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半生孤岛

发布时间: 2020-07-24 20:07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路过半生孤岛

文/乔立理

意年,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追忆往昔的夜晚,但没办法,我好像到了一个必须与你告别的时刻。

【一】我好像到了一个必须与你告别的时刻

离传闻中的世界末日还有两天,大街小巷的商户都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做起了预热。随处可见斑斓夺目的小彩灯,以及挂满了各种礼物的圣诞树。

深夜十点半,路上的车流和行人都少了些。天空乍然盛放了几朵烟花,受惊的野狗躲在草丛里狂吠,停在路边的车辆警报器也开始叫了起来,这个清冷的夜晚蓦然多了些喧闹。

我接到尹楚电话时,正缩着脑袋行走在寒风中。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她有些不一样,语调莫名的阴郁:“清清,你们公司元旦节放不放假?”

“可能会休息吧。”开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那我们一起出去逛街吧。听说香奈儿新出了一款香水,前调是风信子,你不是最爱这个味儿……”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许久,我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出声打断了她:“尹楚,发生什么事了?”

一朵烟花适时在头顶绽开,耀眼的光照亮了半条街。受惊的野狗躲在松柏后面疯狂地吼叫着,路边停靠的车辆也发出了高亢的警报声。电话那头传来犹疑的声音,不多时,我就听到了那句“何意年要结婚了”。

在此之前,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你的名字了。毕竟,你在我的生命里,确实已经消失太久了。

月亮被朦胧的云遮盖,夜空也变得黑一块灰一块。意年,这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追忆往昔的夜晚,但没办法,我好像到了一个必须与你告别的时刻。

【二】我不能犯错,我承载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小家的全部希望

我身边的人对你的一切消息都噤若寒蝉,他们不敢提,我更不敢问。所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到了这座城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余生。

意年,尹楚说你结婚的消息是突然流出来的。虽然你出国以后的旖旎传闻很多,多到为所有旧知津津乐道,但是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女孩子都成了你的露水红颜,没有人相信你会为了她们其中的哪一个驻足。

因此,你直接抛出结婚的消息时,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尹楚叉着腰有条不紊地分析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你被逼婚了。

这个结论的可信度很大。毕竟你家境优渥,在学校里他们叫你何公子,都是恭敬附和。可人性有多复杂,我无须赘言,想必你也知晓。人们总渴求平等,所以就把失去自由想象成你富贵半生需要拿出的筹码。

可只有我知道,这世上没人能逼迫得了你。

我坚信这一点,因为当初若非你执拗,我们的人生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你记得吗?还是在大一,每周一都有晨跑,我因为偷吃早饭去得晚了些,入场时队列已经整齐划一。辅导员巡回视察着,我不敢贸然进去,便躲在花坛灌木树丛后面,猫着腰等待时机。

我本来没有注意到你,毕竟那个脾气暴躁的教导主任几乎每天都要拎一个人出来训斥。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以为你只是那天的倒霉蛋。

可领导的发言有些长,我蹲得腿都发麻,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溜进去。无聊之下,我开始观察起了你。

何意年,虽然你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可我还是想说,你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子。当然,那天上午和煦的阳光给你加了不少分,当我怔怔地望着你的侧脸时,光从你的头发里穿过,只余下稀疏的影子。它们给你整个人镀上了一层光晕,于是你在我的眼前,像极了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原谅我的肤浅,我注意到你的脸之后便对谈话内容起了兴趣。事情并不复杂,考试刚过去不久,你们老师发现之前夹在教案里的英文试卷不见了踪影,怀疑有人在考前偷看了试题。于是,你们几个有明显进步且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后进生们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你当时很愤怒吧?毕竟他话里话外,已经定了你的死罪。

我看到你原先还礼貌地辩驳着,眼见对方丝毫不信任,你才开始烦躁起来:“凡事都要讲证据的,你凭什么说试卷是我偷的?”

“我没有证据也知道就是你干的!”他真的很不讲道理。

你怒极反笑,耸了耸肩说道:“那我现在说,你偷了这个女孩的钱,你承认吗?”

你伸出手指向我的那一秒,躲在花坛后面的我心跳漏了一拍。话题转换得快而且莫名其妙,我左顾右盼了几秒钟,确定你说的是我。

于是我在教导主任又惊又怒的眼神中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你身边。

你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近,随后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挑衅,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我现在怀疑你偷了这个女孩的钱。”

兵行险招,别说是矛头直指的教导主任了,连我都瞬间蒙了。

他被你气得语无伦次了,指着我吼道:“你胡说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不去跑步?”

眼见着殃及池鱼了,你不慌不忙地按了按我的手背示意我别担心。

我看着你坚定地道:“老师,我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但我知道就是你偷的钱。”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你智勇双全,不但能够利用教导主任的强盗逻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胆敢给他编造一个偷盗学生钱财的罪名,当真是有勇有谋。我面色沉静地站在一旁,恨不得当场给你鼓鼓掌。

你一向喜欢说我假正经,我虽然反驳了你很多次,但我心里是认同你的。就像那时,我明明憋得很辛苦,却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因为我还算得上是一个老实的学生,在学校里毫无名气。我没有你恣意妄为的勇气和放达不羁的洒脱,我把这归于底气的问题。

你家境优渥,父母是赫赫有名的富商。我与你不同,我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妈妈,以及一套租来的房子。所以我不能犯错,我承载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小家的全部希望。

你知道,在学校总有些人与众不同,要么是有个性的,要么是容貌好的,上帝多偏心,你两者全占。而我呢,两者皆不沾。因此我在学校小心谨慎,诚惶诚恐,仿佛这样就能换来一个光明的前途。

但是那次,当教导主任满脸震怒地质问我到底有没有丢钱时,我明明知悉你的套路,却还是点了头。

【三】你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可比天上的云朵还温柔

就算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是会时常想起过去的事,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的我越发领略了岁月的无情,也可能是往事总在记忆里闪着光,时不时就跳出来夺走我的思绪。

你知道我一向信奉人之初性本善,所以我们在年少时往往有更浓烈的赤诚之心。那时候我们没有清晰且明确的世界观,所以也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的是非观。但是,谁又能说是非一定是分明的呢?

就像那时,我因为帮你做了伪证而被教导主任提到了办公室。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说我心思不纯,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可你站在我身边,漫不经心地为我辩解着“你们怎么知道她没有丢钱”。那一刻,我明知你在撒谎,可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那天我站在办公室里被各位老师轮流批评,那一个小时几乎获得了一年都没得到的关注。不管他们怎么循循善诱,企图要我转做污点证人,我都像被你下了蛊一样,坚称自己的钱丢了。

主任对我很失望,他朝我摆了摆手说:“你回去吧。”我转身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你一眼。你朝我眨了眨眼,低声说了一句:“别担心。”

或许我们幻灭的爱情果真是一场奇遇,那天的仓皇一瞥在我心底停了多久,你完全无法想象。

我惶惶不安地等了几天,主任并没有再找我麻烦。我本想打听一下你受到了什么处分,没想到却听到试卷被找到的消息,那位粗心的老师把它夹在了另一本书里带回了家。你的嫌疑被洗清了,可是并没有人同你道歉。不过我想你也不在乎,毕竟你智勇双全,不但没有吃亏,还把一向蛮横专制的主任气得半死。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并无交集,不过这仿佛也是正常的。毕竟若要把生命比作奔涌向前的江河,任谁看,我们这两条河都不会有相交的那一天。可命运多奇妙,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除了垂手等待安排好的际遇降临之外,别无他法。

大约是春日里的某一天,空气中还残留着料峭的寒意,花坛里的植物还没完全伸展开来,我背着书包经过食堂,不经意又看到了你。意年,你被一群从家属区跑出来玩耍的孩子们簇拥着,宛如一个孩子王。他们让你去取挂在树上的那只蝴蝶风筝,你便坐在路边脱下了自己的鞋袜。

春风还带着丝丝的凉,你把自己那双亚瑟士的鞋子扔在了路边,赤脚爬上了树。底下的孩子们拍着手加油呐喊,一个个仰着脑袋紧紧地盯着你,而你就回过头得意地笑。

那风筝挂在一根极细的树枝上,你几乎把半边身子都伸了出去,依然够不到。你无语凝噎,四处打量有没有人看到这丢脸的一幕时,看到了一旁傻站着的我。

意年,你也许不知道,你眼底流露出来的惊喜让我心底的惊喜更丰盈了。我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更没想过再见时你会和我一般开心。

你左手抱着树枝,右手用力朝我挥舞着,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你的声音:“嘿,晏清!”

冬季枯枝承重力有限,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于你知道我名字这件事情,你脚下的那截树枝便声音清脆地断裂了。我眼睁睁看你从树上摔了下来。

我慌乱地跑过去扶你起来,你一边揉着屁股“哎哟哎哟”地叫,一边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我的克星啊,怎么每次见你都没好事?”

意年,我该怎么告诉你我那一刻的心情。我惶惑且无辜地看着你,看起来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但谁也不知道,我的心里早就升腾起了草莓色的蘑菇云。

我细细地咀嚼着你说的话,自以为是地想,克星又怎么样,至少我在你心里是特别的。更何况,你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可比天上的云朵还温柔。

【四】我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你一般的人

记得我们刚在一起时,我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为什么喜欢我。

实在不怪我不解风情,饶是旁观者,也看不清我们之间的感情。他们虽然疑惑,却从来都不问我,仿佛我的答案尽人皆知。而他们不敢去问你,我猜想是因为你那少有的不温柔。

我们正式在一起没过多久,学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陌生的面孔来到班级门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我烦不胜烦,却不知该如何诉说。因为任凭我怎么想,旁人总归觉得这是你带给我的荣光。

在我们纯真又肤浅的少年时代,有关注度仿佛是一件无比骄傲的事情。

也曾有人心直口快地问过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那次是你带我去见你的高中朋友,你跟他们介绍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这是我喜欢的女孩。”你真的很聪明,几乎从来不说我们的关系,只说我是你喜欢的女孩。我猜想你一定知晓了我的自卑和怯懦,所以才想要在所有人面前直接宣布你对我的感情。我们都知道,在一起是客观的,而爱,则是主观的。

我们坐在肯德基里吃一份儿童套餐,你拿着里面的小玩具逗我,说:“叫哥哥就给你。”

我面红耳赤地掐了你一下,随后就跑去了卫生间。

你的朋友啧啧称奇,趁我离开的间隙,稍欠礼貌地发问:“那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刚出来的我不小心听到,进退两难地立在了原地。他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我都懂了,聪明的你自然也明白。所以你有些生气了,一把夺走了人家正在吃的薯条,生气地说:“你懂什么!”

我藏在柱子后面,怔怔地看着玻璃幕墙上的自己,厚厚的刘海下是一双无神的眼睛。

那一刻我便觉得心里下了一场怯怯的雨,雨滴细密而凄迷,把心事都结成网,紧紧地裹住了我。

意年,虽然你总是护着我,可你毕竟也只是一个学生,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那一次学院举办的数学建模大赛,我因为生理痛精神无法集中,算错了一个数据,直接让我们班的队伍被淘汰出局。老师很生气,于是我就被提到了办公室,听那位女老师旁敲侧击地同我说着学习的重要性。

意年,她让我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告诉我以后进了社会什么样的男孩都有。我没同你说过这事,一来是怕你生气,二来是我不信。

我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你一般的人。

被老师批评并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连累尹楚不能得奖才让我愧疚。你看我不开心,便带我去山顶上看星星,新闻报道说那天可能会有一场小规模的流星雨。

那是一个少见的深秋骤然回暖的日子,我穿着毛衣和短裙,在黄昏下感受温暖的秋意。你在山顶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说:“快过来。”

那天我们在山上坐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一颗流星。但我们谁也没有抱怨或是惋惜,因为你说过,仰望星空时,不要说话。

意年,也许是因为世界末日传得太逼真,这段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你。

比如看到公司楼下的展厅里摆放着山茶花,我会想起在学校附近的那个小公园里,你摘下一朵茉莉别在我的发间;鹅毛般的雪花落在我的头顶和睫毛上,我会模糊地看到过去,你捡起一截枯枝在雪地里写下我的名字;以及在起风的日子里,我会想起我们史无前例地争吵了一番之后,拥抱着道别的场景。

【五】周颐是个好男人,所以我不能再耽误他了

意年,你走之后我曾心动过一次。

那是我们分开以后的第三个年头,尹楚拉着我去参加音乐节。我穿着很朴素,那件白T还是入学时社团发的团服。在校门口碰头时,尹楚嫌弃的眼神几乎快把我刺穿。她怒其不争地呼喝着:“晏清你不是吧!我们是去音乐节,不是去菜市场!”

她连拉带扯地把我带到了她家,从衣服到妆容,把我打扮成了一只八爪鱼。

我们招摇地走过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红灯亮了,尹楚有些兴奋,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某一位主唱。我无聊地四处打量,就看到了对面的一个男人。

他叫周颐,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工作是研究天上的星星。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弯腰帮一个小妹妹捡传单。

即便是被你温柔爱过的我,都曾疲倦地失了耐心,对那一次次的伸手视而不见,更何况庸庸俗世的赶路人呢。因此当我看到周颐弯腰的时候,我的心微微动了,因为我想起了你。

意年,也许我不该说这些,毕竟你是一个那么容易紧张的小孩。

你同我表白那天,几乎快把花坛里那株栀子花给摘秃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对你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脸红的模样实在罕见,我仔细地瞧了好一会儿,最后把你的耳朵也瞧红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以后每天上学我都来接你。”

“可你家不是在市中心吗?离这里很远呢。”

“我可以早起半个小时。”

“为什么啊?”

“……”

“何意年,你怎么了?”

“晏清,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意年,你说得对,我就是脑子有问题,才会在你离开以后,把周颐当成了你。可他明明跟你是那么的不同,即便是表白,也是落落大方的。

我们在落日余晖笼罩下的咖啡馆相对而坐,他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手也不会紧张得无处安放,他说:“清清,我喜欢你,你呢?”

我呢?我也不知道。

意年,自从我们分开以后,我始终就像是漂浮在海上,漫无目的地前进着。我原以为你的离开只会让我呛几口水,直到周颐出现以后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会游泳。

所以我投降了,认命了,卑劣地接受了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事实证明,我是幸运的,他和你一样温柔。他带着我去认识他相识十年的好友,席间把我夸上了天;他亲自下厨,将我最爱的土豆泥研究出了许多新吃法;他独自去商场耐心细致地为我挑选好看又舒适的鞋子,甚至和你一样,能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弯腰为我整理裤脚。

你们有一千种相像,可我还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他带我去山顶看星星。他能根据那天的夜空判断出第二天的天气情况,把一颗一颗闪耀的星星的名字说给我听,用手勾勒出那些梦幻的星座。

但当我问他这些星星会不会有一天全部消失时,他同我说天上的星星大部分是恒星,是由非固态、液态、气态的第四态等离子体组成的,是能自己发光的球状或类球状天体。

我听不懂,想起过去同你一起看星星的场景,第二天便同他分了手。

尹楚得知消息以后气得跳脚,大骂我脑子糊涂:“像周颐那样温柔体贴又爱你的男人,弄丢了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说得对,周颐是个好男人,所以我不能再耽误他了。

命运的江河摆在眼前,就算泅渡不了,也是我自己的业障,与旁人无关。

【六】人这一生,究竟要走多少路,吃多少苦,才算是圆满呢

意年,或许冬天,真的是一个容易梦醒的季节吗?

我曾经在一个午夜辗转难眠,于是我起身走到阳台想吹吹风。月夜无风,我看到对面那栋楼的某一扇窗下坐着一个小女孩,她对着作业苦思冥想,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一只鸟。

她皱着的眉头让我想起了八岁那年,妈妈晚上在医院做保洁,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便在医院的某个储物间为我铺了一个简陋的小床。我闻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难以入眠,可我心知肚明我不能离开那里。生活的沉重细碎地降临在我头上,那是我第一次察觉到人生的无可奈何。

人这一生,究竟要走多少路,吃多少苦,才算是圆满呢?

我曾天真地以为,遇见你之后,我糟糕的生活便走向了终点,直到我看见你妈妈。

意年,你的妈妈真的很爱你。

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山顶看星星,更深露重,你将外套脱给我穿,自己却冻病了。你没去上课,你的妈妈却去了。她雍容华贵地坐在办公室里,连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主任都变得有些唯唯诺诺。

意年,你能猜到我当时有多害怕吧。

好在你的妈妈当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是来敲打敲打我。她同我说,你将来是要出国读书的,就算跟我有那么一些牵扯,终究也是要断的。

她看起来很温柔,说出的话却锋利无比:“女孩子嘛,为自己谋个好前程是没错的,只是得擦亮眼睛,好好挑选。跟你无关的人生,还是少沾为好。”

你妈妈长得真漂亮,她起身离开时,我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你的眼睛。虽然你们长得很像,但你的眼睛温柔多了,我若仔细地瞧,还能看到一群闪耀在夕阳下的彩色泡泡。

那之后我便经常不开心了。

我得向你承认我的虚弱和狼狈,所以我才会常常下意识地问你:“你以后会不会离开我?”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你对我的一切情绪都了如指掌。你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跟我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笃定的光芒。你说:“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度过每一个白日。四年转瞬即逝,然后我们会结婚……”

那仿佛是某个电影里的场景,两个人走走停停,在一条光影交错的小路上,往看不见尽头的方向笃定地前进着。

那时我们还有少年心性,意气风发,没看过努力的尽头,便理所应当地认为人定胜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有无奈,可是还不明白有些无奈像被锤进木头里的钉子,就算你拔出来,也会留下惨烈的伤口。

【七】过去的事遥远得像一个传说,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2012年12月,轰轰烈烈的世界末日在一场寂静的大雪中不留痕迹地过去了。我们没有迎来灭亡,却迎来了盛况空前的双子座流星雨。

我在新闻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便拉着尹楚问她:“你愿意跟我去看吗?”

她敷着面膜一脸鄙夷地看着我:“看星星这件事必须要跟男朋友一起做,否则都没意义。”

我站在门口,穿大衣的手顿住了。意年,我必须承认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一份感情想要获得记忆的垂怜,必须要有几个只属于彼此的闪光时刻。而和你一起仰望星空,便是我们独占彼此的秘密瞬间。

我坐车出门的时候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毕竟我曾垂头丧气地认为,命运已经平铺直叙地展示在我面前。

因此,我几乎没想过能与你再见面。

我到达山上的时候,视野较好的地方都被天文学爱好者以及情侣们占领了。我裹着呢子大衣瑟瑟发抖地穿行在人群中,茫然地寻找着容身之处时,看到一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

意年,我终于再次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说:“快过来。”

隔了四年的光阴,看见你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人是需要道别的。我耿耿于怀的遗憾反复入梦,我却从来不敢与它面对面地说再见。

许是因为我愣在原地的模样太傻了,你笑了,如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那样,朝我挥了挥手说:“清清,过来。”

所以我走到了你的身边,就像走进了一个梦。梦里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将夜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伤口。

你看着我叹息道:“真巧。”

我附和着:“是啊,真巧。”

我们呼出的热气在凛冽的冬风里缠绕在了一起,我们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回到了笃定这个世界会为了我们的爱情让步的时候。

那时,你从别处得知了家人去学校警告我的事,怒气冲冲地跑来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的表情那么吓人,仿佛捉到了什么我对不起你的把柄。可我没法开口和你解释,在我隐秘的内心深处,选择不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妈妈对我的轻视多一分。我的骨气在你的气愤面前土崩瓦解,自卑无所遁形,于是我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看到我的眼泪才开始慌乱,抱着我不停地说对不起,几乎语无伦次:“清清,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气你不信任我,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共同面对,因为我们还要共度很长的人生。”

你同你妈妈大吵了一架,掷地有声地说你不会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生活,你说:“不管有没有那个女孩,我都不会出国。”

可是,连我都懂的良苦用心,你的妈妈怎么可能会不懂呢。她原本就是一个操控欲很强的人,她厌恶你的叛逆,更厌恶我。她用丰富的生活经验判断,认定你是鬼迷心窍,而我呢,则是财迷心窍。

她停了你的生活费,想让你回头。可你那么执拗,宁愿去超市兼职当分拣员都不愿意认输。

你们俩在这时多像一对母子,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做了决定便不轻易回头。

你的手在搬东西时被磨出了一排小水泡,我便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喂你吃饭。

看着灰头土脸的你,我一时鼻酸,哽咽道:“我究竟有什么好的啊?”

你以为我在撒娇,捏了捏我的脸说:“你这是在变相求夸奖吗?”

我不再理你,装作生气的样子一言不发。你看着我狡黠地笑了,一边吃着我手里的饭一边大声地说:“真好吃!”

过去的事遥远得像一个传说,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八】只要你离开,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

四年以后,我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重逢,心照不宣地忽略那些难以释怀的梦,略带尴尬地寒暄着。

你变了很多,又仿佛一点儿都没变。你身上板型硬朗的风衣让我有些恍惚,我猜测你的衣柜里已经没有纯白的连帽卫衣了。多遗憾啊,你应该是我见过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人了。

“你回来多久了?”沉默片刻后,我率先开了口。

你似乎有些恍然,认真地看着我,仿佛思考了几秒,说道:“两个多月,回来办……婚礼。”

“嗯,听说了,恭喜你。”我艰难地扯动着表情,试图让自己看出来没有任何异样。

林间的风掠过,树叶簌簌作响。你应该是怕我冷,站起来想去帐篷里拿一条毛毯,却在起身的瞬间摇晃了一下。

你崴了脚,明明是自己坐了太久血脉不通的原因,却像当初一样,偏要赖在我身上。你站在星空下,无奈地看着我说:“一遇见你就没好事。”

我抱着臂坐在石头上,抬头望你,你本来比星空还要缥缈,此刻却真实得让人想要落泪。

你把毛毯披在我身上,语带责怪:“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山上本来就冷,还是晚上。”

于是我悲哀地发现,无论过了多久,我都无法拒绝你的温柔。

一阵呼声响起,我们后知后觉地抬头,却只看到一颗流星的尾巴。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你安慰我:“别着急,错过这个,后面还有。”

你说得对,那年的双子座流星雨规模很大,而且很稳定,我们错过的那一颗实在算不上什么。当那些一闪即逝的星星集中掠过的时候,我坐在你的身边,却在想着,如果爱情也能这么稳定,不用遇上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那该有多好。

夜空的光变得晦暗不明,山顶欢闹的人群中,我们两个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几乎快被这沉默里的暗涌淹没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悲哀地想着,或许这么多年,你从来没忘了我。我放肆地思考着这些不可能的可能,直到我看见你手上闪亮的指环。

而你似乎也有些累了,不想再粉饰太平。

夜风突然温柔了起来,你看着我:“清清,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你的语气是多么仓皇而小心,一如多年前你扶着我的肩膀颤抖着说:“清清,你相信我好吗?”

我沉默地看着你,像是幼时躺在简易的床板上沉默地看着身处的杂物间。

多年前那一场劫难,你在我的眼神中逐渐败下阵来,呜咽着什么,我已听不太清。我拨开了你的手,对你说了一句:“对不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就像你想要跟我在一起而拒绝家人为你安排的人生,就像你妈妈为了你费尽心机地想说服我主动离开你,就像我妈妈为了维护我的清誉失手将口不择言的她推下楼梯,就像我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亲人,不得不割舍与你的感情。

意年,我无法说清楚在这个故事中谁做了错的事,我们的人格像一片云,在不同的天气里,会有不同的形状。我只能看到结果。

我的妈妈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关在阴暗的看守所,是因为要维护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而你妈妈躺在医院,冷漠地对跪在地上的我说“你离开他,你妈妈就不会有事”,是为了你。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往警察局跑,哀求他们让我见一见妈妈。他们说没立案不能随便见,我又跑去找律师。那时候我和你身上的钱加在一起都少得可怜,我们请不动任何人来帮我们。

我急得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在每一个深夜辗转难眠,想起自己操劳半生还要受此磨难的妈妈,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回又一回。

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流泪,是在马路旁的石阶上。我又一次从警局无功而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步履匆匆地往回走。可事实上我是一只无头苍蝇,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能做些什么。

我走着走着就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来往的路人投来异样的眼神,你毫不介意,慢慢地抱着我,不停地重复着:“相信我。”

我猜那时你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毕竟无论你如何去请求,你的妈妈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强硬地回绝你。

你一定怪我当时没有相信你,毕竟这是你最忌讳的怀疑。

只是你信誓旦旦地说着自己一定能处理好的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真实的生活充满了恶意,人是不可能与命运相抗衡的。

于是我转过身,绝望地对你说:“你走吧。只要你离开,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

走到山穷水尽,我只能沮丧地举了白旗。

【九】我们各自转身,走向了属于自己的未来

意年,我曾以为这么多年,自己至少还拥有安然和无恙。直到我在这片苍茫的夜空下与你重逢,我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我人生的出路被一块大石头死死挡住了,从前我只想绕过去,现在,我必须要跨过它。

最后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彻底消失在浅青色的夜空之中,我同你说了最后一句话——

“祝你新婚快乐。”

你笑着回我:“谢谢。”

我们像极了一对失散多年后重逢的老友,陌生又熟悉地送上最真挚的祝福,祈祷有生之年对方永远过得比自己好。

意年,分开以后我曾独身一人去青海的茶卡盐湖,就是你曾说过要带我去的天空之境。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人,她对我说过,这人间的许多道理,你需要懂的时候,往往都不懂。

在这浮世,每个人都肩负着无法言说的责任。我十分明白我们永远会为一些遗憾而频频回头,就像我无比清楚有些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于是我们各自转身,走向了属于自己的未来。

【尾声】

走到山脚时已经是清晨了,我裹紧大衣,步履匆匆,却在转弯时撞进一个怀抱。

久违的故人随着朝阳一同出现在眼前,我看着周颐惊喜的笑脸,突然想起一句话——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可以决定自己的流放……直到有一天,撞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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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7-24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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