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欢喜
等我们爬到雪山最高处的时候,你跟我表白好不好?
01
金鱼被困在小小的玻璃鱼缸里,红色的鱼鳞在略显混浊的水流里依旧熠熠发光——余音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样的字句,笔尖停顿半刻,又全部画掉。
她重新写:嘉佑,我想你啦。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常常同他讲这句话。
她其实已经完全记不清自己和嘉佑的第一次见面是发生在什么样的情景里了,听爸妈描述,大概还是在他们双双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后来还未等他们记事,沈家就搬走了,再后来,沈妈妈独自一个人带着嘉佑搬回来,那晚她随妈妈一起去他家里问好时,她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那时的男孩还没能长成后来温柔的模样,浑身都竖满了刺,声音又冷又嘲讽:“我认识你吗?”
要是寻常女孩见到他这样的态度,恐怕早就撤了。但余音不怕,她脸皮厚,不但不怯懦,反而还笑盈盈地弯起了眼睛,她那时不知看了什么电视剧,满脑子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她说:“我们前世约定好了呀,所以这一世一定要遇见的。”
一句话把两家大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后来两人理所当然地一起去学校念书。在此之前,南多巷没有一个小孩子与余音同龄,故而突然多了一个小伙伴,她心里不胜欢喜,对嘉佑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
每天早上她定然是要等他一起去学校的,那阵子学校里不知在搞什么教学研究,突然给小学部也开了早读课。
早读课特别早,他们每日摸黑起床,然后踩着路灯昏黄的光去早餐铺子买包子和豆浆,再坐校车去学校。
而上学路上永远是余音补眠的最佳时机。
早冬的光景,两边的树木都覆上了一层白霜,空气里也尽是白茫茫的雾气。余音穿着厚厚的棉衣,半张脸埋进围巾里,睡着睡着,就倒在了嘉佑的肩膀上。
男孩抿着唇,脊背挺得很直,他一直如此。很久以后余音曾问过他,到底为什么永远都要站得这么直,嘉佑看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的人必须要站直。”
那时小小的余音还不懂得他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她靠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正梦到自己化身圣少女大杀四方时,一只凉凉的手突然贴上她的面颊,然后她身子一歪,脑袋“咚”一下撞到另一边的车窗上。
小女孩细皮嫩肉,她的额角立马鼓起了一个包,睡意也散去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还没回笼,眼睛里就已蓄满了泪意,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嘉佑,声音颤颤的:“疼。”
男孩脸上头一次露出羞窘。
后来余音靠着这件事威胁了嘉佑好多回——“早上必须要在我家门口等我一起走,放学也要等我一起回家,还有哦,周末我要去唱片行买林俊杰的卡带,你要陪我一起找……”
彼时他们已经念到初中,只是由于成绩悬殊,两人并没有能够被分到同一所中学,嘉佑在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而余音只进了所有人都可以进的按学区分配的学校里。
好在两所学校离得并不远,余音虽然嘴上这样讲,但大多时候其实是她去他学校门口等他。
博雅中学之所以令人趋之若鹜,除了超高水平的师资条件以外,就是他们学校的校服特别好看。
女生的是蓝色斜襟上衣和黑色百褶裙,男生的则是白色衬衫和黑色背带裤。
升入初中的男生身形早已抽条,清瘦而挺拔,嘉佑很少背书包,大部分时候只抱着两本书,鼻梁上架了银色的细边眼镜,远远看过去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民国公子哥儿。
余音靠在校门边,每次听见路过的女生夸他长得好,总要与有荣焉地扬扬下巴,然后等嘉佑走近了,才黏糊糊地抱住他的手臂,嗓音里尽是笑意:“今天的嘉佑又比昨天更好看了呢!”
02
到很久以后,嘉佑才察觉到学校里都在传他和余音的谣言。
初中的男孩女孩们,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每每提及此类的事情,眉间常会笼上一层暧昧。
况且嘉佑和余音都生得好看,女孩长相明媚,总是一副笑脸,待人态度亲昵,又每天与嘉佑待在一处,一来二去,许多人都开始误会。
然而嘉佑性子清冷,平时不爱与人交谈,以至于这谣言传了大半年,他才无意间从旁人口中知晓。
于是当晚他们行至巷口时,嘉佑突然停下脚步,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你以后不用来等我了。”
余音正专心与脚下一颗石子儿作斗争,闻言眼睛都瞪大了:“怎么了?”
嘉佑顿了许久,才说:“我们都长大了。”
他向来言简意赅,认识多年,余音已经能够精准理解他话里的意思,紧绷的眉头瞬间松下来,她叹口气,眼里缓缓晕开一抹笑来:“哎,小古板。”
她吐槽他,停了片刻又问:“是不是有人说你喜欢我哦?”
她讲话从来没遮没拦,嘉佑的耳尖倏地一热:“……你知不知羞?”
“哎呀,有什么可害羞的嘛?是他们先乱说的,他们都不害羞,我害羞什么?”
但隔天早上,嘉佑果然没再等余音,她提着刚买的饭团跑到他家门口时,只看到两扇锁紧的院门。
院门旁的蜡梅开了,嫩黄的花朵在寒冬里散发着阵阵清香,只是花枝太小了,孤零零的在角落里,无人欣赏。
她伸手摘了一朵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那天下午他们最后一节课是作文课,余音写:摘了一朵梅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假装自己身上也有了他的香味。
老师给她纠正:“不是他。”
余音乖乖地把“他”改成“它”,等老师走后,又把“它”改回了“他”。
她觉得假若必须要用一种香味来形容每一个人的话,嘉佑身上一定是梅香。
那年梅花的比喻还不算太俗气,所有的女生大抵喜欢别人用这个来形容自己高洁美丽,余音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嘉佑太冷了。十几岁的女孩爱把自己当救世主,最看不得漂亮男孩命运悲苦——虽然嘉佑本人或许并不这么觉得,但余音却下定了决心要将他焐热。
那天嘉佑放学后又被迫参加了一场社团活动,走出校园时天已经黑透,寒风凛冽地刮在脸上。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听到保安室里传来一道脆脆的女声:“嘉佑,嘉佑!”
他侧目看去,女生双手捧着一个热水袋,脸被冻得红扑扑,但眼里的每一寸星光都在发亮。
瞧见他出来,余音才礼貌地跟刚刚看她被冻得太惨而好心收留她进保安室的大叔道谢,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到嘉佑面前,语调嗔怪:“你怎么才出来?我快被冻死了。”
同行的都是同社团里的同学,男生们挤眉弄眼地跑远了,嘉佑想到明天班级里必定甚嚣尘上的谣言,叹了口气,问她:“你怎么又来了?”
余音歪了歪头,她说:“想见你嘛。”
尾音拉长了些,每一个字都拉长了,声音又甜又软,棉花糖一样。
不等他答话,她已经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边走边抱怨:“你早上竟然不等我,害我一个人吃了两人份的早餐,每天都要见你两面,今天只见了一面,我很不习惯欸,你难道不会想念我吗?”
她喋喋不休,聒噪得不行,这样无聊又肉麻的话,竟然被她讲得理直气壮。公交车司机回头惊讶地看着他俩,摇摇头嘀咕:“现在的小孩哟……”
他点到为止,嘉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耳后瞬间羞红一片。
“余音。”他打断她,停了半天,最终也还是只说出了一句,“你知不知羞的呀?”
余音嘴一闭,抬头看了看他,突然发现新大陆般嚷嚷:“哎,小古板,你怎么脸红啦?”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嘉佑都拒绝在公众场合与余音交谈,但关于“以后不要再等我”这样的要求,也依旧被余音全然抛到脑后。
高中时两人依旧不在同一所学校,嘉佑念了博雅中学本部的高中,而余音则去读了艺术中学。
她文笔不错,高一专攻文化课,高二开始去学编导,编导课的上课时间在每天放学之后,于是余音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博雅中学门口蹲点。
和嘉佑同班的大多还是他的初中同学,大家在一起待了好几年,即便嘉佑性子再冷,彼此之间也已经混熟,突然间不见余音,便有胆大的去问嘉佑:“你女朋友呢?”
所以说,当一个观念在人们心里扎根太久之后,有时候甚至连当事人都会被其误导。
譬如当嘉佑乍然听见这句话时,第一反应不是去反驳“她不是我女朋友”,而是说:“她最近功课太忙了。”
同学倒是反应很快,愣了一秒就开始大喊大叫:“你终于承认她是你女朋友了?”
那天他们晚自习上到一半,突然停电了,整个南市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嘉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搁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亮了,是余音打来的电话。
同桌看到来电显示,暧昧地“哟”了两声。嘉佑走到教室外的走廊里接通,然后就听见女孩在那头笑盈盈地问:“嘉佑,你有多久没看星星了?”
她说:“你想看星星吗?”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嘉佑“嗯”了一声,但头却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城市的灯光都熄灭了,星星的光终于有机会洒向人间。
余音听见他这边安静下来,许久才又问:“你看到了吗?”
“嗯。”
余音说:“嘉佑,你低头。”
学校里的人此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校园渐渐安静下来。他低头看过去,只见楼下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忽地亮起了一束光,光里女孩微微仰头,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四层楼并不算很高,他甚至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温软的、清脆的,她说:“嘉佑,我来接你回家啦。”
03
五岁以后,嘉佑对“家”这个概念就很模糊了,父亲突然入狱,他跟着母亲到处颠沛流离,每到一个地方,当人们开始拿父亲的事情羞辱他,沈妈妈就会带着他搬家。
南多巷是他人生旅途中的第一站,亦是他漫漫颠沛里的最后一站。
他挂断电话,转身回教室里拎起自己的书包,想了想,又拿起了下午手工课上他在老师的指导之下折的一朵玫瑰花。
是用绿色的卡纸折的,一朵绿色的玫瑰,他刚走下来余音就看到了,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眼睛亮亮地问他:“送我的吗?”
嘉佑难得接她这样脸皮厚的问话,他瞥了她一眼,语声淡淡:“随手折的。”
余音“哦”了一声,又说:“没想到我们嘉佑还记得我喜欢绿色。”
于是嘉佑就不说话了,他只背了书包的一个带子,另一边在后面斜斜地垂着。月色很好,四处都被染上了一层霜华,余音又在旁边嘟囔:“好想吃冰糖葫芦哦!
“想吃豆花。
“想吃芋圆烧仙草。
“想……”
她一个名词接着一个名词地蹦出来,嘉佑说:“停电了。”
余音就叹气,嘉佑停了片刻又说:“你想吃炒麦芽糖吗?”
“欸?”
嘉佑说:“我会做。”
这下余音是真的惊讶了,认识这么久,她还不知道嘉佑有这种技能。
麦芽糖是老早就买好的,余音没吃过炒麦芽糖,她也不知道嘉佑做得对不对,但香味透过窗子飘得好远,余音用两根竹筷绞起一团黄澄澄的糖稀,塞进嘴里——
甜得腻人。
嘉佑说:“小时候爸经常给妈做这个,我妈很爱吃甜食。”
余音回想了一下自己每日见到的沈妈妈,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但脸上、手上的皮肤是粗糙的,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被生活磨砺得千疮百孔的疲惫感。
而她也曾经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余音舔掉嘴唇上沾的糖渍,这是嘉佑第一次尝试着对她敞开心扉,她到底年纪小,面对这样的场面,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才说:“真的好甜哦。”
她凑过头去问他:“是不是因为做炒麦芽糖的人是甜的,所以做出来的东西才这么甜呀?”
她说:“嘉佑做麦芽糖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只是在转移话题,并无意去撩拨他,但字字句句又分明在撩拨,嘉佑的耳尖又热了,他站起身,挽起袖子,在一片暖色烛光里洗碗。
屋子里水声淙淙。
半晌,嘉佑说:“在想你。”
水声骤然一停,余音的心跳也骤然一停。
嘉佑说:“在想你的话为什么这么多。”
04
后来余音将这段对话写进了她的剧本里。
她大学时考进了电影学院,与嘉佑所念的B大在同一座城市里,是距离南市非常遥远的北方。
这里的冬天会下很大很大的雪,雪积得很厚,要好多天才能化。
余音天赋好,还没毕业就被老师介绍去了各大剧组做跟组编剧,一毕业就被业内很有名的编剧收进工作室成为一名正式的编剧。
而嘉佑本科毕业后又直接被保送了研究生,然后去英国读书了。他走的那天,余音正在西南拍戏。
那边条件好艰苦,在山里,手机常常没有信号。嘉佑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没有接到,后来她再打回去时,他已经登机了。直到夜里彻底下戏她才联系到他,那时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正围在一起吃火锅,演男主角的那个演员叫她:“音音,辣还是不辣?”
余音匆匆回了句:“微辣。”就离了席,听筒里是嘉佑将醒之时略显慵懒的问句:“下班了?”
“是呀,好累哦!”又问他,“你到啦?”
“嗯。拍完这个戏休息一段时间吧。”
“好。”余音深吸了一口气,笑起来,“沈老师是不是心疼啦?”
电影学院虽是艺术院校,但对文化课的要求依然很高,高考之前嘉佑曾给余音补过半年的课,从那以后余音便总拿“沈老师”来打趣他。
嘉佑早已习惯她的调侃,面不改色地说:“嗯。”
余音便笑起来:“我们嘉佑越来越知道该如何对付我了。”
这么多年的默契培养下来,嘉佑早已知晓,面对余音这样的问话,与其否认,不如一概点头,因为否认只会让她说出更多令人面红的话。
嘉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依旧只说了一声:“嗯。”
他们没说几句话,余音就挂了电话,毕竟那边一整个剧组在等着她呢。
后来嘉佑在网络上看到他们电影杀青的消息,有一张照片,男主演揽着她的肩膀,笑容明媚得就像十八岁时的她一样。
他们拍的是部青春片,主角们年龄都不大,余音曾跟他吐槽:“突然有一天自己就变成了姐姐,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少女。”
嘉佑嘴拙,不晓得这话该如何接,恰好当时刷到一条微博,博主分享与女朋友的聊天日常,说:“我的女孩永远十八岁!”
鬼使神差地,嘉佑说:“音音永远十八岁。”
他的语气还是淡的,却恰好令这句话显得特别真诚,余音愣了片刻,说:“不得了,沈老师居然会吹彩虹屁了!”
于是嘉佑又在搜索栏里输:彩虹屁是什么?
输完之后,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时间走得悄无声息,不只她变成了姐姐,他也早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譬如,他就不会像那位名叫姜侑的男主演一样,在花絮里毫不避讳地问余音:“余编剧这么漂亮,有男朋友吗?
“那有过喜欢的人吗?
“被音音喜欢,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他追余音追得也高调,起先是剧组的工作人员用小号若有似无地爆料,到后面他干脆自己发微博承认:没有人会不喜欢余编剧这样的女孩子吧?
他今年才二十岁,还在念大学,也是电影学院的学生,算是余音的旁系师弟。
连学校的老师也乐见其成,大呼年轻人就应该趁着青春正好放肆去爱。
网上舆论也有好有坏,有人夸他勇敢真性情,亦有人骂他事业心淡薄,而话题兜兜转转,最后却又莫名其妙地全将矛头指向了余音。
她作为编剧,滥用权限;她作为一个工作了好几年的人,故意撩拨小男生……
这些人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却言之凿凿,若不是她就是当事人,她险些都要相信那些言论。
那段时间她被记者堵得门都出不了,每天小心翼翼地点外卖,想打电话跟嘉佑吐槽,偏他老早就告诉她,他最近跟在导师身边研究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会很忙,让她不要打搅他。
往日有过些许口角之争的人也以“朋友”的名义开始在网络上爆料她这个人有多么不堪。
一个人变成孤岛竟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那年冬天是一个罕见的寒冬,B市的雪下得比历年都要大,后来连外卖员也休息了,家里屯粮不多的人每日在朋友圈叫嚣:“我该不会被饿死吧?”
余音家里断粮的第二天清晨,终于有人摁响了她的门铃。来人穿着很厚很厚的羽绒服,浑身上下裹满了茫茫风雪,他手里提着很多乱七八糟的吃食,笔直地立在门边,说话时吐出的气也是寒的。
他说:“音音,我想你啦。”
那晚,余音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她从前与嘉佑一天见两次面,后来不能够一天见两次,她也会坚持一天打两个电话给他。最近突然断掉,她心里被不安侵扰,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她醒来时已是黄昏,雪竟然停了,天将晴未晴,网络上一片欢呼。
除了欢呼以外,余音微博首页最多的就是关于姜侑与她的绯闻的讨论了。她皱眉点开,发现姜侑在今早又发了一条微博,他说:“不是余编剧撩拨我,是我单方面喜欢她,她有喜欢的人。希望你们不要再继续打扰她了。”
后来有人问他:“余编剧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我看她之前在采访里描述:高,瘦,学霸,又冷淡又温柔,名字首拼是JY……这不就是你吗?而且听人家爆料,余编剧似乎是在给你打电话。”
“那些电话只是错拨到了我这里而已。”姜侑似乎是苦笑了声,“你知道我们这部电影叫什么吗?”
“《嘉佑》?”记者愣了愣,“所以,这其实是余编剧自己的故事?”
姜侑“嗯”了声,但电影尚未上映,多的话他就没有再说了。挂掉语音采访以后,他踩着拖鞋,又转身走进厨房,开始专心给鱼去鳞。
余音喜欢吃鱼——糖醋鱼,水煮鱼,烤鱼……包括鱼粉,鱼米线,她都喜欢。
姜侑在剧组时就已发现,他轻哼着歌,转身去拿餐盘时,才发现厨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余音披着毛线外套,脚上没有穿鞋,看着他的眼光有些呆滞。停了许久,她才断断续续地说:“沈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哦?沈老师居然冒着这么大的雪来找我,是不是太想我啦?”
她靠在门框上,说这些话时,语调拔高了些,显得有些俏皮。然后,不等他回答,她又转身走了:“好困啊。”她说,“我去睡一会儿,不要叫我。”
姜侑把厨具放下,手上还湿漉漉的。他追出去,声音里压着点点叹息:“音音,你又入戏了,我不是嘉佑。”
05
嘉佑去英国读书,实际上是在他大一那年,作为交换生而去。
因为分别在即,余音整日愁容满面,余妈妈看不下去,就塞了些钱给她,让她跟嘉佑一起出门旅游。
冬季的旅行,自然要选择温暖的地方,余音在查了无数篇攻略之后,最终把目的地定在了西南。
西南天气变幻无常,虽然四季如春,但也有雪山横亘。
余音向往已久,早早就买好了登山杖,央求嘉佑与她一起。
那天是个晴天,阳光在车窗上洒下一片斑驳而明朗的光。他们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了床,联系包车师傅载着他们驶向雪山脚下。
余音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早上吃的是当地特有的千层包,喝了油茶,包里装了各种各样的小零食。路上偶遇到一对情侣,要跟他们拼车,两人上来以后,问他们是不是也在谈恋爱。
她用余光瞥见嘉佑的脸又红了,于是故意逗弄他:“你觉得我们有CP感吗?”
女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嘉佑,说:“还在暧昧期吧?啊,羡慕,暧昧期是恋爱最美好的阶段了。”
余音觉得自己平日里说话就够口无遮拦了,没想到这个女生比她更甚,这下不仅嘉佑脸红,她的脸也不由得热了起来。
她捏捏自己的耳垂,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嘉佑,他望着窗外,嘴唇抿成一条线,但嘴角却分明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翘。
余音眯了眯眼,也弯起了嘴角,低头给他发微信:哎,沈老师,等我们爬到雪山最高处的时候,你跟我表白好不好?
后来这一段也在电影里完整地呈现了,少男少女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正是黄昏最热烈的时刻,西边的天空被云霞染成了水墨画一般的绛色与蓝紫色。
导演特别会渲染气氛,这个画面被处理得特别华丽、特别梦幻,他们一起在山上坐到月亮和星星都出来凑热闹,女孩才哆哆嗦嗦地说:“好冷啊。”
男生看她一眼,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外套脱给她的时候,他一只手突然揽住她的背,紧接着她整个人都被揽进了他的怀里。
他身上好热,热气贴上了她的面颊,无端地,她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先是小声地啜泣,慢慢又化为号啕大哭。
男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又去揉她的头发。
余音抽抽噎噎地说:“山上的风景好美啊。
“想和我的嘉佑一起分享这样的美景。
“嘉佑啊。”她说,“我好想你。”
这个情节才到电影总时长的三分之二,却拍出了大结局的感觉,放映厅里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再抬头时,他们已经旅行归来。
他们继续读书,余音去做了编剧,而嘉佑去国外深造,他们过着所有普通人那样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然后老去,死去。
结尾处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余音,演员脸上被化了很重很重的妆,她坐在镜头前,语调又缓又慢。
她说:“我这一生,写过许多故事,也做过许多梦。梦有好梦,也有噩梦,但每一个好梦,似乎都与嘉佑有关。
“我把与他有关的梦都收在了一起,写成一个故事,这样,是否就代表,我的嘉佑也完完整整地活过了一生?”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眼里隐约泛起了一点泪光,半晌她才又接着说:“嘉佑在梦里曾无数次祝我永远十八岁,但永远十八岁的只有他自己啊,他的年纪、他的容颜,都被冰封在了那年的雪山里,十八岁的他很好看,但有时候……”
她笑了笑:“有时候,我其实挺想看看八十岁的他。”
06
电影《嘉佑》获奖无数的那段时间,创造出它的人却一个颁奖典礼也没现身。关于她与她喜欢的人就是故事原型这一点,早已被八卦的记者传播出去,网友们一边大呼好甜,一边又开始不断深扒她爱人的身份。
最后还是一些资深的影评人点醒了他们:“你们知道这片子为什么会获奖吗?你们难道没发现后面三分之一的剧情,色调都特别梦幻吗?用的全是很华丽的色调,与前半段的生活化几乎脱节。那是因为后面那部分内容,全是幻想啊。而且最后女主的独白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真实的嘉佑早在他十八岁那一年就死去了,死在了去往雪山山顶的路上。”
姜侑后来是在雪山脚下的一间民宿里找到余音的,她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脚上甚至已经长了冻疮。
姜侑来时,她正坐在民宿的门前发呆,风好凉,吹得她的皮肤都有些脱皮,她没有化妆,就那样斜斜地靠着,老板大概已经与她相熟,从后面端来一杯热茶。
最近《嘉佑》太火了,姜侑出门时不得不全副武装。他刚走到路口余音就认出了她,她低下头,摸出手机,果然看到他发的新消息:“我们聊聊?你房间号是多少?”
余音叹了口气,低头给他回过去,但她没有回房间,只让老板给他开了门,自己则是绕到旁边一间小酒吧里继续发呆。
余音的房间陈设很简单,都是一些民宿里最基本的东西,她大概出门没多久,电脑还开着,屏幕里是一段播了一半的视频。
不知是在何种机缘下录下来的,视频里的余音很青涩,模样还没完全长开,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她在一片茫茫白雪里坐了好久好久,脸上分明没有眼泪,但却让看的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嘉佑,嘉佑。”过了许久,她才喃喃出声,嗓音涩得不像话,“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大抵希望上天能够对你多一点佑护,但我们嘉佑,这一生得到的庇佑太少了啊。”
这条视频播完之后,又自动播到了下一条,这次是一个相册视频,里面全部都是余音和一个男生的合照。
五岁的他们、八岁的他们、十三岁的他们、十八岁的他们……
照片里男孩女孩的模样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好看,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明显越来越近。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委婉地拒绝他。
姜侑叹了口气,看到视频的最后,是一段黑屏,但音频还在继续,是女孩于各种场合录下的声音——她第一次写剧本的时候,她第一次跟组的时候,她去面试的时候,她第一次独自旅行的时候……
而每段录音的最后一句话都无一例外地以同一句话作为结尾。
女孩声音清澈而柔软。
“嘉佑,我想你啦。”——这话她对他说过无数次,可除了她自己,再无人知晓。
07
致余音: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朵绿玫瑰被我偷偷换掉了。
时隔太久,我早已忘记玫瑰要如何去折,跟班里的女声询问很久,还被她们追着问我要折给谁。
我说给我喜欢的人,他们就很惊讶地问:“原来你也会有喜欢的人吗?”
我深知,由于我性格的原因,一直以来,都令音音你很辛苦吧?
我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运气特别不好的人,但遇见你之后,我又觉得我所有的坏运气,大抵都是在为了遇见你而作铺垫吧。
好像我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在了遇见你上面。
余音,这话说来矫情,尽管我知道我以后一定会对你说许多遍,但第一次,请允许我用这样委婉的方式。
是,你应该也早有察觉——我喜欢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还不太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但每次见到你都会很开心,所以永远期待见到你,想到将要与你见面,我提前好几个小时就开始欢喜……
所以,也开始期待你想到我时,亦如此欢喜,希望将来的某一天你发现这朵玫瑰里的字时,我能同我此时心境一样。
……
纸张有限,暂时先说这么多,我相信以后我们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如此倾诉衷肠的时刻。祝愿你天天开心。
——嘉佑
更新时间: 2021-06-08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