时就拿出来在我面前甩甩,还做作地问我这个字怎么读、那个字怎么念。

言慕雨转学到我们班的那天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起因是,她跟在老师身后经过走廊的时候,高高扬起的下巴好似丘比特之箭,唰唰射中了经过的一大票男生。

彼时,我和肖择就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分享着他的爱慕者赠予的零食。言慕雨从我们面前经过时,飞舞的裙角还带起了一阵莫名的香味。

那味道真好闻,比大院里五六月份的茉莉还好闻。

在我看到言慕雨的到来而惊讶愣神的间隙,肖择眼明手快地把最后一片薯片吃了,舔舔手指头,然后疑惑地说:“大小姐这是微服私访吧?”

我扭头问:“微服私访是什么意思?”

肖择不屑地说:“微服私访就是有钱人到贫民窟玩。”言罢,他撇撇嘴,“你知识点的盲区还真多啊。”然后,他一双明亮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我,莫名透露出几许希冀。

我知道他在等着我问他“盲区”是什么意思,我太了解这个人的幼稚了。我决心不让他得逞,于是我坚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进了教室,留给了他一个坚毅的背影。

三、此去经年,一路天南,一路海北,从此生活翻天覆地

言慕雨转来我们班以后就一直没什么朋友,每日独来独往,连摇晃的马尾辫都透露出几丝生人勿近的高傲劲。

女生们对她最大的兴趣就是她每天穿的那些漂亮的连衣裙和小皮鞋,而美丽的人越是不合群,就越容易被攻击,所以她们不喜欢她,即使占据她们内心最多的其实是羡慕。

男生们虽然会被她艳丽、娇俏的外貌和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所吸引,可那青春期微微躁动的荷尔蒙,毕竟也只能支撑他们每天上课时趴在课桌上偷看。毫无例外,他们只能看到言慕雨高傲的后脑勺。

所以,当我和肖择从学校出来,看到言慕雨一个人站在蒙蒙细雨中发呆,而路过的同学无一人上前询问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也没感到多惊讶。

真正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言家每日风雨无阻来接言慕雨的那辆车今天却没来。

肖择不知何时穿上了雨衣,推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快点,我今天回家还有事呢。”

雨越下越密了,天也越发阴沉。我抬头看了一眼,随后朝言慕雨走了过去。

我友好地表示可以载她回家的时候,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防备刺痛了我。我在心里咆哮着:大家好歹在一条街上住了两三年,我还能把你拐走不成?

一道惊雷乍然响起,我摇了摇脑袋,无奈地准备离开时,言大小姐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口:“好吧,回去我会付你钱。”

我耸了耸肩,最后把言慕雨带到了肖择面前,对着一脸状况外的肖择说:“你车有后座,你载她。”

虽然双方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眼看天色渐晚,大家也都闭着眼将就了。

我骑着车子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前面的言慕雨几次颠簸过去,对着肖择的衣服想抓又不敢抓的纠结神情,扑哧笑了,顿觉这位大小姐好像也只是个普通小姑娘。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已经变成豆大的雨滴疯狂地砸向路面。我被砸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肖择突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三下五除二脱下了雨衣,递给了小脸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言慕雨。见她笨手笨脚地穿了半天,肖择不知说了什么,伸出手帮她理好了雨衣。

雨声太大,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在肖择冒雨重新骑车向前的时候,我透过层层雨幕,看到躲在硕大雨衣里的言慕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揪住了肖择湿透了的衣角。

天空适时响起一道惊雷,我握着车把的手有些发抖。

漫长的人生路上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岔路口。命运的玄妙能让你的人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一个路口分了岔。那天可能和你往常的生活别无二致,平淡、乏味、普通,可谁又能知道,此去经年,一路天南,一路海北,从此生活翻天覆地。

四、言家目前处于风雨飘摇中

那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傻小子肖择因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

这件事我竟然是从班主任的口中得知的。她站在讲台上一板一眼地说:“夏天也不能太贪凉,淋完雨以后一定要洗个热水澡。”

我坐在台下,神思恍惚,不自觉朝言慕雨的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座位上空空如也。

那天放学铃声一响,我就火急火燎地跑回了家。我原本想去找肖择的妈妈问问他的情况,却碰巧撞上李阿姨拿着一把蒲扇,坐在大院那棵槐树下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

“言家”、“车祸”这样的词语不经意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子强烈的不安,急忙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李阿姨十年如一日地小心谨慎,压低以后的声音更添几分唏嘘:“那么能干,又年轻,说走就走了,可见这人都是有气数的。这叫什么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言慕雨的爸爸发生意外,去世了。

不过半个月,白事尚且没有办妥,言父年轻时跑出来的那几条客运线路就都被强制充公了,公司几十辆货运车也被贱卖。同时,商贸中心的迁移也导致他经营的几家饭馆长期处于亏损状态。

一言以蔽之:言家目前处于风雨飘摇中。

这便是第二件事了。

自从出事以后,我只见过一次言慕雨。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没有穿有很多细节的漂亮裙子,素净的孝衣宽宽大大,越发衬托得她形销骨立。她双眼微红,目光沉静,往日美丽的天鹅颈也被凌乱的头发遮掩。她跟在妈妈身后出来送客时,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只剩下麻木了。

我心情沉重地去了医院,准备去接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的肖择。

数日不见,他瘦了一大圈,眉眼倒显得越发突出了,整个人恹恹的,一看就是历经了一场大病。

我有些不安,抓紧了手中的东西,故作神秘地走到他面前,自以为惊喜地大喊了一声:“生日快乐!”

那天正好是肖择的生日,而我手中的“大黄蜂”模型是我用两年攒下来的压岁钱去商场里买的。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年前我们一起逃课去露天电影院看《变形金刚》,他的眼睛是如何的亮若星辰。

我本以为他看到以后会很高兴,最起码也应该会给我表演一个喜出望外,可没想到,这场病像帮他转了性一般,他只看了那个“大黄蜂”两秒钟,随即只给我挤出了一个干涩无比的笑容。

具体干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比他从前给我讲的那些笑话都要干。

但无论如何,漫长的梅雨季终于过去了,我们走出医院的时候晴空万里,天蓝得纯净无比,一丝浮云都没有,像被过滤了所有杂质,美好得熠熠发光。

我和肖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当我试图告诉他言家横生的变故时,街角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言家。

肖择转身看着我,疑惑地说:“他们是谁?”

“大概是员工吧。自从言慕雨爸爸去世以后,他们每天都来讨工资。”我不无遗憾地说道。

这时,几个人架着一台钢琴从言家别墅里出来了,还没过马路,言慕雨披头散发地追了出来,连鞋子也没穿,拉着那群人大吼着:“放下我的琴!你们这群抢劫犯!”

虽然她双目赤红的模样的确有些骇人,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没人在意她是不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只是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就像拨开一片落叶。

那片落叶掉在地上了,染上了尘土。

肖择是什么时候冲上去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像一支离弦的箭,比往日奔向学校食堂肉食区的速度还快,从我身边迅速掠过,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冲上去和那群人扭打在了一起,简直比一九九八年松花江洪水还要让人措手不及。

阳光从交错层叠的树叶间均匀地洒落,漏到他的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斑。

那天的最后,肖择成功地上演了一回英雄救美。他把那群坏人打跑了。这听起来好像有点莫里哀式的喜剧精神。

我看着他蹲下身把自己的鞋脱掉,然后耐心地为掩面哭泣的言慕雨穿上,最后还为她系了一个蝴蝶结。

那天,我始终静静地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地上那个摔得四分五裂的“大黄蜂”,恍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而我却无可奈何。

五、当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你的时候,正是你离开我的时候

当年言家出事的时候,正临近高考。

从小养尊处优的言慕雨,在经历了亲人离世、家道中落,尝遍人情冷暖之后,自然感到前途一片灰暗了。

她没有去参加高考。

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她的妈妈急疯了,到处找她,但直到考试结束,都没有人找到她。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就像我也不知道肖择在哪一样。

考试结束以后,我从考场出来,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但是异常强烈的失落感从何而来。雨后的空气透着一种湿润、绵密的凄迷,我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小水坑,一抬头就看见肖择和言慕雨并肩从车上下来。

我漫长的青春期好像永远都停在了那一刻。

言慕雨想去看海,肖择就陪她一起翘了高考,偷拿家里的钱,坐了七个小时的车去看海。

可以,这很像这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少年能干出来的事。毕竟,他是每个周五下午都会觍着一张腻死人的笑脸,盛情邀请我与他一起逃课的人。

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有些变化已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发生了。

高考以后,我和肖择之间的关系慢慢变得微妙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莫名其妙赌的这口气是为了什么,总之,我们之间有了难以言喻的隔阂。

最后,我一个人落寞地去外地上大学,去学了我们原本共同梦想的设计学。

我见到肖择的次数锐减,从过去每天都要打四五个照面,变成现在半年见一次。我们的生活圈子从完全相融到渐行渐远,我看得一清二楚,却也无能为力。

我偶尔回家,听到关于言慕雨的传言,但大多是不好的,“堕落”、“没救了”这样的词语常出现在她名字的旁边。我时常要花时间说服自己去相信,生活就像一出超现实主义戏剧。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安排,谁也无力反抗,它跌宕起伏到让你怀疑踏实生活的意义。

终于,一年过去了,我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又一次高考结束了。

不管我怎么狡辩,我都不得不承认,肖择妈妈告诉我肖择的成绩可以上我那所大学的时候,我心中喷薄而出的喜悦如同言家破落的别墅上爬满的爬山虎一样势不可挡。

那一刻,我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不愉快,就像肖择小时候六十秒就可以忘记我抢他零食一样。我不计前嫌,喜出望外地找到他,拉着他的手开心地说:“你的成绩可以上C大了!”

我本以为他会跟我一样咧嘴大笑,或者故作嫌弃地看着我说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又要跟你做同学了”。

可是他都没有。他只是遗憾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我已经填了H大。”

没错,堕落了的言慕雨在复读的那一年里,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偶尔出勤几次都是趴在课桌上睡觉。从前她那总是端直了的肩颈再也没有伸展开,就像她的心气儿,通通没了。

最后,肖择和言慕雨一同去了那所不入流的学校。我开始意识到,有些改变或许是无法逆转的,肖择对过去只剩下一丁点儿的坚持,那就是依然选择学习自己从小感兴趣的设计。

那时候的我,认为生活有很强的仪式感。我会赋予每个行为很深刻的意义,总是忍不住去寻找背后的秘密。因此,在我生活不顺的时候,我的挫折会给我带来成倍的伤害。

肖择放弃的原因在我看来再明显不过了。因为他喜欢言慕雨,所以他能凭借一腔孤勇去为她做任何事。

青春似乎总是和遗憾有关。当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你的时候,正是你离开我的时候。

之后的生活在记忆里平淡到可以重叠,就那样过了几年,直到我们家搬离了那个大院。

我们临走那天,大院里所有人都出来送行。说是所有人,其实也不多了,这几年,院里陆陆续续有人搬出去,到此时,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户了。

我坐在拉满家具的大货车上,看着父母依依不舍地跟邻里告别,心里竟然有一种奇异的冷漠。

我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这样想着,然后看到了我和肖择从小爬到大的那棵桑树,大量的寄生虫让树干上长了成片成片的疮。我看着,突然想起了初见言慕雨那天的情景,但她晃着骄傲、灵动的马尾辫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想着她和肖择可能正在同一个班级百无聊赖地上着课,我有些心烦意乱,只好催促爸妈快走。

车子启动了,那棵千疮百孔的桑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我凝神细看,一道追车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就在我准备回头时,车子拐了一个弯,后视镜里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搬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与大院隔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我再也没有见过肖择。

六、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平静无波地上完大学,又毫无意外地找了一份没什么前途的工作,每天在办公室里打打杂、跑跑腿,挣不了多少钱,却也乐得清闲。

我好像真的与过去一刀两断了。我是说,如果没有重逢言慕雨的话。

二十年来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看清生活的本质,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让你永远都不明白人生的走向。

那天,我和同事一起去一家火锅店聚餐。正吃得热闹的时候,我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到了对面桌的女生,那艳丽出挑的五官和惯常不屑的眼神,熟悉得让我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确认是她。

几年不见,言慕雨好像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容貌相较于过去更胜一筹,可气质有些难以言喻的风尘味。彼时,她正面对着一男一女,挑起的眼尾透露出不屑。

就在我偷偷打量着,思考要不要去打个招呼的时候,她突然拎起面前的一瓶白酒就往嘴里灌,那架势就像在喝白开水一样。

我完全惊呆了,然后在她耍酒疯准备打人之前,冲上去拎走了她。

言慕雨喝多的样子略有些娇憨,她捧着我的脸,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的星星很亮,她趴在我的腿上睡了很久,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言慕雨大学只上了不到两个月就辍学了,先后在售楼处卖过房子,在酒吧推销过啤酒,在摄影棚当过淘宝模特,在天桥摆过摊。

虽然生活颠沛流离,但是言慕雨在吃穿用度上从没有委屈过自己。

她拎着LouisVuitton的手包去地铁口摆摊,城管过来驱逐的时候,她连自己卖的东西都不要了,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包,好像只要那个包还在她手里,世界毁灭了都无所谓。

她办了很多张信用卡,这张刷完刷那张。泡沫一般虚假的奢侈撑起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和信心。

肖择跟我说过,言慕雨心理有病,不花钱会死的病。这听起来很荒唐,但他说的时候表情严肃、认真,还略带焦虑。他说:“心理医生说的。”

于是,在学校里读设计的肖择,从进大学到现在毕业工作,一直在疯狂地找各种各样的赚钱方法。他饥不择食地接着各种参差不齐的活,通宵修改设计稿都是常态。

我跟在言慕雨身后去出租屋找他的时候,他夸张的黑眼圈和野蛮生长的胡须让我差点没敢认他。

他也是一样,熬了一个通宵之后看到我,愣了几秒钟,然后猝不及防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而我又何尝不是?

重逢后的那两年,我时常见到肖择随身携带一个小账本,那里面清楚地记录了他的各种收入和支出,以及言慕雨那几张信用卡的额度和还款期限。

他很少给自己买衣服,一件牛仔衬衫已经被水洗白了,但他依然照穿不误。

在他生日时,我曾经拿自己兼职挣来的工资给他买了一双鞋。我知道他很喜欢那双鞋,因为逛街经过那扇橱窗时,他驻足看了两次。

他开心了几天,最后还是因为那个月没还上信用卡,转手把鞋子卖给了别人。

他的整个人生里仿佛只剩下一个名字,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偶尔,他会在我借给他钱的时候,感动地抱着我的脑袋,把我揉进胸膛,闷闷地说:“谢谢你,小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对言慕雨那么好。我像一个瞎子、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以“朋友”的名义,漠然地看着他的忠心耿耿,不发一言。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拨开一片狼藉找到睡死过去的肖择,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拖回床上,最后毫无意义地叹一口气,坐到电脑旁帮他把未完成的设计稿改完。

我每天揉着惺忪的睡眼改设计稿的时候,下班以后又急匆匆地赶去餐厅做兼职的时候,因为精神不济又犯错而被经理训斥的时候,我都会认真地考虑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我蹲在床边耐心地看着肖择并不安详的睡颜,承认自己这么努力只是想稍微抚平一些他眉间的皱纹。

在感情里,真的有人能低到尘埃里,染上一身灰都不怕。你想耗,我陪你一起,搭上一生都没关系,反正,没有你的时间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七、我突然觉得自己苦等的一切都了无希望

肖择来我兼职的餐厅找我借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一进来,餐厅里弹钢琴的小哥就朝他摆了摆手,顺便提醒了我。

彼时,我因为给客人拿错了酒,正在垂首接受批评。经理有些急躁,恨铁不成钢地说:“差价从你工资里扣,看你能不能长记性!”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赶紧拉肖择进了后厨,皱着眉头问:“又还不上了?”

肖择愣了一下,随即朝我翻了个白眼:“哥们儿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吗?”

正当我撇了撇嘴,准备算算旧账的时候,他突然从背后拿出了一把钥匙,献宝似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笑容就像湖面的涟漪,从嘴角的小旋涡里溢出来:“生日快乐!喏,送你的礼物。你不是整天说你那破自行车骑着累吗?”

少年的眼睛明亮得像两只巨大的、扑棱着翅膀的白鸽,一下就惊醒了我在后厨待久了,裹了一层油烟的脑袋。

那天直到下班,我都没有再犯错,脚步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

下班以后,我兴高采烈地出了门,绕着肖择送我的二手电动车转了好几圈。虽然他送言慕雨一万多的包包,只送我几百块钱的电动车,但我依然感觉很幸福。

要知道,在从前,他可是会把我的午饭抢去给言慕雨吃的浑蛋。

但我的好景似乎从来没长过,电动车只骑了四天就坏了,一发动就突突地响,还冒黑烟。惜命的我只得失落地把它丢在了车棚里,重新骑上了我那辆破破的自行车。

人倒霉起来,总是祸不单行。我骑到一半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被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我,如小马达一样飞速地蹬着车赶回了家,但还是已经全身湿透了。

当天晚上,正当我在家里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肖择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拖着没有灵魂的身体沉重地去了派出所。在看到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审讯室里的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连忙扶住了身侧的墙才不至于晕倒。

我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赔给了对方,才顺利把他带了出来。

身后理发店五颜六色的灯光投射在少年憔悴的脸庞上,折射出生机勃勃和无匹残酷。

他仅仅因为别人议论言慕雨为了钱跟着一个老头去了福建就能下那么重的手,我突然觉得自己苦等的一切都了无希望。

“我要去找她。”良久后,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去找她做什么?她会跟你回来吗?”持续的高烧让我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我甚至快要站不住了。

我忘了那天晚上我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解他,让他不要再自以为是地当救世主的。我只记得,最后他执意要去,我拉着他的衣襟,卑微地祈求道:“你别去。”

病痛总是会消磨人的意志,让所有的脆弱都无处藏身。那个夜晚,我在派出所门口站了很久,直直地看向他离开的方向,直到街道空无一人,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缓缓地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然后终于倒了下去。

我在医院神志不清地躺了一天一夜,负责我这床的小护士说我一直在说胡话,眉头紧锁,好像梦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我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变换着角度洒在窗口那盆绿植上,映出了淡淡的光晕。

我迷迷糊糊地问护士小姐,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一想到肖择,我连忙让她把我的手机拿过来。

护士把手机递给我的时候有些遗憾地说道:“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

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事:我的手机来了一条短信,两列动车追尾了。

八、我突然就明白了当年毫无征兆就脱轨了的一切

肖择死了。

肖家把他安葬在半山腰的公墓里,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不甚满意。他生性爱热闹,在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待得下去?

那天,我偷偷背了一棵桑树苗过去,用自己带的铁锹挖坑,在肖择的墓地旁边栽上了一棵桑树。由于我没什么经验,那棵小树苗很快就死了。我不死心,又种了两棵,刚开始经常去浇水,后来因工作忙了一段时间,耽搁了,等再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十多年未见的人。

肖叔叔好像苍老了三十岁,须发皆白,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我走近的时候,他还未察觉,正耐心地为小树填土。

墓碑上的肖择笑容明亮、眉眼俊朗,嘴角的两个小旋涡好像盛满了不可泄露的天机。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

肖择死后的第六年,我要结婚了。

对方是一位人民警察,抓捕打架斗殴者的经验很丰富。我们是在肖择进派出所的那天认识的,是他把昏迷的我送进了医院,还帮我垫付了医药费。

婚期定下来以后,我给言慕雨也发了请帖。但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来,就像我不确定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毕竟,我们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来了。在我婚礼的前一天,她给我打电话,清冷地说:“我还在操场等你。”

我提着两打啤酒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席地而坐喝起来了,脚边散落了几个空瓶子。她看到我手里拎着的东西时,愣了几秒。

然后,我们都笑了。

那天晚上的星星又多又亮,不知是我喝多了还是我眼花了,我总感觉这些星星很熟悉。我这样跟言慕雨说的时候,她东倒西歪地说:“说不定它们也觉得我们很熟悉,像在哪儿见过呢。”

说罢,她就倒在我的腿上,不省人事了。

点点繁星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上,闪闪地发着光,执着地注视着人间,仿佛用那明亮的眸子见证了人间一场又一场的悲欢离合。

于是,我想起了多年前重逢言慕雨的那个夜晚。

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不露痕迹地问她:“肖择跟你在一起吗?”

她神志不清地捧着我的脸,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吗?”看着我摇了摇头,她得意地笑了,神秘地说,“因为他爸爸杀了我爸爸,他要赎罪。”

那一刻,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我全身麻木,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坐着,只觉得后背流下一股股的冷汗。

我突然就明白了当年毫无征兆就脱轨了的一切。

在那场暴雨里,肖择用一辆自行车将言慕雨载回了家,而肖择许久未回家的爸爸开着一辆新买的车,在离家不远的另一条街上,把言慕雨的爸爸撞得再也回不了家。

从那以后,一个亡命天涯,一个天人永隔。

婚礼前一天晚上,我连夜开车去看了肖择。坐在墓前,我掏出六年前的手机,耐心地翻阅着信息。

终于,我翻到了最后一条。

那是肖择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发给他的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屏幕上,落在了那句“等我回来”上。

在东边的天空微微显露出鱼肚白时,我揉了揉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

我曾经以为我能等到你放下的那一天,没想到却等来了自己放下的这天。那不是你的罪孽,也不是我的罪孽。那是无常的命运不小心打的一个喷嚏,你为此付出了生命,而我为此搭上了青春。

我转身走了。我终于不会再等你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2-29 22:12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鹿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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