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蓝色荒野中

发布时间: 2019-12-13 19: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他在蓝色荒野中

文/淇水汤汤

1

采访地点是南极洲东部的俄罗斯Vostok研究站,屋外流云变幻、浮冰静默、云雾缥缈、雪山端庄,零下八十九点二摄氏度的风吹过浩淼的蓝。

这里至今还是地球上最低温度的吉尼斯纪录保持者。而我的采访对象,五十岁的胥栀晟先生,已在这里工作生活了数年。尽管南极旅游早已开通,可我还是历尽千辛万苦才采访到他。

胥先生是一位气象学家,独自一人在南极测量气温、降雪和风力等气象指标。极端孤独的生活让他有着一张俊美、冷酷、无表情的脸。南极洲极其缓慢的新陈代谢,让他的脸上几乎寻不到衰老的迹象。他看上去就像三十来岁,五官线条凛冽如冰川。

极少与人沟通的他,声音低沉而缓慢,似一点点蚕食白昼的极夜。

“不,这里并没有地球上的最低温度。”他纠正我,“最低温度在阿尔戈斯冰穹和富士冰穹之间的一座高山山脊上,那里是零下九十三点二摄氏度,只是还没申报吉尼斯纪录而已。”

“话说回来,胥先生拒绝了那么多知名媒体,为什么会接受我的采访呢?”

胥先生并未回答,幽深的眸子久久地望着我,直到我脸上腾起两片绯云。

“因为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两个月后我才真正知晓那个答案。我再度来到南极,是为参加胥先生的葬礼。胥先生失踪两个月后,搜救队才在阿尔戈斯冰穹和富士冰穹之间的一座高山山脊上发现了他的遗体。他死于人体无法承受的极限低温,地球上最低的温度。

他离世时,胸前戴着他从未离身的那块古董怀表。打开怀表,我看到了一张旧照片。

那是我的母亲。泪水瞬间湿了我的眼。

我回到阿德莱德时,正是暮春初夏,蓝花楹绽放如云蒸霞蔚,盛大的背景衬得母亲的身姿越发纤薄。风吹日晒、辗转漂泊、颠沛流离的一生,让她的容颜饱经沧桑,可衰老的脸上依然有着如孩童般清亮的瞳眸。她呆呆地凝望掌心里的怀表,良久才阖上眼,泪如雨下。

我轻轻地抱着她,颤声问:“他可是你终其一生、天涯海角寻找的人?”

她用沉默回答了一切。

从二十五岁到五十岁,从青春到暮老,她在无尽的寻找中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她信守承诺,天长海阔地寻找她的少年。可他食言了。从此,越过山丘,也无人等候。

一阵风过,蓝花楹飘零如雨。我在迷离氤氲的紫蓝色中,想起第一次来阿德莱德时,母亲问我:“你知道蓝花楹的花语吗?”

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2

时间倒流到二十九年前。

二十一岁的岑珞芒,站在赫尔辛基南码头广场,露天自由市场上的贩卖声不绝于耳,让她的耳膜鼓动鸣响。她开始后悔提前一个小时赶到约定地点,恐怕她还没见到胥栀晟,就会因为紧张而晕倒在波罗的海的寒风中。

鱼肆里一条顽劣的青鲩倏地跳到她面前,她脚底一滑,左手打翻了鱼盆,一时间水花飞溅。下一秒,鼠尾草蓝的围巾便罩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胥栀晟似笑非笑地单手帮她擦拭。

“怎么每次见到你,你都是这么狼狈?”

珞芒抬眸,人潮汹涌的广场悉数变成虚化的背景,胥栀晟的周身恍若打上一层柔光。只这一眼,便慰藉了无数日夜所有的苦楚思念,和放下一切来看望他的孤勇决绝。她竭尽全力地望着他,水花落入瞳眸,微微有些刺痛,却依然不舍得闭眼。

他说得半点都没错,每次都很狼狈。珞芒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十六岁的她向他告白遭拒。她成绩优异,是公认的乖乖女,那时却羞愧得转身就跑,结果撞上捧着一大堆试卷的同学。白花花的试卷漫天纷飞,像飓雪倾城。

她摔破了膝盖,他只能帮她一张一张捡起试卷。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原本离开的他又无可奈何地折回来,背对着她,蹲在她的面前:“上来。”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没什么长进,也依然那么……喜欢他。

头发擦干后,珞芒捧着充满鱼腥味的围巾,讪讪地说:“等我洗好了给你送去。”她告诉胥栀晟,自己这次前来是求学中的间隔年到了,她想体验不同的生活,便来了赫尔辛基。

她没说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也没问,侧脸微仰着,很绅士地“嗯”了一声。

不过开场的这么一闹腾,倒是化解了三年未见的尴尬。这一天他们玩得很开心,岩石教堂、西贝柳斯公园、瓦萨沉船博物馆,最后去一家小众电影院看了一部纪录片。路上有卖花女凑近:“先生,给你可爱的女朋友买支玫瑰花吧。”

珞芒红了脸,忙要解释,胥栀晟却已掏钱买下。

霎时珞芒心里就像打翻了蜜罐,简直想欢呼自己这一趟来得太值了!直到三天后,她捧着洗好的围巾敲开他公寓的门,开门的女孩睡眼惺忪,珞芒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查看门牌号,女孩却已开口:“你是阿晟的高中同学吧?他告诉我今早会有人送围巾来,他还在睡觉,你给我就行了。”

女孩打了个哈欠:“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阿晟的女朋友。”

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珞芒的手指不自觉地拽紧了围巾,女孩用力扯了几下都没能让她松开。

其实胥栀晟有女朋友一点也不稀奇。高中时,尽管他性情冷酷,但女孩们只认为他好看又有个性,依然趋之若鹜。

珞芒还记得,让他的人气急转直下的是一次考题泄露事件。几次考试不及格的他突然考到了年级第一,没多久出卷老师手机里的暧昧短信就曝光了,丑闻对象竟然是胥栀晟的母亲。

老师被开除了,他怀孕七个月的妻子挺着大肚子来教员室收拾东西。看到胥栀晟从窗边走过,孕妇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西红柿就砸向他的脸。

围观者很多,珞芒在幸灾乐祸的人群中望着胥栀晟。他仰着头,轮廓鲜明的脸上淌着红色的汁液,面无表情。

孕妇见他丝毫没有愧疚感,冲上来还想拳打脚踢,珞芒已不自觉地拦住:“这位太太请自重,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腹中的胎儿考虑,你就不怕早产吗?”

等场面恢复平静,她蹲下身想要帮他擦拭汁液,却被他躲开了。他急急地离去,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那次她伤心了很久。许久后,当她与他在一起了的时候,某次愤愤地说起这件事,他却笑得宠溺。任何青春期的男生,都无法接受被喜欢的人看到自己脆弱、难堪的一面,自然也就拒绝她的怜悯。原来那时的他也喜欢自己,她顿时开心得像个傻瓜。

不过那次事件后,珞芒还是得到了胥栀晟的一声姗姗来迟的谢谢,虽然那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那日珞芒在清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浓雾弥漫中,发现了他颀长的身影。他很喜欢跑步,尤其是马拉松,可他从不参加校运会,他喜欢独自跑步,他深沉得近乎孤僻。

珞芒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面跑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跑着,不知跑了多少圈。晨雾散去,蔷薇色朝霞披在他的身上,他终于停了下来。珞芒来不及刹住脚,差点撞上他。

“听说,你在帮我调查谁曝光了那些暧昧短信?”他鼻尖挂着晶莹的汗珠,凛冽逼人。

她瞬间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他轻声道:“你不用调查了,是我。”

珞芒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考题根本没有泄露。”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却让珞芒听得背脊一阵发凉。

为了让那个男人离开他的母亲,他不惜用这种难堪的方式,而且故意在前几次考砸,这次又努力学习,考出年级第一的好成绩。十六岁的他就已经有这样深沉的心思了。

见她不语,他勾了勾唇:“不管怎样,谢谢你。”他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久久地、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说,“为了你好,我奉劝你一句,岑珞芒,不要喜欢上我。”

她惶然地抬眸看他,他清俊的眉眼逆着日出之光,是难言的惊心动魄。

薄如轻绡的天际,火样的圆轮正缓缓涌动,大地仿佛在朝阳下融化,向四面八方流淌。都说日出代表新生,可珞芒却在那瑰丽的朝霞中嗅到一丝苍老的气息。

人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去的呢?或许,是从爱上一个人时开始的吧。

3

围巾送还后整整一周,珞芒都没见到胥栀晟。她在芬兰国博当志愿者,黄昏时去南码头喂海鸥,这间隔年的小日子倒也过得恬静惬意。只是这里到底太冷,她很快就得了重感冒。她强撑着外出买药,却在风雪中晕了过去,路人拨打了她新手机里唯一的电话号码。

等她醒来时,胥栀晟正在给她换额头上的湿毛巾。

“这次是不是又很狼狈?”珞芒沙哑着嗓子苦笑。

他冷脸拿来水杯和药丸,结果珞芒喝水时被呛得猛咳嗽,他无奈地给她轻拍后背。

“你来照顾我,你的女朋友会介意吗?”她忍不住问。

他眉眼淡淡,语气更淡:“我照顾朋友,她怎么会介意呢?”

是啊,朋友,心怀鬼胎的从来都不是他,不是吗?

三天后,病好的珞芒给胥栀晟打电话致谢:“我想请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顿饭。”

胥栀晟答非所问:“你的体质这么差,不如每天早上跟我一起跑步吧。”

仿佛又回到高中时代,赫尔辛基的清晨,他们一前一后在散步道上跑着。途经西贝柳斯公园,有海风吹过,气流穿过纪念碑六百余根银白色的光管,宛似巨型管风琴般发出悦耳的鸣响。

休息时,两人共饮一瓶矿泉水。

“我一直想问你,为何当初你会拒绝常春藤的橄榄枝,选择了赫尔辛基?”她问他。

他望着远处淡绿色圆顶的钟楼,轻声说:“因为这里有极昼。”他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你知道我是有罪的人,我大概要终其一生追逐阳光。”

有一绺额发垂下来遮住他的眉眼,浓密的长睫仿佛在颤抖。

那一瞬,珞芒只觉有锋芒狠狠地刺入心脏,她别过脸去,不忍看他。

当年,那情绪激动的孕妇突然冲到胥母的车前,胥母措手不及,方向盘打偏,车子撞上防护栏。等胥栀晟狂奔着推开手术室的大门时,看到的已是母亲的遗容。

“从我懂事时起,我就没有叫过她妈妈。我从未见过我的亲生父亲,而她换男朋友却如换衣服一般,我一直以她为耻……”

车祸后,胥栀晟消失了整整两周,当珞芒在酒吧街后巷脏污的垃圾堆里找到他时,他喃喃地对她这样诉说。他已经这样绝望,绝望得饥不择食,甚至在喜欢的人面前表达悔恨。

最后,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是我害死了她!”

她心疼地想要扶他起来,浑身污浊不堪的他却突然吼道:“不要碰我!”

于是她在那条阴暗潮湿的后巷守护了他一整天,每当有清洁工来驱赶他,她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护住他。直到夜深,他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可她依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直到他的声音传来:“岑珞芒,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珞芒愣在凌晨的寒风中。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在背后议论,她家世好、长相好、成绩好,人生履历闪闪发光没有任何污点,却为何要和胥栀晟那样“不干不净”的人有所牵连。

那时胥栀晟倚在路灯柱子上回头望向她,觉得即使在这样阴暗的背景下,她也是闪着光的纯白。

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在高中的开学典礼上,她穿白衣蓝裙,扎着马尾辫,以全校第一名的身份站在讲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这份美好应该一直延续下去,不应该因为他这个讨厌的污点而受到亵渎。

夜风萧瑟,他眸光暗淡地对她说:“你要知道,我是一个成长在扭曲家庭中、人格不健全的人,我是角落里的喜阴植物,而你……”他强忍喉头的哽咽,“不要再喜欢我了。”

珞芒听到这里,倏忽感到愤恨,她蹙眉大声说:“你是我的什么人?你管我喜欢谁!胥栀晟,我再也不理你了!”向来家教良好的她失控地冲上去踢了他一脚,又心疼地蹲下来看他是否被踢伤,最后泪盈于睫地问,“胥栀晟,我们……还是朋友吧?”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在以朋友的身份爱一个人。

4

后来,他们又是怎么分开的呢?

时间能封印一切痛苦。母亲罹难,胥栀晟在珞芒的帮助下,花了两个月时间重新振作,他靠着奖学金读完了高三,并顺利拿到赫尔辛基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珞芒也轻而易举地拿到了赫尔辛基大学的offer。消息刚传出去,她就被胥栀晟堵在教室门口:“你不是最喜欢阿德莱德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阿德莱德?”珞芒两眼发光。

胥栀晟蹙眉望着她,郑重其事地说:“你不需要为了我而放弃梦想。”

“怎么?你心疼我了?如果心疼的话,你就喜欢我一下吧。”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谁能想得到,珞芒的家人知晓了她想去赫尔辛基的真正目的,家长态度强硬,轮流做她的思想工作。珞芒固执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闹绝食,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最后送去医院打点滴。

绝望的父母请来了胥栀晟,他站在她的病床旁边,只一句话就给她判了死刑:“你知道是谁告知你父母的吗?是我。”

医院的白炽灯打在他的脸上,本就冰冷的脸被镀上一层寒霜,冻得珞芒浑身颤抖。

“放弃吧,我们不可能的。”

胥栀晟离开后,珞芒趴在病床上痛哭流涕,直到母亲抓住她的双手,哭着说:“芒芒,妈妈不想看你这样痛苦,如果你还是选择跟随他去赫尔辛基,妈妈同意。”

她望着母亲眼角的鱼尾纹和不知何时攀上鬓角的白发,流着泪拼命摇头。

十八岁的六月,毕业季,成人礼,珞芒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听父母的话去了阿德莱德皇家理工。她拼命学习,以为可以忘记胥栀晟。可那么多个醉酒的夜里,她喋喋不休地呢喃着那个难以寂灭的名字。没有他,连荣光都黯然失色;没有他,连笑容都苍白无力。

有些爱如生鲜,时间久了就会变质;有些爱却如醇酒,历久弥新,馥郁依旧。

她要去找他,她必须找他,间隔年只是一个蹩脚的理由。

二十一岁的珞芒站在赫尔辛基初夏的街头,望着乌斯别斯基教堂尖塔上飞舞的灰白鸽群。直到有咖啡的香气传来,她转过头,才发现胥栀晟站在不远处凝望着她。

“你找我什么事?为什么不能等到明天晨跑时说?”他迈开长腿边走边说,将被发现时微微泛红的脸色掩盖过去。

两人在露天咖啡馆坐下,有街头艺人用风琴和竖笛演奏,珞芒深呼吸一口说:“我在芬兰国博遇见了你的‘女朋友’,她挽着另一个男人,他们很亲密。我跟她打招呼,想问清楚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她的男朋友误会,她道出了实情。”

胥栀晟没有抬头,睫毛低垂的暗影在风中摇曳。

谎言被拆穿,可珞芒感觉自己比他还要难堪:“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惜请一个人来假扮女友,也不愿让我靠近你?”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依然没有抬头,视线仿佛被杯子里卡布奇诺的旋涡卷了进去。

珞芒咬了咬唇,继续说:“她告诉我,你已经很久没跑步了。你刚到赫尔辛基时,因为条件艰苦,冻坏了膝盖。”

松鼠在街心花园的白桦丛中穿梭,良久,久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胥栀晟终于抬眸:“不是冻坏的,是跑坏的,我会不眠不休地跑上三天,跑到虚脱,睡足一天又开始跑,连续两周,最后膝关节磨损严重。”

珞芒的呼吸都停滞:“为什么要这样自虐?”

他仍旧没有看她,颤抖的手指抚上骨瓷咖啡杯。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他似乎在艰难地斟酌着什么,后来终于放下杯子,抬眸望着她,语速很慢,缓缓地说:“那时我刚到赫尔辛基,和某个人分隔在地球的南北两个半球。”

心几乎要跃出胸腔,珞芒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那个人是……”

他深呼吸一口,望着她的眼睛:“是某个在我最落魄、最绝望时,穿一身洁白无瑕的裙子,像天使般降临在我面前的女孩。我以为赫尔辛基的极昼会拯救我,殊不知她才是我的太阳。她离开后,我的世界就只剩没有尽头的极夜。”

时间凝固,全世界阒然无声。

许久许久,她才轻声问:“我是在做梦吗?”

胥栀晟无声地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灼热几乎要烫伤她。

5

此后的半年,是珞芒在赫尔辛基最美好的时光。

她和胥栀晟嬉笑着穿梭在海碧天蓝的都会中;他们在重金属的音乐节上牵手跳舞;他们在雷巴瓦拉美术馆里模仿展馆的画作做鬼脸;他们去塞乌拉岛燃起篝火吃烤鱼……

更多的时候,她陪他上气象学专业的课程、去图书馆;在他写论文熬夜时为他煲粥做夜宵;在他哈欠连天做实验时送上一杯意式浓缩咖啡。

初雪飘落,他们骑着摩托车在雪地里疾驰时,邂逅了一场华美璀璨的极光。蔚蓝色的极光宛若焰火泼洒在银河上,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美得令珞芒落泪。胥栀晟伸手帮她拭去泪水。

他们离得那样近,她倏忽踮起脚,仰头朝着他的唇狠狠地吻上去。

极光消失了,夜空归于岑寂。

她红着脸转身之前,仿佛看到他的脸上有一颗晶莹的液体滚落,碎裂在极光的余烬里。

在那个吻之后,珞芒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次日,胥栀晟消失了一整天。她致电询问,他敷衍应对。她追问几句,他的语气就开始不耐烦,最后还生硬地挂断电话。她再打过去,他直接挂断,再打,他已经关了机。

之后,他的态度越发恶劣,开始吹毛求疵。嫌她的妆太浓,嫌她做的菜太咸或者太淡。她总是错的,关心他是错,不关心也是错。

她是从小到大被娇宠的女孩,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一开始还能忍,渐渐就觉得他的话不堪入耳。她也曾心平气和地和他沟通,换来的却是他冰冷的话语:“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约了她,却又忘记,她在飘雪的街头等了他一夜,他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句:“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交际越来越多,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被娇艳的白人女孩搀扶着归来。他甚至还当着她的面和不同的女孩吻别,然后冷眼看着她:“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

两人开始频繁地争吵,他把公寓里能砸的东西都砸碎了,她气得甩掉拖鞋踩上碎玻璃渣,脚底鲜血直流,却感觉不到痛。因为他就那么冷漠地望着她,没有丝毫怜悯。

“怎么了?绝望了?我早就说过,我不会与别人相处,我是个人格不健全的人。”

她在那一瞬突然不再生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她觉得自己累了。

在医院包扎好伤口后,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不再看他,只听他轻声说:“我们分手吧。”

硕大的泪珠从紧闭的双眼流出,她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似的大口喘息。她拼命摇头,艰难得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他于心不忍地握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温度传来,她才渐渐平静。

虽然还未分手,但“分手”两个字一旦说出口,一切就再难挽回。

赫尔辛基百花凋零、落叶纷飞,他们经过曾一起看过电影的小众电影院,有卖花女凑近:“先生,给你可爱的女朋友买支玫瑰花吧。”

他们正在吵架,胥栀晟冷冷地丢下一句:“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认识她。”

那一瞬,珞芒恍若听到一颗心碎裂的声音。他语气里的厌倦和憎恶让她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连记忆里曾经的美好都会荡然无存。

耳畔仿佛又响起十八岁那年他冰冷的声音:“放弃吧,我们不可能的。”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到穷途末路。她爱他,而这竟然成为她必须离开他的理由。

6

“阿德莱德的蓝花楹又盛开了,回来吧珞芒,一年结束了,你的间隔年结束了。”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恍若隔世。那一瞬,珞芒仿佛听到十二点钟声响起魔法消失的声音。

珞芒是在一个有着浓雾的早晨不辞而别的,石砌的圣约翰教堂外亮起璀璨的灯光,她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万能的主啊,希望您佑他平安喜乐。”

十八岁时第一次离开他是被迫的,二十二岁时第二次离开他是主动的。原来他和她之间,从来都只是单选题。阿德莱德蓝花楹飘落如雨,她在母亲的肩头哭得像个泪人:“妈妈你知道吗?这一年在赫尔辛基,对我来说,漫长得仿佛过完了一生。”

二十三岁毕业旅行,珞芒去了帕劳。去租水母衣时,没想到竟碰上熟人,胥栀晟的“女朋友”。趁母亲去买红毛榴莲的空当,珞芒还是忍不住问起胥栀晟。

“说起来很奇怪,最后一次见面,他问了我关于我前男友的事,我前男友脾气大,性格恶劣,特别吹毛求疵,又喜欢到处暧昧,那样的渣男,阿晟倒是感兴趣得很,问得很详细。”

珞芒意识到不对,脑海里像有无数蜜蜂在嗡嗡作响,差点听不清那女孩接下来说的话。

“对了,阿晟曾问我,怎样让一个女生彻底死心。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他。我是单恋,我前男友并不喜欢我,我一直不死心,后来他干脆答应做我的男朋友,相处了一段时间,两人天天吵架,都累了,最后分开时,我对他算是彻底死了心。”

十分钟后,当母亲捧着一大袋水果和椰子蟹折返时,珞芒已经离开了。

她只留下一条短信:对不起妈妈,赫尔辛基还藏着一个秘密,我必须去弄清楚。

未料想,她是在赫尔辛基精神专科医院的疗养所找到的胥栀晟。

胥栀晟的医生告诉她,胥栀晟已有十年的抑郁症病史,他一直靠抗抑郁的药物维持正常人的生活,跑步和晒太阳是他企图治愈自己的方式。可在他的母亲去世以后,他的抑郁症转为重度,产生越来越频繁的自残和自虐倾向,已严重到必须每个月做电休克治疗。

这种治疗的副作用就是:记忆损害和记忆丧失。

珞芒站在病床旁边,静静地望着刚做完电休克治疗尚在昏睡中的胥栀晟。他消瘦的面庞上只剩下两道剑眉依然浓烈。她的耳畔响起他重复过无数遍的话语:“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

那样的演技,已经可以拿奥斯卡影帝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半年时间,也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难忘快乐的半年,他让她体验甜蜜,最后又绝情地抛开,既是对她的残忍,也是对自己的残忍。其实他也是有点私心的,有生之年,光明正大地爱一场,人生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遗憾。

纯白的海鸥徜徉在疗养院的银桦树间,她缓缓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吻印在他冰凉的唇上。良久,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是爱我的,对吗?”

羽睫轻颤,胥栀晟缓缓睁开眼。他望着她,幽深的眸里茫然而迷惘:“你是谁?”

珞芒一怔,旋即用手捂住眼,不让眼泪溢出眼眶。

很快,赫尔辛基就迎来了首个极昼。午夜十二点骄阳似火,波罗的海吹来惬意的风,阿曼达女神的雕像温柔而娴雅。曼纳海姆大道上,珞芒推着轮椅上的胥栀晟漫步在璀璨的白夜里。

“你对我真好,”胥栀晟轻声说,“可我害怕哪一天我又忘了你,忘了回家的路。”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回家的路,我会去找你,我会找到你。”

“那我们约定好,如果我不见了,你一定要来找我。而我会等你,直到你出现。”

两人在炽烈的阳光下拉钩,小指缠绕在一起,似永不分开。

药物的作用使胥栀晟变得很嗜睡。他沉睡的时候,珞芒就在床边守护着他。胥栀晟醒来时若还记得她,便会深深地凝望她,轻抚着她的发,颤声问:“岑珞芒,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到,放弃锦绣前程和人人羡慕的工作,放弃安逸富足的生活,远赴重洋,来照顾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忘记自己的人。

十七岁凌晨陋巷的那个问题又回来了,可二十三岁的珞芒依然没有答案。

7

“后来他消失了是吗?”我问母亲。

母亲缓缓地点点头:“那天我拿着验孕棒想给他一个惊喜,打开门却发现他的床上空空如也。护士告诉我,他还穿着病号服,应该只是出去吹吹风。”

“他大概是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回家的路。”

“我在赫尔辛基找了他一个月,医生们都劝我放弃,因为他没有带药在身边,失踪这么久,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完全是肯定的语气,希望我能开始新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因为我答应过他,如果他不见了,我会去找他,而他一定会等我,等我带他回家。”

我不再说话,母亲顿了顿又说:“后来终于有了线索,有人说看到他乘上一条大船,消失在茫茫大海。可那条船没有目的地,那是一条途经五大洲七大洋、环游世界的船。”

“所以你开始满世界地寻找,你也坐上那条大船,风霜雪雨,春夏秋冬,你漂泊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二十五岁到五十岁,你遍历沧桑、沐雨栉风、手足胼胝,只为找到他。”

她漂泊一世寻找他,在颠沛流离中耗尽生命,却未能见他最后一面。

事实上,在采访他之后,出于好奇,我专程去到俄罗斯,调查了他的履历和资料。他抵达俄罗斯时,若不是病号服上绣着“胥栀晟”三个字,他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他在日记里写,在抑郁症发作时,他几次三番用碎玻璃割向自己的手腕,这时耳畔总会响起一个声音——“等我,等我找到你,等我带你回家。”

于是他活了下来,没有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可以不靠药物活下去,可是他活下去了。因为潜意识里的那个承诺,因为一场他已然遗忘的爱情。

然而越来越严重的病情却让他无法生活在莫斯科,一丁点的喧嚣和噪音都会让他发狂,他只能申请前往南极,去那个远离人烟的酷寒之地。对别人来说是监狱,对他来说却是乐园。

“你知道吗?妈妈,他没有食言,他一直都在等你,直到,他以为你已经出现。”

我把我采访他的全部经过告诉了母亲。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站在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浮冰上,背后是两百余米宽的火山豁口,企鹅在水面划出的弧线优美而岑寂。那万古孤寂的蓝色荒野之中,他深深地、久久地望着我。

我挥着手朝他走去,而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防寒帽的阴影遮挡住他的眉眼,我依稀看到他的薄唇艰难地动了动。

“你终于来了。”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当时我并不明白,连他眸中那薄薄的泪光,我都以为只是自己看花了眼。可后来我回忆起他凝望我的眼神,和那短短五个字,只觉胸口有千层冰浪倾轧过来。

——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了你。

他以为我是岑珞芒,十八岁的岑珞芒,二十三岁的岑珞芒,在他潜意识里永不老去的岑珞芒。

在地球的最南端,南纬九十摄氏度的南极点,一年之中,有连续半年是极昼,另外的半年则是极夜。若是将一昼夜等同于一天,那么在南极的“一天”就等于其他大陆的“一年”。

所以他始终不觉时光流逝,他以为一切都还没有苍老。

又或者,当你只有一个信念,并为了那个信念而活下去时,那么十年,也不过只是一日。

人的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永不老去的呢?或许,也是从爱一个人开始吧。

在采访结束后,我向他告别,在手机收到邮件发出“叮咚”的声响前,我恍惚听到他轻微却又坚定的声音:“带我回家。”

那声音不属于五十岁的胥栀晟,而属于二十三岁的胥栀晟。

可那时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摇了摇头,点开邮件,然后笑着抬头说:“是我先生发给我的,他担心我在南极被冻哭。”

那一瞬,我看到他的目光空洞如永恒白夜照耀下的孤寂冰川。

8

故事的最后,我带着母亲从阿根廷的乌斯怀亚乘上极地破冰船,驶往南极。当我们抵达Vostok研究站时,黑背鸥、白鞘嘴鸟和南极贼鸥正在苍穹中飞翔,捕食磷虾的企鹅扑棱着翅膀。

我找到他的骨灰,捧在胸口轻声说:“爸爸,我们带你回家。”

南极近半年的极昼来临,太阳永不落下,白夜璀璨。母亲却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沉沉地睡去。她的面孔恬静而安详,像坠入最甜美的梦境里。等我察觉异样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苍穹尽头、云端之上,她终于找到了他,姹紫嫣红的极光如柔软的绸缎,穿梭在翩跹的尘埃里。十七岁的少年蹙着眉,深深地凝望着她。

“岑珞芒,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喜欢到放弃安逸的人生,颠沛流离,漂泊半世,尘满面,鬓如霜,只为寻找一个或许已不存在于这个地球上的人。

五十岁的珞芒,依然没有答案。

或许她的一生,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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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13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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