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1919年,青岛。
出现在德国水师饭店里的金敏穿着一身鲜亮翠绿的旗袍,旗袍是丝绸质地,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耳坠子上的猫眼石和旗袍配套同色,虚搭在膝盖上的一双素手手指上有老大一枚祖母绿戒指。唯有胸前的一串珍珠项链是柔润的粉白色,那串珍珠可真大真圆,让在场其他女宾嫉妒得红了眼。
而金敏对此仿佛一无所知,她既不知道自己的美丽,也不知道旁人的妒忌。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兴许是出于社交礼仪的微笑,像晚清画框里宫廷洋人画师所画的油画中国美人。
换句话说,她很美,却美得戏剧化而不合时宜。
李安在望着她,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是1912年吧……
1912年的青岛,一个夏天的夜晚,蒙阴路上,十六岁的李安在把自行车踩得飞快,那幢熟悉的小楼一出现在视野里,他就迫不及待地甩开车跳了下去,猫着腰鬼鬼祟祟地钻进小楼前的灌木丛后,双手拢在嘴前,发出“喵喵”的做作的猫叫声。
片刻后,小楼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灌木丛走过来,那便是十五岁的金敏了。她刚在他面前站定,他就抱怨起来:“怎么回事,说好的今晚去水师饭店看电影,左等右等你都不来。”
金敏抱歉地朝他一笑,嘴角有浅浅的梨涡:“对不起,今天去不成了。阿玛说要带我出去吃饭。”
少年李安在这才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咦,她身上穿的什么古怪东西?平时只见她一副女学生打扮,或是穿义集女校的校服,或是穿简便的洋装,今天她却穿着陌生的裙装,从样式到花样无一不复杂烦琐。
哦,他想起来了,在家里的相框里,他曾见过这样的打扮,那还是他妈妈年轻时拍的照片呢!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古里古怪的,大清早完啦,你阿玛的思想可真古板。”
金敏显然不想和他在背后议论自己的阿玛,她只是用歉疚的眼神看着他。金敏有一双柔情似水的安静的眼瞳,任谁被她这样看着都非缴械投降不可。李安在只好举起双手:“好啦好啦,那明天再见吧。”
他没有想到,那一晚竟是他们少年时代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晚上,李安在看完电影回到家后得知了一个消息,他父亲因得罪了德国人,现在不得不举家外迁避难。
当晚他们就逃离了青岛去往大连的亲戚家,再然后,想方设法东渡去了日本。
在东渡的船上,关于青岛的一切他都不挂念,除了自己的小青梅,那个叫金敏的朝鲜姑娘。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然而她却早已为人妻。如今的她,人人尊称一声……
“下面登场的是宫房太太。”司仪聒噪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李安在的思绪,“这次宫房太太要拍卖的是她的一幅画……”
李安在没有继续听下去,在一片掌声中,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第二天的会议上,临近尾声,主持会议的主编孙霖突然朝李安在发难:“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经批示就擅自离开了慈善拍卖会?”
昨天晚上李安在去拍卖会实际是作为朝闻道报社的代表,然而他却未经请示擅离职守,着实有些违反纪律说不过去。但原因太难以启齿,他只好含混蒙骗上级:“家里有点事情,抱歉。”
孙霖却不想让他这样蒙混过关,他直视李安在,眼神咄咄逼人:“是吗?是为家里有事情。还是因为拍卖会上有什么人?”
他年少时也在知务学堂读书,私下里李安在是要叫他一声学长的。陈年旧事瞒不过他,李安在瞬间脸色煞白。
见他垂眼不语,孙霖放轻了口吻:“安在,我知道你年少时与金敏有些情分,但如今她已是宫房太太。往私里说,名花有主不必再惦念:往公里说,她一个李朝遗民,却嫁给了与李朝有着国仇家恨的日本人,可见其毫无民族气节。你怎能与这种人为伍?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像是想到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天下好姑娘多得是。霜霜不就是吗?”
“霜霜”大名孙霜,是孙霖的胞妹。李安在在日本读书时与她相识,这位活泼漂亮的姑娘对他有意,是整个报社里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听到孙霖这样说,在座的人都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
李安在只好跟着挤出些微笑,然后一句声音小小的、缥缈的“不过是年少时的玩伴罢了,哪里有什么情分”飘进了他的耳朵。
李安在吓了一跳。
是谁?是谁在说这句话?
李安在茫然了一把,四顾之下,倏忽惊觉这句话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他果坐在座位上。茫然而又悲哀地笑了。
会议结束后,李安在一个人茫然地朝家的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抬眼一看,不知不觉间,竟到了义集女中门前。
恰是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女学生结伴走出门来。都是十三四岁的好年华,顾盼神飞,巧笑嫣然。李安在出神地望着她们,耳边蓦地响起来自久远岁月里少女清脆的质问:“你是谁?”
“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十六岁的李安在吃了一惊,用力抓住树枝,这才没掉下树去。
稳住心神,少年定睛往树下看,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正好奇地仰头望着自己。这小女孩可真好看,红白的唇齿清透的脸,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间漏下洒在她的脸上。她有一双漂亮的眼,带着天真的好奇,看得李安在红了脸。
不等李安在回答她就明白了,抢在李安在“自首”前说:“我知道了,你是知务的学生!”
可不是,他是知务学堂的男学生。1912年的青岛,男有知务女有义集,男女学生们被圈禁在各自的领地互不干涉。但正是热血澎湃春心荫动的岁月,突然有那么一天,男校的男学生们对女校的女孩们起了好奇心。她们是怎样生活和学习的?那么一群娇弱的小姑娘,花骨朵似的。
李安在就是这群好奇的男孩之一,这一天放学后,他特地绕到义集女中,想一窥“女儿国”的真相,没想到才刚爬上树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怕这女孩去喊老師,又看出这女孩是个心软面软的,李安在厚着脸皮为自己求情:“这位女同学,我们两校的校长可是夫妻啊,这样说来,我们两校就是姻亲,我们也就算得上是兄妹了。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你说是不是?”
听了他的巧言诡辩,那树下的小女孩“扑哧”笑了。
如此,他就和这个小姑娘认识了。他们互报了名字,然后他知道了她叫金敏。
相识的第二天,李安在特意带了礼物去向金敏赔罪。没过几日,金敏竟然回赠了他一幅画。那是她自己画的中国画,青嫩可爱的丝瓜,画得着实不错,但题字却写得好丑。她不好意思地向李安在解释:“我不是中国人,我是朝鲜人。”
后来李安在常常陪她去写生,在这无数次的陪伴过程中,他知道了她的故事。她是朝鲜人,出身贵族,父亲也曾是朝鲜重臣,在她年幼时便已病故,她由母亲拉扯长大。1905年《乙巳保护条约》签订后,朝鲜彻底被日本所控制。母亲不愿做日本的二等臣民,便带着她渡江来到中国。谁知来后不久,母亲便因病亡故。母亲去世前将她托付给了父亲生前的故友,养父曾是清朝重臣,去年带她来了青岛。
那时的青岛遗老扎堆,谋求着所谓的“复国”。李安在并不觉得惊奇,他只是怜惜,这小小的女孩,十几年的光阴全在动荡里。金敏却知足得很,反倒劝慰李安在:“我的运气已经很好了,阿玛待我很好的。”
可不是吗?相比那时其他千千万万的朝鲜女孩,她的命已经足够好了。
但你若是喜欢一个人呢,就会觉得仿佛普天下的艰难困苦都降临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他曾那样怜惜她,因为她李朝遗民的身份。
然而如今她却成了宫房太太!成了与她有着国仇家恨的,日本人的太太。
李安在再次见到金敏是在义集女中。
孙霜回国了,她在义集女中找到了一份日文老师的工作,李安在去义集找她,便遇到了金敏。
真巧啊,金敏竟然也是义集女中的老师。李安在有些愣,他以为成为宫房太太的她应当是一只笼中夜莺,只在舞会和慈善晚会这样的场合展示歌喉,却没有想到她竟回到母校做了老师。
他和金敏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说话,像是不曾相识。待走到走廊的尽头,李安在忍不住回头一望,金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转角处。
都过去了吧,李安在怅然地想,或许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在那之后。李安在便常常在义集女中与金敏相遇。最高兴的是孙霜。一直以来她都对李安在有意,可李安在对她却总是淡淡的口称兄妹。李安在频繁地往义集女中跑,她以为是自己的柔情攻势终于开始起效了。
有一次,李安在同孙霜路过院墙时,突然就忍不住湿了眼眶。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而今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树下笑语盈盈的少女呢?被谁偷换了?那数次与她擦肩而过眉眼冷淡的宫房太太,可还记得旧识少年?
因为他在义集女中出现得太过频繁。人家难免就把他当成了孙霜的未婚夫。有一次放学时间,金敏也在办公室,和孙霜玩得好的女老师打趣孙霜和李安在:“孙老师和李记者这样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什么时候结婚啊?可千万别忘了我们,都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
孙霜听了很开心,李安在抬头仓皇地看金敏。金敏却神色如常地站起身来,收拾好提包,朝同事们微微鞠了个躬,转身走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冷笑:“嫁了个日本人还真当自己就是日本人了,无耻。”
在义集女中,金敏是个不受同事欢迎的人。她是嫁了日本人的朝鲜人,她的养父是个昏聩不堪、为谋复国与日本人和德国人勾结的前朝遗老,她有千万个理由被人讨厌,尤其是在1919年5月的青岛。
李安在回国是1919年4月,他回国后的第二个月,中国便爆发了那件影响后世的大事。日本占下的青岛作为整个事件的源头,相比北京、上海似乎显得过于沉寂了些。但强权镇压下的寂静并不代表人心的平静,那时的青岛,凡是有血性的人都是憎恨日本人的。
李安在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报社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他在当年那棵树下追上了金敏。
他拦在她的面前,声音有些颤抖:“敏敏,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一句“敏敏”出口,仿佛前尘旧事又回到眼前。金敏顿住脚步。扬起脸微微笑着看他:“你好啊,李安在。”
水师饭店的外面悬挂着新上映电影的招牌,是一部美国片《残花泪》。李安在买了两张票,将其中一张递给金敏:“这张电影票,迟到了整整七年。”
金敏接过电影票。没有说话。
他们排队入场。
电影是默片,无声地演绎着虚构的人世悲欢。被父亲虐待的外国少女,一心想要拯救她出苦海的中国少年,看着看着,李安在不自觉地把自己和金敏代入进去。他偷偷用余光觑了一眼金敏,金敏正专注地看着银幕。她专注时总是不自觉地抿着嘴。嘴角露出小小的梨涡,一如她的少女时代。
黑暗中他无意触碰到金敏的手。
金敏猛地缩回手,李安在的心猛地一沉。
倘若是在七年前呢?七年前他们就该坐在这里看一场电影的。七年前的他原本准备好了向她表白,为此他节省下一个月的早餐钱为她买了一朵襟花。在少年李安在的策划里,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应该是这样的:他去她家找她,乘着傍晚的好风用自行车载她到水师饭店,看一场浪漫的电影,在黑暗中偷偷摸一摸少女浸凉而又温柔的小手,在她慌乱不堪之时趁机拿出礼物向她表白。倘若她允许自己吻她一吻,哪怕只是脸颊,都再好不过了。
可谁能想到。他没有如愿得到那个吻,也没有如愿得到那个人。
走出电影院时,月已上梢头,李安在抬眼去看,今晚的明月一如当时的明月。
一起并肩沉默地走出去很远,李安在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是怎么嫁给宫房三郎的?”
金敏回答得很简短:“十七岁那年,阿玛做主。”
他們不知不觉间竞走到了蒙阴路上,当年金敏与养父所住的洋楼前。望着那丛依旧蓬勃的灌木,一个念头在李安在的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闪,他失口问金敏:“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你阿玛要带你去见的人就是……”
金敏点点头。是的,那夜她同养父去赴的饭局,所招待的上宾正是宫房三郎与他的父亲。那一年宫房三郎也还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的父亲是朝日新闻社的要员,被派遣来青岛访问。表面上是为新闻访问而来,实际上谁人不知,他们是为了协助这些青岛的遗老恢复旧朝。
金敏的养父是青岛遗老中的活跃分子,那场宴会他势必是要去参加的。他为什么要带金敏去?又何须再问呢。一个李朝的贵族遗民,一个被中国诗画浇灌成长的遗老养女,她的被收养,从来都不是出于什么故友的善心。
望着洋楼里透出的灯火,金敏轻声说:“那天晚上,回来后,我曾经去过你家找你。”
万语千言就此堵在了李安在的喉头,片刻后,他着急忙慌地解释:“那一年……”
金敏却微笑着打断他的话:“我该进去了。”
她朝李安在微微鞠了一躬,没有说再见。
她是日本人的太太。
李安在和金敏一起看电影的消息不知怎么的传进了孙霖的耳朵里,他找李安在谈话:“那天会上我说的,你都当成耳旁风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全国上下都在为争取青岛权益抵制巴黎和会。而你昵。你却和这样的人纠缠不清!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人家会说我们《朝闻道》的记者连家国大义都不懂,同事们会怎么看待你?你想过自己的前程没有?”
李安在不语,孙霖放低声音卸下一脸怒气,摆出一张学长大舅哥的慈祥面容:“况且,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传到霜霜的耳朵里,她要怎么做人?”
李安在有些吃惊。忙辩驳:“我只当霜霜是妹妹……”
孙霖脸上挂了霜:“那你这个干哥哥倒是比我这个亲的还要对她上心,一个月里跑十几次义集女中,霜霜的同事个个都当你们是未婚夫妻。你现在说与她不相干。叫她一个女孩多难堪?”
李安在到现在方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铸就逾矩的假象。
我去义集女中是为见金敏,不是为了孙霜。
他在心里呐喊着,嘴上却仿佛贴了封条,一个字也难吐露出来。
他的小青梅是日本人的走狗,站在家国的立场上他本该与她划清界限。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倘若当初他离开青岛的时间稍晚,假如那夜她从宴会回来后找到了他,他会不会求父亲也带着她一起离开?兴许如果真是这样,她和他会成为志同道合的人,人人都会夸他们一句“天造地设鸳鸯一双”,而不是像如今,一道天堑隔在中央。
李安在知道自己该忘了金敏,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让孙霜误会。
但他还是忍不住见天地往义集女中跑。
有一天,金敏到办公室的时候额头上淌着血,她只拿一块手帕捂着伤口,血浸透了雪白的手绢。没有同事问她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视若无睹地继续聊着天,看着自己的教案。
有什么可问的呢?答案太明显了,定然是哪个热血的学生偷袭了她。一个日本婆,打了就打了,不止学生想打,连他们这满屋子的老师都想打她呢。
对于自己的处境,金敏再清楚不过。她默默地坐下来,待伤口终于不再渗血后,静静地翻开自己的教案。
李安在悄悄离开。
他没有走,而是在树下等她,等到月上枝头,终于等到了她。
她瘦得像一缕幽魂,安静得像一片影子,李安在从树上跳下,一如当年闯入女校的少年。他已经把话在心里预演了几千遍:“敏敏,离开宫房吧。”
金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半天才茫然地笑了:“离开他?他是我的丈夫,离开他我要去哪里呢?”
李安在心里觉得烦躁:“他是你的丈夫,可他更是你的仇人。你忘了你的祖国吗?日本人占领了朝鲜,逼得你们母女流亡异乡,你怎么能做日本人的妻子呢?”
半晌,金敏轻声说:“我离开朝鲜的时候只有八岁,对于朝鲜,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愿离开宫房,李安在觉得悲哀,他把手指按在金敏额头的伤口上:“是学生打的吧。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吗?十三四岁的小小学生尚有血性。难道你就连半点爱国之心都没有吗?”
金敏轻轻退后一步,李安在的手指从她的眉骨滑落下去,一直划过她的鼻梁和唇。金敏望着他,眼里是近乎麻木的悲哀。她轻声说:“从闵小姐到金小姐再到宫房夫人,我从来都没得选。”
她朝他鞠了一躬:“李先生,你是爱国志士,咱们不配站在一块儿。我和你之间的故事早该结束了,也早就结束了,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吧。”
李安在终于见到了宫房三郎。
是在一次新闻界的晚宴上,宫房三郎代表《朝日新闻》出席宴会。按照惯例,各人都携带了亲眷。孙霜闹着要和李安在一起来,于是在那晚的宴会上。挽着孙霜的李安在与被宫房三郎挽着的金敏打了个照面。
宫房三郎似乎對李安在很感兴趣,他特意与李安在坐在一处,向他举杯:“我看过李先生写的社论,文笔很好。”
宫房三郎看上去文质彬彬,但细看之下却能感觉到军人的肃杀之气。李安在勉强一笑,没有作答。
金敏与李安在之间隔着一个宫房三郎,宫房三郎在宴席上始终惦记着金敏。他仿佛很爱她,每上一道菜总记得先夹给她,替她吹凉热汤时动作自然一点也不显做作。李安在用余光看他们,抛开成见看。宫房三郎年轻英俊且温柔体贴,兴许就是因为这个,金敏才不舍得离开他吧。
可是他的小青梅,真的是这样一个肤浅不堪的人吗?
金敏离席去卫生间的时候,李安在片刻后也跟了出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简短的一句话:明晚水师饭店电影院,请来。
无论如何,他都要做这最后一次努力。回去的路上,坐在汽车里,捂着胸口,李安在热泪盈眶。衣襟的内袋里放着一朵花,那是他年少时准备送给她的襟花。他要告诉她,时光荏苒,我心依旧,很多年前自己就爱她。而现在,自己要救她,接手她的余生。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能送出这朵花,也没能诉这晚诉的衷情。
因为第二天,李安在刚一踏进报社,等在那里的警察就一拥而上逮捕了他。
李安在在监狱里被关押了整整一个月。
他听说自己的罪名是刺杀日本人。他被指控为日前一宗日本浪人被杀案的凶手。
简直荒谬,李安在虽有杀人之心却无杀人之勇,只敢在纸上动动刀子,怎么可能去杀什么日本浪人?
李安在在牢里待了三天后才如醍醐灌顶,这是赤裸裸的诬陷。是谁诬陷他?显而易见,是宫房三郎!想必他发现了自己塞给金敏的字条,窥见了自己同金敏的私情,这才赶在他和金敏约会前先下手为强冤他入狱!
金敏呢。金敏怎么样了?以宫房三郎之阴险,他大概不会直接和金敏撕破脸,而是会想个瞎话来骗金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金敏没见到他,自然会误以为他背信弃义。
半个月后,孙霖来监狱看他,他对孙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孙学长。求你帮我给金敏带个话,告诉她我身陷囹圄并非故意爽约。”
孙霖没有说话,半晌,他把一沓报纸摔在地上。李安在弯腰捡起报纸,一张张报纸显眼处都刊登着金敏和宫房三郎的照片。金敏和宫房三郎出席慈善晚宴、金敏和宫房三郎出席剪彩活动……这半个月来,金敏频繁与宫房三郎公开出入。
报纸飘落在地上,孙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不曾去找她吗?原以为她看在你们早年的情分上会帮你一把,谁知她当面拒绝了我,还说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你。李安在,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她早已不是你所认识的金敏了。”
李安在坐在冰冷的地上没有说话,他的余光里全是金敏。报纸上的金敏微微笑着,与宫房三郎挽着手臂,俩人看上去是那样亲密。
入狱一个月后,有一天,李安在突然就被释放了。
他的被放和被抓一样草率,据说是终于抓到了真凶,证明他与事件无关,因此就把他给放了。
李安在走出监狱,久违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不禁抬起手挡住阳光。
他慢慢朝着报社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就被报童撞了一个趔趄。那报童忙搀扶住他,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先生买份报纸吧,今天的报纸可好看了,水师饭店枪击案,弱女子单枪匹马枪杀了三个日本人!”
李安在吃了一惊,他入狱的一个月间竟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这个女英雄是谁?
付过钱从小童手里接过报纸,展开头版,“水师饭店血案女凶手大揭秘”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李安在的视线往下移,移到那女凶手的脸上。
报纸飘飘落地,悄然无声息。
1919年6月的青岛,德国水师饭店杀人案是一件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大新闻。
凶杀案是在宴会上发生的,那是一场日本人的宴会,与会者两死一伤。而整个事件最戏剧性的部分莫过于,凶手正是伤者宫房三郎的妻子。
关于那场枪杀案的细节,在各家大小报纸上被反复渲染了很多遍。传言说,她那天是和宫房三郎一起去参加宴会的,她把一支小掌心雷藏在了皮包里,等人到齐后突然发难。一开始没有人反应过来,她得手了两次,取了两个人的性命,最后枪声惊动了外面的卫兵,一队卫兵端着枪冲进来。她同时被十几支枪瞄准,倒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快要被子弹射成马蜂窝。血流了一地,再美的美人倒在血泊里也不美了。连同她身上翠绿的旗袍和胸前圆亮的珍珠,都不美了。
关于水师饭店的那桩血案,众说纷纭的焦点无非在她的动机。一开始有人说她是为雪洗巴黎和会的国耻,以鲜血唤醒国人。后来被报纸刊登出她朝鲜人的身份,于是又有人说,她兴许是朝鲜“复国者”,兴许她一开始嫁给宫房三郎就是受组织委派潜伏。后来,大家的意见渐渐达成一致,无论如何。大家都认同她是个女英雄。
报社再有人跟李安在提起金敏时,便都是一副肃然起敬的表情。
“女英雄啊,不容易啊,你们认识那么久,她一定曾对你显露过一个‘复国者’的心思吧?”
人们反复这样问他。
她与他早年间的交往不再是他的污点,反而成了他的勋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被问得多了,连李安在自己也恍惚起来。她真的是一个爱国者吗?她真的是为了光复故国而潜伏在宫房三郎身边的吗?
他不知道。
渐渐地,没有人再记得1919年青岛德国水师饭店的那桩血案,也没有人再记得金敏。
人们或许应该记得她,她一个李朝遗民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刺杀了日本人,似乎无论在中国、日本还是朝鲜的史书上都该给她记上一笔,像记录施剑翘、秋瑾、郑平茹那些女侠一样。但事实却是,那样的年月,热血泼洒得太多,时代没有足够的容器去接住这泼天的热血,人们也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将这些人一一铭记。到1945年盟军取得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时。世界上还记得金敏其人的,几乎就只剩下李安在和宫房三郎了。
1945年10月,李安在在呂宋岛的日本战俘集中营找到了宫房三郎。
宫房三郎于1937年参军入伍,他参与了侵华战争,是一名罪恶滔天的战犯。现如今他和他的同伴们被囚禁于战俘集中营,以待日后被审判。
26年倏忽过去,宫房三郎也老了,他竟还记得李安在:“你来,是为了金敏。”
他很坦率,坦诚那年是自己诬陷李安在入狱的。
李安在并不想与他叙旧,也不想接受他的歉意。他来找他,只为一件事。他单刀直入:“我想知道当年水师饭店血案的真相,金敏为什么会突然杀人?”
宫房三郎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他的笑声暗哑。像冬天受了潮的炮仗芯子,发出“哧哧”的闷响:“别人都说她是女英雄,不管为中国还是为朝鲜,有胆子杀日本人的,就是女英雄。怎么,你不相信?”
李安在直视他,他没笑,也没转开眼睛。
过了很久,宫房三郎终于认输,他长叹一口气:“李先生,她杀人全是为了你呀。那天我要带她去参加宴会,她不肯,因为你被冤入狱,她已经和我冷战了好多天。我气坏了,于是对她说,我已经把你杀了,就在白天,我去了监狱一趟,一枪打死了你。”
“她听了这话倒是很平静。乖乖地去换好衣服化了妆,和我一起去了宴会。谁知她从那时起就已经下了刺杀的决心呢。”
李安在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在颤抖。他的眼前忍不住浮现出臆想中金敏赴死前的一幕——她走进衣帽间,从从容容地挑出最为华贵艳丽的衣服换上。她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把自己朝着最适宜参加宴会的贵妇人方向打扮。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怀疑她是个女刺客了。
收拾停当后,她走回卧室,拿出那支小小的掌心雷,她丈夫送给她的防身武器,将它塞进坤包里。
最后,她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出了门,走向自己的死亡。
“报纸上都说她是为了所谓的爱国之心,只有我知道,我这位夫人,打小从朝鲜流亡到中国,又在她养父的安排下嫁给我,她这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选择。她是随波逐流的一根苇草,须弥世界的一粒芥子。她吃够了人生的苦头,她不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爱她。”
时隔二十六年,李安在终于解开了这道谜题。
世人误解了金敏,她不是什么女英雄。
她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告慰心中所爱之人的亡灵罢了。日本人杀了你,你不喜欢日本人,好,那我便為你报仇,捎带多杀几个你不喜欢的人,让九泉之下的你笑一笑。
1919年震惊青岛的德国水师饭店血案。无非是一个随波逐流无甚主张的傻姑娘的朴素的爱情逻辑罢了。
离开吕宋岛前,宫房三郎对李安在说:“我也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我在上海的东亚银行有一个保险箱,里面放了一些东西,你去看看吧。倘若未来能再相见,请你告诉我,那个保险箱里的东西所藏的秘密。”
1945年冬天,李安在来到上海,取出了宫房三郎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
那是一卷画,中国画,很多很多张中国画。
令宫房三郎疑惑的或许是,那些画,每一张都没有题字,一字未题。
1912年,青岛,夏。
金敏将最新画好的画拿给李安在看,这次她画的是荷花,画得真好,可偏偏没有题字。
少年李安在问她:“你怎么不题字呀?”
少女金敏有些羞赧:“我的字太难看,题上去多难为情呀。说来也怪。就是练不好中国字。”
李安在的眼珠骨碌一转,从书包里摸出笔和墨,蘸饱了墨汁,工工整整地在画上题上:王子年戊申月乙丑日金敏作,李安在题。
他笑嘻嘻地对金敏说:“咱们以后就这么着。你画画,我来帮你题字,你说好不好?”
十五岁的金敏抿着嘴笑了,那时少女梨涡浅浅,岁月皎皎正好。
更新时间: 2020-12-17 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