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正如雨果所说：爱的第一个征兆，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在男孩身上却是胆怯。
1
沈樱绿不喜欢周缇。
周缇的到来总是那么不合时宜，总是会打破无锡周家老宅的安详静谧。
暮春五月樱桃季，他来了，隔着樱桃树叶重重的绿影，一双穿牛仔裤的长腿跨过花八角门，跨进花园里来。他走到青石铺就的小路尽头，推开朱漆半旧的隔扇门，朱门慢悠悠地晃荡着重又合上，轻得像一声叹息。
片刻静寂后，朱漆门内传出争吵声，老爷子的声音无比威严：“我的生日在后天，你为什么今天来？”
“就这么见不得人？”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老爷子虽是说一不二的泰斗封君，但平日里声音一向如秋打芭蕉的细雨，只有周缇的出现才会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沈樱绿真讨厌周缇。
面对老爷子的愤怒，周缇却悄然无声。
朱漆门又是一晃，那双穿牛仔裤的长腿迈出来，朝着樱桃树的方向走过来。沈樱绿忍不住攀着树枝，更把自己往深处藏一藏。
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周缇，是周缃。
轮椅的轮子碾过青石板，停在周缇面前。周缃的声音比老爷子更温和，像被阳光晒着的春水。他柔声细语地对周缇说：“后天是爷爷的七十大寿，所有的亲朋好友、爷爷的学生，就连美术界的后辈都会来，你真的不肯来吗？人一生只有一次七十大寿。”
周缇懒洋洋地笑道：“那么多人，缺我一个不缺，我不来，大家反而自在，可以毫无负担地说我的坏话。”
一阵难堪的尴尬过后，周缃的声音依旧平和：“你开心就好。”
周缃转身推开隔扇门走进屋子里，周缇继续朝着樱花树走来。他的脚步好快，沈樱绿来不及躲，猝不及防地与他隔着樱花树的重重绿叶打了半个照面。
这个传说中周家的反叛逆子，有一双亮如寒水底黑曜石的眼睛，带着一点戏谑的笑意。他问沈樱绿：“你就是周缃收养的女孩，老爷子最新收进门的入室弟子？”
沈樱绿蹙眉。这个人真没教养，竟然对着外人直接喊自己哥哥的名字！
她礼貌而矜持地点点头。
一九八二年，沈樱绿十六岁，周缇看着她，这个被樱花树掩映的女孩有一张饱满如新桃的面孔，唇色如樱，眼睛形状美好如荷花瓣，眼神清澈，像夏天雨后荷花瓣上滚动的水珠。她扎高马尾，有如墨的长发和毛茸茸的云鬓，穿小方领衬衫，套米色薄毛衣、A字形灰白格子裙，脚穿黑色圆头皮鞋，怀里抱着一个小竹箬，里面散落着几颗樱桃。
乌发红唇，杏眼桃腮，少女生动，樱桃新鲜。
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她，只好说“乖”和“静”。
她有和周宅最合拍的气质，仿佛就是为周宅而生，是这花园里的花精。
周缇微微一笑，指了指樱桃树上满树的樱桃果，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树上的樱桃味道是酸的，并不好吃。”
2
沈樱绿是周缃“收养”的女孩。
这话对也不对，确实是因为周缃的好意，她才得以还生，住到这周家大宅里来，成为所有学画的人都梦寐以求的美术界泰斗周老爷子的入室弟子。
但在法律上，她和周缃毫无关系，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周缃毫无收养沈樱绿的资格。
但于她而言，周缃亦兄亦父。
沈樱绿和周缃相识于泰国，那一年周缃十八岁，沈樱绿十四岁。
那是一次最寻常不过的旅行，周缃独自一人，沈樱绿却是和父母一起。他们同乘一艘游船，天意捉弄，游船突然倾覆，所有游客齐齐坠海。沈樱绿的父母死于这场船难，而沈樱绿最终为周缃所救，捡回了一条性命。
周缃是沈樱绿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沈樱绿的债主。
为救沈樱绿，周缃受了伤，伤在腿上，从此以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但最致命的还不是腿伤，而是手伤。
周缃的右手腕骨因船难而粉碎，从此以后，他再也拿不起画笔了。
可他是一个画家呀，他出身美术世家，爷爷周老爷子是国画界的泰斗，他继承了爷爷的天赋。就在这次船难前，他刚刚参加了一个青年美术大赛，交出的作品惊艳业界，被誉为周老爷子的接班人，未来新国画的希望。
他的名字叫周缃，缃即是浅黄色，他生来就是要成为画家的。
他的人生为救沈樱绿而猝然转了弯。
然而这个温柔平和的少年却没有因此而怪罪沈樱绿，在得知沈樱绿也学画后，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还微笑着安慰她：“没关系啊，以后你把我的份也一起画了好不好？”
他赐沈樱绿重生，送她后半生远大前程，沈樱绿感激他如感激天神。
更何况，他得奖的那幅作品沈樱绿曾经看过。她好喜欢那幅画，把那幅画的摹本挂在自己的床头，每天许愿自己未来也能画出这样的画。
沈樱绿爱周缃，爱周老爷子，因此她讨厌周缇，从她还没有见过周缇的时候就讨厌他。
周缇是周家的叛徒。
他叫缇，缇是橘红色，名字里可见老爷子的寄予，然而他却辜负了老爷子。他不肯画国画，刚刚成年就离开了家，去外面流浪。他和一群所谓的“先锋青年”混在一起，用喷漆在街头涂鸦，用易拉罐和废弃灯管搞那些所谓的装置艺术。
美术界人人都知道，周家出了一个逆子。他们在背后讽刺周缇，惋惜周缃，同时又可怜周老爷子后继无人。
他们甚至在私下里议论，为什么碎掉腕骨的是周缃，如果是周缇该有多好？反正他也不爱画画，如此一来，周老爷子仍旧有衣钵可传，对周家来说最圆满不过了。
一九八二年的周缇，如果用两个词来形容，也只好说是——臭名昭著，众矢之的。
老爷子七十岁大寿那天，周缇果然没有来。
沈樱绿站在樱桃树的树影里，听两个客人谈论周缇：“真是作孽，老爷子儿子儿媳死得早，一手把两个孙子带大。除了画画，他心里就只有两个孙子，结果现在一个断了手，一个不肯学。周缇这个小畜生，我要是老爷子，就直接把他赶出家门。”
沈樱绿摘下一颗樱桃，用掌心搓一搓，然后放进嘴里。
嗯，真的好酸，周缇没有骗她。
3
再见周缇时，沈樱绿已经十八岁。
虽然成了周老爷子的入室弟子，但她的人生轨迹和普通女孩毫无二致。她照旧读书，升高中、升大学，十八岁这年，她考去北京的美院，成了一名美院新生。
周家在南方，沈樱绿的家也在南方，北方是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沈樱绿真喜欢北方，尤其是北方的秋天，碧云天高远，黄花地缱绻。北方秋天的阳光，金灿灿地热烈着，明快干爽，积极向上。她最喜欢在秋天的下午，坐在写生教室外走廊的尽头处，背对着阳光读闲书。
重遇周缇的这一天，她读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那是一九八六年，那是马尔克斯自一九八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来写的第一本书，尚未在中国发行。沈樱绿看的是从老师那里借来的英文版。
周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时，她正看到，少女时代的那次长途旅行里，乖乖女费尔明娜背着父亲和十几个表姐妹躲在同一间房里偷偷抽烟。
为了不让香烟的火光暴露自己，费尔明娜学会了把香烟有火的一头放在嘴里反着吸烟。沈樱绿看得又惊奇又迷惑，完全被马尔克斯优美的文笔俘获进书中的世界里。
所以当周缇那句“小樱桃”骤然响起，吓得她肩膀忍不住一缩。
她慌乱地扭过头去，那眼睛里天生自带戏谑笑意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穿着古怪的复古背带裤，白衬衫扣子解开两颗，袖子挽到手肘，双手大大咧咧地插在裤兜里，岔开双腿站着。四年不见，他仿佛又长高了许多，带着一点来自异性的野性的攻击力。
哦，他和周缃只差一岁。算起来，他今年二十一岁，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沈樱绿慌乱地起身。
周缇眼尖地看到她手里的书：“哟，《霍乱时期的爱情》，这在国内可稀罕得很。你读完了没有？愿意借给我几天吗？”
沈樱绿还没有看完，但她不好直接拒绝：“这不是我的书，是聂老师的。”
周缇笑了：“好巧，你们聂老师是我的朋友呢。”
沈樱绿有些惊诧。聂老师，她的素描课老师，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在当今国内画坛也算得上是一流人物。他是周老爷子的仰慕者，画痴一个，为人严肃端方。周缇竟然是他的朋友？
似看出她的质疑，周缇笑着指了指她的身后：“不信你自己问老聂。”
周缇果然是聂老师的朋友，尽管他们一个是学院派画家，一个是所谓的“先锋艺术家”；一个性格严肃，一个为人浪荡。但世事就是这样奇妙，他们是朋友。
为着聂老师的关系，周缇开始频繁出现在学校里。素描课，教室里坐了满屋子学生，只有他一个外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笑眯眯地看其他人画画。
这天他们画的是人体，周缇就坐在沈樱绿背后。沈樱绿握着铅笔的手里全是汗，滑得简直要拿不住笔。
有大胆的女同学向聂老师抗议：“老师，每天都画同一个人，腻都腻死了，我们想换一个模特。”
换模特？聂老师挑眉，哦，想换谁？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坐在后面的周缇。
除了沈樱绿。
二十一岁的周缇，高大英俊，眉眼锋利，浑身散发着阳光的香气，像一个漂亮的柠檬果，新鲜、耀眼，富于生机。
周缇站起身来，假装认真地问：“那你们是要裸模呢，还是要穿衣服的？”
刚才那个女生大胆喊：“当然是裸模！”
周缇粲然一笑，一本正经地说：“抱歉，我是个很传统的人，裸体只给女朋友看。”
几个女学生起哄：“我们愿意当你的女朋友！”
午后的慵懒和沉闷一扫而空，教室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沈樱绿紧攥着铅笔，一直没有抬头。
周缇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她想，在周家大宅外，他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和待遇。
4
虽然是所谓的“先锋艺术家”，但毕竟是世家出身，沈樱绿很快发现，周缇对国画也有他自己的见解。
学校举办绘画比赛，沈樱绿参了赛。这次比赛很刁钻，是一次命题作文，沈樱绿抽到的题目是“大唐”，她咬着小白云的笔头蹙眉发愁。大唐啊，一个看似简单其实非常难的题目，因为大唐气象无所不包，也因此分外缥缈难以捉摸。
用什么才可以表现大唐？李太白？杨贵妃？唐明皇？还是郭子仪、安禄山？
一只漂亮的手越过她的肩膀伸过来，拿走她手里的字条：“大唐？嗯，一个不容易出错却也不怎么容易出彩的题目，我猜抽到的大部分人都会画杨贵妃。你呢，打算画什么？”
心思被他戳中，沈樱绿有些脸红。
周缇沉吟片刻：“我建议你画虢国夫人。”
沈樱绿惊讶：“为什么？”
周缇笑了笑：“虢国夫人在某些方面和杨贵妃很像，她是杨贵妃的姊妹，一样的美丽华贵，也一样的奢侈铺张，最后也死于安史之乱。同时，她也和唐明皇之间有一点暧昧关系。她是杨贵妃的一个影子，也是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曲动人的长恨歌上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她的身后有大唐的富丽，也有大唐的糜烂。你画虢国夫人，就是画杨妃而不画杨妃，比起直接画杨贵妃，自然会讨巧许多。”
沈樱绿没有说话。她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只知道斗鸡走马，没想到他竟然也略知一点历史。
虢国夫人是个好题材，但等到画画出来，沈樱绿依旧不满意。她望着自己的画，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缺乏某种气韵。她鼓起勇气，卷了画去找周缇。
周缇在北京有一个工作室，在城郊通州。沈樱绿把画装在画筒里，抱在怀里，辗转坐几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通州找周缇。一路上秋阳明媚地照在她的手上、脸上，没有座位只好站着。司机师傅技术差，一辆车开得东倒西歪，沈樱绿的五脏六腑也跟着动荡得厉害。
终于到达周缇的工作室门前时，她的手心里满是汗。
周缇正在午睡。他的工作室很美，有一个小花园，他躺在花园里樱桃树下摇晃的藤椅上，双腿搁在脚踏上，脸上盖着一本书，是那本聂老师借给沈樱绿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打从周缇强行从沈樱绿这儿借走后，他还一直没有还给老聂。
秋蝉在发出生命之末的鸣叫，洋灰地板上搁着一台小录音机，正在小声地放歌，那歌听得沈樱绿一愣。
她以为，周缇这样的人，喜欢听的必然会是爵士乐，甚至是更激烈一点的摇滚乐，然而并不是。
那是一首江南小调《无锡景》，柔丽的吴音娓娓道来无锡好：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汽油船呀，梅园末靠拉到太湖边呀，满园那个梅树末，真呀真奇观……
第一个好景致呀，要算鼋头渚，顶顶惬意夏天去避暑呀，山路末曲折多幽雅呀，水围那个山来末，山呀山连水。
周缇睡得浅，听到脚步声，他伸手拿掉扣在脸上的书，睁开眼睛。他睁眼的一刹那，如星光破云，雪晴初霁。
沈樱绿忍不住移开眼睛。
看了沈樱绿送来的画，周缇几乎不假思索：“太淡了，这样的笔触只适合画南宋。大唐气象就是要浓丽，浓丽到近乎腐败，像水果熟到极致，熟到要烂掉的那个临界点，那种病态嚣张的浓烈。”
他指导沈樱绿：“你用的红色，是在模仿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但游春图画的是天宝十一年的出游，大厦倾倒前的郊游，华贵中带着一点活泼清丽。可你画的是乘紫骢马入宫的虢国夫人，这样的虢国夫人肯定是华贵而嚣张的，因此红色要重，不妨俗艳，脸上也可以贴几个花子。”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这些建议如流水般从他的嘴里倾泻出来，自然得就好像阳光晒化了山顶的积雪。阳光从窗子里斜探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把他的浓眉一根根照得清晰分明，仿佛鎏金。
发现沈樱绿在盯着自己看，他摸了一下脸，笑了：“你看着我干什么？好像你喜欢我似的。”
沈樱绿垂下眼睑：“没什么，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不肯继承老爷子的衣钵学画。”
周缇笑了：“你别被我的这些理论给唬住了，光说不练假把式，我只不过是从小耳濡目染罢了。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天快黑了，沈樱绿还要回学校，周缇送她去公交车站台。
出门时，沈樱绿看见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定在画框前看了半天，然后问周缇：“这是谁的画？”
周缇回答她：“是一个姓宋的画家，他住在圆明园那边。”
圆明园。
哦，沈樱绿知道了，在那个年代，北京圆明园一代聚集了很多流浪艺术家。他们之中很多不是科班出身，也不是北京人，而是抱着一腔对艺术的热爱在北京流浪创作。
沈樱绿的很多同学和老师都瞧不起这些人，提起来都说是“那些野狐禅”。
没想到泥沙俱下的世界里也有这样的珍珠，沈樱绿看得爱不释手。周缇摘下画框送给她：“今天太晚了，等哪天有空，我带你去圆明园找他。”
5
那应当算是周缇和沈樱绿的第一次约会。
提前约定了时间、地点，只有他们两个人，按照约会的宽泛定义来说，应当算是约会了。
他们约好一个星期后的周六的下午两点在美院门口见面，沈樱绿踩着点走出宿舍楼。她一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周缇。
这一天的周缇穿了牛仔裤和白衬衫，不再像个桀骜不驯的先锋艺术家，反倒可以冒充一下大四即将毕业的男学生。
沈樱绿握了握汗湿的手心，慢吞吞地朝他走过去。
去往圆明园的公交车上仍旧没有座位，两个人都站着，手拉着吊环，在公交车的晃晃荡荡里交谈。
周缇说：“没想到你是真心喜欢画画，我还以为你是为报周缃的恩。”
对于他大哥，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沈樱绿认真地说：“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在拜你爷爷为师前，我已经学了好几年的画。在和你哥哥认识前我就崇拜他了，他成名的那幅《秦桑》曾让我神魂颠倒。”
说完这句话，她沉默了。《秦桑》是周缃的成名作，也是他唯一的作品。就在《秦桑》获奖后，就在无数人翘首以待周缃的新作品时，周缃在泰国，为救她，彻底失去了拿画笔的能力。
周缇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沈樱绿想象中的圆明园，庄严、衰败，满是衰草斜阳，承载着一个民族五千年的哀伤和一个帝国轰然垮塌的背影。然而出现在她眼前的圆明园艺术家村，却充满了尴尬的气息。
没错，是尴尬。
死亡令人叹息，而贫穷使人尴尬。聚集在这里的艺术家们和流浪汉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大家都不修边幅，衣衫廉价破烂，住在破烂的土坯房和砖房里，垒几块砖就算灶台，黄土墙被烟熏得黧黑。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满溢着被生活和梦想沉重压垮的神情。
这是和无锡周家老宅截然不同的世界。
即使是在进入周家老宅前，沈樱绿也是出自小康之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更难以把这种景象和艺术相关联，一时间被震慑的说不出话来。
周缇对这样的场景却十分熟稔，他带着沈樱绿往深处走，边走边打听：“宋柯住在哪儿？”
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直到问过七八个人后，才有一个人冷笑着回答他：“不要找啦，宋柯死了，就在前天，上吊死了。”
多年以后，当一位从圆明园画家村走出去的知名画家在写回忆录时提及宋柯，他说宋柯是当时他们那批人里唯一的天才，只可惜天才宋柯没能挨住黎明到来前的黑暗。在连续被数家画廊拒绝后，弹尽粮绝无以为生，连画布都已经赊不出来的天才宋柯，在租住的民房里，把自己最后的一幅油画画作撕成了布条，结成一根上吊的绳子，悬梁自尽。
在这个世界上啊，有那么多人倾慕着艺术之神，愿意去亲吻艺术之神的脚跟。
而命运却只肯眷顾那极少数极少数的人。
6
沈樱绿就是那幸运的极少数人之一。
她十四岁因缘际会拜在周老门下，得到周缃的关爱，就读于正规美院。她也有天赋，在周缇指导下的那幅《虢国夫人入宫图》得到了校内比赛的一等奖，学校推荐她参加一场更具影响力的青年画家比赛，她亦拔得头筹。到毕业的那一年，沈樱绿这个名字在国内画坛已经有了小小一点名气。
人们都说，沈樱绿是未来的画坛之星。
人们也说，沈樱绿是周缃的女朋友。周缃呀，就是那个原本有可能成为画坛执牛耳者却最终被命运捉弄放弃画画的周缃。
志同道合、郎才女貌，大家都这样夸。
但沈樱绿听了只觉得焦躁。且不说周缃从未对她说过逾越兄妹关系的话，她……她也并不愿意周缃对她说这样的话。对她来说，周缃可以是兄长、父亲、恩人，但唯独不愿他是自己的情人。
她喜欢的人，是一个被家人不容，还被画坛唾弃的……浪子。而那个浪子却站在樱桃树下，咧嘴对她一笑。他伸出手来，轻柔地把她散落在鬓边的发丝掖回耳根后面去。凉凉的修长手指，手指关节轻轻滑过她的眉眼：“你看你呀，桃子一样的脸，花瓣一样的眼，樱桃一样的嘴巴，露珠一样的眼神。”
他轻轻抚过她的鬓角：“这种头发在古诗里叫云鬓，乌云一样墨黑蓬松，当窗理云鬓，轩窗好梳妆。”
“你呀，一看就是个好女孩，以后也会长成一个好女人。你说你喜欢我是吗？喜欢上一个浪子。嗯，哪个年轻女孩会不喜欢浪子呢？浪子代表着不安定、新鲜、刺激，一切和年轻荷尔蒙相关的东西。”
“可女人都是会成熟的，好女人尤其如此。等到她们成熟以后，就会开始向往平静和寻常，然后所有浪子之前吸引她们的优点一瞬间全变成了缺点。她们会失望地对浪子说，你为什么不能为我停下脚步呢？是不是你不够爱我？然后她们就会和浪子陷入循环的争吵中。最后，大家一拍两散，女人怀着青春喂了狗的愤慨转身离去，找到一个好男人，嫁给一个好男人，一个在她们年轻时认为无趣的好男人，和他们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然后浪子则继续浪迹天涯，没有一个好女人会陪浪子白头偕老。太多浪子上过这种好女人的当了。而我呢？我从开始做浪子的那一天起，就发誓永远不上这个当。”
他拒绝了她，在北京，他的工作室花园里的樱桃树下。
沈樱绿抬头仰望他，蓦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无锡周家老宅里初见。那时也是这样，在樱桃树下。
那时，周缇对她说：“这树上的樱桃味道是酸的，并不好吃。”
他早就说过，也早就提醒过，树上的樱桃不过是徒有其表，谁也不能从中得到甘美的滋味。
7
沈樱绿离开了北京，回到无锡。
在北京待了四年，归来的她变得沉默寡言，终日坐在樱桃树下，就着罅隙间漏下的阳光，靠在藤椅上看书。她总是看《霍乱时期的爱情》。
周缃远远地望着她，心中充满了担忧。
最初，沈樱绿十四岁来到周家老宅时，因为父母的离去而郁郁寡欢，过了大半年时间脸上才终于出现笑容。现在呢？现在她又是在北京遭遇了什么，让她的脸上重又出现十四岁那年的静默哀伤？
他叫沈樱绿的名字：“樱绿。”
他转动轮椅来到樱桃树下，坐在轮椅上的他太矮了，沈樱绿不得不俯视他。这让她怀念曾经在樱桃树下的另一个人，那个人那么高，带着一股阳光炙热的入侵气息，让她从十六岁开始就因为他的到来而焦躁。焦躁的背后是对他背弃家庭做浪子的厌恶，也是不知何故的一次次念念不忘。
旋即她又唾弃自己。
周缃本来也可以这样高的，要不是为了救自己。
她努力摆出一张明媚的笑脸看着周缃：“缃哥，什么事？”
她的强颜欢笑令人心碎，周缃还没来得及开口，小路尽头的半旧朱门就被推开了。老爷子站在门口，表情阴晴不定。他叫周缃：“周缃，进来一下。”
那天晚上，老爷子在饭桌上向沈樱绿摊了牌：他希望沈樱绿能和周缃订婚。
“我年岁已高，时日不多，未必能看见周家的下一代。但我希望，至少在我活着时可以看到缃儿结婚。”
“你和缃儿之间彼此知根知底，又志同道合，圈子里的人一向默认你们是一对。我看你们从未站出来反驳过，相信你们对彼此肯定也有好感。”
不，不，沈樱绿想。
天哪，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十四岁那年一脚踏进周家老宅，她便被这老宅的幽静恬美震慑了，觉得这里就是世外桃源，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可现在她才发现，这里是牢笼，是凝固了的世界。老爷子理所当然地认为青梅竹马必然霞帔婚纱；认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女徒儿就应该嫁给自己的孙子；认为沈樱绿的命是周缃给的，所以哪怕是为了报恩也该回馈周缃后半生。
她想叫、想喊、想大声说不、想跑出去，去找周缇，和周缇一起满世界地去撒野。
可她最终只是垂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看缃哥，我都好”。
二十二岁那年，沈樱绿如画坛所有人预测的那样，和她的小师兄以及救命恩人周缃订婚了。
订婚的帖子如雪花一般发到全国各地去，也发到了周缇的手上。
周缇再次回到周家老宅。
即将成为周缃未婚妻和周缇大嫂的沈樱绿依旧坐在樱桃树下，她在看那本从十八岁看到二十二岁，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周缇走过去：“恭喜你。”
看她云鬓香腮，眼神沉静如水，穿白衬衫和黑裙子，扎高马尾，一看就是个好女人。
好女人和好男人，天生该是一对。
不远处的工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订婚典礼做布置，长条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水果，香蕉、橘子、葡萄、苹果、梨，样样都庸常，可庸常意味着妥帖，不会出错。
香蕉、橘子、葡萄、苹果、梨的滋味也很好，没有必要冒险去尝那不确定的樱桃，就让樱桃挂在树梢。
沈樱绿问周缇：“你待到什么时候？”
周缇不会参加订婚的正日子，他来恭贺一声，即刻就要走。他要出航了，和渔民去到东海上，寻找新的艺术灵感。
沈樱绿点点头：“你多保重。”
从此以后，我有我的方寸之地，你有你的海阔天空，我在周家老宅里腐朽，你在五湖四海上永生。
8
那场订婚典礼，最终以女主角的落跑而仓皇告终。
订婚典礼前的夜晚，周缃在老宅大门前和沈樱绿作别。两个人一个坐在门槛的轮椅上，一个站在门槛外，周缃仰头看沈樱绿：“你想好了吗？如果你走，这会成为画坛的一个大丑闻，我和爷爷不会为难你，却也难保证其他人会用有色眼光看你，你未来的艺术之路或许会因此变得艰辛曲折。这些，你都想好了吗？”
沈樱绿点点头，转身奔赴漆黑的夜色和未知的前程。
她坐上夜班火车，直奔一座海边小城。她知道，明夜，周缇会在那里抛岸上船，她要去找他，她一定要找到他。
沈樱绿在甲板上找到周缇。
周缇正在帮渔民捆扎东西，他穿着亚麻布的裤子和宽松的白衬衫。白衬衫被海风鼓起，他整个人仿佛一只乘风欲飞的鸽子。
沈樱绿走向他，叫他的名字：“周缇。”
周缇回过头来，看到是她，仿佛很惊讶，仿佛又正中意料。半晌，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你来做什么？你应该在订婚宴上。”
沈樱绿步步逼近：“你那些好女人和浪子的废话我已经听够了，这些天我反复地想这些话，终于让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些都是废话。只有一句有用的话，那就是，你到底爱不爱我？如果你说不，我转头就走。”
她摊开手，手心里是一颗鲜红的樱桃。周家老宅那棵樱桃树上，被周缇说很酸的樱桃。
周缇看着她，海风里的小姑娘，依旧是云鬓香腮高马尾，貌似乖巧得一塌糊涂。但他终于知道她不是，她正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少女费尔明娜——
当一个女人下决心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
周缇上前一步，拈起樱桃咬了一半，把另一半送到她的嘴边。
在原本应该和周缃订婚的时间点，沈樱绿和周缇来到传说中的桃花岛上。
他们在岛上度过了整整三天。岛上萧条近乎荒芜，没有什么娱乐节目，他们整日挨在一起，就着篝火看海说话。
周缇问了沈樱绿那些周缃也曾经问过她的问题：“离开岛后，回到岸上，迎接我们的就会是大丑闻。你会被同行唾弃，变成和我一流的叛徒，他们或许会对付你，你以后在艺术之路上或许会步履艰难，你不怕吗？”
沈樱绿问他：“你不肯和我在一起，不是为那套浪子的鬼话，是怕我的前途被影响对不对？”
对的，就是这样。
曾经，周缇试探着问过她，我以为你是为报老爷子和周缃的恩才学画，然而沈樱绿笃定地告诉他，不是的，她从小就爱学画。
沈樱绿不知道，听到这个答案的周缇那时有多么悱恻黯然。
她爱画画，原本有康庄大道可以走，他不能让她为了对自己的爱而走上艺术的岔路，变成宋柯那一流怀才不遇的人物。
所以疏远她，所以伤害她，所以编出那一套浪子的鬼话……
正如雨果所说：爱的第一个征兆，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在男孩身上却是胆怯。
火光中，周缇抓住沈樱绿的手，在她的手指骨节上轻轻一啄，叹息般地说：“从今往后，风雨同舟，艰辛共济吧。”
9
做好了成为丑闻男女主角被万人唾弃的准备，三天后上得岸来，迎接他们的却截然相反。
有丑闻，但丑闻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周缃。
就在订婚典礼的第二天，周缃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声明，那篇声明是从八年前的那幅得奖作品《秦桑》开始讲起的。
《秦桑》，周缃的成名作，也是唯一的作品。可这幅作品却并不是周缃的作品。那幅《秦桑》的作者另有其人，就是周缃的弟弟，那个传说中的家族叛逆，死活不肯继承老爷子衣钵学画，反而要去搞花里胡哨毫无意义的先锋艺术的，浪子周缇。
事情的线索要追溯到更为久远的童年时代。身为家族长子，周缃从小以周家人的身份为傲。他继承了家族的传统，爱画，可是越长大他越发现，他至多只能做一个鉴赏家。
他没有天赋，他是艺术之神不肯亲吻的那一类人。而他的弟弟周缇却不同，周缇越来越显露出非同一般的艺术才华，老爷子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赏和欣慰。他如藏珠宝般把周缇隐在周家老宅里，不肯让他的习作流出去见人，他要让周缇一举成名，震惊画坛。
本来可以成功的，如果不是那幅《秦桑》被周缃出于妒忌偷了出去，又拿去偷偷参加了比赛……
该成名的，原本是周缇。
事情发生以后，老爷子大发雷霆。但雷霆之怒云歇雨住后，他却嘱周缃和周缇，这件事情不许说出去，就当《秦桑》是周缃的作品，日后再找个机会，让周缃宣布因不可抗力封笔。
周家是画坛世家，丢不起这样兄弟阋墙的脸。
只是谁也没想到，周缇竟然这样烈性。他听从了老爷子的话，没有揭发周缃，但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肯作画。不久以后，他离开了家，去搞那些所谓的先锋艺术，在口口相传里变成了那个拒绝继承家族传统的浪子叛徒。
画坛误解了周缇整整八年。
如今，周缃在报纸上公开了这个秘密。在文末，他说：我欠他一个道歉，正如你们欠他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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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周缇和沈樱绿一起赴法国留学。他们在法国结婚，定居于枫丹白露附近。
好女人和浪子最终没有分道扬镳，他们联手开创了新国画流派，生了两三个孩子，幸福美满，人人艳羡。
而周缃呢？周缃继续生活在周家大宅里，偶尔他会活动一下因为装粉碎性骨折整整八年而变得僵硬的手腕骨，画一幅不出彩的画。更多时候，他坐在樱桃树下睡觉。樱桃树下的梦总是很甜美，让他梦见很多故人故事。
故事里，有沈樱绿，有周缇。
往事如梦，尽付于樱桃树叶的哗啦作响中。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