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一
季然问我:“你有没有参加过同学会?”
同学会谁没参加过啊?每到春节,小学同学会、初中同学会、高中同学会,到处串场,人忙得跟走马灯似的。
他接着问我:“你有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同学会?”
也是有的,小时候被姑姑带着去参加她的同学会,并且在宴会上得知她大学时和陈叔的那段往事,后来去美国采访岑荔荔也全托赖于此。
他继续问我:“那你有没有参加过来宾都是耄耋老人的同学会?”
我不禁跳起来,他到底卖的什么关子啊!
周末,季然带着我踏上了去重庆某小城的火车。在火车上,他终于揭晓了谜底:“这个同学会我是代大爷爷去的。”
季然的大爷爷即是他爷爷的大哥,大爷爷于几个月前去世了。他是1930年生人,走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算是喜丧。他是个老军人,一生未婚,因此也没有子嗣,亲戚们的孙辈里属季然跟他最亲。
季然继续跟我解释:“我家祖籍河南,大爷爷和我爷爷不是同父所生。大爷爷的爸爸是军人,1938年在战场上牺牲了,汉口保育会那时候接收战争遗孤,大爷爷就跟人去了汉口,后来又跟着向西南迁,在保育会一直待到成人。他们保育会每五年会举办一次同学会,今年又到日子了,大爷爷生前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替他去一趟。”
我们坐的是绿皮车,晃晃悠悠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小城。下了火车季然拉着我就直奔会场。会场此时已经布置好了,满屋子坐着的都是鸡皮鹤发的老人,大多由年轻人陪着。会场墙上贴着保育会当年的校歌,转眼就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用稚嫩的声音唱校歌的幼童们如今都已老得不成样子,我唏嘘不已。
突然间,人群骚动起来:“景妈妈来了!和蒋先生一起来的!”
我好奇地朝门口张望,一男一女正坐着轮椅被推进来。他们的年龄明显比其他人要大,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年轻时绝对是一对俊男靓女。
季然悄声对我说:“这是当年保育院的女老师景明琛,男的叫蒋固北,是景老师的……未婚夫?呃,这么说似乎也不对,他们俩曾悔过婚。”
悔婚?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旧中国,这可是一件大事!
二
1938年初,蒋固北和景明琛在一场舞会上相识,当时他二十二岁,是富贾家庭的大公子。而她十七岁,是书香门第的小小姐。
那时候的舞会也是相亲会,太太们领着自己的女儿,一双眼睛盯牢满场的青年才俊,心里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盘算着对方的身价、前程,和自家女儿的匹配程度……景家有三个女儿,老大、老二都已出嫁,景太太拉着景明琛满场转,满心想为小女儿找个乘龙快婿。
景明琛满心不乐意,她是被母亲从红十字会强拉来的。她闲暇时会在红十字会做义工,今天刚从前线下来一批待疗养的伤兵,所有人都忙得很,她却被拉来参加什么上流社会劳什子的舞会!
她身上还带着股来苏水味儿呢!
景太太终于找到了目标,拉着景明琛走过去,亲昵地跟对方打招呼:“蒋太太,你也带着公子来啦。”
蒋太太的公子当然就是蒋固北了。蒋固北很高,肩膀宽宽的,穿着西装,景明琛矮他二十厘米,整个人落在他的阴影里。她仰头看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很有压迫感。
景明琛第一眼就不太喜欢蒋固北,少女时期的景明琛热爱读诗歌和新小说,也爱音乐,她理想中的男人是纤瘦文雅的,蒋固北不符合她的审美。
然而两家母亲已经对上眼,硬把两个人往一块推搡:“我们俩聊聊天,固北你带明琛去跳舞吧。”
两个年轻人被生硬地凑在一起,跳舞的时候浑如两个提线木偶。景明琛原本很擅长跳舞的,但因为和舞伴的距离感而显得扭捏局促。而蒋固北呢?景明琛一眼就看出来,他根本就不会跳舞!
真稀奇,在这个以舞会交际的年代,哪还有不会跳舞的公子哥儿呢。
两个人沉默而僵硬地跳着舞,景明琛低头谨慎地看着脚下,生怕被蒋固北踩到。一曲终了,她终于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逃之夭夭。
舞会结束后,景明琛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和这个人。却没有想到,两个月后的某天晚上,从红十字会回来,母亲把她叫进房里,满眼含笑地问:“囡囡,你还记得上次舞会那个蒋公子吧,嫁去蒋家做媳妇好不好?”
景明琛吓了一跳,她和蒋固北只见过一面,连他的样子都不太记得了,又怎么能跟他做夫妻呢?
母亲收起笑脸,严厉地说:“反对也没用,你爸爸已经和蒋先生说好了,再过两个月就让你们订婚。”
景明琛有些绝望,现在已经是1938年了,喊了多年的西化,婚姻却依旧要被包办。虽然她早有这个准备——景家这种名门望族,婚姻自然得多方考量,不可能只凭她的个人喜好,但这一天来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她默然不语地想着心事,母亲以为她想明白了,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蒋家的家世,“蒋家好啊,往上数也算是皇商,虽然不是书香门第,但蒋固北是蒋家独子,本人又极有能力。他才二十二岁,但已经能在父亲的公司里独当一面了,前途不可限量……”
哦,原来是个商人,景明琛木然地想。
因为有心事,连带着做事也心不在焉的,在给一个伤兵换药时景明琛不禁走了神,发了半天的愣,直到对方喊她:“景小姐。”
她回过神来,抱歉地朝对方笑笑。对方姓梁,是位年轻军官,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待完全利落后就要重回战场。
“这次再回战场就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好运啦。”他感叹,“整个连就剩下我一个了。”
景明琛安慰他:“别胡思乱想。”
小梁军官摇了摇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军人死在战场上没什么后悔的,只是我有件心事放不下。我有个儿子,跟着他妈待在河南老家。出来打仗好几年没回去啦,老婆和我的关系不好,也不肯写信给我,都不知道儿子如今长什么模样了。”
景明琛很好奇:“你和你老婆关系不好?”
怎么会呢,小梁军官眉目俊美,还带着一点文气,就像个儒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
小梁军官苦笑:“当初婚事是由父母包办的,婚前根本没见过面,结了婚以后两个人都别扭。早知就不该娶她,婚姻这回事啊,还得要两情相悦才好。”
景明琛心里一紧。
优秀如小梁军官,尚且受包办婚姻之苦,更何况是自己呢?眼前就是个火坑,自己真的要乖乖跳进去吗?
三
由不得她多想,各种事情都在三月接踵而来。月初,战时儿童保育会在汉口成立,战争难童们被收留起来,保育会承担教育之责,向社会公开招聘老师。景明琛一向热心这些事情,自然毫不犹豫去报了名。
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第二次见到蒋固北,竟然就是在保育学校。
在学校里,景明琛教的是音乐和舞蹈。蒋固北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钢琴前教孩子们唱歌,音符和旋律从指间流泻。她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钢琴声和孩子们清澈稚嫩的歌声。那天微风轻轻阳光暖暖,熏得她几乎要沉沉入睡。
一曲结束,门外突然传来掌声,景明琛睁开眼睛回头看,站在门外鼓掌的是陈主任。而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正是她的未婚夫蒋固北吗?她对他的身高记忆犹新。
陈主任给景明琛介绍:“这是我的朋友,蒋固北。”
咦,原来陈老师并不知道自己和蒋固北的事情,蒋固北微微一笑:“你好。”
他假装不认识自己,景明琛也就配合他演戏:“你好。”
他们互相伸出手来握了一下对方的手,蒋固北的手很干燥,有些粗粝。阳光下,景明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毫无疑问,他是英俊的,眉目深刻,眉毛浓黑,只可惜并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
陈主任先告辞:“我有点事要先离开,麻烦景小姐帮我带固北在学校转转。固北可是个大富豪,说不定还会捐点钱给学校呢,哈哈。”
因为景明琛并没有告诉同事们自己已经订婚的事情,显然,陈主任还当她是单身,有意撮合她和蒋固北。
景明琛的心里突然一动。
这说明,陈主任也并不知道蒋固北订婚的事情啊。他们是朋友,蒋固北却没有告诉他。莫非,他和自己一样,也对这段包办婚姻羞于启齿?
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在学校的草坪上走着,景明琛自顾自地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如果蒋固北也对这桩婚事不满,那自己是否可以考虑拉拢他悔婚?
突然,蒋固北开口了,他问:“景小姐在学校是教音乐和舞蹈吗?”
他的口气里流露出对音乐和舞蹈的一点轻慢的态度,景明琛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回答的口气也不由得有些生硬:“怎么?蒋先生看不起音乐和舞蹈?”
蒋固北淡淡一笑:“没什么,作为有意向的资助人,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学校的教学情况。毕竟国难当头经济紧张,每分钱都要花在该花的地方……我是想问,学校除了音乐和舞蹈,还有开设其他有用的课程吗?”
很显然,他认为音乐和舞蹈是无用的东西。这让景明琛彻底生气了,她生硬地回答:“蒋先生是做生意的,当然觉得音乐和舞蹈没什么用,若是要让蒋先生觉得有用,恐怕只能把学校的课本统统改成生意经。只可惜本校是为了教书育人,而不是培养一群唯利是图的小商人。”
蒋固北眉毛一挑:“哦?听上去景小姐似乎看不起商人?但如今政府实业救国的口号可是喊得很响哪。”
景明琛哑口无言,半晌后,她烦躁地挥了挥手:“蒋先生,既然我们俩这样讨厌彼此针锋相对,又为什么要订婚呢?”
蒋固北一愣,景明琛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话既开口,断无转圜的余地,她反而兴奋起来:“我是说真的,蒋先生,我喜欢的是风花雪月,你爱的是脚踏实地,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也不是彼此需要的人。大家都是新青年,为什么偏偏要受家庭的束缚呢?不如趁早收手。”
蒋固北淡定下来:“你要悔婚?”
景明琛懊恼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如果我有发言权就好了。”
她转过头看着蒋固北,神采奕奕:“可是你不一样啊。”
蒋固北无语:“你知不知道,女孩如果被退婚,影响会有多坏?你以后找婆家都会受到影响的。”
景明琛耸耸肩:“无所谓啊,反正我也并不想跟谁结婚,一辈子独身也挺好的。”
半晌后,蒋固北又问:“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景明琛点点头,蒋固北若有所思:“哦,我知道了。”
几天后,一个消息震惊了汉口——景家的三小姐竟然被蒋家大公子退婚了!
石破天惊,众人对此议论纷纷。景太太一边坐在景明琛床前破口大骂蒋固北整整两个小时,一边摩挲着景明琛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的景明琛:“囡囡别伤心,妈妈明天给你找个更好的女婿。”
母亲离开后,景明琛笑着擦了擦泪花,把枕头丢到一旁。
四
因为被悔婚这件事,景家父母觉得对景明琛愧疚不已,也就多了些迁就,甚至不再对她参与红十字会和保育会的事发表意见。景明琛的四月过得很快活。人间四月天啊,此刻的汉口还是太平的,花香草绿正少年。景明琛每天都在学校里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周末就去红十字会帮忙,日子过得充实而欢愉。
月底,小梁要军官重返战场,临走前景明琛送他,他仍念念不忘在河南老家的儿子:“真希望能见他一面啊,听说打到河南了,不知道我那苦命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小梁军官走后,景明琛去参加了一场舞会。不是独自赴会,而是带着保育院的孩子们一起。简单来讲,她是带着孩子们去跟名流们伸手讨钱的。
仗在打,政府没有太多的拨款给保育院,下层百姓自己犹在挨饿,保育院便只能向商贾名流们求助了。
这次舞会的东道主是景明琛的手帕旧交,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宋家千金。景明琛提出这个要求后,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舞会那天,景明琛和孩子们全体穿着圣洁的白衣,目的在于唤起嘉宾们的悲悯之心。她还为他们排练了小合唱《长城谣》。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上流舞会上,突然杀出一群五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子,穿着白衣,在钢琴的伴奏下合唱国仇家恨。孩子们的声音是那么稚嫩又那么清澈,在场的阔太太和娇小姐们纷纷被感动,摘下首饰塞进放在钢琴上的捐款箱里。
景明琛弹奏着钢琴,对每一位前来捐款的人说谢谢。
突然,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她抬起头,是蒋固北,这场舞会他竟然也在。只见他把一沓钱放进捐款箱里,看到景明琛抬眼看她,微微一笑,说:“弹得不错。”
景明琛突然想到了他那天的音乐无用论,忍不住跟他抬杠:“你看,音乐也不是完全没用的。”
她瞟了一眼捐款箱,满脸得意。蒋固北愣了愣,旋即“扑哧”一笑:“是是是,音乐是有用的,至少能让我这样的冤大头乖乖掏钱。”
听他这么一说,景明琛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没再辩驳。片刻后,她轻声说:“悔婚那件事,谢谢你啦。”
蒋固北挑挑眉:“不用谢。”
景明琛想了想,说:“委屈你了。”
蒋固北也笑了,笑得如沐春风。景明琛发现,他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他又说:“不委屈,只是我很好奇,我真的有那么差劲,能让你甘冒下半生名誉被损的危险拒绝?”
景明琛摇了摇头,安慰他:“你很好,只是我现在还不想当人家的少奶奶而已。”
蒋固北若有所思,半晌,他意味深长地冲景明琛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这次筹款很成功,保育院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北方又传来噩耗——徐州沦陷,日军沿陇海线向西。如此一来,郑州告急,连武汉也将受到威胁。而小梁军官终于还是步了同袍们的后尘,牺牲在了战场上。
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景明琛,他说,小梁军官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还在河南老家的儿子……”
想起小梁军官微笑的俊美脸庞,景明琛就心如刀绞。
她辗转反侧,梦里都是小梁军官怅然的脸,转眼又是血肉横飞的场面,惊得她翻身坐起,满头大汗。她决定去郑州,把小梁军官的儿子接到汉口来。
母亲又是骂又是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三十岁生你,算是九死一生,不是为了让你跑去为别人家的孩子九死一生的。你没见过日本人,不知道他们有多坏……”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亦对父母有所愧疚,可生在这个特殊的时代,心里自有一股气,催促着她去做一些注定不能两全的事。
五
没有想到的是,最终帮了她的人竟是蒋固北。
悔婚事件后,蒋家与景家的关系一度很僵,但很快,因为景明琛的大哥在蒋家商行谋事的关系,蒋固北成了大哥的朋友。
饭桌上又说起这件事,母亲的回答斩钉截铁:“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大哥突然开口:“其实要我说也不是不行,小妹这么犟,心里老挂着这件事,妈你现在不让她去,说不准哪天她自己就偷跑去了。郑州如今还没有沦陷,城里也是安全的,与其让小妹哪天耍性子不管不顾地偷溜出去,还不如趁现在安全尽早把事情给办了。正好我们商行的郑州分公司最近有点事情要我过去处理一下,我可以带上小妹。”
看他说得有理有据的,景家父母有点动摇了。
最终,景明琛还是跟着大哥坐上了去郑州的火车,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蒋固北也在车上。
景明琛惊讶了一下,后来转念一想,他是商行的少东家,去分公司处理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蒋固北对着她点了点头:“你好。”
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话,蒋固北看自己的《货币论》,景明琛读自己的新文学。包间里暖暖的,有两个男人在身旁,让景明琛觉得很安心,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大哥的外套,可大哥却不在包房里。蒋固北见她醒来,抬眼看她,没头没脑地问:“听你大哥说,你去郑州,是为了接一位年轻军官的孩子?”
景明琛点了点头:“是,我曾经在红十字会照顾过他,他不久前在战场上牺牲了,临死还挂念着老家的孩子。”
蒋固北顿了顿,问:“那位军官应该很英俊吧。”
景明琛想了想,老老实实承认:“是的,他很英俊。”
蒋固北“哦”了一声:“比我又如何呢?”
景明琛仔细看他的脸,蒋固北是英俊的,但他的英俊与小梁军官不同,小梁军官是有些女相的秀美的鹅蛋脸,眉眼温和十分亲切,而蒋固北的眉目棱角分明,带着些冷冽。
见她不吭声,蒋固北又说:“这次你去郑州,事情闹得挺大的,我听有人在背地里说,你是为了那位军官。”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景明琛有些恼怒,却还是抑制住火气,一字一句地说:“对,我是为了那位军官。一个军人离开家乡,在前线为保卫全中国的孩子而流血打仗,可他的孩子却生活在快要沦陷的故乡,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孩子了。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对我说,真想看看孩子现在长什么模样。他还对我说,不知道这次上战场还有没有好运气,他明知自己可能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去了。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为他的孩子奔走一趟吗?”
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大哥走了进来,蒋固北和景明琛都没再说话。
到了郑州,景明琛按照地址去了小梁军官的家。
她先是见到了小梁军官的儿子,过了很久梁夫人才从房里出来。她瘦得伶仃,穿的衣服看得出来很旧,但浆洗得很干净,一脸的傲气,还化了点淡妆。
哦,原来她刚才是在里面化妆,景明琛懵懵懂懂地想。
梁夫人看她的眼神很刻薄,听了她的来意后,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她把孩子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梁亭月是个王八蛋,害我一生,现在他人死了还要带走我的儿子,我不同意。”
景明琛上前一步劝说她:“嫂子……”
她没有想到梁夫人竟一把朝她的脸抓过来。她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两步,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她回头一看,是满面寒霜的蒋固北。
蒋固北一手攥住景明琛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沉声对梁夫人说:“梁夫人,我未婚妻是汉口保育院的老师,为挽救军人遗孤九死一生地跑到北方来,她不是想夺走您的孩子,请您不要对她怀有敌意。”
梁夫人愣了愣,旋即落下泪来。蒋固北叹了口气,拍拍景明琛的肩膀:“你先出去,我跟她讲一下。”
景明琛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了出去。
她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绕了好多圈,偶尔透过窗子的缝隙看向屋子里。不知道蒋固北跟梁夫人说了些什么,梁夫人突然扑到他的怀里开始大哭。景明琛心想,其实蒋固北是个很招女人喜欢的男人吧,如果不是生不逢时,或许她也会喜欢他……嗨,想什么呢,人家又不待见自己,景明琛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门开了,梁夫人牵着儿子的手走出来。她定定地望着景明琛,半晌落下泪来,把孩子的手塞到景明琛手里,转身就走:“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然后她就关上了门。
在回汉口的火车上,景明琛忍不住问蒋固北:“你跟她说了什么,她竟然答应了?”
蒋固北问:“你知道她为什么对你那么大的敌意吗?”
景明琛懵懂地摇头,蒋固北轻声一笑,满脸无奈:“你啊,该说你什么好呢,人家是把你当情敌了。”
难怪!难怪蒋固北开口就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难怪梁夫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
蒋固北又继续说下去:“梁夫人和先生是媒妁之言,梁夫人很爱梁先生,但总觉得梁先生对自己无意,她觉得梁先生去打仗也是为了躲避自己。这个想法像根刺扎在她的心上好多年,结果他死后,一个漂亮姑娘自称故人来跟她要孩子,你让人家怎么想?”
原来如此,景明琛还是十分好奇:“你到底是怎么跟她说的?”
蒋固北幽幽地叹了口气:“我问她,你对他的爱,难道有因为没有得到回应而减少或变得不再高贵吗?”
什么意思?景明琛一头雾水。
六
小梁军官的儿子叫梁从文——也就是季然的大爷爷了。
梁从文来汉口那年六岁,他很快就适应了保育院的生活。他和景明琛最亲,跟其他孩子一起叫他景妈妈。对于接他回汉口、给他好吃的巧克力的蒋叔叔他也印象深刻,总是眨着大眼睛问景明琛:“蒋叔叔呢?”
景明琛能怎么回答他呢?说蒋叔叔不是学校的人?她只好说:“蒋叔叔太忙啦,一有空他就会来看你的。”
蒋叔叔确实很忙,从郑州回来后,他又去了荆门。
保育院也很忙,眼看仗就要打到武汉来,保育院做出了向南迁移的决定,预计在大后方多地开设分部。景家打算到四川去投奔母亲家,景明琛与父母多次交涉,终于得到允许,景家先迁,景明琛跟随保育院带着孩子们一起迁移。
从汉口去四川,先要坐轮船到宜昌,景明琛带着孩子们上了船,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宜昌。
景明琛晕船,在船上吐得厉害,下船时她感觉自己就像从垃圾桶里拎出来的一片菜叶子。嫌弃地嗅了嗅自己的手臂后,景明琛心想,这真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了。
然后她抬起头,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蒋固北。
蒋固北也看到了她,她大窘,扯了扯皱缩如菜叶的衣角,准备好一个微笑,刚想跟他打招呼,谁料他却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景明琛失望地放下刚抬起的手臂,果然他还是讨厌自己的。
谁知吃饭的时候她又看到了蒋固北,蒋固北是和陈主任一起出现的。
对啊,他们俩是朋友啊,景明琛模模糊糊地想。
他们在宜昌停留了几天稍作休整,同时在等船来。谁知中途船出了点问题,来不了了。陈主任急得焦头烂额,蒋固北突然开口:“我倒是有一艘船,只是是货运船,如果你们不嫌弃,倒可以借给你们。”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上了船,景明琛又吐得天昏地暗的,小从文乖巧地待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蒋固北跟他们同船,他来看了景明琛一眼,不由分说地搀起她:“船舱里的味道太重,去甲板上试试吧。”
景明琛浑身无力,任由他搀扶着上了甲板。
到了甲板上,倚在蒋固北的肩上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果然好多了。景明琛有气无力地对蒋固北说:“谢谢你。”
蒋固北微笑:“不用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免得再被人说成只知道发国难财的奸商。”
景明琛羞窘得瞬间耳根红透。
船行几日,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时大家都已疲累不堪,小从文还发起了烧。为防空袭,分会的选址很偏,一行人只能步行十几公里去学校。蒋固北笑笑:“都用船把你们送来了,那就索性送佛送到西,护送你们到学校吧。”
舟车劳顿,半空还时不时会狂轰滥炸,走路,躲炸弹,成年人都精疲力竭,更何况是几岁、十几岁的孩子?有的孩子已经打起了瞌睡,梦游般地边走边摔,景明琛着急地喊:“小朋友们互相牵着手,不要走丢了。”
蒋固北皱眉:“这样不行。”
他在行李里翻了翻,翻出一捆草绳,挨个绑住孩子。景明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却轻描淡写:“没什么,商人嘛,比较狡诈。”
说着话,他又把绳子往景明琛的腰上系,景明琛忙躲闪:“干什么?”
蒋固北“扑哧”一笑:“你看你,困得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捆上你,怕你走丢啊。”
景明琛的心猛地一跳。
四川湿热,又是连日舟车劳顿,蒋固北不顾仪表,只穿了件衬衫,还被汗浸湿了一半,挽起袖子,手里牵着一根麻绳,平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景明琛却觉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时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动人。
蒋固北就这样牵着一溜儿人一路步行到达深山里的分校,接应的人吓了一大跳:“嚯,赶鸭子呢这是。”
待看清楚了景明琛腰间的绳子后,接应人又是一笑:“原来不是赶鸭子,是接新娘子呢,就差一朵大红花了。”
七
到达四川安顿好她们以后,蒋固北功成身退,去了重庆。
很快就到了中秋,无论这个世界多么不太平,中秋总还是要过的。景明琛和同事们一起,按照当地的土法子给孩子们包月饼,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开路到河边,吃着土月饼,赏着天上和水里的两轮圆月。
景明琛拿着半个月饼独自坐在河边发呆,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没和家人在一起过中秋。如果没有战争,今天的自己会在哪里?或许已经嫁给蒋固北了?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景明琛回过头,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蒋固北?
蒋固北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怎么不去和孩子们一起玩?”
景明琛舌头打结,半晌才问:“你怎么来了?”
蒋固北微笑着看她:“老陈不甘心,又想敲我一笔呢。这不,邀请我来这儿过中秋嘛。”
他看了看景明琛手里的月饼,直接从她手里拿过去:“正好,我还没吃月饼呢。”
景明琛有点紧张,她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还是头一回做东西。她想抢回来,蒋固北却已经送进了口里。他眉头微皱,半晌才评价说:“这种月饼,给我吃就好了,还是不要荼毒孩子们了。”
过完中秋,留下一笔钱后,蒋固北就匆匆回了重庆。
之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学校一次,学生们都叫他蒋叔叔。
战争一天天持续下去,大后方的生活也过得日益艰难,师生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简朴。后来他们自己开地种菜,景明琛收起了过去的华服穿上土布衫,衣香鬓影的汉口生活似乎已经像上个世纪那么遥远。
蒋固北每次过来看到她都会皱眉:“怎么每次见你总感觉你比上次更丑了?”
就这么,一天一天熬到战争结束,再熬到保育院解散。从1938年到1946年,景明琛在四川小城当老师,没有结婚。而蒋固北在重庆做他的实业家,也没有结婚。
1946年末,他们都回到了汉口。
1949年,有认识的朋友打算去香港或是美国,景明琛没有走,蒋固北也没有走。
他们依旧都是单身。
八
时间又过去几十年,我和季然在同学会上看到蒋固北和景明琛时,他们俩依旧是单身。
正主不急旁观者急,唱完了校歌,在饭桌上,终于有当年的学生按捺不住了,直接发问:“蒋叔叔,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娶我们景妈妈啊,我们等了半个世纪,等得都快入土啦。”
蒋固北的脸皱缩如核桃,但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度。他瞥了一眼景明琛:“想娶,七十多年前就想娶啦,可你们景妈妈不同意啊。”
学生们又起哄她,景明琛嗔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你讨厌我?宜昌那次,你在码头上待得好好的,见到我转身就走了。”
蒋固北笑了:“难怪你这么多年一直和我抻着呢,原来还有这桩公案啊。你知不知道,在你们之前,保育院有一条船被炸沉了,我听了这个消息心悬了好几天,生怕船上有你。在宜昌码头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时候不转身走,难道要留下来被你耻笑啊?”
原来如此。
如果当时看到了眼泪,何至于错过这么多年啊。
蒋固北叹息一声:“没有让你感受到我对你的爱,是我的错,还好,还来得及补救。”
这是保育会解散的第七十个年头,同学们都老去了,来参加同学会的人也越来越少,学生代表伤感地发言:“下一次同学会恐怕是办不起来啦,就让同学会在今年画上一个句号吧。在这个时候,我们希望景妈妈可以和蒋叔叔在一起,圆了你们,也圆了我们这半个多世纪的梦吧。”
蒋固北转过头看着景明琛,半晌,景明琛朝他伸出了手。
同学会的最后,学生们簇拥着蒋固北和景明琛拍了一张大合照。墙上挂着半个多世纪前的大合照,在这半个多世纪里,有一大半的人已经死去,余下的也多是疾病缠身。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人世间,难得一个欢喜大团圆。然而,有这样一个小团圆,也已是十分幸运。
更新时间: 2020-06-29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