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潮汐(来自鹿小姐)
“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1
罗恰清楚地记得,在被四五个黑衣大汉“请走”之前,她在西门町夜市一口气卖掉了三条长寿烟,隔壁文身店的小弟裕隆笑嘻嘻地从她面前的烟盒里顺走一根烟,冲她笑嘻嘻道:“罗美眉,生意不错哦!”
罗恰懒得理他,心想男生长得丑不是重点,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猥琐气可真要命,她怎么都想不通,裕隆这种人竟然还交到了贴心的女朋友,每天晚上风雨无阻送来一份爱心便当,真是世风日下,没处说理。
想起便当,罗恰忽然有了几分饿意,拜托裕隆帮忙守摊,正准备去旁边买一份蚵仔面线,只见面前忽然停下来一辆黑色商务车,紧接着画面就像电视一样,齐刷刷下来几个黑衣男。
“演戏哦……”罗恰不以为然,甚至还对着那几个人吹了声口哨。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几个人在附近扫视一圈过后,会将目光齐齐投在她身上。
“你是罗恰吧?”为首的那一个还算客气。
罗恰眼珠转了又转,确定自己没有欠下什么高利贷之后,底气十足地冲对方点点头:“嗯,找我干吗?”
“有人想见你。”
2
“我想要你的肾,出个价钱吧!”
——这是萧海慎对罗恰说的第一句话。
说真的,罗恰来阳明山玩过许多次,却从没来过山顶上的TheTop餐厅,原因当然是——贵。
在罗恰生活于世的二十一年里,跟这个字有关的一切,都与她无缘。
父亲嗜赌,母亲改嫁,她被他们当排球一样推来推去,索性在十六岁那年离家出走,靠着一身泼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混迹,最艰难的时候去麦当劳捡过小孩子吃不完的汉堡,可即便现在也还没有长久地解决温饱,多亏房东阿成是个包,换作别人,自己欠了半年房租,早就把行李丢出去赶人了。
可是,日子过得再黯淡苦涩,她罗恰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自己的身体上打主意。
“我跟你讲,罗美眉,你长得靓,身材又辣,和我去夜店做公关,男人都被你迷晕晕,钞票肯定赚飞了……”隔壁的亚美不止一次跑来怂恿她。
又不是没手没脚,为了一口饭吃跟那些臭男人睡来睡去,她想想都觉得倒胃口。
眼前这人更绝,兴师动众把她带到阳明山,欧式风格的包厢里有一面墙是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子可以全方位俯瞰山下的风景,可他一张口,就开门见山地说要买她的……肾?!
罗恰对着布置精美的餐桌咽了咽唾沫,上下打量了萧海慎一眼,伸手掏了掏耳朵,歪着脑袋问:“先生,你哪位啊?”
萧海慎,矿冶建设集团的大公子,还差两个月满三十岁,大约是健身习惯良好,他身型挺拔,肤色健康,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岁。
萧海慎不是那种五官惊人的大帅哥,眼睛不大,却明亮有神,宽鼻厚唇,让他整个人显得坚毅而沉稳,一头乌发浓密发亮,肩宽腿长,双手插在裤兜里侧对着罗恰,不知为何竟让人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可能萧海慎自己也不知道,他身上自带一种“我能为你解决所有麻烦”的老好人气质。
尽管,他刻意装作冷面无情的样子。
相处八年的女朋友叶娓娓,因先天免疫力低下罹患肾病三年之久,萧海慎为其遍寻名医,不惜任何代价要治好女友的病,甚至在病床前跪地求婚,只想让心爱的女人更加安心,但良好的治疗与周到的照顾仍未能使她脱离疾患,如今她双肾衰竭,陷入昏迷,生命垂危。
“……所以,你女朋友需要换肾,但你为什么找到我?”原来是个有情郎痴心为爱的故事,在罗恰看来,这种受苦遭难时有人帮忙扛起一片天的故事永远发生在别人身上,命运向她伸出来的爪子,总是带着不怀好意的毒气。
果然,萧海慎大方坦诚,现有的捐肾库里没有合适的肾源,悬赏发出的捐肾广告倒是有几个人来报名,但各方面条件都不合适。
“我用自己的渠道做了些调查,在医院档案里发现了你的身体指标跟我未婚妻可以匹配。”萧海慎避轻就重,看样子为了叶娓娓的病,他绝对可以做到不计一切,站在窗边解释完一切之后,转过身来,目光坚定不移地看着罗恰,“对任何人来说,一个肾都无法用价值来衡量,但我必须救我女朋友的命,所以罗小姐,如果你肯答应,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只是我恳求你,别考虑得太久。”
罗恰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明白这男人刚才为什么要侧身对着自己,因为正面的他,周身透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人无处逃离。
3
当然,这种压迫对罗恰来说毫无意义,她不是他的客户,也不是迷恋爱情故事的小女孩,觉得他身上的压迫感源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深沉入骨的执着与爱恋……相反,她对萧海慎的情深意浓持有些许怀疑,脑海里忽然盘旋出一个好玩的主意,让她想玩玩游戏。
在布置精美的胡桃木餐桌旁坐下,罗恰胡乱将面前的折花餐巾抖开,一边往脖子上系一边冲萧海慎问:“是不是我今天拒绝了你,就不能享受一顿我这辈子都吃不起的大餐了?”
萧海慎不料她会是这种反应,面上一怔,但很快回过神来,叫了waiter上菜,接着自己走到餐桌对面坐下,苦笑一声:“罗小姐不必挖苦我,今天,本来就是我强人所难了……”
“你知道就好。”罗恰冲他挑挑眉毛,直接用手抓起冷餐盘里的开胃熏鲜鱼丢进嘴里,一边嘱咐他,“待会儿牛排多来几份,我胃口大得很。”
饶是萧海慎心事重重,见面前的女孩放肆不羁的模样,仍是有些忍俊不禁,给她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马蒂尼,冲她举起酒杯:“罗小姐,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以后这家餐厅你都可以随时过来,我永远都会帮你买单。”
“呃……”熏鲜鱼的味道还在喉咙里停留,罗恰却觉得心头一震,不是因为萧海慎表现出的大度与绅士,而是,在她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对她承诺过永远。
她急忙端起酒杯,轻啜一口,waiter已经端来蔬菜汤,萧海慎冲她欠欠身:“罗小姐慢用,我有事先失陪,一会儿司机会送你回去……”
“走这么急干吗?”罗恰放下酒杯,冲他撇嘴一笑,“还是,你见我花容月貌、楚楚可怜,不准备要我的肾了?”
闻言,萧海慎止住脚步,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她:“罗小姐,你……”
“别老罗小姐罗小姐的,叫我美女,或者大恩人!”罗恰一只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瘦小单薄的身板硬是拗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她偏头冲萧海慎挑了挑眉毛,“萧海慎,我的肾,卖了!”
华丽精美的餐厅,落地窗外是仿佛唾手可得的璀璨星光,山下一排排静谧优雅的绿树红瓦……还有眼前这个高大纯挚的男人,这么高级的景致,这么高级的人。
如果不是她恰好拥有一个健康的肾,她恐怕一辈子都与这一切无缘。
所以,为什么不呢?
但她的胃口大得很,只怕萧海慎未必负担得起。
看着那个刚刚还满眼失望的男人眼神里熊熊燃烧的热切火焰,罗恰姑且当这份热情是为了自己,她举杯饮尽杯中酒。萧海慎立刻走过来,周到地为她添加些许,样子郑重得有些过分。
这是个重契约、讲承诺的男人,而他面前的罗恰,却是个喜欢挑战原则的女人。
眼见他倒完了酒,罗恰伸手压住他还停留在酒杯上的手,似笑非笑地冲他说了两个字,作为自己卖肾的价码。
出乎意料的是,萧海慎竟然稳住了场面,没有慌张得让手里的酒瓶落地,但他仍是拧紧眉头,疑惑而愤怒地望着罗恰:“罗……罗恰,我没时间和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罗恰松开手,样子郑重起来,“但这就是我的价码,我这个人向来善变,你也最好不要考虑太久,免得我变卦。”
说完,她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你司机在哪了?”
4
那晚,是萧海慎亲自送她回去的。
车子自山顶向下,山路夜景优美,罗恰心情大好,打开车窗点了支黑mond。萧海慎则黑着脸一言不发,默默将车子开往山下,汇入主路上的繁华车流里。
他满脑子里都萦绕着罗恰刚刚跟他说的那两个字:“娶我。”
他老早就知道,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却没想到,她算计人心到极致,竟然向他提出这样的条件。
明知不可能,可他还是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冲她问了一句:“没有其他条件可选了吗?”
“没有。”罗恰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惹毛他,狡猾地笑了笑,“没有什么比当你太太更划算的条件了。”
萧海慎握着方向盘,差点没忍住,想捏死她。
车子从北投开到西门町,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萧海慎却仿佛跨越了前世今生。
他要救娓娓的命,就必须舍弃自己的爱情。
罗恰固然可恶,但严格来说,他并没有什么资格怪罪她。他要的是她的肾,不论当今医学发展到何种程度,这也相当于要走她半条命。
她是故意要用这种方式,让他对她的后半生负责,而且,不接受讨价还价。
如果不是身处在这样的角色当中,罗恰的世故与精明,他很欣赏。
那种抛开身份地位不谈,在人海中猛然遇见的棋逢对手。
车子在开到罗恰住处的时候停下,看着她翩然起身,瘦小挺拔的身影就要融入嘈杂混乱的茫茫夜色,萧海慎终于喉头一紧,喊住她:“罗恰,我娶你!”
这次,慌张不安的人换成罗恰,她停下脚步,很久才转过身来,故作镇定地冲他点点头,笑了笑。
萧海慎想,她到底是年轻,拿到了最佳的谈判结果,可终究还是害怕。
估计罗恰要是知道他此刻的想法,肯定会冲他竖中指,嘴巴歪起来大骂:“一个肾哎!换你怕不怕?”
5
两天以后,日本北海道。
看着罗恰穿着碎花洋装天天跑到海边钓虾,萧海慎觉得,罗恰这个小浑蛋,决计是在考验他的耐心。
之前,俩人一达成一致,萧海慎便带她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确定她的各项身体指标符合手术标准,想要尽快为娓娓安排手术。
罗恰虽然样子吊儿郎当,却是百分百配合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带我到日本玩,我没去过。”
“罗恰,你不要得寸进尺!”萧海慎的第一反应,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她。
“先生,请注意你的态度,肾还在我身上呢!”罗恰则毫不示弱,冲他翻了个白眼,“等结果也要几天时间,我只想趁着自己还算健全的时候,去外面看看……”
萧海慎原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见她虽气焰高涨,眼底却游离着一丝落寞,终是不忍心:“我给你订机票,再叫个女秘书陪你去吧!”
“喂,别太过分啊萧海慎,你哀悼自己牺牲了爱情,可我的健康不也被剥夺了?我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我,所以,你就算是装装样子骗骗我也好,陪我出去转转,手术过后随你怎么翻脸,反正那时候我也没资格再要求你做什么了。”罗恰说完,垂下头不去看他,转身故作洒脱地揉了揉鼻子。
看来,她还是在害怕,却硬撑着,不肯反悔。
萧海慎订了最快的航班带她来到日本,看着她坐在头等舱里东张西望,下飞机之后嘴里说着“日本也不怎么样嘛”,却一到酒店就开心得满屋子疯跑,从行李箱里拿出花花绿绿的衣服来回比画,问他哪一件比较好看……他心里某些个瞬间甚至冒出丝丝缕缕的动摇:“小狐狸再狡猾,终究也是快乐的,自己真的要把她送上那个前途未卜的手术台吗?”
何医生的跨境电话却在此时打了过来,向他汇报了罗恰的身体检查结果。
“恭喜你萧先生,罗恰的各项指标与叶小姐非常匹配,而且她的身体状况很适合手术。”
放下电话,再看那个活泼跳跃的身影,萧海慎的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悦。
中午,俩人在温味餐厅品尝料理,罗恰将店里的招牌菜式点了个遍。她还穿着早上钓虾时穿的那套碎花套装,上衣是娇俏的细带挂脖款式,露出圆润的窄肩与小巧的锁骨,头上的宽边草帽摘下来,一头过耳短发被压得软塌塌的,整个人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孩子气,惹得萧海慎心头一暖。
旅行之前,她让他带自己去买衣服,他开车载她到微风广场,她试了又试,却一件名牌都选不出来,最后硬拉着他跑到五分埔,一千新台币,买了五六件衫,外加一双人字拖,背起衣服走人的时候一脸遗憾:“可能我天生就是穷命吧,大牌穿在我身上也像租的,也就地摊货最适合。”
现在看来,不是罗恰撑不起大牌的高端贵气,是她身上的生命力过于强势,她这个人就像一株生机勃勃、色彩斑斓的植物,无须任何旁逸斜出的修饰来分散注意力。
“看我干吗?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发现萧海慎在注视自己,罗恰伸手摸了摸未施粉黛的脸颊。
“没有……”萧海慎回过神来,笑着冲她摊摊手,随意赞道,“很好看。”
话一出,罗恰诧异地抬抬眉毛,萧海慎也觉出几分不妥,俩人这顿午餐,吃得甚为尴尬。
6
晚上,罗恰听说酒店里有非常舒适的顶级温泉室,死缠烂打拉着萧海慎一起过去。可她一走到温泉室便傻了眼——这温泉,是二人共浴的?
萧海慎忍住笑意,在服务生的指引下先去淋浴,料准了她雷声大,雨点小,回头冲她揶揄了一句:“不想泡就回房间睡觉吧!”反正心里烦乱的人是他,他已经跟何启文定好了手术时间,就在四天以后。他私心想让罗恰再开心一会儿,可看着她整天无忧无虑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优柔寡断对她来说,同样是种伤害。
换好浴服走进桑拿室,他蒙了条毛巾在头上,过了一会儿,毛巾忽然被人一把掀开,他来不及诧异,就见罗恰忽闪着大眼睛的脸庞凑了过来。
她胸前裹了条浴巾,骨架小小,浅麦色的皮肤匀称健康。她像个努力迈入成人世界的小学生,用一种故作风情的姿态定定望着萧海慎,很显然,她又想玩游戏。
大约是自己对她太过纵容了吧!萧海慎心想,又或者,是她对男人有所高估。尽管他爱着叶娓娓,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既然他已经做出选择,决定放弃她,又何须跟自己肤浅的欲望作对?
她罗恰终究是个小女孩,以为自己对他撩拨几下,就可以试探出他对娓娓的爱意还剩几分,或者对她的恨意有几许,她忘了,如果真的勾得他欲火焚身,烧着的人不会只是他自己。
所以,当她的气息吹过他的耳畔,手指笨拙地在他肩膀上打圈的时候,他毫不抗拒她的卖力勾引,眼看她就要黔驴技穷,干脆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稳准狠地吻住那两片柔软的嘴唇,细细品尝。
罗恰明显是被吓到了,被肾上腺素突然激增的萧海慎吓到了,他的吻坚定而温柔,臂膀孔武有力地将她整个人牢牢锁住,她甚至感受得到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以及……再下面一点的地方,也明显产生了让人惶恐的反应。
但她更害怕的是,玩火的人失去了对火势的控制,她满脑子都是对某件事的好奇与不可思议:心有所属的人还会对其他勾引起反应吗?可身体仿佛十分享受彼此激情燃起的温度,让她动弹不得,只能乖乖任人摆布。
这种无力感对男人来说无异于一种臣服,萧海慎轻轻一笑,将她放开,像摸宠物一样胡乱揉揉她的头发:“小鬼,以后长点记性,别随便挑战男人。”眼见她眼神迷离,身上的浴巾早已经滑落,他眸色一热,急忙伸手将她的浴巾重新围好,嘱咐道,“虽然没什么料,可也不至于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如果对你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才应该羞愧。”
说完,他松开手,整整身上的衣衫,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桑拿房。
7
罗恰被绑架了!
就在萧海慎离开桑拿房以后,罗恰自己在里面待了好半天,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又懊恼又羞愧,忍无可忍冲出门去降温,又觉得此刻实在没脸回到房间去面对萧海慎,便换好衣服从大厅出去,准备到附近转一圈再说。
结果,人生地不熟的她,一走到酒店外面,就被人盯上了。
对方像是专门做这种勾当的团伙,目标明确,专门在高档酒店附近寻找前来度假的情侣,这样的情侣一般都条件优越,而且身边不会带很多人,却常常因为意见分歧而吵架,只要女方落单独自出行,下手的机会就来了。
萧海慎接到电话的时候已将近凌晨,他料定罗恰会心虚,所以耐心等着她“散热”以后再回来,却不想事情生变,电话从酒店前台转到房间内线,绑匪声音温和,用蹩脚的中文客气地对他说:“你的女人在我手里,我想要钱。”
不知道为什么,初听完这句话,萧海慎立刻想到罗恰,而他下一秒才回过神来,想起病床上的叶娓娓。
“萧海慎,是我啊……我……”
罗恰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急忙镇定下来,对着话筒答应道:“好的,我给你钱,但你必须保证,她是完整的、干净的。”
“完整干净?”对方轻轻一笑,似乎有些意外,却很爽快,“好,我保证。”
绑匪的胃口不小,五百万美金。
萧海慎坐在窗边,倒了一杯威士忌,侧过头去望着罗恰放在床边的行李箱,只有二十二寸大,除了几件衣服和两三瓶杂牌护肤品,简单得有些寒酸。
不得不说,那群绑匪运气很好,就凭罗恰这么一个穷女人,绑了也是白忙一场,谁会拿钱赎她?可偏偏,她身上,有他萧海慎需要的一个肾。
一杯烈酒下肚,萧海慎感觉自己嘴里心里全都是火辣辣一片,可眼睛里却闪烁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迷惘:“如果罗恰没有那个肾,自己愿不愿意花五百万救她?”
答案无法水落石出,或者就算有了答案又怎样?承认自己对她有所心动之后呢?娓娓怎么办?罗恰怎么办?
烦扰之下,杯子成了可怜的发泄品,在地上碎成狼藉一片,萧海慎举起电话吩咐:“我要五百万美金……对,马上!”
8
可是,他交付了巨额赎金过后,对方却没有按时放人回来。
萧海慎一向聪明谨慎,却在最后关头乱中出错——他明明已经注意到罗恰那破烂行李箱,却没发现,那里面没有她的护照。
她是从温泉室出来的时候失踪的,护照怎么可能随身携带?
回想她在TheTop痛快地答应自己,借口让他娶她,后来又提出要来日本游玩……一切,原来是一场骗局。
萧海慎不疑有他,原因不过是被那张指标合格的体检表蒙蔽了理智。
“很好。”萧海慎颓然地坐在床边,想起俩人第一天来到酒店的时候,罗恰就试图在床上靠近他,换衣服也从不避讳他,他当时还觉得她幼稚可笑,耍小女生把戏,如今看来,那家伙不过是扮猪吃老虎,让他以为自己看穿一切,可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心中所想,都在她的计划里。
疲倦地闭上眼睛,萧海慎狼狈地想,或许这是惩罚吧!
从他最初答应罗恰要娶她,亲手放弃了他跟娓娓的爱情起,命运就已经向他张开网罗,报复他的移情别恋。
“恰北北!我们成功啦!”
台北宜兰的海岛渔村里,何启文激动地抱起罗恰,身后的保险柜里,放着他连夜从瑞士银行兑换的大批金条,窗外夜色漆黑,小屋里昏黄的灯光打在金条上,散发着颜色诡异的光芒。
这的确是场骗局。
出身渔村的何启文靠着助学金从医学院研究所毕业,却只能在私人医院当一名小小的助理医师,后因为叶娓娓结识萧海慎,原本对娓娓多加照顾以期获得萧海慎的青睐,萧海慎却表示,自己在集团内部已经有了专属的私人医生。
何启文无法转头跟随萧海慎,在医院里默默无闻,不知何时能熬出头,听闻主治医师们为叶娓娓轮流会诊主张手术换肾的消息,总想着能在其中捞点实惠,便为自己和女友罗恰分别做了配型检查。
罗恰是什么人?跟他一样穷得一无所有,穷得不敢妄想未来,俩人苦命鸳鸯一样暗地里交往了许多年,都在等对方甘心或者认命,不然终有一天,彼此将分道扬镳。
也或者,刻薄的命运总算给了他们一次翻转的机会,他拿着那张检查表丢给罗恰,眼睛里燃烧着烈火,他知道罗恰也会被这烈火点燃。
他是医生,当然知道失去一个肾会对一个人造成多大伤害,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罗恰去奉献。
他只需要罗恰配合,在萧海慎主动找上门的时候,迷惑萧海慎,自己则在幕后操作,借高利贷雇佣几个真正的日本黑道混混,做一个代价昂贵但没有任何后续麻烦的局,拿到钱以后,还掉借款,带着罗恰远走高飞。
这个计划,进行到此,可以说一切都相当完美。
唯独有一点,何启文没有想到,当他抱着怀里泼辣可人的“恰北北”,却没有得到预期中的热烈回应。
自从北海道回来,她每天都是这副心不在焉、不喜不惊的样子。
何启文忙着转移财产,最后还是拗不过小市民心态,把钱都藏回老家。看着他每天都要打开保险柜哆哆嗦嗦地点一遍金条,罗恰满心满眼都挤满了嫌恶。
虽然,她自己也是这肮脏龌龊的一部分。
也许是她还没有坏透,也许是这几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脑中总会出现萧海慎明亮温暖的眼眸,也许……她终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开启她与何启文的未来。
“不就是一个肾吗?我不想欠人家的,去还给他好了。”罗恰望着何启文,还是惯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启文却很清楚,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9
萧海慎再度见到罗恰的时候,是在矿冶建设的地下停车场。
她老早便跑到公司门口,想要第一时间见到他,便干脆跑到停车场蹲守。
“萧海慎!”
陡然听到这声叫喊,萧海慎先是一愣,紧接着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迎面飞奔而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重重地抱住了那个拨乱他心弦的小人儿。
浓郁而复杂的情愫在俩人之间涌动,久久地拥抱过后,他什么都没有问,她也什么都没有说。俩人眼神不住地交汇,到底是她打破了沉默,勉强地冲他挤出一抹笑意:“快安排手术吧!”
萧海慎狠狠捏着她的手,仿佛这辈子都不打算松开似的,内心挣扎许久,终于忍不住再度将她抱在怀里:“我们先去吃饭。”
他打电话给秘书,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
说是带她去餐厅,路过花店,他却走进去捧了一束桔梗出来。
他又把车停到珠宝店,拉着罗恰进去,认真地为她挑选了一枚戒指。
她手掌小,肤色偏黑,个性又强,常规的铂金镶钻款式并不适合。萧海慎挑来挑去,相中了一枚绿碧玺宝石戒指,亲手帮她戴好,这只手掌的气势顿时鲜活起来。他满意地冲她笑笑:“很好看,对不对?”
“是很好看!”罗恰举起手来,在眼前晃了晃,早已觉出他的不同寻常,浅浅吁出一口气,凑到他耳边小声道,“萧海慎,我玩够了,谢谢你配合我这么久,我不会跟你结婚的,因为你真正该娶的人,是叶娓娓。”
外人只当二人亲昵絮语,可唯独罗恰明白,自己心平气和讲出这样的话,是成全萧海慎,委屈她自己。
五百万美金,她一早提出想要,萧海慎也会给,只不过先前他只买她一个肾,现在她却赔上了自己的一颗心。
值不值得,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只是,罗恰忘了,自己幼年多舛,长大以后仍旧诸多不顺,命运从来就没有站在她这一边,这次也一样。
萧海慎安排她入院之后,再度确认捐赠手续,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她的各项指标与叶娓娓并不匹配,俩人甚至连血型都不相同。
萧海慎拳头攥得死紧,眼睛里血丝密布,恨恨地看着罗恰,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愤怒,他已经原谅她的欺骗,可她竟然胆敢再度刺探他的底线,她以为他真的爱她爱到昏天暗地了吗?还是她觉得自己太好骗,才又故技重施?
“滚!你给我滚!”
10
罗恰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何启文骗了萧海慎,也骗了她,真正与叶娓娓配型合适的人,是他!
他才是真正贪心的小人,鱼想要,熊掌也不愿放过。
他让她去跟萧海慎周旋,自己在幕后安排一切,其实是留了后路的——万一“绑架”不成,他还有跟萧海慎谈判的本钱。
他应该是早就计划好了,罗恰也许撑得过欺骗萧海慎的不安,却撑不过她对另一个女人性命堪忧的自责。
“罗恰啊罗恰,你到底还是活得这么梦幻,你有心成全萧海慎,却没有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这是大洋彼岸的何启文,在话筒里对她发出的感叹。其实心里也有些可惜,他的确是真心爱过罗恰,只要她不那么较真,自己也愿意守着大笔财富跟她厮守一生。可是,她现在的样子太不像那个印象中张扬落拓的“恰北北”,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跟他歇斯底里:“何启文我求你,把你的肾给叶娓娓,这是我们欠她的!”
“我不欠任何人的。”何启文面色一凛,狠狠挂掉了电话。
11
叶娓娓死了。
她脆弱的身体早已不堪等待,临走之前已有预感,她抓着萧海慎说话,说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那些趣事,说长大后在海外留学的艰辛……说了很多很多,却唯独没有说起她跟萧海慎。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性格开朗,活泼张扬,她的人生短暂而精彩。就算再回到三年前,萧海慎遇见她,也还是会选择跟她恋爱。
但爱情是一场缺乏保障的冒险,萧海慎爱着叶娓娓,却仍旧为了另一个明媚跳跃的身影心动,甚至可以预测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依然会爱上一个灿烂洒脱的笑容。
或许叶娓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弥留之际,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亲爱的,好好活着,好好去爱。”
萧海慎难过到极点,这么好的女孩,像天使一样,他却没能留住她。
他紧握着她细瘦的手掌不肯撒手,旁人也不敢去劝,任凭他放肆着哀伤与自责。
混沌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罗恰,她伸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身上与生俱来般散发的阳光气息向他盘旋靠近,他竭力阻止自己沉沦,却还是忍不住向这股气息靠近,如同被命运弃绝的死刑犯,渴望被这样的力量救赎。
罗恰这几天,的确经常守候在病房之外。
自从何启文拒绝她,并再也打不通电话之后,她便失魂落魄般,没日没夜地往医院里跑,却从不敢靠近叶娓娓的病房附近。
她知道萧海慎在那,她觉得他一定恨死了她。
可是,事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夜深人静,萧海慎痛哭过后,终于体力不支,在叶娓娓躺过的病床前,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恍惚梦到一件往事。
六七年前,他还在念大学,有次独自背包跑去宜兰游玩,一个短发小姑娘笑着跑过来,说要给他当地导。
大概是乡村阳光好,女孩皮肤有点黑,笑容却灿烂刺眼。他原不需要什么地导,却那么鬼使神差相信了她。
却没想到呀,女孩狡猾得很,带他买海鲜、买纪念品……等他终于觉出不对劲,女孩也露出泼辣嘴脸,在他冲浪的时候干脆偷走他岸边的衣物,还在沙滩上留给他一句话:“以后别再被骗啦!”
……
时光久远,睡梦模糊,他实在记不得也看不清当年那小女贼的模样,脑海中清晰浮现的,却是第一次见到叶娓娓时的情景。
父亲拜托他去机场接一个合作伙伴留学归来的女儿,他当然明白,除了接机,他也理解了两方家长言语间的意味深长。
他恭敬领命,准时赶到出口等待,眼见一个皮肤微黑的短发女孩走出来,跟父亲传到他手机里那个长发飘飘的形象大相径庭,却比那个乖巧懂事的淑女模样更生动、更招人喜欢。
她叫叶娓娓,从小生活在国外,喜欢四处旅行,刚从夏威夷回来。
萧海慎帮她拿行李,俩人坐上车后,他忽然偏过头来,不死心地冲她问了一句:“你去过宜兰吗?”
“宜兰?”叶娓娓转了转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四五岁的时候跟妈咪去过吧,怎么了?”
“没什么……”萧海慎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然后,梦境戛然而止,睁开眼睛的萧海慎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病床,心里既酸涩,又仓皇。
12
病房外,蜷缩在走廊角落里的罗恰只在夜里睡了一小会儿,就被清晨的冷风冻醒了。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宜兰老家,父亲赌钱气走了妈妈,自己又经常挨打,所以那时候便立志,总有一天要逃出那个家。
何启文跟她家境差不多,但他读书比她厉害,会有更好的出路。
独自生活需要本钱,她几次三番想打外地游客的主意,可到底年纪太小,没有孤胆神偷的勇气。
萧海慎是她的第一个“主顾”。
他样子温和,举止斯文,出手也大方。罗恰有好几次,都不打算骗他了。
可是,那天晚上,赌场失意的爸爸回来了,一言不合便摔烂了家里的东西,罗恰忍无可忍,发誓再不在家里待下去。
隔天,她骗了萧海慎去冲浪,偷走了他的一切。
……不,并不是他的一切,是她的。
她重新开始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我想要你的肾,出个价钱吧!”
他们再度相遇时,他跟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就想对他说: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可她太贪心了,太想要在他身边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北海道的三天两夜,成了她有生以来渗入骨血中的甜,辗转回味,终究成了一根致命的刺。
他应该不会再想遇见她了吧?
罗恰苦涩地想,脚步却仍是忍不住,沿着走廊,走到叶娓娓的病房外面,忍不住向里面张望。
此生多勉强,如果可以,愿为你越重洋。
“看一眼,再看一眼我就走。”罗恰心里这样想着,可病房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萧海慎终于准备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他推开门,看到罗恰的身影映入眼帘,内心竟是出奇的平静。
就算她不出现,萧海慎也一定会去找她的。
是欺骗,是误解,还是无心之失,他有的是耐心,找到所有他想要的答案。
只不过这次,他想要的不是她的肾,而是她的心。
编辑/艾鹿薇
更新时间: 2020-09-05 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