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绥
他说,人生的四季,一定要亲自体验完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一:他们相对而坐,隔着氤氲的蒸汽,想着自己的心事
谈伊在华大实验楼的门口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等到了沈至樾。
他穿着黑色的棉服,围着烟灰色的围巾,站在走廊上撑伞。谈伊从一棵银装素裹的松柏下走到他面前,抖了抖身上的雪,朝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哈了两口气。
“现在方便吗?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沈至樾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疑惑,犹豫地说:“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谈伊斩钉截铁地说。
一切都是从那块珐琅彩面怀表开始的。
谈伊在珞狮山下一家隐蔽的古董店看到了那块怀表,几乎只一眼,她就下定决心要将其收入囊中。只是在她伸出手的那一秒,另一只碍眼的手也出现了。
沈至樾面容平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就眼明手快地拿起了那块表。
“喂,是我先看到的!”谈伊有些愠怒,不忿地说。
沈至樾也不理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手中的表,转头朝坐在修理台后大腹便便的老板说了一声“拿走了啊”,而后就敛了目光,走出了店门。
他腿长走得快,等谈伊追出去时,他已经消失在珞狮山曲折的小道上。
“我求了老板整整两个星期,帮他做了十来天的免费劳工,他才把你的信息告诉我。”谈伊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两圈,嘿嘿一笑,“没想到咱们还是校友呢,真巧。”
沈至樾掀开东食堂厚厚的门帘,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径直走到了拉面的窗口,谈伊亦步亦趋,吸着鼻子跟在他身后,也叫了一碗面。
食堂里人声鼎沸,像一处红尘的缩影。他们相对而坐,隔着氤氲的蒸汽,想着自己的心事。
“那块表,我是不会给你的。”
谈伊语气有些急躁:“我可以买,只要你说,多少钱都行。”
“不卖。”
“沈至樾!”谈伊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吸引了周遭人的目光之后,气势又渐渐弱了下来,话也越说越小声,“你知道世界末日吧?”
沈至樾不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谈伊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压低声音说道:“地球都快毁灭了,你要那块表还有什么用?”
那一年是2012年,玛雅历法中的世界终结年。面对无厘头的对话,沈至樾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谈伊认真的神情皱了皱眉,呢喃道:“没什么用。”
谈伊没有再说话,她看着面前的碗,直到沈至樾离开,热气散尽。她用筷子挑了挑面,发现早已糊成了一团。
二:我很喜欢你,请你也喜欢喜欢我
学校承办市级冬季运动会,停三天课。
谈伊带上身份证、手机、钥匙、钱包、巧克力、能量棒、止血包等,回了一趟老家桐安。作为一名末日生存狂,这是她的必备物资。最近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每次出门前她都要拿着清单絮絮叨叨地核对半天。
她在绿皮火车上挤了五六个小时,太阳穴被车厢里怪异的臭味刺激得突突直跳,终于在崩溃的前一秒到达目的地了。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鱼尾街尽头那家养老院。她四个月没来,门口那棵粗壮的梧桐树已经秃了。谈伊踩着厚厚的雪,打开了那扇生了红锈的大铁门。
还是原来的房间,奶奶正在午睡。她是在这里待得最久的一位老人。
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着《杜鹃圆舞曲》,信号不好,偶尔发出沙沙的声音。谈伊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床前,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虽然谈伊从没见过爷爷,可她从小就知道,爷爷是一名钢琴教师。那会儿那是个很洋气的职业,浪漫又高级,因此他只来过一次,就让奶奶记了整整一辈子。
奶奶爱听钢琴曲,尤其爱听邵忌弹的曲子。五年前,养老院得了一笔慈善扩建基金,专门修了一个休闲活动室,除了大电视和麻将桌这类娱乐设施,还在角落放了一台旧钢琴。
邵忌常常会来这里弹琴。他生得白净,模样也俊俏,每次穿得周周正正地坐在钢琴前,不知道多招院里的长辈们喜欢。
他弹琴之前总是会先掏出一块怀表放在钢琴上,仿佛一种信仰。谈伊偷偷瞧过,那个表面是彩色的,复古又洋气。
在他出现在这所稍显破败的养老院之前,谈伊一直是院里人气最高的孩子。自从院方开始扩大养老院规模之后,养老院突然多了很多来做义工的人。
他们跟谈伊不同,他们没有亲人在这里,因此来了几次也就没再来了。日子久了,就只有邵忌了,只有他一个人还风雨无阻地坚持着,每周日下午都过来弹琴。
印象里是有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的。那时邵忌话不多,好像不怎么好接近的样子,对老人却非常有耐心。谈伊时常会在周日日落西山时,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邵忌教奶奶弹琴。
黄昏的光影斜着穿越了窗台,铺在水泥地上。谈伊托着腮发呆,听着不成调的音符,看着钢琴腿底部掉了漆的红木,总是在想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一个男孩。
她是喜欢邵忌的。
这并不奇怪。邵忌长得好看,弹琴好听,还如此有爱心,在长久的接触中对他心生爱慕仿佛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谈伊心里总是喜悦的,她在期待中度过了一段长长的时光,直到她斟酌许久,准备充分之后开始出手,才明白喜欢并不完全都是甜蜜,也有堵在喉咙里化不开的酸涩。
那天她在邵忌离开之后悄悄尾随了他两条街,从环境、光影各方面寻找最佳告白地点。然而她都不满意,最后竟不知不觉跟到了他家家门口。
“你到底想干吗?”就在谈伊准备离开择日再战的时候,邵忌猝不及防地回了头。
这些都不在她的计划里。谈伊抬起头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电线,和电线杆上挂着的那盏摇摇欲坠的昏黄路灯,沮丧地垂下了脑袋。虽然没有摇晃的玉兰花从空气中传来隐约的香气,也没有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投下浅而淡的光晕,环境很不罗曼蒂克,但她没有选择,只能梗着脖子,视死如归地说了一句:“我很喜欢你,请你也喜欢喜欢我。”
三:谈伊和沈至樾坐在候车室里,等待一班将他们带离这里的列车
谈伊没想到会在桐安见到沈至樾。
她在护城河边的长椅上坐着,望着眼前结了冰的河面发呆。太阳出来了,积雪融化后濡湿了靴子,谈伊站起来跺了跺脚,一抬头看到沈至樾从桥上走过来。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乌黑的发梢也在风中战栗,唯有一张脸,干净得有些惨白,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仿佛一个弱不禁风的意外。谈伊忘记了呼吸,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却突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
“喂!”她叫他。
沈至樾转过头,眼里却没多少意外。
“同学,你也是桐安人?”谈伊踏着雪水走到桥头,仰着脑袋朝桥中间的人喊道。
“不是,我来探亲。”他走下来,看着谈伊拘谨的神情,“还有,我叫沈至樾。”
谈伊有些不好意思,裹紧了围巾说道:“那你看到了吗?”
沈至樾没说话,走到了河岸边,积雪之下的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我扑了个空。”他转过头,语气颇有些无奈,“我要看的人不在,他去了外地。”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晚上七点有车。”
谈伊低头考虑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们一起吧。”
那时是下午三点,她从养老院离开了一个半小时。太阳从云层里出来,护城河的冰面却没有丝毫变化,硬邦邦的,仿佛终年不化。
谈伊带着沈至樾去了养老院,奶奶还没醒,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帮老人掖好被子。沈至樾靠在低矮的门框上看着,挺拔清瘦的身影遮了大半的光。谈伊转过身,看到逆着光的少年,有一瞬间的愣怔。
“这是?”
“嘘……”谈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奶奶还是醒了。
她扶着床头的栏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到谈伊笑着说:“小伊回来啦。”
谈伊还未来得及应答,奶奶的眼神又被门口遮天蔽日的身影吸引。她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是小邵吗?”
“不,他不是。”谈伊有些急躁,“小邵他出国了,不会回来了。”
冬季里白天总是短一些,才傍晚五点,天色就变得阴沉沉的。谈伊和沈至樾坐在候车室里,等待一班将他们带离这里的列车。
她的眼神四处游走,像是在寻找什么。沈至樾好奇发问,她才悠悠道出:“我在看消防通道和紧急设备,这里人这么多,要是末日来了,有备无患。”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
“你没听过极点翻转理论吗?”谈伊认真地说,“因为磁场的变化,南北极会颠倒,白天会变成黑夜,黑夜会变……”
沈至樾听不下去了,强势换了个话题,打断了她:“你回来干吗的?”
谈伊思路被打断,怔了几秒,随后真诚地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回来看看奶奶。”
沈至樾没有再说话,他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呆。字正腔圆的广播一个字接着一个字,热情地砸在地上,仿佛能弹起什么回应似的。
谈伊颓废地向后仰,靠在了椅背上。她长舒一口气,嘟囔道:“但我不能回家。”
检票口上方的显示屏散发出红光,沈至樾看着她被光芒映着的侧脸,仿佛鬼迷心窍一般,轻声说了一句:“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四:你说人这一辈子,是总有一个阶段必须苦过去,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苦的
谈伊第一次坐夜里的车,惨白的光线下,她的嘴唇毫无血色。车窗外是一大片野地,偶尔闪过微弱的光。
车厢里依旧充斥着不太好闻的气味,鼾声和小孩的哭闹声入耳,谈伊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可以借一下你的肩膀吗?”
沈至樾看着她疲惫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眼睁睁地看到女孩把自己乱糟糟的脑袋搁在了他的右肩上。
“就一会儿,我好困。”生怕他把自己推开,谈伊闭着眼睛补充道。
沈至樾没说话,转过了头。对面有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正捧着手机看一档综艺节目。沈至樾听到主持人在问嘉宾如果能回到过去,想要带些什么东西,嘉宾顺口接一句“当然是彩票啊”。捧着手机的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沈至樾看着车窗上映出的谈伊安宁的侧脸,想起她常挂在嘴边的世界末日说。
她在说那些不着四六的理论时鼻翼总会轻微颤动,沈至樾知道,那是因为兴奋,或者说是期待。
他对此心知肚明。
火车在半夜两三点到了站,谈伊悠悠转醒,伸了个懒腰之后仿佛恢复了元气,大踏步地出了站台。月明星稀,她站在站前广场巨大的雕像下,笑着说:“走吧,请你吃大餐去。”
这个点哪有还在营业的餐厅,他们与寥寥几个裹紧大衣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擦肩而过之后,认命地钻进了开着暖气的肯德基。
“现代文明真好啊。”谈伊打了两个喷嚏,搓了搓手说道。
沈至樾懒得理她,慢条斯理地取下围巾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不说话呢?”
要不是她坚持要找个地方好好答谢沈至樾这个人肉靠垫,他们也不至于在深夜的寒风中跋涉那么久,冻得眼泪鼻涕齐飞。沈至樾觉得她有些缺心眼,她却丝毫没意识到,还在嘟囔着:“这么大一城市,竟然没有像样的24小时餐厅……”说完嘿嘿一笑,殷勤地问,“你想吃什么?”
看着她蹦蹦跳跳跑去点餐的背影,沈至樾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暖气吹蒙了,恍然觉得与她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
附近有一所高校,正值期末,店里还坐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捧着书在刷夜。沈至樾等了好一会儿,起身去看也不见人影。他侧过身想问问收银员,不经意瞥到路对面的ATM旁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谈伊拿着肯德基的纸袋,小心翼翼地叫醒了睡在角落的一个流浪汉。她俯下身不知说了什么,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钱,塞到了他的被褥下面。她走出没几步又折回去,取下了脖子上的围巾。
她踩着一地冷霜奔过来时,沈至樾将一杯热牛奶塞到了她手里。
“刚刚那个大叔好可怜哦。”谈伊瘫在椅子上,伸直了腿叹息道。
沈至樾帮她撕开一包番茄酱,挑着眉问道:“怎么了?”
“他儿子五年前丢了,这些年他一直没放弃寻找,有点走火入魔了,正常生活难以为继,妻子也在几年前改嫁了。”谈伊咬着吸管,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人这一辈子,是总有一个阶段必须苦过去,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苦的?”
沈至樾没说话,窗外又下起了雪,他只觉得那荧荧白光晃得人眼花。
五:让她耿耿于怀的回忆反复入梦
谈伊并没有放弃打那块怀表的主意,即便她和沈至樾从桐安回来以后,已经变成了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她去老陈的古董店里帮忙,在珞狮山那家隐蔽的、生意惨淡的古董店,拿着抹布小心翼翼地擦那些上了岁月的玩意儿。
老陈面善,却是个十足的奸商。他知道谈伊不达目的不罢休,于是肆意地榨取着她的劳动力。
“你既然能修那块表,肯定能找到其他一模一样的吧?”
谈伊不死心,每天一到店里就催促他赶紧找人问。老陈在这一行少说也干了十几年了,基本的人脉是有的,谈伊希望他能多上点心,因此干活揽客什么的都特别卖力。
大四的课程不多,谈伊却连期末考试都来不及准备,从店里回来之后就一头扎进了食堂,在拉面馆的窗口哀求已经在刷碗的小哥给她再拉一碗。对方明确表示已经收摊了做不了了,她便急切地说:“就没剩点面疙瘩啥的吗?”
最后是沈至樾从天而降,将她带走,结束了这段丢人现眼的对话。
谈伊坐在操场的看台边吃汉堡,一口接着一口,没有丝毫停顿,数次想说话都因无法停止咀嚼而放弃。
“你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沈至樾看不下去了。
一只小野猫适时跑了过来,在谈伊脚边蹭来蹭去。她捏着手中最后一块面包犹豫了很久,最后大方地递到了小猫的嘴边:“喏,有福同享。”
沈至樾坐在一旁,忍不住看着身侧弯腰的女孩。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饱满的脸颊被寒风吹出了两坨红晕,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显得更加生动俏丽,好似这真实人间的一个意外。
谈伊喂完猫以后犹豫了片刻,认真地说:“你人真好。”
那天离传闻中的世界末日仅剩几天。沈至樾坐在操场边,看着主席台两侧摆放着的圣诞树,叹了一口气:“我叫沈至樾。”
谈伊吐了吐舌头:“我知道,我知道。”
“那块怀表我可以送给你。”
“真的吗?”谈伊立马坐直了身体,直勾勾地盯着他。
“但是……”
“但是什么?”
“要等到末日之后。”
一阵寒风袭来,吹落了圣诞树上悬挂着的彩球。那球沿着跑道滚了一圈,卡在了下水道的井盖上。
那之后连着两天,谈伊都梦到了邵忌。梦里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生气时只会皱着眉头,仿佛永远都不会开口说出什么重话一样。
让她耿耿于怀的回忆反复入梦。
邵忌站在护城河的桥上,愤怒地甩开了她的手,不慎将她整个人都甩到了地上。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从地上爬起来麻利地拍了拍屁股,还能笑嘻嘻地上前问他的手疼不疼。
邵忌讨厌她,大概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当初她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路上表了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心仪的男孩落荒而逃。
她没有放弃,甚至越战越勇,每周日下午都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游荡在邵忌周遭不出五米的地方,像幽灵,更像花痴神经病,扰得他烦不胜烦。
邵忌端坐在椅子上弹琴时几乎不敢抬头。他过去并没有太过注意这个女孩,多数时候她会像院里其他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一样,只是认真地听他弹琴而已。
那个突如其来的告白过后,她的谄媚和殷切像是被按到底部的弹簧,疯狂地弹到了邵忌的身上。她笨拙又真诚地对他好,帮他擦钢琴,在他演奏时关小休息室的电视,又用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碎花布把掉了漆的琴腿包住。
邵忌有些生气,他不想自己的情绪被别人影响,但谈伊似乎做到了,并且仿佛对此一概不知。
秋风乍起,她穿着收腰的樱桃印花连衣裙,蹦蹦跳跳地跑到邵忌的学校门口,冻得瑟瑟发抖。
邵忌远远地看到她,绕过学校大门,从后门离开了。
直到他走回了家,经过了那根电线杆子,头顶的路灯依旧摇摇欲坠地挂着,仿佛随时都会砸下来跟人同归于尽似的。他站在路边一摊污水里愣了几分钟,随后转过身跑了起来。
他气喘吁吁地赶上了公交车,天色渐暗,暮色四合里他甚至不敢去看车窗上的自己。他提前一站下了车,绕到学校一面较矮的院墙下面,利索地翻了过去。
谈伊在寒冷的晚风中等到了邵忌,他从大门出来,她小跑着上去迎接。
“杨爷爷今天晚上过寿,在院里摆了好几桌酒菜,你去吗?”
邵忌摇了摇头,绕过她想离开,胳膊又被女孩抓住,她近乎撒娇地祈求:“去吧,还是去吧,他最喜欢听你弹《平湖秋月》了。”
邵忌坐在椅子上,看着如花蝴蝶一般流连在几张饭桌之间端茶倒水的谈伊,指尖的旋律变成了欢快的《采茶扑蝶》。
六:认识你之前,我从来都不在乎天气;认识你以后,我的废话也变多了
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谈伊躺在宿舍的床上,看着窗外的天光由青入墨,最后一片大亮。
室友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不靠谱的传言,兴奋地做着各种假设,直到有一个女孩突兀地插了一句:“地球怎么可能会灭亡?只有灭亡才能让众生平等,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平等的。”
与此同时,沈至樾站在日光下,小心翼翼地将怀表收好,去了约定的地点——他们坐夜车回来的夜晚,曾收留过他们的那家肯德基。
谈伊一直都患有臆症,沈至樾是知道的。她坚信世界末日的存在,并且无比渴望又期待。她焦虑,失眠,记忆力急剧下降,和过去有关的事物她牢记于心,却连最简单的名字也记不住。
医生说这样的人是经历了巨大的挫折,凭借一己之力无法挣脱,不敢回头看,当然也走不出来,这无能为力的人生需要一个大浪来打翻一切,因此她只能蜷曲起来,默默寄希望于命运的安排。
可事实显然让她失望了。
沈至樾在临窗的位置上等了一个半小时,等到太阳都不见了,云朵镶上了金边,谈伊依旧没有出现。
他去了女生宿舍,不安地询问宿管阿姨有没有见过谈伊,他说:“就是那个个子不高,头发齐肩,非常爱笑,还喜欢打招呼的女孩。”
阿姨当然知道。
事实上,谈伊热情又开朗,原本当是非常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可惜了。”阿姨说,“她跟室友打架,被学校处分了。”
沈至樾去了教务处,事情已经解决,当事人都走了。他拉着一位相熟的老师询问情况,得知了争执发生的过程。
谈伊的癔症虽然不甚明显,可到底瞒不过朝夕相处的人。宿舍里的姑娘们都知道,她在说起世界末日时有一种莫名的热情。大家以为她偏执,至少也是不正常,因此一早便不与她说话,视她为空气了。
沈至樾爬上了天台,看着趴在栏杆上魂不守舍、眼神黯淡的女孩,轻声开口:“她打你哪儿了?”
谈伊看到他也没有几分惊讶,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也打她了,没吃亏。”
沈至樾扯了扯嘴角,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就有凉风灌了进来,像是存心不让他开口似的。
“她踩我的枕头。”谈伊抿了抿嘴,声音低沉地补充,“她还说相信末日的都是神经病。”
远处的草坪上落了一层霜,在青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有些浑浊。
“别听她们的。”沈至樾指着马路对面空荡荡的街角,“你知道吗?那个穷途末路的大叔前几天已经找到了他的儿子,他们在派出所接受了记者采访,拍了几张大团圆合影以后就回家了。”
谈伊的神情略有松动:“真好。”她转过头看着沈至樾笑了,“团圆真好。”
“可今天的天气好像不是很好。”沈至樾转头看着趴在栏杆上的女孩,看着她高高的马尾像兔子的耳朵一样,无力地耷拉着。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旋涡,过往那些看不清也忽视不了的蛛丝马迹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变得越来越具体。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认识你之前,我从来都不在乎天气;认识你以后,我的废话也变多了。”
那天的最后,在他说出“在一起”三个字时,他看见的是谈伊落荒而逃的背影,与多年前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发生的故事如出一辙。
故事永远会继续,爱与不爱的线索依然在身边小心翼翼地潜藏着,无心的人看不见,有心的人把轮廓越描越具体。
那天沈至樾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到八楼下面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掏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我陪你。
我陪你,不是我等你、我想你、我爱你。谈伊躲在水泥墙的另一侧,落跑时的慌乱还未平息,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三个字,心跳如鼓点般敲打着耳膜。
她的眼中出现了一条裂缝,好像渗进来了一道光似的。
七:他说,人生的四季,一定要亲自体验完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沈至樾在星期六的早晨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带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奶黄包,吸引了不少女孩子的注意。在谈伊隔壁宿舍住着的女生还会看他两眼就跑走,与她同宿舍的姑娘就没这么讲情分了。她们明目张胆地在他身后讨论着,仿佛有意让旁人听到似的。
沈至樾听得皱眉,数次隐忍未发,直到谈伊戴着粉红色的毛线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望着她头顶那颗甩来甩去的毛球,瞬间就原谅了那些嚼舌根的女生。
她从来都不是神经病,她只是待在这个世界上无所适从的一只小白兔。
旁人的大四不是在考研就是在求职,唯有谈伊,还在与挂科苦苦斗争。沈至樾带她去图书馆,却从不要求她看专业书。他们坐在三楼向阳的小角落里,分享着一本《小飞侠彼得潘》。
看到温蒂要离开永无岛,而彼得潘一点儿都不在乎地吹笛子时,谈伊吸着鼻涕小声地说:“他在装潇洒,他很难过。”
“人活着就是这样的,勇敢的人选择勇敢,也顺道带走了孤独。”
谈伊看着他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个小小的旋涡,能够将她所有的理智和清醒都吸进去。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可他们分明那么相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她完全放纵自己趋向温暖明亮的惯性,好像在大海漂浮了许久后终于抱住了一根浮木。
她拒绝不了这样的一个人。
沈至樾带她去乡镇一家幼儿园做义工,教孩子们读ABCD,看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表达善意;他们俩一起去菜市场,看小贩们争一两毛钱的利,与生活兴致勃勃地做着斗争;他们还去当地的养老院,看晚年无欲无求的爷爷奶奶们漫不经心地讨论哪块墓地通风,哪块墓地性价比最高。
他说,人生的四季,一定要亲自体验完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沈至樾第一次在谈伊口中听到邵忌这个名字,是在回桐安的火车上。
期末考结束,他以探亲为由跟她一起上了车。谈伊望着他,眼底难得流露出了羞赧,小声地说:“你干吗老是跟着我?”
沈至樾长腿一迈,坐到了她身边,撇了撇嘴说:“跟着你怎么了?”
谈伊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火车呼啸着驶向家乡的时候,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良久后,她突然开口说起了往事。
“过去,我也经常跟着一个人。”
沈至樾看着窗外的田野,眼里流露出意味不明的光。
“我怀疑他也喜欢我,但是他非不承认。”
那天是谈伊的第257次告白,她站在养老院那棵梧桐树下,真诚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的善良,你的耐心,你的……”
她在那边喋喋不休,殊不知男孩的脸色一片惨白。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大声说道:“你别烦我了!”
谈伊愣在了原地,不明白上一秒还在人群里看着她弹琴的少年,为何下一秒会冷漠至此。
她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因为他顽固又脆弱的自尊心。邵忌一开始去养老院就不是为了献爱心,而是因为家境贫寒,买不起钢琴。命运似乎总是这样,乐于给人下绊子,看人如何丑态百出。
可惜等她了解了生活的恶意时,一切都在护城河那座桥上结束了。
男孩甩开了她,拂袖而去,她那会儿还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她以为自己愿意为爱肝脑涂地,于是在从地上爬起来以后,看着那个离开的背影大声喊道:“你再不回头,我就跳下去了!”
她是个十足的旱鸭子,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人,没想到脚底打滑落进了水里。
去而复返的人跳下去救她,最后她上来了,邵忌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谈伊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她还能活着,邵忌却除了一个“见义勇为”的称号,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她曾寄希望于命运,渴望一个大浪来打翻一切,结束她无休止的挣扎。
现实没有成全她,却把沈至樾送到了她面前。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那是谈伊第一次在往事面前流露出妥协和懦弱。她大概也很累,毕竟星星已经坠落,她再怎么昂着头,也看不到了。
不过幸好,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愿意让她把脑袋搁在自己肩膀上的人。
八:他心里的天平倾斜了
沈至樾在桐安租了一个小房子,骗谈伊说住在亲戚家。他无处可去,现在这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
四年前,他在桐安确实有一户落魄的亲戚,还有一个表弟,姓邵。他们自小就在一起玩,直到十二岁那年,表弟的爸爸出了车祸,永久瘫痪了。
那个家生活越来越困难,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最后一次,是他扶着年迈的姥姥出席表弟的葬礼。
表弟为了救人溺亡了,这件事还上了电视。省里给他追封了优秀青少年的荣誉,高考能加分的那种。沈至樾悲伤地看着挽联旁边的报纸,注意到了照片角落里那个仓皇的身影。
谈伊,第一次在古董店看见她时他便认出来了。她一点儿都没变,眉眼依旧圆钝,随时随地像一只受了惊的鸟。
沈至樾原本不打算相认,只是谈伊再次找上门来,他从她荒唐的话语中探听了一些天机。
大二他曾修过心理学,他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于是开始关注,甚至尾随她回了桐安。他刻意从桥上经过,从她眼前经过,想要看她的反应。可她把什么都敛起来了,除了对末日的狂热和期待,没有丝毫不妥。
医生郑重地警告他,她所臆想的一切若是没有发生,会陷入极端的自我否定中。
“你要想方设法地陪着她,肯定她,告诉她前面还有路,不如再走几步看看。”
事实上他照做了。谈伊不知道那块怀表就是邵忌的遗物,只当是机缘巧合,遇到了另一块。沈至樾顺势骗了下去,企图让她对这个世界多点儿牵挂。
他深信与谈伊的相遇是上天的旨意,因此道德感促使他走进她的生活,贴心陪伴,小心呵护,试图帮助这个穷途末路的小姑娘泅渡得生。
他了解她的彷徨无措,也洞悉了她的清醒自知。在桐安车站明亮的候车室里,她说不想回家,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沈至樾心知肚明。她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中,因此不愿意让家人平白担忧。
他在肯德基表白的时候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在济世救人,可谈伊逃跑时慌乱的背影让他内心酸涩不已。也许是她在火车上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肩上时,也许是在她诉说那个流浪汉大叔寻子故事时,也许是在她风卷残云般地吃完汉堡真诚地说“你人真好”时,他心里的天平倾斜了。
他费尽心机带她去触碰未来的一点儿光亮,却在不知不觉中把她的安宁和笑容当成了自己的勋章。
九:幸运的人只挣扎一阵子,不幸的人也许会被桎梏一生
天气转晴的那天,谈伊做了一个不怎么成功的小蛋糕。凹凸不平的奶油以及点缀其中的俗气裱花,让沈至樾认真地端看了两分钟,都憋不出来一句夸赞。
听说护城河又结了冰面,他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岸边的长椅上分享那块丑陋的小蛋糕。积雪踩在脚底发出“咯吱”的声音,好似什么东西破土新生了一般。
有小孩嬉笑着从冰上滑过,摔了大跟头也毫不介意,爬起来拍了拍手,继续着走两步跌一跤的娱乐。
那一刻沈至樾想起了彼得潘,人再有本事,也难抵抗命运的不仁慈。幸运的人只挣扎一阵子,不幸的人也许会被桎梏一生。
他转过头看着皱着眉头吞咽蛋糕的谈伊,看着她睫毛上结的霜和脸颊上那枚小小的梨窝,明明是深冬,他却感觉到了勃勃生机。
生老病死,爱恨嗔痴,无非都是人生旅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阶段。如果这一程她要停留得久一些,那他就耐心等着吧。
终究会重新上路的,他想。
更新时间: 2020-08-25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