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台菩提下

发布时间: 2020-01-28 20:01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莲台菩提下

文/沈鱼藻

为办结婚手续,五月里,我和季然来到他的老家。

他的老家在河南某县,县城附近的山上有一尊石刻大佛。佛高三十六米,取三十六手观音之数,塑造于民国年间。且不说灵验与否,单单一座几十米高的大佛立在那里,便是个宝相庄严。

高中时我就听他说起过这尊佛像,可谓仰慕已久。刚从民政局出来,我就拖着他去山上看佛像。

到达佛像脚下的时候正是春雨迷蒙,游人们都打着伞。唯有一个老头子,坐在轮椅上望着佛像,任凭绵绵春雨落在脸上,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仰头望佛像,隔着茫茫水汽,更觉得慈悲而威慑。我眼力好,一眼就看到了每瓣莲花座上都刻着字,仿佛是些人名。常常有名仕贵贾的信徒们捐香火塑佛像刻名在莲座上求神佛庇佑,这并不稀奇。我拽着季然的袖子,让他跟我一一讲解这些几十年前的名人。季然是个家乡通,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却在数到一个秀丽的名字时卡了壳。

那个名字是,颜蓁蓁。

显然是个女孩的名字,季然挠头:“我们老家出的名女人有限,从没听说过还有一号颜蓁蓁的。”

突然间,有轮椅的声音响起,那个奇怪的蓬头淋雨的老头子摇着轮椅靠近了。

季然看了他一眼,讶然地喊出他的名字:“秦老!”

我瞬间知道了眼前这个老头子的身份。

季然跟我讲过,他的老家虽然地方小,但出过不少人物。有一位蜚声海内外的语言学家秦念先秦老,就是他的老乡。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秦念先秦老了。秦念先是民国生人,按照年龄推算,他见证了这座大佛的诞生,他或许会知道这位颜蓁蓁是谁。

听了我的询问,他抬起头,望着那刻有“颜蓁蓁”三个字的莲瓣,表情里是缱绻的柔情和缠绵的悔恨:“是,我知道她是谁,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知道她是谁了。”

秦念先十五六岁时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胡同贫儿。

他的父亲是石匠,和油漆工、拉洋车的、捏糖人的一样,是个手艺人。所以秦念先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是就和油漆工、车夫们的孩子一起做玩伴。

蝉鸣阵阵的午后,几个脏猴儿一样的孩子跪在巷子里,挖个土坑玩弹子。隔壁绍兴会馆茶房的女儿打麻油回来,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拖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少年们的话题就聊到了女人。

油漆工的儿子小四儿说,还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好,手脚麻利,打油不沾瓶口;车夫的儿子小六子反驳说,还是杂耍王的女儿好,单脚顶碗能站一炷香时间。

争执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就请秦念先当裁判。秦念先在县学里读书,比他们要多些见识。

秦念先回答说:“我觉得还是颜家大小姐好。”

小四儿和小六子愣了一下,进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颜家大小姐,他们都见过的。颜家是做生意的,住在隔壁街,半条街都是他们的。颜小姐豆蔻年华,有一张俏丽的鹅蛋脸,黑长直的头发上别着个小发卡。她在教会学校读书,每天早晨都能看见她在奶妈的护送下从大门里走出来乘汽车去学校。她通常都穿校服,黑色连身裙,长白袜绷住纤瘦的小腿,脚踩搭扣黑皮鞋。

每周五晚上她会和母亲去看戏,只有母女两人,不坐汽车,坐黄包车。她不再穿校服,有时候是旗袍,有时候是洋装,由母亲半搂在怀里,穿过一条条人声鼎沸的街道,散戏了再由车夫送回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皮肤白皙透亮,像个矜贵的洋娃娃,合该被罩在玻璃瓶子底下。

小六子揶揄他:“念先想吃天鹅肉啊,你们可配不上。大小姐配大公子,钮将军家的大公子才配她呢。”

钮将军是这县城里头一等贵族,前清世袭罔替的镇国将军。大清虽亡,但钮将军依旧是名流。钮大公子叫祥瑞,常见他出入颜府,是个漂亮的少年。

小四儿的口吻更酸:“颜家大小姐有什么好的,无非是个漂亮。以后还不是要嫁人,两三年就人老珠黄,还是麻油西施好,至少会干活。”

秦念先一怔:“人老珠黄?”

小六子越发得意:“可不是,烩面张的女儿好看吧,前年嫁的人,你看看现在已经是什么模样?听说她老是挨男人打呢。”

小六子的话像根刺扎在他的心上,那样矜贵的颜蓁蓁,以后也会沦落进人间烟火里受尽苦楚吗?不,他只愿她永远高高在上,富贵平宁。

所以去给父亲送饭的时候,看着那已刻成的大佛,秦念先在心里暗暗许愿,祝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秦念先的父亲是雕刻大佛的众多工匠之一,如今佛已刻成,只欠将捐献者们的名字刻在莲瓣上。佛高三十六米,莲座离地也有十几米,秦念先站在地下看父亲匍匐在莲瓣上雕刻,心一直提到嗓子眼。

送了几天的饭,雕刻的字渐渐现出形来,颜,蓁,蓁。

颜蓁蓁,是他在内心祝祷的颜大小姐。他的父亲挚爱她,出了大笔钱将她的名字镌刻于莲瓣之上,让佛祖保佑她。秦念先心里觉得欢喜,退后两步,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再次在心里默默念,佛祖保佑,祝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一声短促的尖利的惨叫声将他从祝祷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中来,少年秦念先睁开眼,入目是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秦念先的父亲出殡那天,正赶上大佛开光。

传说开光大典由几位当世高僧大德共同主持,佛脚下放万盆金菊铺千米黄绢。从山脚到佛脚,百米佛旗迎风招展,遍山乔木黄布裹身,梵音袅袅鼓乐交鸣,信众云集焚香顶礼。这是盛事盛景,全县人期待已久,一大早就扒拉完早饭上山,唯恐落后于人。

秦家的丧礼冷冷清清,街上已是空巷。大家都去了山上拜佛,没有人赏一眼给这个为刻佛而丧命的穷工匠。

秦念先作为孝子捧着盆走在出殡队伍的前方,他脚步迟滞,双眼木然。队伍经过颜家所在的那条街时,他突然听到少年人清脆的嗓音:“蓁蓁,快一点,要不然就赶不上开光啦。”

是钮祥瑞,他拉着颜蓁蓁的手腕从颜家大门里冲出来,汽车早已等在门口。

秦念先看了一眼颜蓁蓁,今天的她可真好看。嫩鹅黄的连身裙,翠绿的发带。她赶着要去看开光大典,可她知不知道眼前这副黑漆漆的薄棺里躺着的人,正是为她而死的,是为将她的名字雕刻在佛像莲瓣上失足坠落而死的。

她并不知道吧,她只是畏惧。秦念先看见她往后缩了缩,拉住钮祥瑞的衣角,将他也往后扯了扯。

一直到送葬队伍走出这条街,秦念先才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车子拖着烟尘驶向山上大佛的方向,而他将走去另一个方向的薄葬岗。

小四儿讥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念先想吃天鹅肉啊,你们可配不上。

是啊,他们配不上,原本就配不上,现在隔着父亲滚烫的血河,更配不上。

办完了丧事就要考虑活人的事情,秦家的生计完全由父亲支撑。父亲用做工匠的钱赚柴米油盐,也咬牙挤出给秦念先上学的钱,现在父亲已死,生计犹有问题,何况是上学?秦念先退了学,石匠的活儿他学不会,唯有做最不需要手艺的黄包车夫。小六子的父亲带他入了行。

秦念先这一生,总计当了三个月的车夫。他总是把车停在颜蓁蓁家那条街上等活儿,他总说,那条街上尽是有钱人,实际上他知道,只是因为那条街上有颜蓁蓁。他蹲在那里等活儿,也等颜蓁蓁早晨出去晚上回来。他又忐忑又自我唾弃,颜蓁蓁是一朵云端的花,他的父亲是间接因为那朵云端的花而死的,而他挣扎在烂泥坑里,却克制不住地想着那朵花。

他十分唾弃自己。

当车夫的第二个月,颜蓁蓁上了他的车。

那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他写的是《滕王阁序》,离开学校前他学的最后一篇课文。他写一句就用脚擦掉一句,当他写到那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时,眼眶一酸便掉下泪来。他用手背去擦眼泪,恶狠狠地对自己说:秦念先,有点出息,不要哭!

就在这时,少女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请问,现在可以走吗?”

他慌乱地回过头,那俏丽的少女正微微歪着头看他。精致的鹅蛋脸和那一向只能远远望着的眉和眼突然出现在面前,秦念先慌得手和脚都是汗,差点抓不牢手杆。

颜蓁蓁是去戏院看戏的,她母亲先走一步,她如今要赶上去。

一路上没有什么话,秦念先头也不回地拉着车跑,只听到身后人清浅的呼吸和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他想要跑慢一点,但戏院很快就到了。颜蓁蓁下了车付了车费,礼貌地跟他道别。

走出两步路,她又回头问:“你刚才在地上写的,是《滕王阁序》吗?”

秦念先慌乱地点点头,颜蓁蓁浅浅一笑,嘴角有梨涡:“你写得真好,宗悫的悫我老是写不对。”

看着她走进戏院,秦念先整个人如脱力一般瘫倒在车上,然后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与颜蓁蓁的交集也就只限于此了。他是个车夫,而她是个大小姐,他们是一条路的两头,如果运气好呢,兴许他还能再遇到她叫他的车……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还能再交好运。

当了三个月的车夫后,过去读书的学校的老校长突然到他家里来,说自己几个月前去了一趟外地,回来后才发现学生家里出事辍学了。秦念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万不能因为这种事情而耽误前程,学校愿意免除他的学费,让他半工半读。

就这样,秦念先回到了学校。他成绩优异,几年后考进了燕京大学,再后来又得到了去德国留学的机会。

世事恍如一场大梦。

在德国,秦念先就读于哥廷根大学修语言学。来自中国的人们有一个小小的团体,这里面的人,既有如秦念先一般的贫苦出身,也有世家公子……与秦念先关系最好的,是他的老师邹先生。邹先生与他是同乡,十几年前来到德国游学。他有一子一女,邹公子是他的好朋友,而邹小姐与颜蓁蓁年龄相仿,看着她,秦念先总是会想起颜蓁蓁来。

不,他们一点也不像。颜蓁蓁是温柔的、安静的,而邹小姐热情火辣。她会当着众人的面,在秦念先的送别宴上给他一个响亮的吻:“念先,我会回国去找你的!”

邹先生不语,只是含着烟斗笑。他对这个踏实又有天赋的年轻人很满意,很乐意让他做自己的女婿。

在这个圈子里,人人都认为秦念先和邹小姐会是一对。

可没人知道,有一个名字始终在秦念先的胸腔里跳动,颜蓁蓁,颜蓁蓁。

距离他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八年,如今他已经二十有四,而她也已经二十一岁了吧。或许她早已结婚生子,早已人老珠黄……

回来的路上,秦念先为颜蓁蓁设想了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到,她成了一个尼姑。

颜府早已改换门庭,变为周府。秦念先从坊间打听到颜家这些年的变故,几年前颜先生破了产,颜夫人病逝,颜先生心如死灰,带着女儿遁入空门。去年颜先生已经圆寂,现在,颜蓁蓁还在伴着青灯古佛。

而她的小竹马钮公子,也差不多是同时家道中落,如今人在哪里都不知。

他在尼姑庵里找到她时,她正在井边打水。八年过去,她长高了,褪去了少女的丰腴,变得单薄消瘦,一头青丝也早已落了地。她背对着他,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她身上仿佛有一种奇异的磁场,让他一靠近就觉得心律不齐。

她穿着旧海青,袖子挽起,正费力地拉一个水桶上来。她的腕子那么细,秦念先看着那麻绳勒在她的手臂上,就像自己的心在反复被磋磨,他看得泪凝于睫。十五岁时,他曾许愿,佛祖啊,愿颜大小姐这一生永远富贵,永远矜贵。

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拽住绳子,帮她把水桶给拉了上来。

她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张俏丽的脸。尽管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尽管因为营养不良而泛着青,她的人也依旧如少年时那样礼貌。她向他道谢,问:“请问,您是?”

她不认得他了。

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她,而她与他只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她是大小姐,他是孝子;第二次,他是车夫,她依旧是大小姐。

她不可能记得他。

秦念先哽了一下,他说:“我是香客。”

他来这座尼姑庵当了一个月的香客,看得出来,在这座尼姑庵里,她备受排挤。打水、挑水的粗重活都是她在做,还常常没有饭吃。

一个月后,他带走了颜蓁蓁。哦不,她现在已经不叫颜蓁蓁了,她的法号是璞月。

尼姑璞月就这样还了俗。

带他走的秦念先,现在是年轻的语言学家和半个作家,回国前就收到了国立河南大学的聘书,他带着颜蓁蓁去了开封。

还俗后的尼姑璞月改回原名蓁蓁,但没有姓氏。出家时她已经把原本的姓氏舍去了,而现在……现在姓秦似乎也并不合适。

说不上她和秦念先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带她走的时候没说明白,她也没问明白。如果说她是妻,没有这样不过明路的妻;如果说她是妾,他对她从来都是以礼待之。

兴许我是个丫鬟,颜蓁蓁想。于是秦念先去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擦地板、洗衣裳、做饭。晚上秦念先回来了,她便端出饭菜来。秦念先一把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她的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了皱,他皱起眉头:“我带你回家,不是为了让你干粗活的。”

颜蓁蓁有些手足无措,秦念先也愣住了,半晌才说:“你就养养花、看看书,或者去听听戏。”

隔天,他回来的时候捧着一盆花。娇贵的十八学士,颜蓁蓁把十八学士照料得很好。

怎么可能不好呢?颜家还在的时候,家里最多的就是茶花。每年到花期的时候,一盆盆的茶花往颜府里送,香气能弥漫到隔壁街的秦家。这里原不产茶花的,一整个县的人认识茶花,全赖颜家。

不去学校的周末,秦念先就窝在沙发上看书、看报,颜蓁蓁站在窗边给十八学士浇水。还俗后,她剃掉的青丝以假发代之,黑直的一把缎子长发,因为微微弯着腰而垂落。为避免挡住视线,鬓角卡了一个小发卡。秦念先从报纸后面看她,看得神魂颠倒。换珠衫仍是富贵模样,颜大小姐还是那么美,和他当年在街角窥视时别无二致。

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颜蓁蓁回过头,秦念先忙将自己藏回报纸后。

然后他就看到了报纸上的日期,9月26日。

9月26……是他父亲的祭日。

他那贫苦了一生,为把“颜蓁蓁”三个字刻到佛座上而失足跌落丧命的父亲。

秦念先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离开了家。

他回了老家,在大佛下站了很久。一直站到深夜,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裳。

回到开封是三天以后,他把一张戏园子的月票递给颜蓁蓁:“春明大戏院的月票,听说戏院新近有京城的班子来,每天都有好戏,好戏连台。”

时至今日,他仍像少年时那样愿她罩在玻璃罩子里富足矜贵。他愿意把她放在自己家里,但他怕见到她,她会让他联想起自己的父亲,进而唾弃自己对父亲死亡的背叛。

颜蓁蓁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又去了哪里。她只是接过戏票,从此以后每天都去戏院消磨时光。她真的很痴迷于看戏,每天都在他离家前出门,在他归家后回来。

整整一个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秦念先竟然没有和颜蓁蓁见过一面。

有一天下班后,鬼使神差地,秦念先路过了春明大戏院。今天唱的是《拾玉镯》和《法门寺》,曲终人将散,秦念先在戏院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到颜蓁蓁随着人潮涌出。他踌躇着是否要上前,颜蓁蓁却径自走向了等在一旁的黄包车。车夫拉起车,熟练地朝着秦家的方向跑,想来这些日子颜蓁蓁都是包的他的车。

秦念先静静地在戏院外站了一会儿,等到天黑透了,才磨磨蹭蹭回了家。

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不清不楚地一起待了一年多。

开封的文化圈子里,陆陆续续有关于秦念先金屋藏娇的碎语闲言流传。一个男人把一个漂亮姑娘藏在家里,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不免有人讽刺秦念先忘恩负义。没有邹先生哪儿来他秦念先的今天,谁不知道他能来河南大学任教也是托赖邹先生的保举?

秦念先对这些充耳不闻,至于颜蓁蓁……她每天只听她的戏,对外界的流言一无所知。秦念先也从不带人回家,也从不带她出席自己的社交场合。

直到半年后,邹先生带着儿子归国,秦念先这套装聋卖哑的把戏才终于玩到了头。

他事先没有通知秦念先自己回来的具体日期。某个周末,秦念先没有去沙龙,颜蓁蓁也没有去戏院,他们照旧一个坐着看报一个站着浇花。门突然被敲响,颜蓁蓁去开门,眼前站着一个精神奕奕却满面乌云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带着审视和厌恶。颜蓁蓁很自觉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邹先生和秦念先在书房里谈话,五年师徒,邹先生单刀直入:“那个女孩是谁?”

她是谁?秦念先张了张嘴,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邹先生又继续说下去:“镜如正和同学游历北欧,一个月后便会回国,应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提到女儿,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有三妻四妾,但我这个女儿是在国外长大的,满脑子一夫一妻,她可接受不了这个。”

临走前,他说:“来之前我和伯仓先生见了一面,伯仓先生很看重你,有提拔你当副教授的打算。念先哪,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要行得正。”

似是警告又似是威胁,他走后,秦念先独自在书房里待了很久。

直到天黑以后,颜蓁蓁推开书房门,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轻轻地搁在书桌上。然后她什么都没说,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在这个家里,颜蓁蓁更像是花瓶里的一枝花,或者是墙上的一幅挂画,静静的,只用来远观欣赏。她非妻非妾非奴非仆,她于他,什么都不是。

而在外人看来,她就像是他捡回家的一只消遣无聊的猫。现在,他们要求他赶走这只猫。

绝不!

秦念先想起那年许的愿,那时他是一介贫儿,犹祝祷她富贵一生,今时今日他已薄有名气,难道竟连少年时代的梦都守护不能?那他的飞黄腾达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在内心打定了主意。

邹先生回国后三天,开封的文化圈子举办宴会为他接风洗尘。秦念先也在受邀之列,他带着颜蓁蓁去逛了百货公司,为她置办了全套的行头,让她看上去像个刚刚走出校园不久的有文化的女学生。

然后他带着她去了宴会,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娶她。

对于颜蓁蓁的出现,全场哗然,继而眼神微妙。邹先生一脸铁青,却并没有说什么。秦念先心不在焉地与朋友们敷衍着,在心里盘算着要在哪个当口公布这个消息。

最终,他还是没能公布这个消息。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邹公子带着朋友来了。他的朋友是个漂亮轻佻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到颜蓁蓁的瞬间一脸惊讶:“哟,这不是水月庵的小尼姑璞月吗?什么时候来的开封?别说,你有头发的样子可比没头发要好看多了。璞慧和璞静呢,有没有和你一起来?璞静可还欠我一杯酒呢,上次酒还没喝完就被我爹拉回去了……”

他滔滔不绝,全场哗然。

秦念先金屋里的小娇客竟然是水月庵还俗的尼姑,这件事瞬间传遍了整个开封的文化界。

人人都把这件事情当笑话讲,秦念先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隔着一架子书听到两个老师在嘲笑自己:“你说秦老师是不知道她出身水月庵呢还是不知道水月庵是个什么地方?”

另外一个轻笑:“兴许他都知道,只不过我们过去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罢了。”

学生们也都听说了这件事,课堂上一片喧哗吵闹。秦念先拍桌子喝止,有大胆的同学站起来,涎着脸:“老师,我们不想听您讲国文,听说您更懂佛学,不如跟我们讲讲佛?”

教务主任把他找去,拿烟斗敲打着桌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念先,你这样,不好……”

秦念先暂停了教职,他没有告诉颜蓁蓁,每天还是按上班的点出门,大多数时间他都带一两本书待在咖啡馆里,等天黑了才回家。颜蓁蓁并不怀疑,事实上他们的关系一如往日,就连那天从宴会回来后,颜蓁蓁也并未开口给他任何解释。

她似乎是默认了那些对她和水月庵的桃色指控。

邹公子在咖啡馆里找到他,劝他:“念先,你这是何苦呢,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毁了自己前途?你真觉得值?”

秦念先淡淡一笑:“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也没有底地忐忑不安。只羡鸳鸯不羡仙,他和颜蓁蓁,真的是鸳鸯吗?他从少年时代就一心倾慕着的这个姑娘,心里真的对他哪怕有一丁点的爱意吗?她从未有任何表现,她就像个洋人做出来的布娃娃,精巧可爱,放在那儿供人观瞻。任由你怎样对她,她也不反抗,不拒绝……却也没有任何情绪。

如果她也爱他,他可以为她抛下一切。

可如果她并不爱他呢?

中秋节是秦念先的生日,他在咖啡馆磨蹭到天黑才回家。在咖啡馆时他和一所中学的教务主任谈了谈,河南大学那边的复教遥遥无期,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复教了,他得有新的打算。

走到家门口,他就闻到了一股葱花和猪油的香气。推开门,颜蓁蓁正把碗端出来放在桌上。她系着围裙,头发扎起,白色热汽后的她温柔恬静。见到秦念先,她微微一笑:“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擀了一碗寿面,手艺不太好,你别嫌弃。”

秦念先的心微一抽搐,他拿起筷子,蓦地就想到了李白的诗。

愿同尘与灰,为这一碗寿面,我愿意与你同尘同灰。

颜蓁蓁看着他吃完了这碗面,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颜蓁蓁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黄包车夫打扮的人。秦念先站起身来,笑着说:“是来接你去看戏的吧,我陪你去,今天都有些什么戏?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戏园子外面的海报上写了《鸿鸾禧》……”

颜蓁蓁打断了他的话:“秦先生,我不是去看戏的,他也不是来接我去看戏的。”

那黄包车夫抬起头来,喊了一声“秦先生”。秦念先看到他的脸,觉得有些熟悉。他仔细回想,这张脸和记忆中的一张脸渐渐吻合。

是他,是钮祥瑞!

颜蓁蓁和钮祥瑞走后,秦念先生了一场大病。

他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之际,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天的场景。

他认出了钮祥瑞,却假装不认识的模样。这还是当年那个漂亮的公子哥儿吗?世袭罔替镇国将军的儿子,世袭罔替……名誉可以一代代地传下去,但当时他们家领受大清朝赐予的这份荣誉时,有想过大清朝也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

颜蓁蓁走到钮祥瑞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两个人随即给秦念先跪下。颜蓁蓁给秦念先磕了两个头:“秦先生,这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他姓钮,现在是个黄包车夫。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求您成全我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夫妻俩永生难忘。”

秦念先张了张嘴,想笑却笑不出声来。愿同尘与灰,去他的愿同尘与灰。他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可到头来,她愿意与之同尘同灰的,却是别人!

十年前,当他是个贫儿,钮祥瑞是将军儿子,颜蓁蓁是富商千金。人们都说,他和颜蓁蓁不配。

十年后,当他飞黄腾达,颜蓁蓁成了身世不洁净的尼姑,钮祥瑞成了卖苦力的黄包车夫。人们还是说,他和颜蓁蓁不配。

是啊,不配,他们始终不在同一个位置。与颜蓁蓁永远相配,同富同贵、同尘同灰的,是钮祥瑞。

颜蓁蓁和钮祥瑞走了,她一次头也没有回。

邹小姐如期回国,她到开封的时候,秦念先的路已经走到了尾声。

三个月后,邹小姐和秦念先结了婚,在河南大学的教职也得到了恢复。次年,秦念先升了副教授。又一年,邹小姐生了孩子,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

等到双胞胎长到会走路的时候,一家四口每天黄昏时分会在校园里散步,遇到的每一个学生或老师都要夸一句孩子真可爱,秦教授伉俪真恩爱。

仿佛大家谁也不曾经历过那场水月庵小尼姑的闹剧,再没人记得颜蓁蓁。

秦念先知道,颜蓁蓁和钮祥瑞开了一家烩面馆。那面馆,如果他从家去学校的时候绕远路就能经过。秦念先每星期都会绕一次远路。远远地,他看见颜蓁蓁系着围裙在店里忙活着,那洋娃娃一般的大小姐如今得靠双手来养活自己。好多年前,他有玩伴说,颜大小姐有什么好的?还不如麻油西施,至少会干活。现在她也会干活了,成了烩面馆的老板娘,距离他当年为她祝祷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万幸的是,她的男人不会打她,秦念先这样安慰自己。

有几个月时间没见她的人,再出现的时候,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坐在店门前晒太阳。

秦念先给了旁边的杂耍班子一点钱,让他们去烩面馆拣贵的点一桌子,就这样委婉地、无人知晓地给颜蓁蓁的孩子随了份子。

秦念先最后一次见到颜蓁蓁,是在1953年。

他要去外地出两个月的差,出差的前一天,他特地绕远路去远远地看她一眼。她好像感受到有人在偷窥自己,朝他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秦念先忙闪身躲了起来。

颜蓁蓁朝着秦念先的方向愣怔地望了很久。

两个月后,秦念先回到开封,第一时间就绕远路去看她。

烩面馆里没有了颜蓁蓁,只有钮祥瑞在静静地擦拭着店门外的桌子。他擦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开口:“秦教授,出来吧,我看到您了。”

秦念先尴尬地走出来,钮祥瑞没有抬头:“我们在这儿开烩面馆开了十年,您就偷偷看了十年。如今您不用看啦,蓁蓁一个月前走了。”

秦念先蒙了一下:“去哪儿了?”

钮祥瑞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嘲讽:“天上。”

颜蓁蓁走了,因为一场病。钮祥瑞又开始擦那张桌子,他攥着抹布的手青筋暴露:“她走的时候嘴里还在喊着你的名字,这句话我告诉您也没什么,颜蓁蓁,她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秦念先下意识地反驳:“她不是……”

钮祥瑞嗤笑一声:“那时候你被整个开封文化圈子挤对,她不离开你,难道要看着你十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当年她托关系让你回学校,为的可不是让你跟她一起在社会底层沉沦。”

秦念先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

钮祥瑞扔掉抹布坐下,给秦念先讲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那得从几十年前说起,千金大小姐有一天独自坐黄包车去戏园子,她看见一个小黄包车夫蹲在地上用树枝写《滕王阁序》,边写边落泪。她觉得真奇怪,这么复杂的篇章一个小车夫是怎么学会的?后来她和自己的玩伴谈起这件事,对这县城的一切了如指掌的玩伴告诉她,那小车夫是个石匠的儿子,石匠前阵子出事死了,所以小车夫只好辍学养家。大小姐觉得小车夫真可怜,于是她让父亲帮忙,找到了小车夫原先就读的学校的校长……

他这一生的转机,原是由她馈赠的。他以为是自己挽救了她,却不知道,早在很多年前,她就挽救了他。

我和季然陪秦念先去找了这座大佛的管理部门负责人。

秦念先这次来,是为了一件事。他想在自己死后,将自己的名字篆刻在有颜蓁蓁名字的那瓣莲台上。

大限将至,命不久矣,他愿意将毕生积蓄捐献,只求自己的名字能与她的名字在佛座莲台上肩并肩。

就像在开封还在一起的那两年,有一天晚上,他从学校回来,她从戏园子回来,他忘了带钥匙,她也忘了带,两个人进不了门,傻傻地一起在台阶上坐了大半天。那一天,夜风暖暖,南天有璀璨的星子在温柔地闪烁。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6-29 20:06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沈鱼藻

相关文章

睡前故事:栏目大全

睡前故事:标签大全

睡前故事大全热门

睡前小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