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亦歌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01
2016年的冬天,北京初雪落下的时候,我偷偷从公寓里溜了出去。
夜里十点刚过,我戴上帽子和口罩,走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好在要去的地方不远,转几个弯以后,我就走到了胡同前。
胡同口有一家中医馆,年岁已久的门匾上隐约认得出写着“周医馆”三个字。我走过去,中医馆的外墙用的是旧时的乌青的砖,这个时间还亮着灯,没打烊。我靠在窗边,听到里面电视机传出来的声音,热闹又喧嚣。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雪势转大,我笑了笑,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有一家通宵营业的7-11,我进去,买了一支冰激凌。是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娃娃头,听说后来停产了,再然后又突然起死回生,但很多人都说再也不是记忆里的那种味道。
我撕开包装袋的时候心想:其实变的不是娃娃头,而是成长岁月里的我们。
店里的电视机在重播暑假黄金档的一部偶像剧,女主角拎着行李箱走过飞机安检,一直走啊走,终于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蹲下身子,号啕大哭起来。
店员目瞪口呆,试探着问:“请,请……请问一下,你,你,你是不是许亦心?”
我顺着目光抬起头,屏幕上是自己的面部特写,呆板而僵硬,难怪黑子总是抨击我毫无演技了。
我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店员激动得尖叫起来,赶忙拿出笔和纸请我签名。我接过来,在本子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许亦心”。我看着纸上自己写过成千上万次的三个字,听着电视机里自己做作的哭声,有什么渐渐涌上来,堵在胸口。
想要大哭一场,可我早就失去了流泪的权利。
于是我微笑着朝对方点点头,客套地说再见,再推开便利店的门离开。
马路对面有红灯亮起,我停了下来,抬起头,看到了漫天大雪。
那一刻,似乎时光流转,回到十年前,也是一年冬天,穿着大红色棉服的小女孩开心地跑到胡同的老街上,戴着大红色的毛线手套,在雪地里一笔一画地写字。
我抬起头,指着地上的名字,念给身边的少年听:“许亦心,周盛。”
他站着雪地里,撑开黑色的打伞,走到我身边,为我挡住纷纷扬扬的落雪。
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许亦心,周盛。”
他蹲在我的对面,凝视着我的眼睛,露出温柔的笑容。
雪越下越大。
如果可以的话,十年后的我,看着马路对面写字楼上自己的巨幅海报,我和那个沉默的漂亮女人四目相对,雪落在我的头顶上、肩膀上、脚上,还有心上。
再也不会有人为我撑伞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想要死于那场初雪,死在他的笑容里。
02
我是在那条胡同里长大的。
我从小体弱多病,春夏总是失眠腹泻,秋冬就反复感冒发烧,父母带我去各大医院检查,医生总是摇头说孩子身体弱,抵抗力低。
在我七岁那天的冬天,胡同口新搬来一户人家,他们买下了胡同口的半边四合院,开了一家诊所,木匾上题字“周医馆”。
那年尾梢,我又犯了病。除夕夜的时候,母亲带我上“周医馆”去求药。
大夫是个清瘦儒雅的男人,穿着白大褂,将手搭在我的腕上,仔细询问我的身体状况。
已经是傍晚时分,周大夫写好药方,母亲急忙赶回家做饭,让我去偏房里等着煎药。我推开门,只见有一个男孩坐在窗边写功课。他抬起头,眉目清秀如画,眼神清澈。
男孩穿着米白色的长衫,从我的手中接过药方,踩在凳子上,一格一格抽屉地为我寻药。
屋子里有沉木的香气,让人心神宁静。大概是这个缘故,我说话也变得小声。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对他说:“我是许亦心,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抬起头,对我露出温柔的笑。
这年除夕夜,年末交替之时,四面八方的夜空绽放着灿烂的烟火,整座北京城被梦幻的幸福所笼罩。
我从父母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周盛,盛开的盛。”
他自出生起便双耳失聪,听不见,便也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望着璀璨的夜空,觉得星星失去了颜色,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有点难过。
周盛比我大三岁,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没有去学校念书,而是跟着父亲学医。
我每天下课以后就往周医馆里跑,平时清闲一些,周盛会在书桌前写毛笔字。我看他抄《本草纲目》,写雨水:“地气升为云,天气降为雨,故人之汗,以天地之雨名之。”
厚厚一卷书,我看不懂,但知道他写的字好看,比市里书法大赛一等奖获得者的字还好看。
周末的时候病人多,从牙牙学语的小孩到头发花白的老人。我在一旁帮忙收药方,时间久了,就认得周父的字,还有那些常见的药材:决明子、三七、甘草、灯芯草……还是古人最有诗意,明明是寻常的苦药,却要叫当归。
后来“周医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周盛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了帮工,但我的药都是周盛亲手煎的。
我怕苦,于是他的抽屉里放满了麦芽糖。只要我一口气喝下去,他就奖励我一大包。我喜欢吃周盛给我的糖,和自己去杂货店里买的味道会不一样。
再长大一点,我上了初中,青春痘大面积爆发,又开始三天两头去“周医馆”喝药。我家住在胡同的最里面,一路走出到巷子口,要经过十二棵梨花树。
我喜欢十二这个数字,一个轮回,生生世世,不熄不灭。
自从我长痘痘以后,周盛便不准我再吃糖了。我坚持不下喝中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脸上的痘痘反反复复,时间长的留下暗红色的印,新生出来的就是鲜艳的包。
学校里有人笑话我,女生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玩,说我的脸像癞蛤蟆的皮,会传染。
有一天放学,班上混日子的男生们围在后门口聊天。我走出去倒垃圾,有人伸出脚绊我,我没看到,直直地摔倒下去,手中的垃圾落在我身上,又滚了一地。
男孩子们肆无忌惮地哈哈大小,嘲笑我是丑女,活该。
可惜我并不好惹,我从小被当成小公主养大,唯一亲近的少年又待我如珠如宝,于是我沉默地站起身,拎起地上的垃圾桶,扣在了恶作剧的男生头上。
一群男生目瞪口呆,他们的恶意来得毫无理由,认为欺负貌丑的女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觉得还不够解恨,回到座位上背起书包,走到男生的凳子边,“咚”的一脚踹翻。
我背上书包离开教室,走到门口,却看见周盛站在梧桐树下。他穿着黑色的毛衣,衬得皮肤越发白。他撑了家里那把黑色的大伞,我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下雪了。
每年初雪的时候,周盛总会来接我回家。
周盛伸手拍了拍我的头,然后从衣服兜里摸出一板黑巧克力递给我。
“你不是不准我吃零食吗?”我揉了揉鼻子,笑嘻嘻地接过来。
周盛不能回答我,只是微笑。他从我的头发丝里扯出一个东西,是刚才落下的垃圾。
周围有离校的学生来来往往,有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想了想,将巧克力对半掰开,和他一人一块。
巧克力含在嘴里慢慢化开来,先是浓郁的苦,然后留下满口的甜。
初三的暑假,周盛每天都会将药煎好送到我家门口,看着我喝下去,又化了药渣敷在脸上,戒冷戒辣戒甜。一个夏天下来,我脸上的痘痘迅速消失了,皮肤恢复到从前的吹弹可破。
上了高中,我像竹竿一样,长高了,还抽了条。整个胡同的人都夸我女大十八变,又长回了小时候讨人喜欢的模样。
班上的男孩给我写情书,我从来不看。大胆一点的,会在教室门口拦下我当众表白,我却面无表情地与对方擦肩而过。
夏天来临的时候,有时尚杂志约我拍封面照片,我穿着亮黄色的吊带上衣,头发扎成丸子头,趴在桌子上,抬头看向镜头,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
杂志社付给我不菲的稿费,我去邮局排队换了汇款单,欢天喜地地拿着钱去找周盛。他这时已经穿着白大褂坐在父亲身边,学着给病人诊断,自己写一份药方,和父亲的那一份对比。
我不敢打扰,就坐在医馆门口的台阶上等他。盛夏的日光强烈,落在我的皮肤上,晒得我昏昏欲睡。过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头顶笼上一片阴影,我抬起头,就看到撑着伞的周盛。
“周盛,周盛,”我开心地说,“我请你去吃火锅。”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我和周盛面对面坐着,点一份鸳鸯锅。原本是我吃清汤他吃辣锅的,到了最后就完全反了过来。
我被辣得不断地吐舌头,点了一排汽水,隔着腾腾的白雾看向他。他握着筷子给我夹菜,微笑地看着我。
周围有许多光着膀子五大三粗的男人,大声地划拳,说着颠三倒四的醉话,周盛坐在他们之间,看起来是那样干净,那样特别。
我有种说不出来的自豪感,这是我的周盛,他永远不会变成无聊庸俗的大人。
这顿饭我和周盛吃了很久,一直到火锅店打烊,我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结账,可收银台的人却说这一桌已经付过钱了。我回过头,正对上周盛温和的笑容。
他写在纸上给我看:留着钱给你父母买礼物。
我接过那张纸,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衣兜里。
我扳开他的手心,用手指在上面写字:谢谢。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我觉得无比难过,以前我不好看的时候,听到了许多难堪的闲话。言语伤人,总是不计较后果的。后来我变漂亮了,世界变得非常温柔和善良,人人都爱我,好似从来不曾有过恶意。
可他和我不一样,我有破茧成蝶变美丽的那一天,可是他却不会了。
下雨的声音、树影婆娑的声音、钢琴的声音、我的声音……他永远都不会听得到。
命运待我太好,却偏偏待他太不好。
03
我的成绩原就平平,本来以为上了高中,分班以后选文科会好一些,但数学和英语的劣势被放得更大。
我清晨坐在胡同口念英文,周盛出门来扫地。他有些时候也好奇,来看看我到底在念什么。他不懂英文,周大夫也不懂。
所以每次我学英语的时候,周盛总会在一旁正襟危坐,恨不得给我倒水斟茶,揉肩捶背的。
我合上书,突然问他:“你觉得我去做演员好吗?”
——为什么?
“这样的话,无论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就都可以看到我了。”我认真地回答。
——好啊。
他微笑地看着我。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我跟妈妈说:“妈妈,要不我去走艺体生吧,班上好多成绩和我差不多的人都跑去学什么美术、编导、表演了,说这样比较容易考上大学。”
我妈妈想到我做模特的事情,觉得可行,几天后回来对我说:“我打听好了,有专门针对艺考的培训学校,你文化课成绩上北京的这几所艺术院校应该没问题。”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啊。”
就这样,我去学校请了假,转而去培训学校学演戏。学校是全封闭的集训制,一个月只放一天假,我大清早就要起来,换五次地铁线也要中午才能到家。
我中午在家里吃一顿,晚上会在医馆吃一顿。吃饭的时候我故意犯蠢,模仿电视机里女演员浮夸的演技,逗他们开心。
周盛听不见,却总喜欢开电视机或者收音机来听,我想大概是这样会让他觉得没有那么孤独吧。
是的,周盛是孤独的,我站在电视机前,一边扮着鬼脸,一边用余光偷瞄他。他嘴巴在笑,眼里却黯淡无光。
吃过晚饭,喝完一碗中药,我就要匆匆忙忙提着换洗衣服回学校了。周盛将我送到地铁口,两个人并肩走一段路,明明知道可能会错过末班车,我还是忍不住慢一点,再慢一点。看到路边摆地摊的小贩,总要蹲在那里挑挑选选许久。
有一次我过了安检才想起有东西没拿,气喘吁吁地往回跑。出了地铁站,却看到周盛还站在原地,看着我离开的方向。我的出现让他有片刻的慌乱,我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他写道:这就走。
他转过身,天色已经暗下来,道路两旁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车如流水马如龙。北京这座城市太大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样行色匆匆。我伸出手,拽住他的衣摆。他回过头,他的眼里还是那样黯淡无光,藏了太多心事。
周盛,我在纸上写,你为什么不开心?
是什么让你感到落寞?
是因为……我吗?
他没有说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周盛,”我轻声说,“我很想念你。”
他听不见。
04
我侥幸考上了北京影视学院,这里美女如云,各人有各人的天赋。我运气好,辅导员喜欢我,偷偷带我去试了许多次镜。
十九岁那年,我拍了人生的第一部戏,叫《江湖夜雨十年灯》,和一个叫宋祁意的少年搭戏。我们在剧里扮演一对青梅竹马,可是庙堂飘絮,江湖路远,国恨家仇让我们被迫分散天涯,相爱相杀,最后凄美收场。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黑子们都说,《江湖夜雨十年灯》里的最后一幕,是我唯一看得下去的戏。我扮演的女侠给宋祁意扮演的青梅竹马的文臣写信,其实也称不上是信,是一副有毒的药方,里面的最后一味药材正好是当归。
我突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傍晚,霞光漫天,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穿着灰青色长衫的少年教我认药材,抽屉拉开来,一股终年不散的中药味。最开始的时候闻不惯,久了却又戒不掉。
他提笔在纸上写:当归。
他写字的样子很好看,挺直的背,清瘦的手腕悬起,目光温和有力。我一生都忘不了他的字,没有少年人的锐气,是大彻大悟的圆满。
成群的大雁从窗外掠过,是要往南方岁月去。
那时候,我和宋祁意两个都是新人,领衔主演是影帝陈子诺。《江湖夜雨十年灯》创下了当年的收视神话,陈子诺因此成为身价最高的男明星,至今仍未被超越。
宋祁意和我也因此成为本年度最大的黑马,一时之间炙手可热起来,被封为“国民CP”,红遍大江南北。
刚刚红起来的时候,有人来采访我,问我当初为什么要报表演专业。
我背出经纪人早就给我准备好的台词,说自己从小就憧憬着当一名演员,去参加少年宫的少儿比赛……一路艰难险阻,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
记者面带微笑,接二连三地称赞我、鼓励我,却连笔都懒得动。我猜她大概在心里想:行行好,大明星,这样老套的剧本,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我才不管,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看似漏洞百出,却又让人挑不出错误来。
回去的时候,经纪人突然问我:“许亦心,你当初为什么要报表演专业?”
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因为他的眼睛可以看得见。
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陪在他身边。
他的世界太过寂静,我想要成为唯一的那个声音。
网上有人批评我的演技太差,我不太放在心上;经纪人说我天生是做明星的料,我也不太在意他人对我的看法。我的情绪稳定,有自己的主张。
其实只是因为我全部的在意都给了一个人。
后来我看到一篇影评,说演技好分为两种,一类是天生的感情丰富,悟性好,同理心强,是天生要表演这碗饭的,可是万里挑一,太过难得。另外一类是靠着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于是能够对剧中的角色感同身受。
而许亦心,一看就是那种天生没有受过挫折的人,不知道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所以她演不出来,她甚至连自己都演不出来。
这个人说得真对,二十一岁的时候,我确实是这样满不在乎。
许多年后想起来,我的命运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生转折的吧。
我赚了钱以后,给父母买下了交通更加便利的公寓,他们便从胡同里搬了出去。开始我还是一得空就往“周医馆”跑,此时周盛已经有了自己的名气。他待人温和又耐心,络绎不绝的病人中,也有不少是冲着他来的。
我常常去外地拍戏,白天太累,晚上睡不着觉,他便开了药方助我安眠。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会亲自给我煎药,看着我喝下,然后奖励我糖吃。
他的抽屉打开来,五颜六色的糖果琳琅满目,那些都是属于我的。
那天病人太多,有一个小孩“哇哇”大哭,我将自己手中的糖果递给他,还哼儿歌给他听,他指着周盛的背影问我:“大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眨了眨眼睛,说:“是啊。”
“那你一定很幸福。妈妈说的,大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笑起来:“是啊。”
我这一生,能遇见周盛,实在是太幸福的一件事。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小小的少女。有人哄我、宠我,让我开心。
等送走最后一名病人,已经到了深夜。我肚子饿,拉着周盛陪我去附近的7-11买关东煮。我记得自己那天选了萝卜、牛肉丸、豆腐皮和蛋糕,是周盛付的钱。
很奇怪,这几年,无论我赚了多少钱,我和周盛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他埋单。而我和圈中好友总是为谁埋单抢得头破血流,却从来不会与他争。
我还记得,那天的月亮很亮很圆,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我伸出手指给他看。他微笑着抬起头,我踮起脚,飞快地在他的脸颊留下一吻。
他猛然回过头来,一脸错愕。我笑嘻嘻地仰起头,继续看月光。我说:周盛,让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依然听不见。
第二天,我坐一大早的飞机去了外地。当天晚上才知道,各大报纸杂志头条是——当红明星我的秘密恋情曝光。
经纪人勃然大怒,将微博热门截图给我看,正好是我亲到周盛的那一幕。
“拍得很好看啊。”我说。
经纪人冷笑道:“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接下来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关于周盛的一切都被扒了出来。出生年月、户籍、先天性耳聋……甚至他母亲在他年幼时抛下他和他父亲的事情。
黑子们火速翻出我以前所有的采访,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此时是单身、喜欢的男生类型是像宋祁意那样的阳光大男孩。粉丝们指责我说谎,我和宋祁意的CP粉更是一个个粉转黑,让我滚得越远越好,不要玷污了他们的男神。
下一秒,经纪人发来消息,我最近接下的两个广告被取消了,刚谈好的电影女主角也要换人。
可我对这些都毫不在意,我心中惶恐,只害怕一件事情——
一心只想看热闹的人们对他并不宽容,网民们兵分两路,一边扒我的黑料,一边幸灾乐祸,我为何会爱上一个又聋又哑的圈外人?
他被我的粉丝和黑子们骂得很惨,满屏幕都是不堪和污秽的言语。可他甚至什么都没有做过,无论对错。
更荒唐的,是有人说我慕残,心理变态。
不,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是周盛,七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天仙。他善良美好,谁也没有权利去伤害他。
我想要给他发消息,打开手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我想要见周盛一面,我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世界和这个低俗的世界,应该是两个世界。
一个星期以后,我匆忙飞回北京,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地去找周盛。
还没走到胡同门口,我就看到了在外面盯梢的狗仔们。“周医馆”依然门庭若市,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些人都不是病人,他们只是好奇当红大明星我的秘密残疾男友长什么样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进去和这些人拼命,就像对待初中时那些故意将我绊倒的男生一样,可是我不能。
我只能捂着脸蹲下,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那是我的周盛,他因为我而被闲言碎语所包围,被人当成马戏团的小丑围观,他的残缺被人毫不留情地指指点点。
为什么我的一时兴起,我的错误,却要让他来承担呢?
这天夜里,我回到住处给宋祁意打了一个电话,请求他的帮助。我需要爆出别的绯闻对象,转移公众的视线。
他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太过相似,所以不会爱上对方。
这个周末,狗仔拍到我和宋祁意双双出现在香港的照片,行为暧昧。经纪公司趁机澄清,之前的照片是借位,我跟周盛不是恋人关系,只是一个胡同一起长大的朋友,偏偏又不澄清我和宋祁意不是恋人关系。
我和他又变回到当初的国民CP,我的粉丝欢天喜地,倒是宋祁意的“意粉”们占领了全世界的天台,个个都活不下去了。
我不是故意惹他们伤心,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时间慢慢过去,娱乐圈的头条又被新的八卦绯闻所占据,再没有人提起周盛,就仿佛他根本没有资格进入这个世界一样。
我打开电脑,加了密码的文件夹里是那张被狗仔拍的照片——我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唯一的遗憾,是那天没有下雪。
05
我没有再在周盛的面前出现过。
很多时候,思念他的时候,难过的时候,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去胡同门口,远远地看上一眼。当我看到那盏我熟悉的橘黄色的灯依然亮着,便觉得安心,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接了很多戏,好好工作,努力赚钱,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
后来有一次,我和宋祁意一起在新疆拍戏,那部戏叫《长河落日》。我不幸从亚威上摔下来,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我在医院里住了很久,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演艺生涯会就此终止。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流泪,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对自己的事业有着这样深的热爱。
为什么要做演员?
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了让他能无时无刻都看到我,结果却事与愿违,我因此彻底失去了他。
然后呢,然后它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眼泪滚滚流下,不知过了多久,精疲力竭的我终于睡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头有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我吃力地伸手,剥开糖果的包装纸,将它含在嘴里。大概是选错了味道,我感觉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难吃的糖果。糖果的下面压着一张空白的纸。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写,这大概就是他想要对我说的话吧。
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周盛,我其实很早就学会了手语。可我不想这样跟他交流,所以他就一直迁就我,给我写字。
我将他给我写过的每一句话都妥善保管着,从七岁到二十五岁,十八年时光真是漫长啊。
如果说人的记忆是一条长河的话,顺着我的生命跋山涉水,太阳和月光一起退后,成百上千个日夜在眼前倒流。当我回到这条长河的源头,所看到的人,一定是周盛。
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微笑着看我。我站在下游,仰起头,看着上游的他。
过了很久,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在叫我的名字,阿心。
这一刹那,我记忆的长河停止了。月光落在上面,波光粼粼,谁也没有来过。
早在爱上他的一刹那,我的时间就停止了。
再后来,有一天夜里,宋祁意来我找喝酒,说他爱上了他的一个粉丝,一个还在念大学的女孩,年轻得让人嫉妒。
“和粉丝谈恋爱?”我仰头大笑,“宋祁意,我看你是疯了。”
“活在这个人世,连爱一个人都要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宋祁意不屑地说,“许亦心,你活得也太怂了。”
他大概也是喝多了,难得地说了一大堆话。他说:“荣华富贵,名气权势,星光璀璨……我宋祁意一生坦荡。若有老天爷看得上的,一样样统统拿去。但不能是她。”
我看着眼前的酒杯,那样透明纯粹的佳酿,不知经过多少时光的发酵,而我却和他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渐行渐远
我轻声说:“别轻易毁了别人的人生啊。”
他问我:“那你呢?你甘心吗?”
甘心吗?我没有回答,留给宋祁意一个自以为帅气的背影。
06
再后来,有一天,母亲支支吾吾地给我打电话,最后电话被父亲一把夺过,他告诉我,周盛要结婚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周医馆”,周父已经不再给人看病,听说就是因为那次我和周盛的绯闻,他在网络上看到无数不相识的人用最大的恶意攻击他的儿子,气得他发誓再不行医。
周盛的未婚妻就是那个时候他找来医馆帮忙的女人。她和他一样,听不到声音,但所幸并非先天的,所以会说话。
看到我来,她很开心,周盛坐在窗边给病人把脉,她拉着我去角落里聊天。
她写给我:周盛跟我提到过你。
“他说我什么?”
说你很漂亮,是院子里的小妹妹。
当年我让经纪公司的人发通稿,也是这样说的,一个院子长大的哥哥。
我愣怔地别过头,假装看向窗外欣赏风景,不让自己去看近处的周盛。
他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受人爱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开始,他一直都那样好看,眉目如画。
这时候,医馆里有小孩不想喝药,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哭。周盛的未婚妻站起身,打开抽屉,从五颜六色的糖果里选了一支出来递给他。
小孩子破涕为笑,说:“谢谢大姐姐。”
我僵硬地站起身,说有事要先告辞。我递给她一个厚实的红包,祝福她和周盛白头到老。
她不肯要,我想了想,从抽屉里挑了一个糖果,说:“就当是回礼吧。”
我离开的时候,周盛还在给病人写药方。他写字的样子很好看,挺直的背,清瘦的手腕悬起,目光温和有力,从来没有变过。
我不忍心打扰,于是没有和他说再见。
走出胡同,司机在不远处的街边等我。上了车,经纪人叹了口气,用手指点了点我的头,却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来。谁有资格数落另一个人的情深意重呢?
经纪人从文件包里拿出剧本递给我:“陈子诺转型做导演了,你看看。”
那天夜里,我看完了那个剧本。剧本讲了一段长达二十年的爱恨纠缠,女孩用尽了所有的手段逼迫男孩爱上自己,她对他极端的占有欲和爱意,让他的一生都被桎梏。
而在他终于决定和她好好过下去的时候,她却选择了放手。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这是陈子诺自己的故事。
我打电话给经纪人,说自己想要接下这个剧本。
自由是什么?而爱又是什么?在这个人间,究竟怎样,才算是情深?
我演过那样多的戏,一大把的女主角,有些鲜花锦簇,有些与命运不断抗争,有些一生被人宠爱……可没有一个是我自己。
说起来讽刺,我偏偏在最动情的那个故事里演了一个路人。我注定成不了他的女主角。
我站在落地窗前,俯瞰整座京城。万家灯火,我在这里出生、长大,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在这里孤独地死去。不远处车如流水马如龙,红灯亮起,让人不得不停下来。
我打开玻璃,夹着细雪的风“呼啦”灌进来,落在我的脸上,一下子就融化了。
纷纷扬扬,原来又是一年初雪了。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更新时间: 2020-08-13 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