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若鱼(来自鹿小姐)
如果有一个人,从你有记忆开始就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那就意味着此生此世,你都不可能摆脱他。
作者有话说
这是我2016年写的最后一个故事。
因为打算明年三月去日本,所以我就想到写一个与日本有关的故事,同时朋友跟我聊天,说她在学习陈列,打算做陈列师,于是我写了一个陈列师的故事。还有今年去泰国的时候,我在机场等行李,认错了行李箱……最后,故事就是这样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平时写稿我也是这样,会把现实中的元素不知不觉运用到故事里,这就是写故事最好玩的地方。
01
最终,宋黎还是决定回国。
飞机抵达浦东机场之后,她恍惚地跟着人流往出口走去,从落地开机之后,手机短信提示音就响个不停,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发来的消息,但是她不想理会。因为她从离开日本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永远摆脱钟立斐了。
在行李转盘处等行李的时候,手机终于消停下来,宋黎还是心不在焉,当银灰色行李箱转到脚边,她才慌慌张张地拖下来,又等了二十分钟才坐上的士。车开出机场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但宋黎没打算接。
她在上海一无故人二无新友,甚至在日本那么多年,她也没什么朋友,猜也知道打电话的人只有钟立斐。
“我前男友。”
在出租车司机疑惑地看了她好几眼之后,她给了一个这样的解释。
她打开车窗,夜风灌进来。窗外人潮灯海,车水马龙。五年没回来,她不知道上海已经这么繁华了。
宋黎下榻的酒店离外滩不远,站在窗边可以看见东方明珠和江水滚滚的黄浦江。办理入住的时候手机又响起来,她终于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刚想骂过去,仔细一看,竟然是国内的号码,还是上海的。
“喂?”是个男声,温柔中透着清冽,仿佛很不耐烦,“宋小姐,你好像拿错了行李。”
宋黎看了一眼脚边的行李,仔细看清后,她才确认自己拿错了,但是两个行李箱简直一模一样,颜色和尺寸甚至品牌都一样。
“对不起,你还在机场吗?我拿去还你。”
“不用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明天约个地方交换吧。”对方倒是很爽快。
挂完电话,宋黎看着十几通未接来电才发现它们都来自这个男人,大概是发现行李拿错之后联系了机场,才有了她的电话吧。
宋黎回想起电话里男人克制冷静的声音,其实对方一定是快气炸了吧,但还是极力隐忍,她忽然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初到上海就遇上这种事,果然她跟上海不合,当初走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回来,可如今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座城市里,她才终于明白,人生漫长,做什么决定都为时过早,比如当年决定跟钟立斐去日本,比如那桩她以为能忘掉的旧事。
02
清晨,宋黎醒来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简单的一行字:我叫赵西烈。
两人约在静安寺见面。
宋黎觉得这人挺有趣,也挺周到,两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等下见面了也尴尬,于是她回过去:宋黎。
发完想起昨晚的电话,宋黎才知道,他应该早就从机场问到她的名字了。
四月的上海正值梅雨季,似乎是从昨天半夜下起的雨,她一向浅眠,仿佛有听见雨声。雨到早晨还未停歇,宋黎跟酒店借了把伞上了出租车。
明明是个陌生人,但在举目无亲的上海,宋黎有一种去见朋友的错觉,在城市里穿梭许久之后终于到了静安寺。一下车,她就注意到了那个穿条纹衬衫的人,他撑着伞站在被雨水打湿的梧桐树下,一件灰色的V领薄毛衫和黑色九分裤,灰色的浅口鞋,露出白皙纤瘦的脚踝,脚边立着一个灰色行李箱,跟她手中的一模一样。他身后是静安寺斑驳的墙壁,脸始终藏在伞下,有几分说不出的神秘。
不浮夸也不浮潜,不成熟也不幼稚,宋黎给他打八分,算上造成视觉冲突的橙色伞,再加一分,只差一分就完美,已经很难得。
宋黎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时,他才终于抬起脸。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宋黎心想,这下十分有余了。
赵西烈是那种清冷的长相,棱角分明,但眼睛却是暖的。宋黎正贪恋他的美色,看得有些出神时,他的开场白竟然是:“我们好像见过,池袋还是浅草?”
宋黎这才又重新打量他一番,两人四目相对三秒钟,然后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笑了,那一刻宋黎的心恍惚地动了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落下一片叶子,荡起阵阵涟漪。
那是两个月前在浅草。
宋黎受邀去布置要开业的一家男装店,顺便给几个男模特推荐服装搭配,但是有个男模特一直没来,宋黎便站在门口的树下看樱花。就在她看得入神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高瘦白皙的男人,正朝店里走来。
总算来了,宋黎走过去拉着他就往店里走,等下她还有下一场活动要赶。那人莫名其妙被她拉进店内,她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眼,然后给他挑了套衣服,就在这时,回过神来的导购员凑到她耳边用日语说:“他不是模特,是我们老板的朋友。”
店里安静三秒钟,宋黎才迟疑地松开他的袖口,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没关系。”是字正腔圆的汉语。
中国人?宋黎又抬头看他,只见他嘴角带着浅笑,顿时觉得亲切许多。这时,最后一个男模特终于赶来,宋黎忙着去给他搭配衣服,等出来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店员说那人只是来给老板送个东西,已经离开了。
在日本的中国人很多,宋黎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那张脸蛮特别,后来渐渐忘了这桩事。她没想过竟然会再遇见他,还是以这样巧合的方式。
那个下午,赵西烈提议一起喝杯咖啡,于是他们在静安寺门口交换了行李之后又去了咖啡馆,中午还一起吃了顿饭才告辞。
宋黎知道了赵西烈是上海人,住在闵行区,十七岁就去了日本,在日本待了十年,这次回国打算留在上海了。
赵西烈走后,宋黎拿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编辑了姓名存入通讯录,她的通讯录在此之前只有一个名字:钟立斐。她看着那三个字,心蓦地抽痛,再三思虑却还是没能删掉。
如果有一个人,从你有记忆开始就出现在你的生命里,那就意味着此生此世,你都不可能真正地摆脱他。
宋黎还记得离开日本之前,她最后一次见钟立斐时说的那句话。
“如今,虽然我们都活得光鲜亮丽,在大都市里做着璀璨的梦,在异国他乡也活得如鱼得水,但是我们永远都忘不掉我们曾卑微灰暗的过往,忘不掉永安巷,忘不掉崇明岛上有关的一切。”
钟立斐沉着脸不说话,而她转身离开,用决绝的背影告诉他,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
03
宋黎在酒店住了一周后,开始找房子。
最终她在巨鹿路找到一套一居室,在小巷深处,沿途有粉色的夹竹桃,在巷子里往上望去是灰暗而宽窄不一的天。交错的电线和晾衣竿,还有门口用上海话聊天的老人,矮墙上趴着偷懒的猫。宋黎看着眼前的情形,蓦地眼底湿润,这里实在太像记忆里的永安巷了。
搬进去的第一天,宋黎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整理妥当了,去超市买生活用品的时候,从旁边的花店里搬了盆茉莉,长了十七朵花蕾,快要开花的样子。
不管是等花开,还是等赵西烈的电话,宋黎总觉得,活到二十四岁,生活才终于有了期待。
她有预感,她还会再遇见赵西烈的。茫茫人海,他们也能几次偶遇就足够说明,他们的命运已经开始纠缠,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尤其是这几日,她总是冷不防就想起他。
赵西烈打电话来的那天,雨后初晴,微弱的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淡淡地洒在茉莉上,宋黎才发现有一朵花已经开了。
寒暄过后,赵西烈问她:“有打算工作了吗?”
“有啊。”当然有,离开才几年,上海的房价简直高得变态,租下这套一居室,她的口袋已经盈余不多。宋黎虽是高级陈列师,但在日本的时候因为有钟立斐,她只是自由散漫地接些活,现在离开他,她该找个稳定的工作了。
赵西烈给宋黎介绍的工作在南京路,每天按照领导的指示去一些店铺做陈列。工作第一天,宋黎打电话给赵西烈,要请他吃饭作为答谢。当然,她知道自己别有用心,也明白赵西烈给她介绍工作别有用心,但是聪明人从不把话说破,不是谁都能承受直白的后果。
那天,又是雨天。
宋黎在玻璃窗里远远就看见了那把橙色伞,它在人群里格外醒目。他走到她面前坐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攥着的手心汗津津的。
赵西烈的衣服仍旧是黑灰色系,跟他的气质很搭,宋黎还在打量他的穿着,他忽然从背后拿出一片梧桐叶子,递到她面前。
“路上捡的。”他说得随意。
宋黎怔了怔才接过来:“谢谢。”
“工作怎么样?”赵西烈问。
“还行。”宋黎实话实说,不管怎样,上海在陈列这一行还是不如日本东京。
赵西烈笑了笑,他挺欣赏她的诚实。接下来,他们从上海的变化聊到日本的文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才第三次见面的人,不说话的时候,也不觉得尴尬。渐渐地,宋黎终于不再紧张了。从那天开始,宋黎开始跟赵西烈频繁地见面,赵西烈开车载她逛上海,看快要占领上海的夹竹桃和梧桐树,吃最地道的上海菜,每一次他都会绅士地替她开车门,拉座椅。
有一次,她在电梯里被人挤得撞上他的肩,他也会护着她。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悄悄看一眼电梯的玻璃,只见脸颊上像挂着两片晚霞。
那天是周末,赵西烈约了宋黎一起吃晚饭,在东方明珠的空中旋转餐厅,可以俯瞰上海和灯火通明的江水。
在等上菜的时候,赵西烈忽然看着她说:“听朋友说,这间餐厅是情人们的表白圣地。”
宋黎看着他的眼睛,心漏跳了好几拍,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是其中之一吗”,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如果是我,我会选黄浦江边,如果被拒绝就跳下去。”
赵西烈扑哧笑出声来,柔柔的眼波里仿佛盛满了春风,宋黎平静如水的表情之下,其实经历了一场地震,地动山摇,排山倒海。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心动,就在这一刻,她确信自己喜欢上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但笑起来温暖如风的男人。
04
从旋转餐厅出来,宋黎跟赵西烈一起下楼,快速降落的电梯里,宋黎有些害怕,但假装镇定。她向来不喜形于色,但他不知怎么感知到她害怕,毫无预兆地抬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身子一僵,许久后才放松下来。
宋黎一向不喜欢用香水,但是赵西烈却闻见了她头发里有茉莉的香。宋黎靠着他的肩,嗅到的是安全感。
宋黎有些后悔刚才在餐厅,她不应该说那句跳黄浦江的话,如果不说,他会跟她继续说什么呢?会是……表白吗?
宋黎心不在焉地跟在赵西烈的身后,只感觉到他搂过的肩还火辣辣的,江风扑面而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跟他走到黄浦江边,江水扑岸,灯影绰绰。
他们沿着岸边走了一会儿,赵西烈忽然停下来。
“今晚,你应该不会让我有跳黄浦江的机会吧?”
宋黎顿住,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他补了一句:“宋黎,我喜欢你。”
赵西烈勾起嘴角,路灯的光打在他脸上,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是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宋黎的心蠢蠢欲动,二十几岁的人了,谁表白的时候还说喜欢?他简直像青春片里十几岁的少年,可她还是被这种少年式告白感动了。
宋黎半低着头抿唇笑,露出好看的酒窝。赵西烈趁机牵了她的手,而她没有拒绝,一切水到渠成。
赵西烈开车送她回家,穿过幽暗的巷子时仍紧紧握着她的手,抵达她楼下小院时,两人又在门口说了好久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可是,宋黎刚走出去一步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他匆匆在她眉心一吻,她还没反应,他已经笑着逃走了。
宋黎心里像是倒了一壶蜜,看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巷口。
那天晚上,宋黎辗转反侧,脑海里都是赵西烈的身影,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其实内心像是住着一个少年。月光幽幽入窗来,照在她心上,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爱情可以这么美妙。
可这一切美好,很快就被钟立斐一个电话打碎了。
电话响到第五次,宋黎终于按了接听。
“钟立斐,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的声音,冷如寒铁。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打算接我电话了。”钟立斐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这是最后一次,你放过我吧。”宋黎似有妥协。
“休想!”钟立斐突然嘶吼起来,“我放过你,谁放过我?!”
“立斐,我保证,我会守口如瓶。”宋黎低声示弱。
钟立斐沉默了许久,才慢悠悠地说:“我要回上海了。”
宋黎猛然一顿,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她心烦意乱地望着窗外,眼泪缓缓流出来,她早知道,这辈子她也无法摆脱钟立斐了。
宋黎失眠到天透亮才睡去,没过多久,电话又响了,是赵西烈,他要来接她去上班,还要一起去吃早餐。
宋黎所有的心烦意乱和疲惫瞬间消散,她从床上跳起来洗漱、换衣服,明明整夜失眠却依旧容光焕发,十五分钟就赶出巷子,远远看见赵西烈在车里朝她笑。之后,日日如此,日子忽然间就过得行云流水起来。有时候,宋黎会盯着赵西烈看好久,她不敢相信他如同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人生里。但是她怕这美好总有一日会被打破,所以换了上海的手机号码,又注销了一切通讯软件,这下通讯录里就只有赵西烈了。
从今以后,她的世界里,也只要有他就够了。
05
五月了,连清晨也开始燥热,宋黎已经习惯早起,听着弄堂里热闹的声音、熟悉的上海话,然后穿过两条巷子,奔赴爱人身边。
那天,她刷牙时才注意到,阳台上的茉莉花全开了,白色的小花上跳跃着太阳光,青绿的叶子上还有昨夜下雨的水珠。她匆匆出门,想要将这件事告诉赵西烈。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看到花开了想告诉他,下雨了想告诉他,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想跟他分享。
“那今晚我就去看看。”
赵西烈笑得别有用心,宋黎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蓦然红了脸。
晚上下班之后,宋黎惴惴不安,但又满怀期待,尤其是赵西烈来接她的时候,她连看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他。到等红灯的时候,她假装看车窗外的风景,他却凑过来吻了吻她的脸,她的脸瞬间变得滚烫。
因为堵车,到巨鹿路时天已经暗下来,高大的梧桐树把这条街遮蔽得更加暗淡。赵西烈停完车跟宋黎一起回家,一路上她紧张得不停说话,赵西烈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侧脸仿佛流淌着晚霞的光辉。
“我小时候也住过这样的巷子,在崇明岛。”赵西烈忽然说。
听见崇明岛三个字,宋黎的心一阵抽痛,但她脸上还是笑着。
“你去过崇明岛吗?”他问。
“没有。”宋黎回答得干脆。
接下来她岔开话题,走到她那栋楼时,天已经黑了。
正要上楼梯时,宋黎才发现有人站在楼梯上抽烟,只有微弱的火光,看不清面容。
“西烈!”宋黎忽然牵起赵西烈的手往外走,“我忽然有些不舒服,你明天再来吧。”
赵西烈以为她还没做好准备,倒也没坚持,只让她晚上好好休息,就独自走出了巷子。宋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尾,才转身走进院子。那人仍然站在楼道里,抽完最后一口,把烟蒂抛到她脚边。
“恋爱了啊。”钟立斐先开口,声控灯随之亮起来。他穿着黑色皮夹克,头发微卷,消瘦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你怎么找到我的?”宋黎冷冷地问。
“只要想找,就没有找不到的。”
宋黎知道他神通广大,也懒得再问了,只觉得心底慌乱,差点就被赵西烈撞见了,那她要如何解释呢?
“你想怎么样?”宋黎问。
“跟我回日本。”他说。
“不可能。”
宋黎说完,钟立斐沉默下来,声控灯也暗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我就去找他。”
宋黎的心猛然一颤,不行,她不能让赵西烈知道。钟立斐走下来,在她面前点了根烟,慢悠悠地离开。
宋黎愣在楼梯口,在黑暗中眼里蓄满了泪。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很年少,在永安巷里,钟立斐牵着她的手拼命地跑,她不敢回头望。
她听见少年钟立斐在她耳边说:“阿黎,我带你走,离开崇明岛,我们到上海去。”
“阿黎,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06
宋黎被惊醒时天已经亮了,因为是周末,她想再睡个回笼觉,门却被人敲响了。她以为是钟立斐,警惕地换上衣服,却听见了赵西烈的声音。
宋黎蓦地放松下来,起床开了门。赵西烈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举起手里的食材:“我来给你煮早餐。”
宋黎的心里顿时暖意横生,她扑进了赵西烈的怀里。
赵西烈在她狭窄的厨房里熬了小米粥,又端来她面前。她刚准备吃却被他拦下,然后他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
宋黎顿住,眼底湿润,这是记忆里从未有过的温暖。
喂她喝完粥,赵西烈俯身吻她眼角溢出来的泪,她顺势抱住了他,与他唇齿纠缠,浓烈似酒……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宋黎靠在赵西烈肩头,她忽然跳下床拉着他去看茉莉花,每一朵小花都散发着清香,就像一个小小的梦。
宋黎忽然抬头说:“西烈,我搬去你那住吧。”
赵西烈怔了怔才答:“好。”
赵西烈以为她只是说着玩,或者像很多女生试探男友一样,但是当天下午她就收拾好了行李,然后抱着那盆茉莉去了他家。
他知道她不是随意的姑娘,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而宋黎则感激他没有多问,不然她不知道要撒个什么样的谎。
宋黎想,只要钟立斐找不到她就好了,能跟赵西烈待一天就赚一天。
从那天开始,宋黎跟赵西烈过起了小日子,每天醒来就能见到赵西烈,他会给她煮粥,她随口抱怨一句头发太长,他还会帮她洗头发。晚上两人下班后一起吃饭,偶尔看一场电影或者在深夜开着车出去兜风,去看繁花似锦的上海。
一转眼到了夏天的尾巴,茉莉花开始凋谢了。
但是她没有想过,上海那么大,那么多人,钟立斐会那么快就找上门来。
那天,宋黎在公司没事就早早下班了,她想去超市买些食材,给赵西烈煮一顿饭。自从他们在一起后,都是他照顾她,她想给他一个惊喜。饭煮到一半,门铃响了,因为她搬过来之后,赵西烈把钥匙给她了,每天两人都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便没有去配钥匙,所以赵西烈没有钥匙。宋黎欢快地跑去开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笑就僵在了脸上。
钟立斐站在门口,嘴角挂着笑。她欲关上门,却被他死死挡住。
“宋黎,该走了。”他说。
“我不走。”宋黎口吻笃定。
“你知道警察又开始调查崇明岛那起案件了吗?”他问。
宋黎的心一紧:“你骗我,都过那么多年了,人们早就忘记了……”
“那你忘了吗?”他打断她。
宋黎顿住,她怎么可能忘?那场惨绝人寰的车祸,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像恶魔一样扎根在她的心底,还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
十三年前,崇明岛上有座孤儿院。
十一岁的宋黎被转移到孤儿院,因为小一些的孤儿们陆续被人领养,只剩下她和十四岁的钟立斐,院长对没有人愿意要的两个人动辄大骂,还扬言要把他们送去工厂打工,直到有一天钟立斐决定出逃。
那是凌晨时分,整个孤儿院一片黑暗,宋黎和钟立斐刚翻出院墙就被院长发现了,于是他们拼命地往前跑,想要跑到码头去坐船。院长很快追出来,他们情急之下只得躲进永安巷口废弃的院子里,等院长走远以后才出来。但是他们走到马路边时,才注意到疾驶而来的车辆。
司机避让不及,砰的一声撞上了黑暗里的废弃楼。宋黎和钟立斐愣在原地,她想上前察看却被他拽住。院长听见动静肯定会追过来,他们没有时间了。然而,就在他们踏出去的那一秒,突然一声巨响,顿时火光冲天,照亮了整条永安巷,他们身后那辆车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钟立斐带着宋黎连夜坐船逃去上海,早上看了新闻才知道,那场车祸三死一伤。
宋黎哭得声嘶力竭,而钟立斐始终沉默,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不久后他们被上海福利院收养,从那以后,他们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过有关那场车祸的任何事。
七年后,福利院跟一家日本公司合作给孤儿提供工作,他们就一起去了日本。
07
从十一岁到二十四岁,宋黎跟钟立斐相依为命,但是她却从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所有的关系套在他们身上都不对,但他们又是彼此命运里抵死纠缠的人。她不爱钟立斐,她也知道钟立斐不爱她,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从未靠近过,所以她才决定逃离他的身边。只有离开他,她才能忘记过去,成为一个正常人。
但是钟立斐却不肯放她走,因为在这世上,她是唯一能证明他是谁的人,他背负的那三条人命,日日夜夜都在梦里纠缠着他。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会重新调查那个案子。”钟立斐说,“但是你知道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宋黎的心微微颤动,那场车祸她确实撇不干净,如果让赵西烈知道她曾有那样难堪的过往,他还会爱她吗?
最终,宋黎只能跟他回日本,而且要赶在赵西烈回来之前离开。她回房间匆匆收拾了行李出来时,看着厨房里冒着热气的菜,泪如雨下。
宋黎站在门口又看了房间一眼,依依不舍地推开门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呆住了,赵西烈站在门口,眼里泛着冷冷的寒光,脚边是一盆倒在地上的茉莉花,刚结出细小的花苞……
宋黎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因为她身后还站着帮她提行李的钟立斐,他一定听见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吧。
“西烈……”宋黎只叫出了他的名字,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那场车祸真的是你导致的?”赵西烈的声音冷得可怕,漆黑如墨的眼睛再也没了往日的温暖,如利剑一样望着她身后的钟立斐。
今天下午赵西烈没去公司,因为他听同事说,现在市场上还有晚开的茉莉,于是他去了花草市场,想早点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想听见这样一个原委。
“原来,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赵西烈自言自语着,渐渐地,眼里满是泪光。
宋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讲起那个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十三年前,赵西烈才十二岁,住在崇明岛的永安巷,他住的那栋旧楼旁就是一所孤儿院,从前他时常拿些东西去给那些小朋友吃,但是有一次被脾气古怪的院长赶了出去,他就很少再去那边了。
有一天晚上,他父亲跟单位的同事出去吃饭,到凌晨还没回来,他打电话给父亲想问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但是电话一接通,他就听见一声巨响,接着信号中断了。半个小时后,有人来敲门通知他们,他父亲的车在巷口出事了。
他一直认为是那通电话害父亲分心,父亲才会出意外,内心一直饱受折磨。那时候年纪小,警察调查车祸原因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敢说。
因为车祸发生的时候,车里不仅有父亲,还有其他人,他们的家属把责任都推到他父亲身上,成天上门闹事。无奈之下,他跟母亲只好卖了房子,去上海投奔亲戚,匆匆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后来,他就去了日本留学,以为离上海远一些会好受一些,但这几年母亲总念叨着上海,他便带着她回来了。
对于回来这事,他是有私心的,他始终觉得那场事故有些蹊跷,于是他去了警察局,希望能够重新调查那场车祸的起因。
他没想到,导致那场事故的原因竟然会是这样的。
宋黎也没想到,赵西烈的父亲也是那场车祸的遇害者,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跟赵西烈再也没有可能了?
“跟我去警察局说明情况吧。”赵西烈说。
“西烈,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宋黎哭着说。
“这件事跟你无关,年纪再小也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赵西烈看她的眼神有着短暂的温柔,但很快又恢复冷漠。
宋黎横在他们之间泪流满面,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站在哪一边,一个是她深深爱着的人,一个是与她相依为命十三年的人,她谁都不想失去。虽然她决定离开钟立斐,但她还是希望他平安地度过下半生。
僵持之下,钟立斐忽然推开宋黎:“好,我跟你走。”
“那我也一起去。”宋黎说,“西烈,对不起。”
赵西烈深深地拧眉,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我说了跟你无关。”
“可是我们还能回得去吗?”宋黎望着他,嘴角颤动,眼泪滚滚而落。
“我都说了那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赵西烈大吼一声,直直地看着宋黎,“但如果你爱他,我无话可说。”
宋黎拼命地摇头,她爱的人,只有他啊。
这时,钟立斐突然从她身后跑了出去,只丢下一句“赵西烈,你好好照顾她”就离开了。这么多年来,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他早就该偿还了。
“钟立斐!”宋黎撕心裂肺地哭喊,赵西烈死死地抱着她。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失去她。
08
钟立斐失踪了。
他既没有去警察局投案,也没有回日本,而宋黎搬回了那套老旧的一居室,在那天晚上之后,她没有再接过赵西烈的电话。
其实,她一点也不怪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许多东西要到失去才知道有多珍贵,她虽然从来没有爱过钟立斐,那句前男友也不过是为了堵住出租车司机的嘴,但经过那么多年的相依为命,他已经比亲人更重要。
可是,现在她连他也要失去了。
三天后,钟立斐的尸体在距离吴淞口不远的支流被发现,在那里可以看见崇明岛,看见孤儿院,他终于还是选择赎罪,以一种石沉大海的方式。
他不愿意牵扯到宋黎,他只希望她余生都平安喜乐,从此忘了他,也忘了一切灰暗的往昔。
宋黎几次哭到昏厥都不敢相信钟立斐就这样离开了。赵西烈看到新闻赶来找她,在门外敲了好久的门她都不开,他不得不撞门进去。
宋黎呆呆地坐在地上,脸上布满泪痕,即使看见他也一动不动。赵西烈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才几日不见,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在他臂弯里轻飘飘的,像片羽毛。这样的她,太让他心疼了,他蓦地红了眼眶。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赵西烈说。
“不是你的错。”宋黎没说出口的是,错的是他们的命运。
第二天,宋黎接到电话跟赵西烈一起去警察局认领了钟立斐的尸体,然后将他葬在崇明岛上。
那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在回上海的路上,宋黎忽然说:“赵西烈,我们分手吧。”
赵西烈愣住,眼泪措不及防地砸下来,仿佛落地有声。他想抱住她,死也不放她走,哪怕她要他跪下来也行,但是他看着她,那双澄澈的眼睛黯淡无光,心如死灰。
过了好久好久,赵西烈才默认这个事实。其实,从知道钟立斐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他跟宋黎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而他父亲的死也是他心上解不开的结。
他们在码头告辞的时候,正是黄昏,大片的绯色晚霞堆在天边,初秋的江风扑面而来,仔细闻还能闻见淡淡的茉莉香,在这样美好的时刻却面临人生诀别。
有许多的话,最后只化为一句再见,再也不见。
最后宋黎率先转身,赵西烈望着她一步步走进人群,直至消失不见,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带着遗憾离开,带着爱意告别。
最终,宋黎回了日本,她还是经常想起赵西烈,那些细枝末节仿佛在她脑海里安营扎寨,那些绵绵爱意如影随形。她曾经明明是带着对赵西烈满满的爱意,打算开始新的人生,却敌不过命运的安排。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永安巷,还偏偏让他们相见、相爱?也许这就是宿命,横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钟立斐的死,还有在那场车祸中丧命的人们,所以上天注定他们此生爱而不得,却又纠葛不休。
远山远海,宋黎每每想起赵西烈,都不禁泪流满面。
09
圣诞节的时候,宋黎无意间在上海一个论坛里看见了一条新闻。
十三年前崇明岛车祸终于查明真相,其实那辆车当年还未驶进永安巷就已经出了事故,原因是司机重度酒驾,所以并不是为了避让他们才出车祸,也与赵西烈那通电话无关。
那个幸存者当时也喝了酒,事后受伤严重,怕担责任就一直不敢说出事情的经过,直到前几天警察找上门去,时隔多年,他才有勇气说出来。
宋黎看着这条新闻,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从低声呜咽到泣不成声,这是谁都不曾预料到的结局。
可是真相和惊喜一样,终究是来得太迟了。
编辑/眸眸
更新时间: 2019-12-20 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