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眠的猫
他怒气冲冲地用眼刀把一屋子宫女內侍赶出去,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你如今张狂无忌,全是朕纵容你太过。”
一
昌平十四年,渔阳长史魏继忠谋反,牵连举家三十二口,诛九族。
魏家年满十四周岁男丁尽皆斩首,未满十四周岁男丁流放歧原,女眷没入贱籍为娼。
此事轰动九州,成为各家各户茶余饭后的余兴话题,所以我听说过这件事也不奇怪。
彼时,我还在祈国公府,自以为此事与我八竿子打不着,谁料当晚,我身为祈国公的爹就坐不住了,连夜招来子女八人,当着我嫡母的面说:“明知魏家有冤,我不能坐视不管。”
嫡母一拍桌子:“难道你要拿咱们儿子的命,去换魏家的儿子?我不许。”
我爹痛心疾首:“夫人啊……”
就是这一声“夫人啊”叫我嫡母一时心软,改了口。
嫡母说:“儿子换不了,女儿倒是可以换一个。听闻魏家嫡女素有才识,如今卖入拥翠楼为妓,实在可惜,咱们就替魏家留下这点血脉,也算还了当年欠下的恩情。”
于是满堂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嫡母说:“红珠的年纪与魏家芍依相仿,倒是个好人选。”
可怜我是个早早没了娘亲庇护的庶出之女,原本就为嫡母不容,遇上这等倒霉事,自然首当其冲,成了魏芍依的替罪羊。
当夜,拥翠楼前红袖招招、喧喧嚷嚷。
我爹自有通天的手腕,买通了拥翠楼的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与魏芍依调了包。
当时匆匆一个照面,魏芍依全须全尾,应当还没受过拥翠楼十八般酷刑的折磨,与她相比,反倒是我更惨烈一些。因着少时与汐哥哥有约,我对调包之事抵死不从,先是被嫡母叫人打昏了,后又被我爹的侍卫五花大绑,掩人耳目地丢在泔水车里混进了拥翠楼。
等拥翠楼的鸨母发觉事有不对时,已经晚了,她自然知道丢失朝廷要犯是杀头的重罪,所以她没敢声张,而是指鹿为马,将我认成了魏家大小姐,并责令手下人对我严加看管。
我蹲在拥翠楼的雅间里,房中垂下的帷幔似轻烟,迢迢遥遥。我觉得,我须臾十七载人生大约是过到头了。从前为了讨嫡母欢心,我处处收敛忍让,若说唯一的遗憾,许是到死也只能顶着魏家大小姐的名,而不能堂堂正正以我戚红珠之名惊世骇俗地绚烂一次。
我是打算“生不能显露锋芒,死总要绚烂夺目些”的,所以我装作格外乖巧听话的模样,打消了鸨母的顾虑。我又听闻三日后,拥翠楼将为魏家众女眷挂上卖身牌,其中素以“天下第一才女”闻名九州的魏家嫡女魏芍依呼声最高,若展露得当,或可一跃成为拥翠楼头牌花魁。
所以我旁敲侧击地提示鸨母,将竞价会的地点选在京城最高楼——舞阳楼。
鸨母为了准备这场竞价会可谓煞费苦心,竞价会当夜,入场票已经炒到了十两白银一张。她眉开眼笑地吩咐拥翠楼里手艺最佳的嬷嬷为我梳洗更衣、描妆盘髻,我也不负她所望,从头到脚打扮得与拥翠楼的气质分外合宜。
舞阳楼外人声鼎沸,我在帷幕后初亮相,便觉今晚月色极佳,晴空皎皎一轮圆月,满场灼灼红烛之光,许多视线落在我身上,这大抵是我此生最受瞩目的一刻。
人都说,将死之时,会回光返照。
我此刻提着裙子,伴着月影琵琶声,于众目睽睽之下,跳一支锋芒毕露的舞,舞姿也似回光返照一般,比素日在国公府后院跳时,更添七分凌厉之势。
台下竞价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依稀有位蓝衣公子喊出了八千两高价,一时风头无两,引得台下一阵欢呼喝彩声。
彼时漫天花雨,我着红衣。
舞衣长袖招摇,唯独颈项、腰肢间缺了三分布料,我还记得我腰上系了金铃,脚腕亦戴着铃铛,头上的金花冠垂下细密的流苏。一曲回旋舞,旋转到琵琶声尽时,我向台下众人报以一笑,心里暗暗念了一句“汐哥哥,永诀”,而后毫不犹豫踩上舞阳楼栏杆,纵身跃下。
二
我以为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支舞,凄美至极。
当我跃下高台时,那位喊价八千两的蓝衣公子最先反应过来,他飞掠到我面前,扯住了我一截长长招摇的衣袖。
但我早有准备,衣袖是前一晚悄悄动过手脚的,那人甫一抓住,袖摆立时如纸撕裂,大约末了也只在他手中留下一截袖角。
舞阳楼下,楚江水阔,怒卷的波涛霎时将我淹没。
我本来一心求死,却没想到又能绝处逢生。江水裹挟着我冲到岸上,我醒来时,隐约听到有人小声说:“公主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授人以柄?万一苍国的国君为此震怒,牵连我乾国,致使两国交战,那该如何是好?”
我脑中正嗡鸣不止,呛水后,我忍不住咳了起来。
来人听到声响,疾走两步凑近我,伸出两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仔细瞧了瞧我的模样,忽然眼睛一亮,说:“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公主吗?”
不等我反应过来,又有好几人围了过来,七手八脚抬起我,将我挪进了岸边停靠的马车里。
后来我才明白,乾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半路跟情郎跑了,我又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枪口上,被乾国送亲的随侍们赶鸭子上架,硬做了他们乾国的调包公主。
可叹我命犯调包,与“戚红珠”三个字的缘分何其浅。
这和亲的马车上去容易,下来难,我对被随侍打昏一事格外熟稔,兼之五花大绑,一路闷声睡到了内廷宫闱。
我再睁开眼,入目已是红烛喜帐,鸳鸯着锦。
绣榻上铺着大红喜字,红枣、桂圆、花生和一众小果子撒了满满一床。
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旁的,先伸手抓了些花生、红枣填肚子。
床榻前守着乾国的随侍,也守着苍国的宫人内侍。
我一边吃,一边透过额前盖着的红纱悄悄观察眼前的情势。
少顷,有人自门外踏步而来,依规矩,接过喜娘手里的喜秤,挑起我面前的红纱。
许是他没想到我会直愣愣地瞧着他,掀开红纱的片刻,我依稀感觉到他的手抖了抖,但他很快就稳住了,瞧了我一眼,眸中瞳孔一缩,讶然道:“是你?”
我也仔细打量他,大红喜袍,宽肩长臂,眉眼与我心心念念的汐哥哥不遑多让。
瞧他的模样,他似乎识得我,但我确然不曾见过他,因而我问:“你是何人?”
横竖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不管我眼前站着的是何人,我大抵都不会惧怕。
哪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问完这句话,眼前的人还没回答,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内侍扯着尖尖的嗓音说:“娘娘莫不是魔怔了,这是咱们皇上啊。”
话音落下,我卡在嗓子眼里的一粒花生米立时发了威,我只觉气息一哽,花生米正巧堵住气腔,惊得我一手扯住眼前人的衣摆,瞪大了眼,满脸涨得紫红。
皇上未防我会被一粒花生米卡住,身形明显一滞,而后一掌拍在我后背上。我朝前一扑,花生米飞出嗓子眼,不偏不倚,正落在皇上的头冠里,还喷了皇上一脸花生末……这情形,我只瞥了一眼,就瑟瑟发抖地闭上了眼。我觉得以天子之怒,他铁定要诛我九族……
整座寝殿寂静如斯,依稀有谁吓得吞了吞口水。
但皇上好半天没有发话,我再一点点掀开眼皮偷觑他,他眼中的震撼还没有消减,见我瞧他,也拿一双黑眸锁着我,眸中似有剑光,好像要探究什么一样。
我垂下头,这才发觉我一只手还死死攥着皇上的衣摆。
他的眸光随着我的视线落在我那只“犯上作乱”的手上。
我打了个哆嗦,立时松了手,说:“多谢皇上救命之恩。”
他嘴角抽了抽,道:“朕今日公务繁忙,无暇陪你。”他这话的意思是,他今晚要睡书房。
我从善如流地道:“皇上您忙。”
他拂袖离去,衣摆依稀被我攥得起了好大一个皱,更依稀,我方才一时情急,攥得不大是地方,还隔着衣摆攥住了他大腿上一小块的肉……
我觉得我命将休……
三
辗转这一夜过去,我从乾国随侍的口中打探到些许保命用的消息。
好比说我们苍国的皇上,我的“夫君”,名唤顾兰庭,年少继位,为了巩固皇权,不得已娶了好几位重臣的亲眷做妃子,就如丞相的丑女儿、将军的胖丫头一类的。
虽他的后宫之中妃子不少,但他真正想娶的,十中无一。
随侍跟我说:“既来之,则安之。你昨晚做了那些荒唐事,皇上都没有叫人发落你,可见他对你格外不同。我今早到御花园逛了一圈,瞧见皇上那些妃子,确然……你在其中,还是颇好看的,无怪乎皇上他另眼待你。”
我梗着脖子说:“你不用拐着弯劝我,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等寻着机缘,我还是要向皇上坦白身份,听候他发落,毕竟做冒牌的公主,只帮得了你乾国一时,不能帮你乾国一世,等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欺君之罪,又要诛九族,倒不如我坦白从宽,一个人把事扛了便罢。”
生母早亡,我孑然一身活了十七年,虽说是国公之女,但到底是庶出。嫡庶之别犹如天渊之别,所以我这小半生从来也没招谁待见过,早已习惯。
若皇上知晓我是冒牌的,要发落我,也由他。
随侍瞧我这样执拗,顿了一下,说:“即便你不想做冒牌的公主,那苍国皇后之位,你也舍得?”
我一时没明白:“啊?”
乾国公主千里迢迢来苍国和亲,是做皇后来的?
我不光做了冒牌公主,还顺带做了苍国的正宫皇后?
诚然,我觉得我方才的结论下得过早,我可能还是一个肤浅的人。
从前我寂寂无闻十七年,躲在嫡姐的光芒下,好比是满月银辉之旁黯淡的星,可忽然有一天,上苍不打商量,叫我白捡了一个做昭昭太阳的机会,还可以把从前的明月、繁星比下去不止一星半点,换作是谁,都不可能丝毫不动心吧?
随侍见我动摇了,趁热打铁地说:“你不妨先忍耐几天,在苍国后宫打探打探情势,若情势当真不利,你再寻个好时机,对皇上动之以情,叫他从轻处置你,总好过你现在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还撞得头破血流好吧。”
我觉得随侍说得有理,便先叫小厨房做了满满当当一大桌山珍海味,加之宫中的床榻也是锦缎铺就,松软异常。有吃有喝有睡,如此这般,于我而言,已是十分难得之事,旁的,便暂且被我抛到脑后去了。
没承想,在书房睡了三日的皇上终于按捺不住了,在这日晚膳时分,亲临我的凤栖宫,负手站在我那摆了十八道菜的圆桌前,寂静无声地瞧着我吃完第二碗饭。在我即将要盛第三碗饭时,他出声对我道:“朕听说你这几日颇自得其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都怪我先前吃饭吃得太专注,冷不丁听到这样一道声音,吓得手抖,把第三碗饭直接扣在了圆桌上。
皇上眉心一抖,但他一贯颇有皇家姿仪,所以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掀袍坐在我对面,叫内侍替他盛了一碗饭,好像是挺想尝尝我这处小厨房的饭菜有何稀奇一样。
可怜我瞧着面前的空碗,实在不好意思起身再盛一碗,就干巴巴地坐着看他用膳。
此时靠得近了,她越发觉得他模样生得俊俏,剑眉星眸,眉宇清贵,原是龙凤之姿。但恰巧此时,他襟口露出一角红绢帕,想来是哪位妃嫔塞给他的定情之物。我心里便一叹,可惜了这副好样貌,平白坐拥三宫六院,必定滥情。
他夹了一筷子酥肉,许是察觉我的视线,转而问我:“你怎么不吃了?”
我咽了咽口水,说:“皇上您公务繁忙,您先吃,您吃完了就去忙您的,不用以我为念。”
他半边眉毛挑了挑:“逐客令?”
我摇头如拨浪鼓:“怎能,这皇城是您的皇城,您是正经八百的主,我哪能下逐客令。”
我本来想恭维他一番的,可惜我拍马屁的本事不大到家,一下拍在了马蹄子上。
皇上闻言,把夹了一半的酥肉放下了,嘴角微动,是想说什么的,可他还未开口,就听内侍通禀:“禀皇上,陆汐臣陆大人求见。”
我听到“陆汐臣”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汐哥哥?”
皇上瞧出我神情变化,随之问:“你认得他?”
四
是汐哥哥啊,我如何不认得?
年少时我在国公府不受待见,被贪玩的五哥点火烧掉了半边头发。
长姐瞧我模样滑稽,日日带着三姐、四姐到我的偏院取笑我。
早春时节,院中海棠灼灼,几位姐姐跟着嫡母出门踏青,好不容易没来偏院寻我取乐。我得了那半日清静,便偷溜到后花园的秋千架前,瞧着四下无人,才敢提着裙子坐到秋千上玩耍片刻。
我那时年纪小,身子坐在秋千上,腿还不能及地,所以荡不起秋千,只干坐着。
不知何时,我面前多了一个比我高了半头的少年,他那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妹妹,你为何独自坐在秋千上?你的乳娘没有跟着你吗?”
其实我哪里有乳娘,但彼时,他身后的海棠花缀了满枝,衬得他眉眼疏阔,犹如画中之人,我竟一时怯怯不敢出声,后来还是他说:“我叫陆汐臣,你的乳娘若不在,我来陪你荡秋千吧。”
他竟从头至尾都没有嘲笑过我那烧成枯草的半边头发。
我的汐哥哥,大抵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不在乎我庶出的身份,真心实意待我好的人。
可是眼下,皇上肃然问我:“你认得他?”
我却无法作答,只得赶忙否认:“不认得。”
皇上没有多问,拂袖离去。
我以为这晚皇上还会像从前一样睡在书房,哪知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竟带着内侍杀了个回马枪。
当时我已换了寝衣,殿里床帐垂下一半,灯烛亦吹熄了一半。
皇上揶揄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朕来得倒是时候。”
我身子一抖,后背绷直,缓缓转过脸,尤其诚挚地看着他,说:“皇上,您别看我穿的是寝衣,其实我一点都不困。正巧,我听说御花园半夜有萤火虫,我还挺想去看。”
我只是信口胡诌了一个说辞,他们皇家中人,向来心思九曲玲珑,理当能听出我话里的逐客之意。
但皇上硬是装作没有听懂,甚至还附和我说:“朕陪你看。”
我嘴角抽了抽,在他的注目之下,我只好梗着脖子披衣起身,下了好半天狠心,才推开殿门。
这时节,微风料峭,哪来的萤火虫?人都要冻死了,何况是虫!
我觉得皇上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嘴上说着“陪我看”,实则是路途遥遥,他坐软轿,我全靠自己的脚走。
且出门时太匆忙,我只顾披了衣裳,忘了换双暖和的靴履,此时御道上的六棱石子格外硌脚,我走得有些踉跄,一个不稳就要摔倒时,被旁侧一只大掌扶住。
皇上不知何时弃了软轿,还屏退了众人。
我茫然四顾,宫人们没了影,只余四下幢幢灯影,和落在他眼里的一点孤星。
皇上扶住我的手肘,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给我。
因着这温热和周身的寒意相悖,我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
他见状道:“若是冷,就别强撑,朕送你回凤栖宫。”
合着他今晚执意要宿在凤栖宫,那怎么行!
我毅然摇头,顶着寒风说:“不冷,萤火虫还是要看的,不了却这桩心愿,我寝食难安。”说罢,我还将手肘从他掌心抽出来,不给他拒绝的余地,决然踏上前往御花园的征程。
五
皇上在我身后顿了一下,竟没有拂袖离去,而是亦步亦趋跟着我,也往御花园走去。
天可怜见,我现在只想钻进暖和的锦被里,舒服地睡上一觉。
可照眼前的情势,我恐怕要睁着眼睛,在寒意凛凛的御花园里枯坐到天明。
大抵是我面上神情太过苦涩,皇上拍了拍手,招来内侍,小声吩咐了些什么。
等我们俩到了御花园,远远便见园中曲水小亭中的桌上摆了几道小菜,还温了酒。
皇上见我踌躇,温言说:“酒能暖身。”
我瞧他的模样,总有不祥之感,打个寒战说:“其实我……不胜酒力……”
他断然道:“浅尝即可。”
宫人斟酒,酒盏中酒纹荡漾,我才晓得皇上所说的“浅尝”分明是“牛饮”。
他将面前的酒盏拾起,一饮而尽,转而气定神闲地望着我,示意我与他一道喝。
从前我身份卑微,逢年过节都没有资格坐上大宴的席座,更遑论喝酒,但见他饮酒如饮水一般,我便放下了戒心,学他那般举起酒盏,满饮一大杯。
辣酒入喉,灼痛霎时间滑入腹中。脑中一线神智忽然弥散,眼前的人影模糊成一片,我大抵是醉了。
皇上拈着酒盏,好像早有准备,身子前倾,凑近了我,问:“朕问你,认不认得陆汐臣?”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好像真的看见了汐哥哥一样。我笑着抓住眼前人的手,格外情真意切地说:“汐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寻我。”
可是眼前的“汐哥哥”好像并不高兴,眸色黯然,他说:“我来寻你,作甚?”
我迷茫了一会儿,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说:“你忘了吗?那年秋千架下,你说等你长大了……”说到这里,我觉得更加委屈了,只顾着抱着那只手掌“呜呜”地哭,这些时日以来的心伤全在这一刻哭尽了。
“汐哥哥”伸手替我拭泪,却怎么也拭不完,末了,叫人拿了帕子来垫在我的脸侧,呢喃了一句:“朕究竟哪里比不得你的‘汐哥哥’……”
等我哭够了,困得趴在他手臂上睡着了,他俯身抱起我,乘软轿将我送回了凤栖宫。
翌日醒来,我只记得自己大哭了一场,却不记得自己因何而哭。
内侍服侍我用早膳,桌案上远远近近摆了十几碟各式各样的糖糕,馅料有白糖馅、桂花馅、梅子酱馅,面皮有白面皮、糯米皮,尽是炸得金黄酥脆,勾人食欲得很。
我举着筷子的手顿了好一会儿,内侍机灵,立时回道:“娘娘昨夜醉后,直念叨着想吃糖糕,皇上便吩咐御膳房将各式糕点都做了一碟,还叫奴才仔细记着,娘娘偏爱吃哪一碟,以后日日叫膳房照着娘娘的口味做了送来。”
我看着满满一桌子糖糕,心弦震颤,怔了许久。
内侍惶然:“可是糖糕做得不合娘娘口味?”
我摇摇头,兴致勃勃地夹起近前一块糖糕咬了一大口,白糖甜腻,被热油烧成了汁水,这一大口,咬得汁水四溅,甜腻的汤汁落在我的脸上、身上。门外脚步声响,皇上不知何时下朝经过,正倚在门前含笑瞧我。
横竖我在他面前失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这次我非但没有脸红,还反客为主回瞪他。
内侍慌忙拿来擦脸的帕子,皇上自然而然地接过,看样子是要亲自为我擦脸。可他没有好好擦,反倒把我脸上的胭脂眉粉乱擦一气,混着糖汁,我彻底被他擦成了一只花脸猫。
我怎能任由他胡闹,挣扎间,我的手腕上一只翠镯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钝响。皇上的视线移到那只翠镯上,笑声戛然而止。
这只翠镯是汐哥哥十一年前所赠,那时他年纪尚小,赠的镯子也只是寻常绿翠,后来宫中好玉繁多,因着皇后的名头,各宫各院也大都献过玉镯,但这只绿翠戴了许多年头,牢牢嵌在手腕上,再难取下,我便还是如常戴着。
皇上的视线落在我的翠镯上,神情冷了冷,也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将擦脸的帕子掷在桌案上,起身便走了。
入夜时分,皇上要在玲珑阁摆家宴,哪知家宴上,阖宫妃嫔俱在,而我的右手边与我最近的那个席位上坐着的人竟是陆汐臣。
六
彼时,我随着皇上步入玲珑阁,汐哥哥与一众人齐声行礼。我瞧见他的刹那,百感交集,脚步便有些虚浮。
其实粗略算来,我也有十数年不曾见他了。少时的汐哥哥换作了眼前人,眉眼如初,只是不知人是否还能如故。
皇上伸手扶住我,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不用意外,汐臣是朕表亲之子,自然算是自家人。”
我讶然看着他,他却迈上高台,转而面色可亲地朝我招手:“皇后,来,到朕身边坐。”
宴上众人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汐哥哥的视线在其中尤其惹眼。
他望着我,半晌无言,我亦望着他,沉吟不语。
整场家宴便在我们俩的对视中行将过半,皇上在我身侧用膳,玉筷敲得杯盘碗盏叮当响,全然没有半分皇家姿仪。末了,皇上忽然起身道:“朕今日不适,皇后,你来替朕款待表哥。”然后他拂袖而去。
皇上这一走,宴上的莺莺燕燕也请辞了大半。
素来最得皇上赏识的良妃娘娘扭着细腰追随皇上而去,依稀是崴了脚,被皇上一手扶住,两人相携消失在门帘外。
宫人往来相送,不知何时,就只剩下我与汐哥哥相对而坐。
我一时局促,连筷子该往哪处摆都没了分寸。
年少时,汐哥哥常来国公府做客,大宴上没有我的席位,他便悄悄将糯米团子、桂花糕藏在袖子里,带给我吃。
有一回,我吃得开心,便说:“若你能一直来就好了,我喜欢吃甜,可嬷嬷送来的饭菜总是酸的。”
大抵那时的饭菜多半是仆妇们吃剩下、放馊了的,所以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总是酸的。
汐哥哥便在秋千架下对我说:“过几日,我要随父亲南迁,但你放心,三年五载以后,待我长大了,开了自己的府,便请城中最好的糖糕师傅,日日做糖糕给你吃。”
我后来惦记着与他的糖糕之约,一盼就盼了十一年。
陆家后来青云直上,汐哥哥也成了朝中的陆大人,再后来,陆家举家迁回京中,我与他却不能再像年少时那样无所顾忌。我们碍着规矩礼数,竟无缘再见一面。
如今,汐哥哥拈着一只杯盏,默了许久才问我:“皇后娘娘近来可好?”
我本来很好,可他如此问,却不知怎的惹了伤心事,我喉间一哽,眼泪“啪嗒”砸在面前的碗里。
汐哥哥赶忙说:“皇后娘娘莫伤心,臣虽不知娘娘何故做了这后宫之主,但依臣之见,皇上看重娘娘,臣很为娘娘高兴。”
我抹眼,鼻头却发酸:“你当真为我高兴吗?”
他满饮了盏中酒,笑说:“娘娘已是娘娘,臣自然高兴。”
此情此景,与年少时相去甚远,我倒是忽然释怀,往后余生慢慢,唯愿彼此安好便罢。
我向来知晓宫中耳目遍地,可还是预料不到,凤栖宫中,皇上已等候多时,见着我的第一句,便是三个简短的字:“哭够了?”
我吸吸鼻子道:“我不是哭,是风沙迷了眼。”
他把拳骨捏得“咯吱”响:“在朕面前,你应当自称‘臣妾’。”
我原本就心气不顺,也不知是哪来的意难平,梗着脖子便说:“臣妾遵旨。”说罢,我更是赌气似的再不发一言。
以前听闻皇上年少即位,朝中有权臣倾轧,边关有战事频发,每回传报的内侍吓得连滚带爬,他却能在处理急报时纹丝不动,定力之强可见一斑。
但今回我不过是沉默得久了些,他便怒气冲冲地用眼刀把一屋子宫女内侍赶出去,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如今张狂无忌,全是朕纵容你太过。”说罢,他拂袖起身,却不是往外走,而是往内殿里头去了。
我踌躇一步,此时夜深,香烛软帐,胧月微光,情形不大妙啊。
我哪里还顾得上心中意气平不平,赶忙张口想补救一句,哪知才说了半个“臣”字,就被皇上打断了,他说:“皇后今夜莫不是兴致来了,又想去哪里看星星?”
我就坡下驴:“臣妾正有此意。”
他气得摔了手上的玉扳指:“大胆!魏芍依,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底细?”
七
原来,那夜我在舞阳楼临别一舞,台下依稀有位蓝衣公子喊出了八千两高价。
彼时漫天花雨,我着红衣,只顾着自己起兴,并未留意那蓝衣公子的样貌,如今想想,无怪乎我入宫当日,皇上挑起我的红纱时,讶然说了一句:“是你?”
可叹我心何其大,竟不知皇上就是当日喊价八千两的蓝衣公子。
此际,他摔了手上的玉扳指,面色不虞地说:“当初你父亲身犯谋逆大罪,朕不得不从重处置他。那日朕微服出宫,经过舞阳楼,见你刚正坚贞,不忍看你沦落风尘,想替你赎身,却不料陆汐臣在你心中竟占了那么重的分量。你为他保全清白,不惜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无从抵赖,只能坦诚地说:“是。”
皇上气急:“你可知,一介罪臣之女,冒充公主嫁入后宫是何罪名?你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皇上的眉头蹙成一个“川”字,我却惦记着方才他携着崴了脚的良妃娘娘消失在门帘外的情形。面对天子盛怒,我也不肯服软。更何况,我如今顶替魏芍依的名,欺君诛九族,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说:“不瞒皇上说,臣妾一早便想向皇上坦承冒名顶替之事,如今皇上英明,要治臣妾的罪,是臣妾罪有应得,臣妾还应当谢主隆恩。”说罢,我朝他下跪行了个大礼。
他反倒笑了:“好啊,不过是见了陆汐臣一面,你真是有出息,觉得待在朕身边委屈,视死如归了是不是?”
殿外忽然有人高声通传:“皇上,良妃娘娘叫人传了话来。娘娘说她脚疼,夜不安寝。”
良妃是抚远将军的爱女,一贯最得圣宠,宫人大约是因此才不敢怠慢。
我顺势说:“臣妾愚笨,自然比不得良妃娘娘得皇上爱重,不如皇上这便发落了臣妾。先前乾国和亲的公主半路与人跑了,横竖都是皇上占理,臣妾死不足惜。”
却没想到皇上拂袖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如此对朕说话?来人!”
门外内侍鱼贯而入,却听皇上又道:“良妃抱恙,摆驾,朕即刻便去探望。”
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说:“皇上要么发落了臣妾,不然便不许去看良妃。良妃身重逾二百斤,崴脚是常事,皇上回回都叫御医院的院判大人亲自诊治,还会贻误不成,且臣妾还有要事待禀。”
内侍们吓得噤若寒蝉,被皇上挥挥手赦出门外。
我也不好再抱他的腿了,端然跪回原地。皇上扶额:“朕还从未见有人如此一心求死,你真以为你有九条命,还是以为朕不会发落你?”
我说:“不瞒皇上,上回在舞阳楼,皇上飞掠而来救臣妾的命,若不是臣妾早前在衣袖上动了手脚,怕是就被皇上救下了。臣妾依稀记得那日,皇上手腕被断了的栏杆划伤了,可是皇上救臣妾的英姿不减,您定是一心要救臣妾,绝不是做做样子而已。而且就在方才,臣妾忽然想起,上回用膳时,在皇上袖口见过一块红绢帕,此时回想起来,原来那不是红绢帕,而是臣妾那日在舞阳楼遗落的红袖。”
皇上气息一窒,我故意眨着眼说:“皇上私藏了臣妾的袖角是何意?”
他轻咳一声,立时反客为主,眼里闪过促狭的光,笑着问:“你不许朕探望良妃又是何意?”
我这个人向来坦诚,从前心里存着幼时汐哥哥的影儿,便总不给皇上好脸色看。后来,这颗心许是被皇上的一桌糖糕结结实实收买了,再看他与良妃纠缠不清,我就觉得格外不是滋味。此时,他既然诚心发问,我便也诚意作答。我低头揉着袖角,说:“臣妾方才,是呷醋了。”
皇上未防我会如此答,身形一晃,眉梢旋即跃上喜色:“你说什么?朕没听清。”
我赌气道:“数日前,臣妾因为皇上信口一提的八千两高价跳过一次舞阳楼,若皇上再戏弄臣妾,今回臣妾也不怕再为皇上跳一次凤栖楼。”
凤栖楼乃是我凤栖宫里的一座小绣楼,真要跳下去也不打紧。
皇上却着紧地说:“别跳,芍依。”
我原本听他说前两个字时,心底燃起了一簇小火苗,但立时又被后两个字扑灭了。
这种时候,他还叫着别人的名,怎能不叫人气苦?
我说:“皇上,我不是乾国公主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其实,我也不是魏芍依。”
话音落下,皇上眸中闪出讶然,我踌躇道:“此事说来话长,实在是……”
皇上却不耐烦听我说了,上前两步俯身抱起我,一边朝内殿床榻处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既然说来话长,那就慢慢跟朕说,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作者的话(新浪微博@安眠的猫)
为了响应主编大大对于含糖量的号召,我绞尽脑汁给自己撒了一大把狗粮!回想当初,我半夜独坐于电脑桌前,吃男女主的狗粮差点吃到撑,希望这个甜甜的小故事同样能带给你甜甜的好心情!
——安眠的猫
更新时间: 2019-11-18 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