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一
看着傅宝意，我只能想到“美人依旧”四个字。
年届五十，她依然时尚靓丽，穿白衬衣，衣摆扎进黑色阔腿裤里，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这样惊心动魄的大美人，即使梳着上世纪流行的大波浪头也不让人感觉过时，只能称赞一句复古。她保养得也很好，年轻时被某些媒体诟病的丰腴在她的中年起了大作用，让她的脸依旧饱满而富有光泽。至于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则更添了妩媚风韵。
我激动得不能自已，结结巴巴地向她表白心意：“傅宝意，你好，我是你的影迷……”
她“扑哧”一笑，显然对我的话有些不以为意。想来这些年她在不同的场合已经听到过太多次这种话，更何况，原本她对自己的影迷也不甚在意。
果然，她说：“我可不关心什么影迷，我太知道所谓影迷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了。我今天来，是为报答你先生，看得出，他很爱你。”
我的脸一红。今天傅宝意出现在我和季然婚礼上的时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
记得很久以前，大约还在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和季然提到未来的婚礼。那时我刚刚看了傅宝意主演的电影《星光灿烂时》，电影里有一段傅宝意在婚礼上唱歌的剧情让我非常痴迷。于是我对季然说，希望自己的婚礼上也能由傅宝意唱这首歌。
转眼十年过去，女孩的兴趣总是多多，十年前说过的傻话我自己早已忘却，没想到季然却还记得，而且还真找来了傅宝意！要知道，傅宝意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退出娱乐圈并且发誓永不复出。尽管这些年来复出的消息频传，但她从未打破誓言出现在公众面前。她行踪成谜，有人说她移民国外了，有人说她得了抑郁症，甚至还有传她已经自杀身亡。
季然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手段，难道他向我隐瞒了身世，还有个沙特土豪酋长的亲戚不成？
我回头看他，他正和他的同学们坐在一起说笑。穿着白西装的他年轻俊美，宛如王子，傅宝意看着他：“季然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七岁，和我同年。”
傅宝意感叹：“真年轻啊，我遇见大阿官的那年，他也二十七岁。”
“大阿官”叫周儒，是傅宝意的先生，傅宝意影迷们的头号厌恶对象。我从小到大一直看到新闻里说他对傅宝意不好，两人夫妻关系极差，让傅宝意退出娱乐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然而现在傅宝意对我提起他，口吻却如此温柔缱绻，她还喊他“大阿官”。
二
傅宝意第一次见到周儒，是在“新华城”的年会上。
电影公司的年会总是星光熠熠，全港的女明星艳光四射花蝴蝶似的在会场上穿梭，满场都是真钻假钻水钻的光芒。那个时代的审美是瘦，每个女艺人层叠的华裳下都是一副嶙峋的骨架，餐盘里的美食和脸上的微笑一般，都只是装样子。
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傅宝意。
别人都忙着交际的时刻，她稳坐在椅子上吃甜点，手里捏着一个粉红色马卡龙，一客黑森林已经下肚，眼前还摆放着一客拿破仑。这些美貌而美味的小点心真让人心情愉悦，傅宝意左右开弓，吃得饕餮而餍足。有相熟的人路过，同她开玩笑：“宝意你已经这样胖，还要大吃大喝，当心哪天塞不进戏服被导演退货。”
傅宝意大大咧咧：“没关系，银幕上的难民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一个傅宝意。”
这当然是夸张的话，相比那些瘦到病态的美人儿，傅宝意是显得珠圆玉润了些，但依旧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和一副二十二英寸小腰。影迷们喜欢她就喜欢在她的健康大方，她是80年代香港影坛独一无二的傅宝意。
周儒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一脸幸福地往嘴里送蛋糕的傅宝意。
他在门口驻足欣赏了一会儿这个健康漂亮的女孩一脸满足的吃相，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周儒的父亲年前刚刚投资了新华城，他是代表父亲来参加这个年会的。而周儒年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对本港的事情一无所知，更何况他从不看电影。
他只是觉得这女孩吃相真好看，用奶奶的话说，真有福。
有人走到傅宝意身边，拍了拍她的小手臂，傅宝意站起身来随那人走了，临走还不忘捏一个马卡龙塞进嘴里，周儒忍不住微微一笑。
很快，傅宝意就出现在了台上。她换了一身衣服，是旗袍，像是戏服。全场寂静下来，有轻柔的音乐流泻，她站在麦克风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抬起眼睛对着下面笑了笑。她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两个梨涡，甜如米酒，周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傅宝意开始唱，她唱歌真好，周儒一向不听这些“靡靡之音”，此刻却觉得，这音乐真是美妙，如夜晚春风，令人沉醉。
傅宝意唱完歌就下了台，显然她还惦记着那些美味的小点心，一下台就奔着甜品台子而去。她端着一盘子各色点心回到座位上吃，等她吃得七七八八了，周儒才朝她走了过去：“你好，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傅宝意两腮鼓鼓地抬头看他，咦，是个陌生的年轻人，拘谨的斯文，刻板的英俊，还戴着一副眼镜，真好玩！这是谁，本港的贵公子她都知道，但从没见过这么一位。
她擦擦手，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好啊。”
到了舞池里她才发现这位舞伴根本不会跳舞，他连最基本的舞步都不知道。傅宝意有些崩溃，但她还是耐心地指点着他，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他踩到脚。舞步好不容易稍微有些合拍后，周儒说：“你刚才唱的歌真好听，是什么歌？”
傅宝意惊讶地看他，他竟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年的香港，不会有任何一首歌比这首歌更家喻户晓，她的电影《星光灿烂时》是当年最卖座的电影，而同名主题曲就是当年最红的金曲，“今夜你共我，共千点星光万家灯火”这两句高潮歌词，哪个人不会哼唱？
周儒有些羞愧：“我刚从美国回来。”
哦，原来如此，傅宝意原谅了他的无知。
这首舞曲将尽，周儒抓紧时间介绍自己：“我叫周儒。”
傅宝意“哦”了一声，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傅宝意。半晌，傅宝意眨眨眼睛：“就这些？”
小开们介绍自己，完整的格式难道不应该是：我叫XX，是富商XX的儿子，我爸爸做XX生意，在新加坡和大马也有资产……
周儒也眨了眨眼，很是无辜懵懂：“我不太懂音乐、电影和美术，因为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但是我网球打得很好……”
傅宝意忍不住笑弯了腰。
三
诚如周儒所说，他网球打得很好。年会过后没多久，他就约傅宝意一起出去打网球。
傅宝意原本很果断地推辞了，结果过了几天又打电话给他：“你说要约我一起打网球，现在还作数吗？”
周儒激动得结结巴巴：“当……当然。”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周儒都会约傅宝意一起去打网球。以往富家子弟以打网球、看跑马之类的名义约女明星，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是她还是她的朋友们都有遇到。而周儒约她打网球竟然就真的只是打网球，傅宝意觉得好惊奇。
原本那天答应他出来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没打算再出来第二次的，谁知道他竟这样好玩。
有一天打完网球，她笑着逗他：“不请我吃个饭吗？”
周儒愣了一下，半晌后，试探着问：“真的可以吗？”
傅宝意捧腹大笑，这老实人真好玩。
吃饭的时候她问周儒：“你每周都约我打网球，到底为什么呀？”
周儒倒是很坦诚：“我喜欢你呀，想要追求你。”
傅宝意“噗”地喷了饭，她抬起头看那老实人，老实人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眼睛黑亮亮的，很是严肃。
傅宝意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答应他，只是同意让他追求自己。
她发现周儒果真是个很诚实的人，在舞会上，他说自己不擅长音乐、电影和美术，这句话着实不假。她跟他讲电影，他一脸懵懂，不说本港，就连经典如希区柯克和库布里克，他也是一头雾水。
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他却能生涩地和她谈论起法国新浪潮来。趁他去卫生间的工夫，她悄悄翻了翻他的包，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本关于法国电影新浪潮的书。
傅宝意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后来她就不再和他谈电影，只和他打网球。
夏天的一个周末，傅宝意和周儒照常约了打网球。这天傅宝意心不在焉的，打了半个小时就连连摆手：“不打了不打了，再打下去两边手臂该不一样粗了。”
他们坐下来休息，仆人端来两杯冷饮，傅宝意的那杯多加了一倍糖。这多一倍的糖往日常常让她喜上眉梢，但今天她却神情恹恹的。她用吸管胡乱戳着冷饮，问周儒：“你看到娱乐新闻了吗？”
近日最热的娱乐新闻是关于傅宝意的，有小道消息称，她将不会参演《星光灿烂时》的续作，而是选择了一部新导演的试手之作，制片方新华城和导演徐炜尚未对此作出明确答复。
“是真的，我不想演了。”傅宝意把杯子一推，懒懒地向后倚靠在椅背上。
周儒说：“好啊。”
傅宝意猛地坐起身，瞪着大眼睛看他：“你不问我为什么？大家都说《星光灿烂时》这样卖座的电影，不管续作拍成什么样肯定拥趸甚多，简直是躺着收票房和曝光。更何况徐炜是天才导演，他的作品肯定有质量保障。而那位新导演呢，鬼知道他会拍成什么样……你真的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
周儒耐心地回答她：“没有什么对错啊，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这一秒钟痛快就好了。”
傅宝意愣怔地望着他，半晌后，笑了：“没想到你看上去呆板，竟然这样洒脱。”
夏天，傅宝意的电影如期开机，是那部新导演的文艺片，而《星光灿烂时2》的拍摄计划则无限期延缓，导演徐炜远赴好莱坞发展。临走前他说，无论什么时候，《星光灿烂时》无论拍到第几部，永远都只有一个女主角，他等着傅宝意回心转意。
傅宝意出道的第一部作品就是由徐炜执导的，他可以算得上是傅宝意的贵人和恩师。一时间，报纸上头条耸动：傅宝意忘恩负义，徐炜伤心赴美，《星光灿烂时2》无限延期。在传媒和大众的口中，傅宝意从健康活泼的阳光艺人转瞬变成一条女中山狼。
连她的影迷们都对此很不能理解，但仍旧努力为她辩解。
然而等到电影上映，影迷们也无话可说。那部实验性的文艺片口碑极差，傅宝意一改往日健康阳光的形象，饰演一个颓废的单亲母亲，特效妆一画，再姣好的容颜也被遮掩了。影迷们很愤怒，他们爱的傅宝意是《星光灿烂时》里那个健美明媚的少女，她为什么要这样自毁美貌，接演这样一部烂片？
那段时间，每份报纸的内容对傅宝意都是嘲讽：看吧，这小明星以为自己羽翼丰满了，便背弃恩师另谋出路，结果呢，鸡飞蛋打。做人不要太贪，忘恩负义不会有好结果。
那天正赶上傅宝意的二十四岁生日，她只邀请了周儒一个，在她的小别墅里。
留声机里在放唱片，是那首《星光灿烂时》——“今夜你共我，共千点星光万家灯火。”那夜窗外真正是千点星光万家灯火，但无人去观赏它们。傅宝意歪靠在沙发上喝酒，红酒、白酒、葡萄酒，连周儒特地带来的甜点都被冷落了。
周儒没劝她，只是闷声陪她喝，他从家里带来了一坛甜黄酒：“这是我家保姆自己酿的，很温和，养胃的。“
傅宝意支着下巴看他，醉眼朦胧里，这个老实男人看起来分外英俊，她突然兴起：“我教你跳舞啊。”
她站起身来，蝴蝶一样转到留声机旁，换了一首舞曲又转回来，拉起周儒的手。她光着脚教周儒跳舞，脚掌踩在木地板上，“哒哒哒”地响。一个转身，一只脚踩在周儒的皮鞋上，傅宝意缩脚，连声叫：“好凉！”
周儒虚搂着她腰的手顺势收紧，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双脚离了地面。
坐在沙发上，两只冰冷的脚掌相抵，傅宝意怔怔地看着桌子上七零八落的酒瓶子，半晌，她说：“周儒，我想退出娱乐圈。”
周儒没有问为什么，他一如既往温和地回答她：“好啊。”
傅宝意又说：“你会和我结婚吗？”
周儒一愣，回过头，依旧说：“好啊。”
那年冬天，傅宝意宣布正式退出娱乐圈，并且永不复出。舆论一片哗然。
周儒就是在那时第一次成为众矢之的。有八卦小报拍到了他和傅宝意约会的照片，第二天报纸出街，内容酸刻呛人，直指傅宝意是搭上有钱小开，故此不思进取，放弃演艺事业，一门心思去当豪门少奶奶。她辜负了恩师徐炜，更辜负了万千喜欢她的影迷。
对于这些，周儒和傅宝意一概不理，年底他们办了婚宴，宴开两百桌，政商名流纷纷到贺，一时风光无匹。
四
婚后，傅宝意和周儒去他的老家住了一段日子。
周儒的老家在无锡，《雷雨》里周朴园说无锡是个好地方，无锡也确实是个好地方，傅宝意爱上了这个地方，爱她缠绵的吴语，爱她俗气的小调，爱她甜腻的点心。周儒的太婆很喜欢她，送她自己年轻时候的旗袍，叫“大阿官”一定要好好对新娘子，不要欺负她。
傅宝意偷偷问周儒：“大阿官是什么意思？”
周儒也很惊奇：“你没有看过钱锺书和杨绛的书吗？无锡的大阿官就是大公子，钱锺书也被家里人叫大阿官的。”
傅宝意歪歪头：“那怎么称呼女孩？”
“囡囡。”周儒告诉她，“女孩是囡囡。”
从那以后，傅宝意就喊周儒大阿官，周儒就喊傅宝意囡囡。
大阿官带着囡囡去逛无锡，逛钱锺书家的钱绳武堂。周儒说他喜欢钱锺书和杨绛，傅宝意逗他：“原来大阿官对文学也这么有研究。”
周儒脸红了：“其实我没有看过他们的书，只是从小听人讲，无锡有两个大文豪，还是一对夫妻，很恩爱。”
四月他们去鼋头渚看樱花，太湖风光好，太湖银鱼羹味道更好，傅宝意吃得一脸满足，吹着太湖的风，吃着太湖的羹，傅宝意说：“真想一辈子都待在无锡。”
可是这不太现实，周家的产业在香港，周儒是周家的大阿官大公子，他得回香港去帮父亲打理生意。离开无锡的时候他对傅宝意说：“等到我们老了，把生意交给孩子们，我们俩就回无锡来养老。就只有我们两个，大阿官和囡囡。”
他们带回去香港一男一女两个惠山大阿福，男的取名叫大阿官，女的取名叫囡囡，就放在卧室床头。
娱乐圈总是日新月异，离开半年，香港娱乐圈已经换了新天地，有了新的玉女掌门。传媒对傅宝意的兴趣淡去，傅宝意的风波总算过去了。
1991年到1995年，傅宝意待在和周儒的小小天地里，她只是大阿官的囡囡，为他洗手作羹汤，全然不管外面地覆天翻。她是个闲人，不问世事，富贵而平宁。
但这种平静在1995年被打破，徐炜回来了。
八年前他勇闯好莱坞，然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打拼了八年，最终还是失望而归。一回香港，他立刻接受了电视访谈，表示要回归香港影坛，继续启动之前搁浅的《星光灿烂时》续作计划。当被问到是否仍打算启用傅宝意做女主角时，他微笑着沉默半天，说：“那要看她。”
这句话再次把傅宝意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傅宝意去逛商场，突然有狗仔冲出来镜头对准她猛拍，边拍边聒噪发问：“傅小姐，徐炜导演透露他想续拍《星光灿烂时》，有意请你继续做女主角，请问你会答应吗？”
傅宝意沉默不语，保镖上前来推开记者，护送着傅宝意匆匆离去。
第二天报纸就登出新闻，说傅宝意纵容保镖粗鲁无礼地推倒记者。末尾还刻薄地点评：既已嫁作商人妇，每月零花钱都有大笔，自然不在意拍戏那些小钱喽。
傅宝意到底还是没有出演这部戏，在媒体和观众热议了几个月傅宝意是否会出演这个话题后，徐炜宣布了新的女主角人选。是一个影坛新人，十七八九岁，一如当年傅宝意出道的年纪，年轻俏丽。在发布会上，对于傅宝意的缺席徐炜深表遗憾，但他尊重傅宝意的选择，并表示，如果哪天傅宝意愿意复出，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欢迎她。他片子的女主角的位子，总是为她留着的。
五
第二年，《星光灿烂时2》上映，票房与口碑皆大获全胜，年底更是荣获六项提名，一时间徐炜和新女主角常薇风头无两。
这位年轻的新人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在颁奖礼上，拿着奖杯的她直接在获奖感言里说：“首先要感谢的是徐炜导演，他是我的伯乐，也是我的恩师，我这一生都会尊敬他，如果徐导演需要我，我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次要感谢前辈傅宝意小姐，如果不是她拒绝了徐导演的邀约，这个机会也不会轮到我。”
她挑衅地举起奖杯，对着电视机外的傅宝意晃了一晃。
媒体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曝光点，第二天，每条《星光灿烂时2》的得奖新闻里都提到了傅宝意。有将傅宝意和常薇做比较的，比较美貌，也比较演技，当然，比较得最多的还是品德。
周儒起了个大早，赶在傅宝意醒来之前把所有送来的报纸收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周儒的母亲信佛，傅宝意陪她去烧香拜佛，谁知第二天就被拍到照片登了报。八卦记者看图说话，揪住一张吃饭时周儒母亲神情冷淡的抓拍洋洋洒洒，直言傅宝意进周家大门十年时间未有生育，周太对此大为不满，与傅宝意关系恶劣，为求子，特地带她来烧香拜佛。
篇尾毫无疑问，又是和往日一样千篇一律的讽刺——少奶奶不好当啊，豪门暗战不见得比娱乐圈来得简单。娱乐圈凭脸、凭演技，豪门只凭肚皮，从一个前途无量的女明星沦落成看公婆脸色吃饭的生育机器，自己当初贪图富贵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喽。
隔几天又有记者拍到周儒和“神秘女子”一起出入，图上周儒倚靠在那神秘女子肩上，形状亲密。报纸配文，女人三十豆腐渣，傅宝意再美貌靓丽也已经三十多岁，哪里比得上年轻小姑娘新鲜漂亮。又没有子嗣拴住老公，看，现在有神秘女子介入她的婚姻了，她的少奶奶还能当几天？
周儒同傅宝意解释：“囡囡，这都是报纸瞎写……”
傅宝意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相信你。”
传媒到底没等到傅宝意从周家少奶奶的位置上跌落。
转眼就到了1997年。
对于香港经济来说，1997年是噩梦般的一年，恒生指数一日下跌千点，无数人积累一生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周家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周儒的父亲在年前去世，经营公司的重担落在了周儒肩上，尽管周儒是工商管理出身，但老实人的品性让他在商场上非常被动，周氏企业濒临破产的消息在财经板块头条耸动。
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傅宝意复出的猜测，时不时有小报信誓旦旦地刊登傅宝意即将复出拍戏的消息。
傅宝意甚至真的接到了过去的经纪人采姐的电话，采姐代表新华城邀请她复出，高额报酬签她十部电影。晚上吃饭时，傅宝意同周儒提起这件事情，周儒温柔地说“不”：“我不愿意你为了我而毁了自己发过的誓。”
傅宝意于是再不提这件事。
采姐却很执着，几次打电话说服不成后，她邀请傅宝意面聊。傅宝意推辞不得，只好去赴约，打算当面拒绝她，断了她的念头。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咖啡馆，傅宝意一落座就立刻表明立场，采姐却拉着她喋喋不休，说到如今经济形势有多恶劣，又说到口红效应正在起作用，经济越是恶劣娱乐业就越是发达，今年新华城已经上映的电影票房有多好，预计开多少部新片子……傅宝意内心突然警铃大作，她起身要走，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坐在她的对面。
是徐炜。
隔日，新闻出街，配着徐炜和傅宝意对面而坐的照片。配文说傅宝意想要出山拍戏，特地找旧经纪人采姐出面牵线老伯乐徐炜。
当晚徐炜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被问到这件事，他淡淡一笑：“确有此事。不过很可惜，我最近要拍的戏的女主角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并没有适合傅小姐的角色。”
看了新闻，周儒很生气，第二天他登报声明，傅宝意并未主动去找徐炜要戏，希望造谣者自重。
谁知竟然被媒体一致奚落，说是周氏夫妻串谋炒作。老实的大阿官被这颠倒黑白的世界气得青筋暴露满脸涨红，他在客厅里脚步重重地走来走去。傅宝意从背后抱住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呆子，你哪里知道他们龌龊起来可以有多龌龊呢。”
她拉他去露台上吹风，看外面千点星光万家灯火，傅宝意突然开口：“我和徐炜之间，并不像报纸上说的那样简单。”
六
媒体和观众都说，徐炜是傅宝意的伯乐和恩师，这话没错，傅宝意是被徐炜发掘进入娱乐圈的，那时徐炜正在筹备新华城的年度大戏。
老板原属意让已经成名的当红花旦演女主角，但徐炜却坚称女主角是个盈盈十六七的少女，少女感是再好的演技也无法伪装的。他到处寻觅，终于在大街上遇到了当时十七岁的傅宝意。
相遇的时候傅宝意正在吃冰激凌，坐在广场的花坛上。她和一群小伙伴相约来滑旱冰，但出师未捷身先死，膝盖磕了老大个血洞，只好坐在一旁观战。一群小伙伴里她年龄最小，长得最美，也最受宠，小伙伴们为了安慰她，给她买了支樱花味的甜筒。
十七岁的傅宝意是圆面孔，下巴尖尖，眼睛大而深，穿宽领口的奶油嫩鹅黄连衣裙。裙摆到膝盖，受伤的右膝盖用一条手帕包住，童趣的手帕上绣着一只水绿的小鸭子。她举着甜筒心不在焉地舔，看向广场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羡慕，阳光照在她身上，和少女自身的光华相映成辉。
徐炜一眼就看中了她。
他走向这个小姑娘，单刀直入地问她：“小姑娘，你想拍电影吗？”
傅宝意抬起眼睛看这个唐突的陌生男人。那年徐炜三十四岁，正好大傅宝意一半，他挺英俊，带着知识分子的忧郁和艺术家的不羁，很容易诱惑小女孩。更何况傅宝意认得他的，在报纸上她见过他好多次，她也是他的影迷，他拍的十几部电影她都看过。傅宝意的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好”。
他们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贺岁喜剧，没头没脑没逻辑的，但胜在热闹，何况女主角还这样青春漂亮。这部戏让傅宝意一炮而红，制片方新华城趁热打铁和她签了五年长约。
后来那五年里，傅宝意成了徐炜的御用女主角，他的戏十之八九都是她做女主角。好导演加上好演员，这样的组合鲜少有失误。直到《星光灿烂时》上映，更是把徐炜加傅宝意的组合推向了票房口碑双保证的极致。
但就在那之后，傅宝意和徐炜之间产生了分歧。
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知道他们秘密恋爱着，或许是因为年龄差距太大，又或许是因为徐炜一直对外说自己的理想型是成熟的事业型女性。
傅宝意并不介意将恋情公开，但徐炜却坚持不肯。他说傅宝意是青春玉女，一旦公布恋情，必将对她的事业产生阻力。
再等等，等到你真正转型成为实力派。徐炜这么对她说。
傅宝意等啊等，等到的却是《星光灿烂时》大获全胜后徐炜想要去好莱坞发展的消息。
好啊，去啊，好男儿志在四方，她愿意跟他去天涯海角，但他却不能带她去。因为帮助他去好莱坞发展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稳重的事业型女性。
好吧，好吧，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就当是五年痴心喂了狗。傅宝意果断与徐炜分了手，并且拒演了他的告别香港之作，进而退出了娱乐圈。
忘就忘得干净，断就断得彻底，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有你的好莱坞，我有我的小天地。
可是他偏偏不肯放过自己，那些恶意中伤她和她的家人的新闻出自谁的炮制，她怎会不知。
到底曾经爱过，何以绝情如此。
傅宝意讲完了整个故事，长舒一口气，她扭头看向周儒：“很抱歉，一直在隐瞒你。”
周儒却点点头：“我都知道的。”
傅宝意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笑笑：“我是呆的，但不是傻的。”
傅宝意垂下眼睑：“那你还同意和我结婚。”
周儒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为什么不呢，因为我喜欢你啊。第一次在新华城的年会上看到你，你独自坐在那里吃点心，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好开心。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女孩笑起来真好看，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保护她，让她一辈子都笑得那么好看。”
他握着傅宝意的双肩让她坐直身体，腾出一只手来擦她脸上的泪水：“来，笑一笑。”
傅宝意扯扯嘴角笑了，周儒两根食指按住她的两只小梨涡：“对，就像这样。我们不管外面怎么胡说八道，我是你的大阿官，你是我的囡囡，我们知道彼此有多好，这就够了。”
至于生意呢，那便听凭天意吧。
“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喽。”周儒故作轻松地说，“回无锡啊，青春作伴好还乡，去鼋头渚看樱花，去太湖荡舟，你不是好喜欢无锡吗？”
周氏企业在两年后宣布破产，周儒和傅宝意离开了香港，回到无锡老家。
七
那之后……
那之后，娱乐圈再无傅宝意的消息，有的只是传言，传言她移民，传言她得病，传言她即将复出……
而徐炜呢，《星光灿烂时2》之后他又拍了几部被后世奉为港片经典的作品。2000年后他来内地发展，拍中港合拍片。合拍片嘛总是水土难服，经历了两次大的失败后，他的口碑坏了下去，几乎每一部新作品出来，都会有人怀念拍《星光灿烂时》的那个导演。那时多星光灿烂，维多利亚港上空星光灿烂，有才华横溢的导演、巧笑倩兮的演员。
傅宝意早年的那些“丑闻”渐渐淡去，影迷们渐渐只记得她在《星光灿烂时》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二十一世纪是复出的时代，无数早年嫁作商人妇的女演员都复出了，而傅宝意的复出，一直都只在猜测里。
“大阿官说过，不愿意我为他毁了自己发过的誓。
“他这样保护我的誓言，我当然更要对自己的誓言珍而重之了。”
她站起身来：“走吧，季然说，你想在自己的婚礼上听我唱一首《星光灿烂时》。”
她走上台去调整麦克风，在音乐流泻出时轻轻启唇，开口唱那首老歌。
我听到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回头望，一个清癯斯文的中年男人正走进来。
转过头，台上的傅宝意正看着那男人露出浅笑。眼前这年届五十的女人笑起来时依旧像个女孩，神情盈盈十六七。她是她大阿官的囡囡，即使天地像衣服渐渐旧去，她的世界里，也永远只在星光灿烂时。
更新时间: 2020-06-29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