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在布拉格广场的吻

发布时间: 2020-05-09 20:05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丢失在布拉格广场的吻

作者简介:朝歌也良,不解风情第一人,正在努力做一个生产小甜饼的善良人士。

01

北方暑假的夏天里,太阳总是恨不得把出去撒野的臭小孩都逼退,好让大人们省心一点。我跟朋友们在爷爷家的大院里纳凉,他们在补假期作业,我窝在旁边的躺椅上看言情小说。

小说里的男女主角遇难去了一个海岛,想要脱身只能给岛民们表演节目,于是他俩唱了《布拉格广场》,艳惊四座后顺利出逃。

我当时看完这本书后,对这首歌好奇极了。于是在那个下午的黄昏,我第一次听到了这首歌,只知道这首歌拥有一个圆满而温馨的结局:男主角煮汤,女主角结账。

中学之后我抛弃言情小说,开始阅读外国文学,了解到布拉格这座城市孕育了大作家卡夫卡。而最了解卡夫卡内心世界的密伦娜夫人无疑为卡夫卡的阴郁文字添了一抹色彩。于是在我十几岁的想象中,布拉格和浪漫几乎是画上等号的。

我趴在书桌上拨拉地球仪,寻找这座属于捷克的城市,这座被称为艺术之都的布拉格。

后来我终于收到了来自布拉格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出发前,我去书店买了一本《致密伦娜情书》,把它放进行李箱的最底层,内心也隐隐期待自己是否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浪漫故事。

02

到达布拉格的当天我就迷了路。马路对面并不是我事先查询好的车站,路标和景致都跟我的设想千差万别。我询问过一旁的路人才知道这是一个临时跳蚤市场,而我所要到达的地方在相反的方向,需要再走一个街区。

天色尚早,我去跳蚤市场转了一圈。在一个红胡子大叔的摊位上,我发现了一本《塞拉费尼抄本》。这本奇书是限量发行的,一度有价无市。

我的捷克语还不够流畅,只好掺杂着英语和书摊老板交流。书摊老板故意敲竹杠,明明他刚才跟旁人用英语交流,这时候却偏用捷克语直呼“听不懂”。

我气得磨牙,就在我生涩地比画的时候,一位男生走过来拿起了书。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对方是来买书的,然而他只是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用英语对那位红胡子大叔说:“行了,乔治,不用帮我抬价了,卖给这位小女孩吧。”

“Leon,你又做好人了是吗?”红胡子大叔也不再演戏,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肚皮,“今天你很幸运,书的主人愿意以这个价格卖给你。”

逆着光,身旁的男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侧过头,他有一张东方人的面孔,睁着浅褐色的眼睛,把那本《塞拉菲尼抄本》递给我。

我没想到真的以便宜价格买到了这本书,我把书抱在怀里立刻就想付钱,匆忙中脱口而出一句中文的“谢谢”。

“中国人?”对面的男生挑了挑眉,从接过去的钱币里抽了几张又递回来,“那我再打个八折好了。”

红胡子的乔治在布拉格有一家开在黄金巷的书店,有时候他会帮朋友卖一些旧书,今天所卖的全是关诚的藏书。由于关诚之前搜集的书另类又高价,所以很少有人会选择去买,我是他今天的第一位顾客。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关诚。他和我同是一所学校的学生,比我高两个年级。买完书后,他便提议送我去学校。

我们没有坐车,拎着行李慢吞吞地在老城区步行,像两位来布拉格的游客。

我问:“这些书这么珍贵,你为什么要卖掉?”

关诚沉默了一下,而我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明白了自己的冒失和不礼貌,在他开口前又换了个话题:“对了,我可以在书上写我的名字吗?”

“比起书,我现在更需要钱。”他没有计较我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技巧,也没有生气,回答得很坦然,“当然可以,现在它是属于你的了,朝歌。”

到达学生公寓已经是金色的黄昏了,整座城市浸泡在香槟色的光里。

关诚将我送到楼下,说:“抱歉,我不能帮你把行李送上去了,你自己可以吗?”

“我可以的,真的非常谢谢你。”我费力地将箱子拖上三楼,找到自己房间后飞快地跑去窗边,朝着关诚的身影喊:“请等一下!”

我把那本《致密伦娜情书》丢了下去,送给了关诚。

“礼尚往来,希望你能收下它。”

关诚没有拒绝,他跟我告别后,离开的方向却不是往公寓楼走去的。

晚上我在公寓里吃的第一顿饭是火锅。来自川渝地区的同学从家里带来的火锅底料,叫阿楚的姑娘还烤了草莓蛋糕。蛋糕很漂亮,奶油上点缀着新鲜的水果。

她说:“一人一颗草莓啊,没有多余的,水果很贵的!”

人在异乡环境中最容易寻求一个朋友。

晚饭后我主动提议跟阿楚一起洗碗,我跟她说今天的奇遇,没想到阿楚停下正在擦桌子的手。

“关诚?”她抬起头跟我确认,在得到我的点头之后笑了笑,毫不意外,“他一向如此,心善得要命。”

她言辞中透出只属于熟人间的熟悉感,让我莫名有些失落。

03

华人留学圈里关于关诚的消息有很多。开学的一个月后,我几乎已经知道了关诚所有公开的消息。

他的家境确实很好,他也没有恶习,甚至音乐学院里每一年的奖学金都被他拿到。他聪明又努力,是让所有人艳羡的人。只是从这个学期开始,他很少参加学校里的娱乐活动,也搬离了宿舍。

“像他那样优秀的人,一定是开始新阶段的努力了。”他曾经的室友如此猜测,语气里却不见酸气。

导演系的学业任务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尤其是我的捷克语还远不够熟练,仅仅是第一个星期,我就已经严重感觉到了睡眠不足,每天起床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即使如此,我每天还是会抽出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读那本《塞拉费尼抄本》。

我也一直期盼着再遇见关诚,但一直到我读完那本充满奇思妙想的书,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秋天到来的第一个周末,我终于从繁重课业里挤出时间,去逛一逛这个我心心念念很久的城市。

布拉格迷宫般的鹅卵石小道、僻静神秘的庭院,都是漫步者的天堂。查理大桥上那些著名的巴洛克风格雕塑静默着,用看破尘世的眼神俯视街头艺人、爵士乐队和卖明信片的小贩。而被俯视的那些人在音乐中用脚板打着节拍。

唯一令我失望的是原来布拉格广场并没有许愿池,少女们并不能抛下硬币期许自己的心愿。好在布拉格还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啤酒,可以让我浇灌一下愁思。

“Je tu někdo (这里有人吗)?”

酒馆的空位很少,我刚开口询问,旁边的座位上拿开报纸的客人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叫乔治的红胡子书摊老板。

乔治也认出了我:“又见面了,你是那个买书的中国女孩!”

“今天又有新的书要卖掉吗?”

“嗯。”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我并不是每天都会去跳蚤市场的,有需要的只是Leon而已。”

“可是那些书看起来都被保存得很好,为什么要卖掉?”

“能让人舍弃掉喜欢的事物,当然只有贫穷了。”

我有些惊讶,在我听到的故事里,关诚是那个可以帮一位女孩子解围而用银行卡刷下六位数珠宝的人。

“对了,你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吗?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乔治恍然大悟:“原来你想遇见的是Leon。”

我的想法明显到连一个陌生人都能猜到。

“我确实知道他在哪里。”乔治朝我眨眨眼,“他最近好像想卖掉自己的吉他,我想想,这边街道上的乐器店最多了。”

04

那个下午我一共跑了十五家乐器店,终于在一家店的玻璃橱窗里看见了关诚又瘦又高的身影。他穿着米色的粗针织毛衣和牛仔裤,背着一把吉他,在跟店老板交谈。

他先一步发现了我,露出笑容跟我摆手。我只好轻轻地屏住呼吸,假装云淡风轻地跟他打招呼。

“嗨,好巧。这是你新买的吉他吗?”

“不,这是我准备卖掉的旧吉他。”

店老板又报了一个价格,关诚低头看了一会儿吉他,终是答应下来。把吉他递交过去之前,他又跟老板讲了几句,我依稀听出来是之后要再借用一次。真是个奇怪的请求,但店老板却答应了他,并说了一句“期待你们的表演”。

我对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却又不想像上次那样冒失,最后我和他两手空空地走出了乐器店。

“今天出来玩吗?”

我只好胡诌,说想要出来买颜料,结果不小心迷失了方向。

我讨厌自己的谎言,却掩盖不住走在他身边时心底的雀跃。

“你想要买什么颜色?”

“死鲑色。”

英国有一家颜料公司以出售具有怀旧情怀的墙漆而著称,创造了许多色彩的名字,死鲑色其实跟死鱼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人们会在墙上面涂抹绿松石的粉末,使墙面看上去暗淡,于是这种油漆的成品颜色被称为死鲑色。

这种颜色根本不存在于颜料中,关诚当然没有办法替我找到。

最后我们停留在查理大桥上晒太阳。初秋的阳光铺了我满身,我被晒得懒洋洋的,胆子便也大了起来:“关诚,你为什么来布拉格?”

“我小时候来过一次。”关诚指了指桥中央的位置,“那天那个位置有一个吹萨克斯的黑人叔叔。回家了之后,我仍然会哼他吹的曲子,至此开始学习乐器,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节确实全世界闻名,我点点头。

“你呢?”

这样对比起来,自己的缘由听起来好像就有些梦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是因为一首老歌,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叫《布拉格广场》。我当时就希望着自己有一天可以来布拉格,往许愿池投硬币,像歌里一样在广场上跳舞。”

关诚看着我,听得很认真。

“可是我来了之后才发现——”我朝他无奈地笑了笑,“布拉格没有许愿池,也不能跳舞。”

“你想跳舞吗?”

“什么?”

关诚突然走到我对面,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微微弯下腰,伸出胳膊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虽然他穿着最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裤,但是那一刻他却像一位高贵的王子,在舞会开始之前邀请公主与他共同跳一支舞。

“跳舞啊。我不能替你变一个许愿池,但还是可以当一名合格的舞伴。”他笑起来,“朝歌,我可以邀请你陪我跳一支舞吗?”

“可是……我并不会跳舞。”

“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你。”

秋日黄昏的布拉格广场,夕阳坠入地平线,余晖将整片广场的砖地都染成香槟色。鸽子落在喷泉旁,游人围着我们拍照,古老城楼的影子看起来就好像古人穿越百年时光,化作影子与我们共舞。

关诚耐心地指导我的动作,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他显得那么淡然,没有过分故作姿态,也没有因旁人目光而害羞。

平肩,撑背,踮脚,滑步。

我的手指微微地颤抖,掌心滚烫,却没有松开他的肩膀。

05

我跟关诚就这样熟悉起来,他很少待在学校里,但是每个周末,我们都约在乔治书店旁的咖啡馆见面。

他的捷克语很好,帮我检查作业里的语法错误不成问题。只是他在学习时的状态远不如平时那般和蔼。有时候我的作业瑕疵太多,他也会冷着脸让我重写。

但他每次都只待半天,因为他要赶去兼职的地方。乔治和他自己都说他缺钱,而我看着他离开时披上的价值不菲的大衣,只当这是一句不想多言的推辞。

在学校里,我还认识了一位叫柏诺的英国人,他比关诚更会享受和玩乐。在关诚和其他朋友没时间陪我的时候,我就约柏诺一起出来玩。跟柏诺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快乐是三倍,花销也如此。因而半个月后,我的银行卡余额在高消费下就显得局促起来。

我习惯了缺钱就问家里张口,却没想到这次遭到了拒绝,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生气:“朝歌,为什么你还是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呢?”

挂断电话后我又去查了一遍银行卡的余额,确认这点钱连这个星期都撑不过去之后,我清空了自己的购物车,婉拒了柏诺后续的所有邀请。

在一位华人留学生的介绍下,我去唐人街的中餐厅做临时洗碗工,佣金按小时计算,半个月的工资很少,却刚好够我节省地度过后半个月。

那段时间里我不再跟关诚一起学习。每次他找我的时候,我都说自己还有作业没有完成。关诚站在教学楼下皱紧了眉头,很是担心:“是很难的作业项目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没关系的,我可以自己完成。”我举起拳头做了个打气的姿势,“你今天还要去打工吗?最近降温,要记得多穿点。”

然而关诚一离开,我就跑上公寓里换了一身衣服,戴着厚厚的手套去中餐厅。

布拉格下起第一场雪的那天,我午觉睡过头,迟到了,手机也没有来得及充电,只好急匆匆地放进口袋里。这天中餐厅里吃饭的人非常多,老板说这天是冬至。

在中国传统民俗里,这天不吃饺子是会掉耳朵的。我看着洗碗池里的泡沫漫无边际地想着。

临近下班时,我问老板借了充电器,一开机,关诚的未接来电足足有7个,还有一条短信:今天记得吃饺子。

我把电话回拨过去,却没有人接听。

结束工作后,我手指有些疼痛,在长时间的浸泡下指腹发皱发白,我哈出一口气走出餐馆后门,餐馆老板又叫住我,递给我一份用外卖盒装着的饺子:“今天辛苦了,我就不扣工钱了。冬至快乐。”

“朝歌?”

我回过头,关诚站在小巷里,身边围着几个人,他背着那把旧吉他,身上的皮夹克缀着朋克风格十足的链条和铆钉,像刚结束演出的乐队团体成员。

见我出现在这里,关诚显得有些生气,他拽着我走到一旁,动作有些粗鲁。

“你在做什么?不好好学习,大冷天跑来体验生活吗?想要体验社会的艰辛,以后每一天都是。”

“我需要钱。”

“怎么会这么缺钱?”

“前两天玩的时候花光了。”

他被我轻描淡写的话语气到,言辞也不客气起来。

“你的功课掌握得很好吗?你家里人送你过来,难道是为了让你在这里给人刷盘子的?”

他的态度激怒了我,我被指责得太过难堪,跟他吵起来。

“我说了我需要钱!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富有,甚至还可以玩乐队!”

雪花还在扑簌簌地落,街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我脚下,我的话让小巷里一下子静默下来。

“你就是这样想的是吗?有钱就可以随意挥霍?” 他朝我靠近一步,近乎逼问,身上冷清的香水味传来,在冬日里显得不近人情,“不要再浪费自己的时间去做无意义的事情。我可以借你钱,前提是你要重新把精力放在你的功课上。”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朝歌!”

我咬牙回瞪着他,不肯接受他的这份好意。

冬至的这场雪仿佛下进了我们的心里,虽然闹得不愉快,但关诚还是坚持要送我。他的手指不再是当初那般温暖,冷得像一块冰,拽着我一路走回去。

回宿舍后,饺子已经凉透了。我用微波炉重新热了一遍,站在厨房里吃今天的第一顿饭。

06

第二天阿楚敲响了我的房门,关诚给她发短信让她多多照顾我。

“如果你真的遇到了困难,应该找我们交流的,朝歌。”她的眼神真挚又温暖,“这样我们才能帮助你。”

我伸手用力地抱了抱她,又说了一句:“谢谢。”

然而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关诚,我只好到黄金巷里去找乔治,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Leon发了高烧,现在应该还在家里。”我离开书店之前,乔治表情严肃地对我叮嘱,“Shea,你要劝一劝他,他的身体真的不可以这么拼命。”

我去药店买了一些退烧药,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楼房,这里跟学生公寓之间的距离几乎横跨半座城市。

这栋看上去有些破旧的老式居民楼是乔治之前的婚房,闲置了很久,后来房东低价租给了关诚。

关诚穿着厚厚的棉服给我开门。屋子不算大,客厅放着两个推拉式的衣架,整齐有序地挂着一些还没有剪掉标签的衣服,地板上也整齐地摆放着一双双球鞋。

厨房里正在煮着东西,关诚走过去关了火,转过头问我要不要喝一些梨汁,他显然已经不在意那天的争吵。

“要喝吗?我今天刚熬的,对嗓子比较好。”

我点点头,听出来他有严重的鼻音,这才想起来把手里的药递给他。

他在卖自己的那些衣服和鞋子,有些是有价无市的限量款,有些是还未拆封的物品。他把它们低价出售,甚至还送了个小挂坠给一位球鞋买家。

“你看,我也并不是你说的那么富有。”他朝我笑了笑。

上个学期结束后不久,由于父亲的投资失败,关诚家的资金被冻结,他从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富家子弟,变成了开始发愁自己能不能完成学业的穷鬼。

没有钱支付学生公寓的费用,关诚只好搬出宿舍。他一边打工赚取生活费,一边变卖自己当初买下却从未打开过的物品。在最艰难的时刻,关诚回想自己前二十二年的人生,发现当时无论自己再怎么混账,好在还在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学业,以至于现在回想时他问心无愧。

之前他跟当地酒吧的几个乐手组建了一支乐队,后来没有精力再去经营。冬至那天乐队解散,那是他们最后一场演出。

他那天是那么生气,是因为害怕我步入他的后尘,毕竟世事无常,与其让人在跌一跤之后受挫,不如在走上歧路之前将人拉回来。

我又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是否无形之中又伤害了他。

那本我送他的《致密伦娜情书》还放在电脑旁,我盯着书踌躇很久,想要为那次的无心之言向他道歉,不料他却率先开口。

“朝歌,我很快要离开了。”他递过来温热的梨汁,温暖的气息席卷着我,“以后没有人可以再教你一切了,你要自己加油。”

07

由于关诚成绩优异并且家庭情况特殊,学院批准了他提前毕业的申请书。他在忙碌的情况下,还是修满了所有提前毕业需要的学分。这个学期一结束,他就要回到父母的身边,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成为这个家庭新的顶梁柱。

我佩服他的担当和责任感,因而那些舍不得的话语也就吞进了肚子里。

离开前,我跟关诚承诺不会对别人乱说有关他家的事。没想到他笑弯了腰,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谢谢,不过之前我跟所有人都说过了,他们不相信而已。”

我妈妈在三天之后还是忍不住心软地给我打了一笔钱,我想到雪夜里关诚失望的脸,于是毫不犹豫地又退了回去。

圣诞节很快来临,乔治邀请我和关诚一起去他家。我穿上了橄榄绿的毛呢外套,柏诺穿着同色的毛呢风衣,围着细格围巾,气质依旧。

圣诞节是捷克本国最重要的节日庆典,白天要戒肉,人们都把肚子留给晚上的大餐。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位马来西亚的姑娘,她做了成盘的单片三明治和土豆煎饼;乔治准备了煮猪头配山葵和苹果的传统晚餐。我喝着气泡葡萄酒,跟乔治的妻子坐在一起,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Váno?ka(圣诞节),还有波西米亚式的圣诞蛋糕,里面的原料是什么。

“糖、柠檬……什么?”我的捷克语不算吃力,却还是听不清她语速飞快下说出来的词组。

“糖、柠檬、肉豆蔻、葡萄干和杏仁。”关诚敲敲我的脑袋,拿走我手里的酒杯,“怎么

到现在了,你的捷克语还是这么糟糕。”

快结束晚餐时,那位马来西亚姑娘端起酒杯,对关诚表示感谢。

两年前她为了激励自己,想挑选一件首饰作为存钱的动力,却没想到在高档珠宝店遇到了难堪的事。

关诚当时也在,目睹了全过程后走到她身边,说:“亲爱的,你怎么挑好了喜欢的却不告诉我呢?”然后他当着那位出言不逊的店员的面,买下了那款项链,并且付款后站在一旁,对店员笑了笑:“可以麻烦你帮她戴一下吗?”

在马来西亚姑娘窘迫得要钻到地缝里的时刻,他就像一位善良优雅的王子,温柔地维护她的自尊,哪怕她只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关诚俯身跟她碰杯,一贯的云淡风轻:“谢谢,现在你终于可以拥有项链收藏柜了。”

“Leon,希望从此以后所有苦难都远离你,祝福你永远平安健康。”

是啊,他这么美好的人,应该永远平安喜乐,免受灾苦。

08

关诚离开的那天正值考试,大家想抽时间去送他,被他拒绝了。

他说:“你们是想让我在飞机上疯狂地打喷嚏吗?”

他回国之后就很少更新社交动态了。受时差影响,加上对彼此生活的不了解,我跟他的聊天内容也与日减少。我只知道他回去之后,家里境况有所变化。他有一个远房叔叔,在非洲参加一项援建活动,在叔叔的邀请下,他去那边跟着一起工作。

我想那样的生活一定很辛苦,但他却从不抱怨一个字。

他问我怎么样,我回复说自己还不错,正在申请院里的奖学金,每天过得充实又忙碌。

我没有告诉他的是我也选修了高年级的课程,希望自己像他一样提前修完课程,能够早点儿独当一面,然后以成熟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2019年的3月,那天的布拉格是个晴天,学校的春假不算长,我跟他说计划去周边的城市转转。

而关诚那天显得很高兴,他说他有一份礼物送给我,之前在埃塞俄比亚当地淘到的,可能今天就可以到达了。

我好奇是什么礼物,他却不肯告诉我,说要保持神秘,最后以登机为由,切断了聊天。

可是当天下午,我却没有收到他的回复。拨打他的电话,听筒里却只有冰冷的机械声音,提示我用户无法接通。

我去了乔治的书店,店铺里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全书店的人都在专注地看新闻,连乔治夫妇也不例外。乔治脸上没有了笑嘻嘻的轻松表情:“Shea,你之前说的,Leon去了哪里?”

我转过头,练习了数个月的捷克语让我清晰地捕捉新闻上的每一个字眼:非洲航班,埃塞俄比亚,空难。

那个黄昏,关诚的礼物和讣告一同到来,我打开那份越过重洋而来的礼物,是死鲑色的颜料。

曾经我为了见那个褐色眼睛的男孩子,拙劣地撒了一个谎,没想到他把这个谎言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即使生活忙碌,他也认认真真地替我寻找到了本不会存在的颜料。

我抱着礼物跑出去,布拉格广场依然人流如织。

世间人来人往,阳光和春天从不曾为任何人停留。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那个男孩子,他是我的明灯,是指引我方向、让我努力去触摸的星星,他就成了我永恒的遗憾。

我捂住脸跪在曾经我们跳过舞的地方,肝肠寸断。

09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布拉格广场》那首歌的结局。密伦娜夫人在1921年的时候再次来到雅克咖啡馆,她在那张桌子边坐了很久,卡夫卡也没有出来见她,她在黄昏里什么话也不说便结账走了。

我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过或磅礴或冷清的景色,学着他的姿态对一切事物泰然处之。只是在每个艰难时刻,我总是会想起关诚那双盛满夕阳的褐色眼眸。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生中最美的黄昏。

毕业离开布拉格前的那个晚上,不知道是谁提起了那个名字,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最后还是阿楚开了一瓶啤酒,放在了我的腿边,每个人都跟那瓶无人饮用的酒瓶碰了碰杯。

我在夜里梦见了关诚,他邀请我去看跨年夜的烟火。

“当——”

烟花释放的尖锐的声音连接着沉闷的钟声,巨大的花朵绽放在夜空里,绚烂、华美。不断有礼花冲上高空开放,蓝色的、橘色的、紫色的、红色的。

我转过身,关诚站在燃烧的烟花下面,远远地看着我。

咻——砰——

像亿万年前的辰砂相撞、碰击分散,在奥秘广阔的宇宙空间里开辟出世界万物,然后坠落、下沉,星尾逶迤,干枯的树梢挂着团团朵朵的烟火,火树银花。

我笔直地朝他走过去。

情侣们在倒数声之后贴面亲吻,烟花在他们头顶炸开。小孩子看着各式造型的礼花,童真地在用捷克语表达着惊叹。查理大桥附近都是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在笑的、在哭的、在茫然的;有的许愿、有的忏悔。

这是实实在在的人间。

然而我好像在那一瞬间失聪,周遭的声音都隐去,我只看得见他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脸。

他说:“朝歌,新年快乐。”

而我终于拥有了勇气,踮起脚,将嘴唇印在他的唇瓣上。

新年快乐,关诚。

我很想念你,关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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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5-09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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