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的人

发布时间: 2019-10-31 00:10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月亮上的人

文/陈小愚(出自

人要勇于直视美

晚上十点过后,公司走廊的男洗手间总是传来水声。白天同事们在茶水间谈起这事,南桉听到她们说着什么男妖精出没。

“可真是个男妖精啊。”她听到她们这么说。

南桉把最后一份文件发给总部,拉开办公室的百叶窗。玻璃窗外的城市灯火似朝阳,在六十层高的办公室里可览尽城市最美的夜景。在安静的空间里,她对着窗外的夜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后整理好自己身上的香奈儿小西装外套——一点点的褶皱都会让她难以忍受。最后她扫视了一遍办公室是不是像早晨进来时一样整齐洁净,伸手把桌上放歪了一点点的笔摆正,拉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

格子间还有加班的实习生,在南桉踩着高跟鞋走过时,实习生慌忙站起来打招呼:“桉姐,下班啦?”

南桉回以职业的浅笑:“嗯,你也别做得太晚了,早点下班回去约会。”

实习生尴尬地笑笑,埋头继续工作。

大家心知肚明,虽是朝九晚六的工作时间,但隐形的“996”工作制无处不在。下班后在路边随便吃点东西,回到家洗漱完已近凌晨,困意似猛兽大口大口地吃人。约会?不存在的。

南桉不同,她只和工作约会。“996”也好,“007”也罢,她永远把工作摆在第一位。她无法想象没有工作的人生,那该多无聊啊。她不过二十七岁,做到如今的总监职位,背后的付出,看不到的人总归结于她的好运气。就如同她看到那位实习生站起来前匆忙关上了游戏页面,大部分人并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努力。

在走廊的尽头,南桉在女洗手间里对着镜子补口红,出去时听到男洗手间那边又传来哗哗的水声。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水声停止了。她想保洁人员洗厕所应该也不是这么洗的。

她在电梯口等电梯时,闻到一阵淡淡的肥皂的清香,并不是什么高级的气味,是平淡又常闻到的那种香气。南桉很熟悉这种气味,这是公司洗手间洗手台上常年备着的洗手的香皂味,市面上大概三四块钱一块。南桉从来不用,她一般都自备洗手液。

随着香味靠近的是个男生,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是可以扎起来的那种长度,湿漉漉且凌乱地披散着。他是南桉见过的少数适合留长发的男生。他的皮肤黝黑,穿一件泛旧的灰色T恤、一条膝盖磨破了的宽松牛仔裤,裤头的帆布腰带长长地垂下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他歪歪扭扭地靠在南桉身后的大理石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脑袋,一只脚撑在墙上。

从电梯的反光镜中,南桉能察觉到他在津津有味地观察自己。

这种被人暗中盯着观察的感觉令南桉很不舒服,也觉得这个人很没有礼貌。

电梯到了,男生随后跟上。南桉走进电梯后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他说:“你看够了吗?”

男生的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那双眼睛肆无忌惮地看着南桉,赤诚、坦坦荡荡。他歪着嘴笑笑,声音是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低沉,还带着点轻浮:“人要勇于直视美。你也可以看我,我长得还不赖。”

“流氓。”南桉一脚踢过去,高跟鞋尖正中他的小腿骨。趁他痛哼着弯下腰时,南桉摁下了电梯关门键,把他彻底隔离在外头。

胃口会先摧毁一个人的自律

几天后,南桉在公司设计部又看到了他,这才知道他是设计部找来的兼职模特,叫阿树。

午餐时间南桉一个人在公司食堂吃饭,设计部的中井过来跟她一起坐。这个在北京长大的日本人说话一口京片子,没有一点谦逊礼貌的品质,像个大老粗。他对着南桉挤眉弄眼:“怎么样?很划算吧?”

“什么?”南桉凝眉看中井。他是南桉在公司为数不多能真正说上话的人,私下也能一起吃饭串门。当然,大部分时间是中井拉南桉去他家吃饭。

中井笑嘻嘻地说:“那个阿树,我招的啊,在读研究生,大街上随便拉来的,条件特好,还特便宜,一天三百块,再管他一顿公司食堂的午饭,比正儿八经请来的模特要划算多了。”

其实除管一顿中餐外,阿树还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在公司的洗手间洗澡。中井跟上级反映后,领导同意了,但规定他只能在晚上十点后不打扰其他人的情况下洗澡,且要收拾干净。因为阿树,近来办公室很多人都会加班到十点以后,并且大部分是女同事。

南桉白了中井一眼:“你看人的眼光够差的,那个人就是个流氓。”

“流氓”端着餐盘从远处走来,中井大声招呼他:“阿树,来这边,坐这儿!”

他把阿树拉到身旁正对着南桉的位子,阿树看到南桉就咧嘴笑了。他的眼睛在看着南桉时会发光发亮,黑白分明的眼珠,白是天上云,黑是火中石,那是毫不收敛的烫人的目光。

南桉注意到他餐盘中堆成小山的食物,大部分是肉,几乎没什么素菜,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天哪,这些东西一头饥饿的狮子才吃得下去。她再看自己餐盘里小小的一份沙拉,心底冒出一种食草动物遇上肉食动物的不安感。

对的,肉食动物,还是野生的肉食动物,这是南桉对阿树的印象。

“你吃这么多?”

“你吃太少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之后阿树又笑了。他的笑让南桉有点恼,想起他的那句“人要勇于直视美”。她盯着他看,发现他确实有着一副好皮囊,但不是她的菜。

中井在旁边火上浇油:“哈,你们还挺搭的,黑白配。”

阿树吃东西的样子也像只野兽,狼吞虎咽,手抓着排骨啃,啃完吮手指,洒脱自在,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南桉看了他吃东西后,本来没什么胃口、对肉类不感兴趣,且已经三四年没点过外卖的她,当晚回到家竟破天荒地点了火锅外卖,一个人吃完四盘牛肉,以及所有的配菜。

胃口会先摧毁一个人的自律。

吃得太饱导致整个晚上难以入眠,好不容易入眠又睡过了头,第二天南桉顶着水肿脸和熊猫眼去上班,同事们像看怪物一样看她。晚些时候,中井在微信上敲她:“你是被K抛弃了吗?低头看看你的裤子。”

南桉恍惚了一个早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一条绸缎睡裤……

该死,她是要变成以本能行动的野兽了吗?

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中井所说的K,是南桉的男朋友,如今在美国工作,他们交往了三年。说起来她都忘了具体是怎么和他走到男女朋友关系这一步的,只对初次见面还有些印象。

当时他们在参加一场葬礼,逝者是南桉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呦呦,一个喜欢登山的女生,大学时期为了登山常常五六月份逃课奔赴西藏,或去尼泊尔或瑞士。南桉曾经看过她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滑雪的视频,雪崩紧随其后。她很羡慕,也很害怕,她永远不会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安稳,是南桉一生都在追求并实践着的事情。

葬礼结束后,南桉坐在葬礼会场外的一条石凳上。她的对面是大片的墓场,森林一样的石碑密密麻麻地扎种在那儿,永远不会生长,不会春生嫩芽、秋落红叶,永远都是灰白的石头森林。南桉有种不真实的空虚感。她很努力地克制,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K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南桉旁边,把一张很旧的照片递给她说:“我和呦呦分手后,一直没来得及把她留在我那里的一些东西还给她,你知道她总是满世界跑。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吧?她跟我说你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最羡慕的人。”

K是在瑞士滑雪时认识呦呦的,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他生得高大英俊,风度翩翩,笑起来让人很安心,是很多女孩都喜欢的那种沉稳大气的男人。

南桉接过那张照片,发现照片是她和呦呦上中学时一起拍的唯一的合照。她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坐在院子的高墙上,一人吃着一支冰棒,对着镜头大笑。阳光照得两个人都眯起眼睛,乍看起来像双生儿,从表情到肢体行为都那么像。

啊,原来南桉那样大笑过,原来她和呦呦曾经那么好。她盯着照片,像看着一个平行世界里的自己,顿时被更浓烈的空虚感笼罩住,被二十多年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笼罩住。

抓着照片的手在抖,南桉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那一刻她是真的害怕,于是站起来扑到K的怀里,不管不顾的,只想有个人抱抱她、贴近她、安抚她,像呵护婴儿一样保护她,遮挡她的眼泪。

只要那一刻的害怕过去,她就又能昂首挺胸、大刀阔斧地往前走。

她只要那一刻,但K给了她很多可以遮风挡雨的时光,于是他们就那样好上了。

然而过了十七八岁的年纪,随着年龄的增长,恋爱就变得更加安静,如流水无声地润过田地,日升而做、日落而息,每天都是一样的,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这段感情是南桉的初恋,对方也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理性派。对一个二十四岁的已经过了青春期的女生来说,这样的初恋其实有一点残酷。那种青春期血性纯粹的冲动和疯狂、动荡和孤勇,恰恰是初恋里最美好的东西。相对最美好的初恋年纪,她已经老了,永远也无法尝到那种肆意淋漓的初恋的滋味。

所幸按部就班的平稳正是南桉所追求的,她觉得这样的初恋刚刚好。她在刚好的年纪遇上刚好是她想要遇上的那种人,仿佛命运圆了她的祈祷,没有什么风险就抵达了。

K在和南桉交往的第二年被调去纽约工作,此后他们成为跨洋情侣,一年见五六次面,要么南桉飞纽约,要么K回国,平时以微信联系,各自忙各自的工作,联系不算频繁但感情稳定。相互怀疑这种事情从来不会在他们身上发生,因为他们都太理智,也太值得信任了。

可是怎么说呢,南桉觉得自己身上的“野兽”气息越来越重了。

越来越重的野兽气息

自上次穿睡裤去公司以后,南桉时不时会“灵魂出窍”。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这样,以至于上衣背后的拉链什么时候没拉上她也没有注意到。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实习生小声夸赞“桉姐今天很性感哦”,南桉还觉得莫名其妙。她从不走性感路线,自认也没那种资本。

走到电梯口时南桉看到了阿树。他吊儿郎当地站在那儿等电梯,双手插在兜里,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南桉走过去站在他的前面,因为她不想看见他,不想看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到他的前面去。然后她听到阿树在她身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那声口哨也是不正经的,让人没来由地恼火。南桉并不打算跟他置气,可阿树却走到她背后,在电梯来了以后,跟着她就进了电梯,仍然站在她的背后。

随着电梯下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南桉越往后面靠,就与阿树贴得越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那廉价又熟悉的香皂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地在她的头顶吞吐,能感受到几乎贴着她后背的他的体温,像是黑暗中有野兽在不动声色地靠近。

危险感像只顽皮的猴子在南桉的心房里擂鼓,电梯到达一楼时,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去。阿树在后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时间定在了原地。而后阿树稍稍俯下身来靠近她的耳边,一种野兽般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后。他说:“你背后的拉链开了哦。”

南桉整个人一震,扭过头去看背后,借着电梯的反光镜看到自己裸露的一片雪白的背部,脸上如烧着了一般。她伸手去够拉链,却够不着。

只听一个声响,阿树已经伸手过去。只是拉链在四分之一处卡住了,于是他脱下军绿色的工装衬衫,从背后披到南桉的身上,什么也没再说,就大步跨出了电梯。

南桉站在那里,直到电梯门快要重新关上,她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可阿树却不见了人影。他的衬衫带着他的体温和那股劣质的香皂味披在南桉的身上,如裸露的土地被青草覆上一般温暖。只是一想到他盯着她裸露的后背看了许久,就如野兽踏过青草地一般,她就很不舒服。

周末,南桉休息在家,泡了杯黑咖啡站在客厅里,看着阳台上晾着的那件军绿色男士工装衬衣出神了许久。咖啡喝下第一口到再喝第二口时,已经凉掉了。

她把冷咖啡倒进水槽,又重新倒了杯咖啡,进书房和K通视频。K在那头用英语说他将取消这个月飞回国内的计划,并且半年之内没法离开纽约。从小在国外长大的K英语说得比汉语好,一开始交往的那一年他还尝试用汉语和南桉交流,如今他又习惯性地用回了英语。

他说:“这样对你提高英语水平有帮助,你要多说英语。”

南桉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的英语很好,毕业论文全是用英语写的,且没有查过一次字典。她从小就知道语言很重要,不但英语很好,日语也很好,所以才能在毕业后短短几年时间做到公司中高层的职位。最近她还打算学习葡萄牙语。

中井打电话跟南桉说:“你不是在找葡语私教吗?我这里有个人推荐给你,他的葡语正宗得就像葡萄牙人的,重要的是收费很低,而且还长得赏心悦目。”

当中井报出阿树的名字后,南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为什么啊?”中井问。

“我不喜欢他。”南桉说。

野兽闯入了她的生活

南桉挑了个人少的时间去摄影棚,把阿树的衬衫还给他,“谢谢”两个字刚冷冰冰地说出口,阿树就长臂一伸拦住她:“听说你不喜欢我?”

“是。”南桉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笑起来,牙齿又齐又白:“你答得太快了,一个人太快给出问题的答案,要么是绝对有把握,要么是绝对心虚。”

南桉皱眉看他:“你觉得我是后者?”

他耸耸肩,但笑而不语,歪着嘴笑的样子实在很欠揍,那种天生坦荡无畏的能力仿佛是神明赐予的。南桉真的不喜欢与这种“危险人物”太过靠近。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人未免有点自作多情了。”她说完扭头就走。

阿树在后面喊她:“喂,你的‘谢谢’我感受不到诚意。”

走了几步的南桉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阿树提了提手中那件军绿色衬衫,笑得坏坏的:“请我吃饭。”

“我给你钱,你自己去吃。”

“那更没有诚意。”

晚上十点,在弄堂里即将打烊的小面馆里,南桉和阿树对坐着吃面。

面馆的老板娘与阿树相熟,他似乎经常来这里吃面,熟悉的程度体现在面和面汤里的卤牛肉的分量上,他的分量是旁边那桌客人的两倍还要多。面当然很香,阿树吃得更香。他大口吃面喝汤的样子让人很有食欲,那是一种本能和原始的抓人的东西。

一个胃口好的人,总是比较容易开心的。

阿树吃完他的面时,南桉才吃了三分之一。她吃东西很慢,尤其是热气腾腾的面食,嚼东西无声无息。阿树交叠着双手在桌旁看着她吃,仿佛她吃东西是种表演。他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南桉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搁下筷子瞪他:“你再看我我就吃不下了。”

阿树双手抱胸往后靠在椅子上,一副吃饱喝足的悠然模样,咧嘴笑道:“你好看啊。”

他过于坦荡的眼神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然而南桉却更加不自在了。本来重新拿起筷子的她再次搁下筷子,什么都不再说,拿出手机扫码结账,再拿过包站起来就走了。

深夜的巷子里已无行人,店铺大多关了门,路灯和城市高楼的灯光半明半暗地照过来,把南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独又瘦长。很多路她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她走着走着又停下来,转身快步走回去,高跟鞋踩地发出声响,步伐坚定。

阿树正在面馆门口跟老板娘告别,南桉听到老板娘问他:“这次存够了钱又去哪里?”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是似开玩笑又似认真的口吻:“不知道,回去在地图上丢个硬币,硬币滚到哪里就去哪里。”

他说着转回身来,就看到站在那儿的南桉,高跟鞋如两根定海神针钉在小巷的石板地面上。她很认真且坚定地看着他说:“我有男朋友,不出意外,明年我们就会结婚。”

“所以呢?”他吊儿郎当地问她,觉得她特别有意思,就像第一次见她那样。

南桉说:“所以,不要招惹我。”

阿树走近几步,笑起来:“你知道说这种话的人其实是期待被人招惹的吗?”

南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她没办法再跟他多说一句,扭头就走了。这次她绝对不会回头,也绝对不会试图解释什么。

阿树在后面提高音量说:“一年实在是太长了,长得可能发生无数意外。”

“你咒我?”南桉还是回了头。

“不,我真心实意地祝你幸福。”阿树的笑容里不带任何杂质。

南桉信他,却扭过头来不去看他。她深深地呼吸,直到完全平静下来。她不会让“野兽”闯入她的生活。她会按计划结婚、生子、退休,安享晚年,这是她十四岁那年就认定的事情,也是她一生所求。

赤裸裸,坦荡荡

中井到底还是给南桉找了个靠谱的葡语老师,一周三节课,晚上八点到十点,授课地点就在南桉的公寓里。老师是外语学校的葡语研究生,即将毕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笑起来甜甜的,比南桉小几个月,南桉称她为“小鱼老师”。

上了一个月的课,南桉很满意,小鱼也成了她的好朋友。小鱼问南桉为什么学葡语,南桉说为了工作的需要,学习其他外语也是如此。近几年她最喜欢的电影是罗伯特·德尼罗和安妮·海瑟薇主演的《实习生》,她喜欢里面七十岁还重返职场的德尼罗。

“我还以为你是喜欢葡萄牙那个国家。”小鱼是因为喜欢葡萄牙和C罗才学的葡语。她大三暑假时用存了三年的打工酬劳去了一趟葡萄牙,也就越发热爱那个浪漫多情的美丽国家。

小鱼说:“我有个学弟,他二十岁的时候去葡萄牙穷游,两个月徒步环游整个葡萄牙。他的葡语说得像葡萄牙人一样好,但说到为什么喜欢葡萄牙,他竟然说是因为喜欢吃蛋挞,你说好不好笑?他说葡萄牙有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贝伦蛋挞店,那是他吃过的蛋挞最好吃的一家店。”

相识不久的朋友总是喜欢谈各自的朋友,小鱼谈得最多的就是她的那个学弟。他年纪轻轻就去了许多国家,去过南、北极,也到过南非的好望角,背五十公斤的背包徒步从智利到巴西,又从阿根廷搭车到古巴。

南桉认真听着,从不多问一句。小鱼问她:“你不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吗?”

她说:“不是很喜欢,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着,不喜欢冒险,也不喜欢动荡和迁移。”

驱逐“兽性”之后南桉又恢复了正常,在公司里遇到阿树已能心如止水。他嘻嘻哈哈地跟她打招呼,她冷淡地回应。她只期待半年赶快过去,期待K能在半年后回来见面温存。通过两个人共同的朋友,南桉知道K上个月已经私下选购了一枚钻戒,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期待着即将变成现实的梦想,准备好做来年六月的新娘。

有一天晚上,小鱼打来电话抱歉地说:“突然有事不能去上课,我找人代上一节课好吗?就是我常跟你说的那个学弟,他真的很棒,你应该认识一下他。”

南桉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挂断电话后又有点后悔。

八点钟,门铃响了,南桉一开门就看到了阿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得吊儿郎当。他挑挑英气的眉毛,在南桉准备关上门时把一只脚伸进来卡在门边说:“我只是来教你葡语的,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她问自己。早该猜到的,因为小鱼是阿树介绍给中井的。在他被南桉拒绝收用为葡语老师后,他就把学姐小鱼介绍给了中井,中井再介绍给了南桉。

南桉到底还是给他开了门,又给他拿了一双男士拖鞋。那本是给K准备的,阿树穿着也合适,不大不小。他们是一样的鞋码,只是他的脚黑,K的脚白;他的小腿上多毛,K的小腿上没有那么多毛;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很大,K则有一双与他的人不那么相称的小手。

南桉拍拍自己的脑袋,该死的,为什么要注意这些区别。她甚至不太敢直视阿树。

他有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赤裸裸,坦荡荡。

月亮上的人

阿树跟小鱼讲课的方式不一样,一个词他会讲一个故事,讲他在葡萄牙的所见所闻。南桉听得很入迷,单词也就记得很牢。

葡萄牙语里有个词“lunático”,翻译过来是“月亮上的人”,“月亮上的人”听起来很浪漫,也很疯狂,那是“疯子”和“精神病患”的意思。阿树说他在葡萄牙的港口城市波尔图遇到过一个流浪汉,别人就叫他“lunático”。他曾是百万富翁,有一天毅然决然地放弃所有财富,甘愿成为一个流浪汉。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只是想成为身无分文的流浪汉。

疯狂,这是南桉形容这一类人的词语。

本来说的阿树只代一节课,但小鱼因为老家有事回去了,所以接下来的两个月都是阿树在教南桉葡语。一周三天,每晚八点到十点,他都会风雨无阻地来。

偶尔他教着教着,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他会揉揉腹部开个玩笑:“我养了只宠物青蛙,它很怕孤独,我每天都要带着它。”

南桉哭笑不得,起身去厨房给他煮面。他呼啦啦地吃完面,又继续讲单词故事。不可否认,相熟起来后,南桉发现他并不讨厌,并且她对那些故事着了迷。他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让南桉想听他一直讲到天亮。

课程结束,送走阿树,南桉和K在书房里视频通话。她把那些故事复述给K听,不知道是她说故事的技巧太糟糕,还是漏了哪些重点,K听得直打哈欠。他总是很温柔地说:“宝贝,我要开会了,晚些时候你再继续讲好吗?”

讲故事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南桉过时不候。

K说她最近脾气变得很不好,她也察觉到了,觉得有些烦躁。

可这种烦躁并非“兽性”,而是因为那枚钻戒。南桉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了那枚钻戒并不是K买给她的,至于是买给谁的,她不想知道,也仍假装不知道。

南桉不是买不起一枚钻戒,但自己给自己买钻戒和男人给你买钻戒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前者是一个人的生活,后者关系到两个人的人生。

用不了一年,半年就很漫长,半年就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一颗心在静夜中汹涌沉沦

到了夏天,在K准备回国的两个月前,南桉去看望孟教授,在他郊区的房子里吃烧烤,孟教授还请来了很多他即将毕业的学生。南桉吃饱喝足,端了杯红酒坐在二楼的小阳台看隔壁那栋房子。房子里灯火似朝阳,有人影和笑声。十多年了,房子还是那栋房子,里面却早已物是人非。

孟教授抓着一瓶啤酒站在南桉身后,说:“我还担心你不再来看我,小时候你最喜欢从那边爬过来找呦呦玩,有时候还爬到房顶上、树上,像猴子一样。你小时候胆子比呦呦的还大。”

南桉的眼睛有点痒。她揉着眼睛低下头,看到院子里有人在朝她大力地挥手。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待看清是阿树的那一刻,她的心加速跳动起来。当听说阿树也是孟教授的学生后,她狠狠地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声:“世界真小。”

趁着时间还不太晚,南桉准备开车回公寓。车子停在路边,打开车门时她发现阿树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下,屋里射出的灯光只照到他半边棱角分明的脸,他说:“今晚还有一节葡语课。”

“我累了,今晚休息。”

“今晚是最后一节课,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南桉关上车门,扭过头去看他:“明天你要去哪里?”

阿树从暗影里走出来,笑了笑。他的笑容似灯光般温暖:“我半个月前在地图上丢了个硬币,硬币滚到了墨西哥,今天刚拿到签证。”

听到“墨西哥”这三个字,南桉心中淌过冰河般的寒意。偏偏是墨西哥,他简直像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人。她好不容易才给伤口缝上线,他却一点一点挑开来。伤口在不知不觉中暴露在空气里,日夜折磨着她。

南桉吸了吸鼻子,指着隔壁那栋房子说:“你知道吗?那栋房子原本的主人,一对喜欢登山潜水的夫妻,环游世界各地,十三年前在墨西哥的圣卢卡斯角出海潜水,双双遇难。还有孟教授的女儿,我最好的朋友孟呦呦,三年前死于一场雪崩,虽办了葬礼,尸体却至今没有找到。她说她最羡慕的人是我,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让她羡慕的,她那个傻瓜。”

她说得有些激动,眼中含着泪。在阿树的眼中,她的双眼如含着星星,两颗星星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晶莹剔透。他很想伸手去接,那是他能摘星的最近的距离。

阿树静静地看着南桉,嘴角的笑容轻柔,不曾变过一丝。他缓缓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是想去,像所有想要摘星登月的人,像那个想要当流浪汉的百万富翁,也像一心寻求安稳的你。我想要不停地走下去,我只是想这么做。”

南桉瞪着阿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在静夜中汹涌沉沦。

直到一起深入大海的心脏

纽约的夜晚是很美的。

布鲁克林一直是南桉最爱的地方。若有一只野兽误入纽约,它最终一定会藏在布鲁克林区。这儿隐隐约约有种野性之气,光照之处敞亮通达,暗影处深不见底。

小雨天气,干净的街道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和湿迹。南桉和K坐在一家米其林二星餐厅靠街边的位置,玻璃窗外有行人往来,餐厅内的灯光不明也不暗,刚好够遮掩每个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南桉和K沉默地对坐许久,安静地品尝美食。

年纪大的好处是面对感情消散时可以保持理性,只有这种时刻南桉才不羡慕青春年少。成年人的分手不会歇斯底里,犹如工作一般摊开在桌面上。他们简单地谈着各自的想法。K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必须长久地留在纽约;南桉则辞掉了工作,有了新的计划。

吃过晚餐,两个人在街边轻轻地拥抱告别,胸膛远离胸膛。南桉发现原来自己从未对K动过心,从未在K身上感受过心跳汹涌沉沦的感觉。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K问她。

“墨西哥,圣卢卡斯角。”

“为什么想去那里?墨西哥一直不太安全。”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去那里。”

飞机起飞,慢慢飞离美国,飞向南边,云层慢慢浮上来。南桉裹上飞机毯睡觉,想着从现在开始学潜水还不晚,反正有阿树在,阿树说他可以教她,直到一起深入大海的心脏。

想到有他在等着,她就很心安地睡着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19-11-06 00:11

特色栏目 - 读者意林花火飞言情飞魔幻故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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