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与长空

发布时间: 2020-01-03 21:01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深海与长空

文/小熊洛拉

01

周末的商场格外拥挤,尤其是三楼堆放着玩具的货架前,一个个被家长牵着手的小朋友神情兴奋,吵闹声在周围此起彼伏。

快到新年了吧,风早站在货架前打量着上面落了一层薄灰的拼图盒子想。

那是一盒木质拼图,蓝色的背景上是一座悬浮的岛屿。风早在午夜的剧院里看过那部电影,是宫崎骏的《天空之城》。每次从那排货架前经过,她总会下意识地把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那里面常常只有几张薄薄的零钞。

“现在有促销活动,价格很实惠!”售货员瞥见怔在那里的风早说。

风早回过神来,微笑着摇了摇头。

准备离开时,她被一个硕大的纸盒撞了一下,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一地。跟她道歉的中年人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整理。风早蹲下身帮他拾起时,这才看到走在那人身后的男孩。

看上去不过十岁的模样,穿着卡其色的套头衫,微卷的头发贴在耳边,一脸的苍白与倦意,微微噘起的嘴看上去不开心极了。

“钟叔,拿不下了?”他停在那儿问中年人。

“拿得下的。”钟叔十分艰难地站起身来。

“先放去车里吧。”

“那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小孩!”明明一脸稚气的男孩用力强调。

风早看出来了,他只是想把中年人支走,那双圆眼睛里打着什么主意,她瞥一眼就了然于心。男孩在货架前停了两分钟,看着中年人的背影隐没在视线里,然后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人流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拥过来的,商场三楼的库房意外起火,大人的呼号声和小孩子的哭声混成一团。风早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广播里尖细的女声,不知谁绊了她一下,她整个人差点儿摔出去。

一瞬间,她看到刚才那个男孩站在楼梯边,一双手紧紧攥着铁栏杆,半个身子都悬着。

“笨蛋!”风早眉心紧蹙,站起身在人缝中小心地穿行。她花了整整三分钟才走完那不到一百米的距离,递出手去抓住那个小男孩,“到这边来!”

滚滚浓烟已经漫过来,风早下巴抵着自己的围巾,努力屏着呼吸,终于将那个男孩从楼梯上拽了过来。她把围巾解下来,将混乱中捡来的半瓶水倒在上面,然后递给一直剧烈咳嗽着的男孩。

“系好了。”她在嘴边比画。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了,他努力想睁大眼睛,眼睑却忍不住下垂。

风早使劲儿晃他的肩膀,要他保持清醒,“别晕过去啊,小鬼!”

“你才是小鬼呢。”他迷迷糊糊地反驳她,“我有名字,我叫沈……”话没说完,身子已经软软地挨在她的肩上,只余耳语般的呢喃,“迦南。”

商场的安全门旁有一侧供清洁工出入的通道,风早背着男孩,避开人潮,找到那小小的入口。她脚腕处忽然钻心刺骨地痛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在地上,那是在楼梯边拽他上来时扭到的。

不能摔在那儿。

她心里想着,要是摔下去就爬不起来了。她扶着墙,咬紧牙,把全身的力气都绷住,快步走下楼梯。等到他们终于走到商场出口,外面已停满了消防车和救护车,还有贴着晚报名字的摄像车。风早看到朝她拥过来的人群,脚下一软,终于跌倒下去。

这便是他们的遇见了。

十三岁的白风早跟十岁的沈迦南。

02

那一年的《花城晚报》上,冬月第三版左上角的位置,封存着十三岁的白风早。照片上的她微垂着眼睑,交叠放在被单上的双手显出一点儿羞怯。她始终抿着嘴角,对赶去医院采访的记者并没多说什么。

“当时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在那种情况下,能保持镇定真不简单。”

“嗯。”

她说不出那些报道里想写的夸张言辞,记者也觉得意兴阑珊,匆匆结束了采访之后,她才看到门边站着的男孩儿,是沈迦南。

他穿着浅咖色的短风衣,蓝色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厚厚的两圈,身后跟着的人依然是钟叔。后来风早才知道,那是他家的司机。

“只有有钱人家才会有司机。”风早的爸爸咂着烟在她的病床边肯定地说。

已经是深冬了,医院的窗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弥漫着药味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闷热。风早想去把窗户打开一点儿,看到沈迦南就只坐在病床上没有动。

“沈少爷啊!沈少爷您过来了!”风早远远就听到她爸爸夸张的语调。他喝了点儿酒,脸颊还微红。

沈迦南抿着唇,显出有些羞赧的神情。

“我们风早可是受了大罪啊,你和你爸爸讲没有,是不是应该……”风早爸爸的脸凑近了沈迦南,促狭地笑着,“救命之恩是不是?”

“是。”钟叔替沈迦南应着,拽过风早的爸爸向着医院长廊走去。

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风早和沈迦南。他走到窗户边,把窗户打开一点儿。沁凉的风灌进来,他回过头对白风早说,“你觉不觉得有点儿闷?”

凉意使他原本就发红的鼻头显得更红了。

“你哭过?”

沈迦南噘噘嘴,把脑袋瞥向窗外。

“哎?小鬼。”

“你才是小鬼!”他故意露出凶相时把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越发显出忽闪的睫毛,简直不像个男孩子。

风早忍不住有点儿想笑,“明明躺在医院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他们没回来。”沈迦南沉默半晌,没头没脑地说道,“知道我差点儿就死了,他们也没回来。”

“本来是打算偷溜开,让钟叔找不到,好让他们着急的?”风早想到他在商场里动的那个小心思,当下觉得忍俊不禁,“他们大概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呢。”

“我宁愿他们穷。”沈迦南垂着头说,“可以像你爸爸这样陪……”

“小鬼就是小鬼啊。”风早笑着打断他的话,“当你真正穷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风早出院的时候,是钟叔和沈迦南去接的她,风早爸爸指挥着钟叔把车一直开到了木棉路。那是一片等待拆迁的老房,三层矮楼的墙壁都被侵蚀成黑色,楼道里一片昏暗。风早的房间小得可怜,只放得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半米宽的窗户底下伸出来一张方桌。沈迦南扶着风早在她的床边坐好,脸上显出有些局促的神情。

“没想到这样破?”风早一点也不介意让自己难堪的一面落到沈迦南的眼里,“你看,贫穷就是这个样子。”

沈迦南没应声,走到风早的小方桌前,望着楼下还落着积雪的树回过头问她:“是桐树吧,我在自然学科的图画册上见到过。”

这个话题转移得太生硬,风早只是微笑。

“你有没有去过和丰广场的飞力士餐厅?我爸爸上次回来带我去了那里,那里的炸土豆特别好吃,元旦节时我可以喊钟叔带我们一起去吃。”他认真的样子可爱极了,风早看得出来,他在努力令她变得开心一点儿,虽然她并没有为此不开心。

“我做的炸土豆更好吃。”风早顿了一下,开口说道。

03

风早再见到沈迦南,已经是三年后了。

老房子拖着没拆,剩下的住户少得可怜。风早下了晚课,摸黑走在楼道里,在石阶上差点被绊了一下,就听到一个试探般的口吻喊了一声,“白风早?”

“啊?”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出那个模糊的轮廓,几乎快要认不出,“沈迦南?”

原本比风早矮了许多的小男孩已经与她齐高了,只有那双微垂的眉眼,还能看出一点幼稚的模样。他跟在风早身后,走过长长的楼梯间,一直停在她家门前。

风早掏出钥匙来打开铁门,里面散发着霉湿的味道。她想起那年元旦,她买回一袋小土豆准备拎上楼时,钟叔的车子停在楼下,他摁了两下喇叭,她于是停下来望着他,而沈迦南并没有从车上走下来。

“他不来了。”钟叔有点儿抱歉地对她说,“太太来把他接走了。”

发生那件事后,他们觉得还是把沈迦南带在身边更稳妥一些。

“这是他准备送你的礼物。”钟叔把手提袋递到风早面前,是她在货架前为之长久停留过的那盒拼图。

那一瞬,风早心里莫名有些酸涩。

“我梦到你了。”站在风早身后的沈迦南忽然开口说,“我一直梦到你哭,所以……而且在国外他们一样顾不上我,还不如回来的好。”

沈迦南没提,他是一下飞机就来找风早了,说话的口吻就像个小大人似的。风早打开电灯,回身望着他那一本正经的神色。

“我才不会哭呢。”她说。

楼梯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瓶子撞在墙上叮叮当当的声响。那声音在风早的门外停下来,然后一只手“砰砰”重击着铁门。

“开门,有人在吧!”

风早示意沈迦南不要出声,等到外面的声响渐渐小了,风早把立柜上的收音机取过来,对着老旧的铁门摁下播放键。一个听起来蛮凶的男声喊道:“给我闭嘴!他×的滚开!听到没有?”

沈迦南有些诧异地看着风早,风早莞尔,“体育老师帮我录的,这一带总有酒鬼出没。”

这一次,听到收音机里咆哮声的醉鬼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更加用力撞击着铁门,“谁在里面,出来!”

沈迦南猛地拉开了门,醉鬼踉跄了一下,摔在他身上。他反手攥住那醉鬼的手腕,拖着那跌跌撞撞的家伙一直走到楼梯口,又故意粗着嗓子喊:“别再出现在老子面前了。”

等他再回到风早的屋里时,她已经笑得要直不起腰来。

“我演得好不好?”他问她。

“声音一点也不粗,没有震慑力。”她弯着眉眼说。

“那应该怎么讲?”

“别再出现在老子面前了。”风早表演给他听,这一次,是沈迦南笑得直不起腰,“你的声音才没有震慑力呢。”

那天夜里,风早睡在她房间的小床上,沈迦南就睡在小厅的沙发上,他们隔着一扇薄木门,远远地跟对方说着话。

“钟叔说你爸爸结婚了?”

“嗯。”

“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搬走?”

“我住在这里更舒服。”风早没说,爸爸是用沈迦南家给她的那笔钱结的婚,甚至还做起了一份小买卖,如今也不大喝酒了,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家。只是那个家里,并没有她。

“你来我家住吧。”沈迦南忽然建议道。

“沈迦南……”风早忽然认真唤他的名字,“你不用可怜我,你也不欠我什么。我是救过你,但是……”

“风早,你以后和我结婚吧。”沈迦南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那样你就可以搬到我家里来,我也不会总是一个人了。”

“结婚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小鬼。”

04

已经过了晚课的时间,沈迦南穿着钟叔给他找到的有些肥大的校服,从正门走进去时,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身边走出去,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着。

沈迦南敏感地在那些压低声音的讨论中听到了风早的名字。

他一只手拽紧书包带子,小跑着到教学楼。他爬上楼梯找到风早的班级,里面只有两三个在打扫卫生的同学。

“你找谁?”

“白风早。”

“哈!”打扫卫生的同学发出一声慨叹,“她在操场呢。”说完向身旁收拾着书包的同学求证:“对吧?”

“嗯,快去吧,去晚了就没得看了。”

操场上聚拢了不少同学,甚至连篮球场的看台上都站满了人,个个一脸兴奋的神情。沈迦南挤到人群的最前面,就看到站在篮球框下一脸冷淡的风早,脚下堆满已经零落的鲜花,显然是被脚踩过了。有个背上挂着小翅膀的男生固执地挡在她身前,涨红的脸上显出局促的神情。

“白风早,你给我说清楚了!”

“说什么?”

“为什么把我写的情书丢了,还把我的花踩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我不喜欢你。”

篮球场的看台上发出一片嘘声。

“你……你都没有尝试过……”

“这种事情需要尝试吗?”风早露出有些不耐的神情,伸手想要推开那个造型滑稽的男生,“让开,我要回家了。”

“今天你不答应的话……”

“不答应怎样?”沈迦南挤过去,挡在风早和那个男生之间,“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这么纠缠有意思吗?”

“谁?”

“我。”沈迦南眨眨眼睛,一脸认真的神情。他个子不矮,已经比风早高出了半个头,但站在那个大块头面前,看上去仍是一个没有长开的初中生。大块头看看他,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背上背着的小翅膀都跟着一起颤抖。

“你?你几岁啊!”

风早伸手去拖沈迦南,但沈迦南稳稳地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一脸凛然地同大块头对视。

“篮球会打吧?”大块头从球框里捡出一个球来,“别说我欺负你,你只要赢我一个球,我就让你们走。”

“好。”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打了一场半个小时的比赛,大块头是高中篮球部的主力,谁也没想到,最后赢的那个人会是沈迦南。但投中那个球的同时,他也重重地摔倒在地,小臂挫出一道渗血的伤口。风早陪着他走路去附近的诊所,两个人一前一后,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等到上药时,沈迦南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风早的手。

“现在知道疼了?”

“我才不疼呢。”

“不疼干嘛拉我的手?”

“喜欢你。”沈迦南侧着头,眼角挂着浅浅的笑意。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的告白,然而风早并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掸掉他头发上挂着的花朵残片,“等会儿叫钟叔来接你,不要太晚回去。”

“白风早!”

“嗯?”

“今天你生日。”

“我知道啊,刚刚在操场上不是有人给我过生日了吗?”风早眼里带着戏谑的笑意,沈迦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后把自己的书包拽过来,从里面掏出便当盒子。盒子里盛着已经糊成一坨的意大利面条。

“我不会煮长寿面,只会做这个,钟叔说生日应该吃面条。”

风早的鼻子酸酸的,就像上一次收到他送的那盒拼图时,觉得眼眶几乎要被泪水给装满了。她拼命忍着,声色不动。

“你吃饭了吗?”

沈迦南摇了摇头。

“那等会儿我们回去煮面吃吧,煮真正的长寿面吃。”

“嗯。”

05

主持人已经叫到十六号选手,很快就到风早了,台下的评委举牌亮分时,后台也跟着骚乱了片刻。

“多少?”

“九点八。”有人侧过身说,“刚才已经直接通过了两个,现在只剩下四个晋级名额了。”

风早感觉喉咙干干的,伸手去掏手袋,看到里面装着的保温瓶上挂着一个可爱的笑脸标签。不用想也知道,能做这件事情的只有沈迦南。他已经十五岁了,还在继续长高,风早的额头只及他的下巴了。

“十七号,白风早。”主持人喊到她的名字,她起身准备好走上台去。

曲目是两周之前就选好的,反复练习了很多次,演唱该是没有任何纰漏的。可分数出来,却令风早的心一沉。最右侧的评委只给了她八分,不用算平均值她就知道不能晋级了。

准备离开后台时,有个并不太面熟的工作人员追过来,把一张叠好的字条递到风早手里,“陆老师给你的。”

就是那个只给她打了八分的评委,字条上面写着一串端正的数字,显见是他的私人号码。

风早打通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陆老师先是对风早的成绩表示了惋惜,接着又提到自己愿意推荐她去华文唱片公司发展。他是有名气的作曲家,要拿到他的推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有什么条件吗?”风早直截了当地问。

“我们出来谈谈吧。”

风早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半晌才应了声,“去哪儿谈?”

他们约在一间很清雅的餐厅,每张桌子之间都隔开一扇小小的屏风。两人面对面坐着,风早一双眼冷冷地望着陆老师,他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微笑。风早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她料到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把明明有希望晋级的选手刷下来,跟她们做这一场交易。只是她自己甘愿吗?

“只要进了华文唱片,未来的发展可以想象。若是我再写两首歌给你……”他一边吃着桌上的菜,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风早的手心沁出濡湿的汗。

陆老师吃完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房卡推到风早面前,“你自己考虑清楚吧,我可以等你到十二点。”

那天晚上,风早站在自己逼仄的房间里,把一件件衣服换上又褪下。最后她伏在床边,枕着自己的小臂打起盹来。直到房门被轻叩出声,她才醒转过来。她趿着拖鞋开开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沈迦南。白衬衫黑短裤,一脸的干净清爽。

“你看预报了吗?”他一进门就一脸兴奋地问她,“今晚有流星雨,我们班的女生都疯了。”

“流星雨?”

“嗯。”他注意到她身上的装扮,还有脸上才化了一半的妆,“你要出门?”

“没有。”那一瞬,风早在心里下定决心,“我从外面回来还没卸妆就睡了。”

“你困吗?”

“已经睡醒一觉了。”

“那我们也去广场吧,去等流星雨。”

“嗯。”风早应声,洗过脸,又换好衣服,跟在沈迦南身后去了广场。正是暑假,大家似乎都很自由,十二点的钟声已经响过了,石阶上还坐着不少高中生。

第一颗流星落下时,满场欢呼。风早远远看到追过她的篮球队大块头似乎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沈迦南忽然扳过她的肩膀,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再转头时,大块头正有些尴尬地站在他们身前不远处。

“现在他走了。”沈迦南嘴角扬起,“这下他再不会骚扰你了。”

“所以放手吧,你这小鬼。”风早脸上显出愠色,抽出被沈迦南握着的手。

“我们班的女生说,在第一颗流星滑落时接吻的恋人,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沈迦南侧过脸来,格外认真地望着风早说。

“可我们不是恋人啊。”

06

演出拖到十点才结束,风早急急地跟乐队的人告别之后就跳上了出租车。她在后座上把脸上的妆一点一点卸掉,再套上宽松的外套。出租车停下时,她刚把披散着的长发梳好。

她一下车就看到等在大门外的沈迦南,十七岁的他已经有了几近成熟的轮廓。远远站在那里,像一株挺拔的树。

“这边,风早!”他抬手招呼她。

她小跑几步,看到跟在沈迦南身边的女孩抬了抬眉,望着她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敌意。

“我叫纪念念。”她主动跟风早打招呼。

大厅里聚着许多跟沈迦南一般年纪的人,他妈妈大概把整个年级的人请来了一半。而令人尴尬的是,她特意为沈迦南举办的这个生日会,庆祝的日期却是错误的。

“她太忙了,记不清我的生日也是能理解的。”坐在风早新租的房子里吃着拉面时,沈迦南微笑着说。风早一只手抬起来,想摸摸他绒绒的短发,最终却垂下了手臂。他已经长大了,她不能跟他有任何暧昧的亲昵。

“迦南,我饿了。”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纪念念忽然拖住沈迦南的衣角撒娇般地说道,“你陪我去吃阿曼家的比萨吧。”

“后厨也有比萨。”

“我只想吃阿曼家的。”

“那叫钟叔带你去。”

“沈迦南!”纪念念跺了一下脚,“你妈妈让你照顾好我的。”

“你自己不会照顾自己吗?”沈迦南蹙起眉。

铺着地毯的台阶上,几个女生正欢快地唱着歌。纪念念的目光瞥向风早,忽然想到自己为何会看她眼熟了,她跟哥哥偷溜去鹿港时,看到过她在台上唱歌,她是那里驻场乐队的主唱。

“风早不是唱歌更好吗?还没送迦南生日礼物呢,唱一首吧。”纪念念像是漫不经心地建议道。

“好。”风早站到那临时的小舞台上,唱到一半,送餐的服务生从台阶上走下来,不偏不倚地撞在她身上,奶油浓汤把她的外套淋湿了大半。

纪念念第一个冲过去,要帮她把弄脏的外套给脱下来。

“不用!”风早下意识地护着外套。

“看看有没有烫到嘛。”纪念念还在用力扯她的外套,扣子崩裂开,露出里面有些夸张的演出服,现场忽然静了下来。纪念念用夸张的声音喊道,“风早,你在做什么工作啊,不会是在鹿港唱歌吧!”

“在鹿港唱歌怎么了?”沈迦南打断纪念念的话,理直气壮地回应道,“靠自己的本事赚钱丢人了?”

“正经人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纪念念小声反驳。

“那你为什么去了?”

“我才没去。”

“你没去怎么知道风早在那里唱歌?”

纪念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愤恨地望了一眼沈迦南,“我最讨厌你了沈迦南!”

“那最好!”沈迦南毫不介意地瞥她一眼,扶着风早的手臂把她搂在怀里,完全无视周围人的目光,把她带到了二楼。他小心查看她肩上的烫伤,给她涂了药膏,又拿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上。台灯的灯光落在沈迦南的侧脸上,令风早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知道只要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沦陷在他深海般的双眸里。

“疼吗?”他问她。

风早摇了摇头。

“对不起。”

“不用道歉。”

“对不起。”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小孩子般的自责。

“说了没关系了。”风早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她不能再离他这样近了,“乐队接到了巡演的邀请,报酬不算多,但是个不错的机会……”

犹豫了好久没有下定决心的事情,就在这一刻有了决定。

07

舞台微微晃动时,风早正唱到最后一首歌,现场的人群忽然慌乱起来。

“地震了!”

风早反应过来,配合紧急出口的工作人员疏散大家。等他们出来后,才看到周围的建筑几近坍塌了,那是他们巡回演出的第七场,巡演的城市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地震。

风早的脸颊被滚落的碎石块擦破了,鲜血流下来也毫无知觉。跟在她身后的鼓手提醒她,她才抬手轻轻揩掉。后来的一周时间里,他们加入到了救援的行列,跟志愿者们一起在城市里搜救被掩埋在坍塌建筑里的幸存者。

“东岛的环山路段有车被滚落的大石砸到了。”在临时扎起的帐篷区里,志愿者们交流着最新的信息。

“有人去了吗?”

“已经过去了一队人,但工具没带齐……”

“我送过去吧。”风早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饭,起身跟了过去。

“是准备赶来这里的一车志愿者。”

“有人受伤吗?”

“嗯。”走在风早前面的志愿组组长点了点头,“不过好在都不严重。”

他们驱车赶往事发地,用准备好的工具将巨石撬开,从挤压变形的车门里救出几个受伤的人。风早一眼就看到,在座位最里面,额头上凝固着血迹的那个人,是沈迦南。

他失血过多,夜里又发起高烧,第一时间被送到了市立医院。风早跟着救护车一起送他过去,望着他苍白的脸,她听到自己悾悾的心跳,像是被打乱的鼓点。她要竭力克制自己,才能让身体不至于抖得那样厉害。

风早没日没夜地守着沈迦南,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唤他的名字,“沈迦南,沈迦南……”

纪念念赶到那里时,沈迦南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天。高烧刚刚退下去,迷糊中也不再说胡话,只是暂时还没有醒过来。

“都怪你!全怪你!”她在病房外有些声嘶力竭地指责风早,“要不是你在这儿,他才不会来!他不来就根本不会出事!”

风早垂着眼睑,只是沉默地听着她的指责。等她终于宣泄完,她把一直拎着的便当盒子递给她,“既然你来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纪念念有些木然地接过便当,看着风早转身离开。她走得又急又快,像是怕一个不忍心,就会折身回去。

那天夜里,沈迦南在陌生的病房里醒过来时,伏在他床边的人是纪念念。她只字未提风早,更没说是风早救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她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沈迦南,求他别再让自己那么担心了。

“你不必为我担心。”

“不,我偏要,我喜欢你。”她一脸坚定地向他告白,“沈迦南,我一直喜欢你。”

“别傻了。”沈迦南有些虚弱地对她说。

“因为白风早吗?”纪念念沉默半晌,在心里暗下决心,“你来找她,可她关心你的死活吗?她知道你为她付出了什么吗?”

“我不在乎。”

“她那样出身的女生,根本……”

“纪念念……”沈迦南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别让我讨厌你。”

风早偷偷去看过一次沈迦南,他蹙着眉坐在病床上。纪念念出去给他拿水果,他就撑着手臂想从床上溜下来。纪念念看到了,拿回来的水果差点儿掉到地上。

“医生是怎么说的?沈迦南,你再这样我就给你妈妈打电话了。”她撒娇般地警告他。

沈迦南带着一脸的不情愿,也还是回到了病床上。

风早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等他再长大一些,等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也许他会忘了她。这个世界上是有许多无形的界限的,要跨越它们,付出的代价太大,而他和纪念念才是一国的。

08

巡演结束之后的一年,风早脱离乐队单飞,华文唱片签下了她。她成了当红男歌星King的师妹,两人时常一起出席活动。风早的首发单曲也是King作的曲,娱乐杂志上登出了两人出入同一间酒店的照片,称两人在秘密约会。

“照这个曝光度再保持两个月,就可以发新唱片了。”经纪人自信满满地把杂志拿给她看。

风早刚换好礼服,准备跟King出席一场慈善酒会,公司是有意这样安排来增加她的曝光,甚至两个人出席活动的晚礼服看起来也像情侣款。她第一次出席正式活动,只是沉默地跟在King的身后。有人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她就只是微笑。

穿着细跟鞋、金色鱼尾裙的女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时,King正跟风早讲着场内人的小八卦。说到有趣的地方,他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冷着脸的人。

“像你这样的新人我见得多了。”她的目光落在风早身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以为扒着大牌,就能混得风生水起?”

风早没应声。

“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吗?问问陆青泽,早把你的八卦卖给杂志了。”

“陆青泽?”风早迟疑了一下,蓦地记起,是她参加歌唱比赛时的那个评委老师。她想不到他会那样卑鄙,如果不是他当时在分数上动手脚,自己也不会走得那样难。现在她终于熬出来,他却还要在她背后捅刀子。

“假装不认识吗?”

“不用理她。”King揽过风早的肩膀,把她带到大厅的另一侧,金色鱼尾裙却不依不饶:“King,你现在就这么不挑不拣吗?”

“说够了没有?”

两个人剑拔弩张,风早看得出,那女人是喜欢King的,不然也不会吃这样的醋。

“心疼了?”女人嘴角扬着,手里的酒杯晃了晃,一点不客气地都泼到了风早的脸上。

“你疯了吗?”

就在那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个人旋风般地挤到三个人中间,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两个酒杯的酒,全都泼在了鱼尾裙女人的脸上。辛辣的酒水令她眼前模糊了一下,发出一声恼火的尖叫。然后那个人把风早搂在怀里,脱下西装外套裹在她潮湿了的上衣上面。

是沈迦南。

他动作利落,在许多人还没回过神来时,已经带着风早离开大厅了。他原本跟纪念念一起来参加慈善酒会,酒会是纪家筹办的,他是受邀嘉宾之一。纪念念知道风早会来,也知道她会和King一起来,更知道King刚刚分手的大牌女朋友要来,她是专等着这场好戏上演,让沈迦南看到风早不堪的一幕,让他对她彻彻底底地死心。

可她料到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尾。

沈迦南带着风早离开会场时,外面正下着雨。

“钟叔去世了。”他对风早说,“就在去年,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墓?”

他们开了四十分钟的车去往城外的墓地,风早坐在沈迦南身侧,看着他沉默的脸。他二十岁了,有宽阔的肩和挺拔的脊背,她忽然想起他还只有十岁的时候,一脸不开心地站在她的病床前。

时光,是那样温柔而又残酷。

他们走上一级级台阶,穿过一块又一块墓碑,最后停在钟叔的墓碑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沈迦南才轻轻喊了声风早的名字。

“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我希望我的墓碑能同你的挨在一起。”他说完,侧过脸望着她,一双眼亮亮的,像暮色里的星子。

那是风早听过最动听的情话。那一刻,她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哪怕只能拥有短暂的时光,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09

风早二十四岁时,开了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的演唱会。特技时出了岔子,她整个人摔在舞台上,断了一条腿,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个月。狗仔拍到她跟主治医生暧昧的照片,娱乐报上刊登出那张照片的第二天,她就召开发布会,公开了同医生的恋情,并称两个人已经在考虑结婚了。

她出道那么久,还没那样认真地公布过什么消息。沈迦南是最后看到发布会现场视频的,身边所有人都知道那戈消息之后,他才知道。他开车去风早住的那家医院,在回廊里截住正在练习走路的她。

“为什么?”

“啊?”

“是真的喜欢那家伙吗?在你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但它偏偏发生了。”

“白风早!”沈迦南苍白着脸,感觉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风早像是了无心事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地震时我去找你,车子在路上被石头砸到,是不是你去救的我?”

“不是。”

“你有没有在病床边守过我?”

“没有。”

“那为什么我听到你叫我?”

“那是你在做梦。”

沈迦南猛地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风早一眼,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风早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握着扶杆的手才慢慢松弛下来,整个人滑坐到地上。窗外灌进来的风抚着她额前的碎发,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一个木偶般没有了心。

她不能说自己如何在他床边日夜相伴,不能说自己曾怎样对他动心过,不能说自己从没忘记过他十五岁时在她的唇上落下那一吻。

她统统不能说。

沈迦南的妈妈去找风早时,距离她的演唱会开场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请她放过沈迦南,眼里没有一点从前的盛气凌人,有的只是哀求。风早还记得,她第一次去找自己时,站在她的铁门外面,问她自己能不能进去坐坐,她直截了当地问风早知不知道沈迦南很迷恋她。

“他是为了你才回国的。”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着天生的傲气,“但是你知道,你们之间是没可能的。你们做朋友我不反对,但我希望你不要对他想太多。”

“我明白。”风早不是个没有自尊的人。

而这一次,沈迦南的妈妈几乎是在求她:“不管怎样,让沈迦南对你死心吧……如果你不想看我们家破人亡……”

沈迦南爸爸的企业出了大状况,能救他们的只有纪家。纪念念一直喜欢沈迦南,两家大人心里都是有数的。最好的安排是沈迦南跟纪念念订婚,纪家才会出手相救。

如果故事就在这里结束,虽然有遗憾,但总归还是好的。

但是没有。

沈迦南从医院离开的那天夜里,因为神思恍惚,车子撞到防护栏,当场毙命。

10

没有人知道风早去了哪儿,她不声不响地跟公司解了约,还为此支付了大笔的违约金,几乎是她那些年里收入的全部。

有人说在环球的游轮上曾遇到过她,她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一般,跨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

后来,风早在游轮上遇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常常一起在甲板上散步。风早忍不住告诉他,他令她想起了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小男孩鬼头鬼脑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喜欢。”这是风早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感情,却是对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小鬼,“但我一直假装不喜欢他。”

“你真是个傻瓜。”

“你说得对。”

“后来呢?你告诉他没有?”

“他去世了。”

“你要是想哭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靠。”小男孩很体贴地走到她面前,风早鼓着腮帮想露出一个微笑,泪水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直到那一刻,她才肯承认,她已经永远地失去她生命里的那个小男孩了。

那个不远万里奔赴去找她,对她说“我们结婚吧,结婚以后你就可以住到我家”的小男孩。

那个偷走她初吻,还告诉她看到第一颗流星接吻的恋人永远都不会分开的小男孩。

那个为她敢同全世界决裂,天真的期盼着有一天死后墓碑也能同她挨在一起的小男孩。

再也没有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7-24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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