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谦安
新浪微博: Vic·陆谦安
姒和殿下在临行之前唱了一出折子戏,唱到一句“故人啊”,哀婉凄绝,闻者断肠。
楔子
承泽二十三年,老皇帝殡天时,羯族王妃姒和亲率使臣前来吊唁。
王妃入京那日,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街巷,储君颜宁亲自出城迎接,做足了礼数。
拾级而上时,姒和打了个趔趄,颜宁下意识扶住,却被姒和轻轻拂开。
华服披身、珠翠缠头的女子挪开半步,微微颔首:“妾身与外男并行,不合礼数,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颜宁有些发哂,自嘲一笑:“几年不见,阿姐竟与我生分至此,实在令人寒心。”
“是吗?”姒和仰脸一笑,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可我怎么记着,是太子殿下先与妾身生分了呢?”
颜宁语塞,诚然,姒和远嫁是他一手促成,他无话可说。
此后姒和再不言语,匆匆祭奠过先帝便回驿站下榻。颜宁一直目送她出了宫,连影子都看不见,忽觉悲哀。
他的姒和姐姐永远比他高瞻远瞩,早在十几年前,便预见了今日的生疏。
壹
姒和进京已半月有余,颜宁除却参加祭典,一直闭门不出,时常忆起年少时的日子。
皇子从三岁起就要送进祭司院修行,直至及冠才可回宫,这是皇室不成文的祖制。老皇帝将诸多皇儿送进了祭司院,偏偏颜宁是个例外。
没谁说得清颜宁的生母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被老皇帝嫌恶至此,甚至连她诞下的孩子也分外不受待见,常年被扔在冷宫。
颜宁儿时过得凄惶,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身边只有个大他三岁的宫女,唤作姒和。
缺吃少穿看人白眼的日子太适合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感情,那时候颜宁身边只有姒和,他叫她姐姐,比爱戴生母更爱戴她。
看上去,姒和是个很厉害的女子,从凶恶的宫奴手里抢起柴米油盐来一点也不含糊,像一条恶犬,令人看了心惊。随着颜宁的长大,姒和的悍名渐渐远扬,几乎所有宫人都听说,冷宫里有个“疯妇”。
只有颜宁知道,不是那样的。
某次她为了一冬的柴薪和老太监起了争执,扑上去咬住老太监的喉管,险些使那老东西把命葬在冷宫。后来内务府的人来讨说法,姒和立在冷宫门口,脚下摞了一叠卷刃的菜刀,明明腿都在发抖,却异常泼辣地和一群太监对骂。
那群没胆量的东西终究不敢进来,姒和赢了,守住了他们的“家”。
那晚颜宁起夜时,却看见姒和一个人缩在墙角偷偷地哭,上气不接下气,抖得像筛糠一样。
颜宁这才知道姒和也会怕,她还是个小姑娘。
那日后,他更加努力地读书,想为自己和姐姐谋一条出路。但还未等他有所成效,他那疯娘便等不及了。
某日,颜宁学艺回来,见老皇帝身边的宦官鬼鬼祟祟地守在冷宫门口。他向那人询问来意,宦官向他隐晦一笑,朝院里扬了扬下巴。
初时,他还以为是阿娘重新夺回了父皇的宠爱,便自以为心领神会地同宦官一起等在门外。可他万万没想到,老皇帝竟会从阿姐房里走出来。
他像是被一个炸雷劈中,连老皇帝破天荒地抚摸他的头也无暇高兴。待老皇帝走后,他发疯似的冲进姒和屋里,却看见了一副十分不堪的场面。
疯娘正倚在门上哧哧地笑着,颜宁近乎哀恸地唤她:“娘!”
他已有十三岁,已经明白了这些事情:阿娘为了夺宠,居然把阿姐推进了火坑!
“颜宁,过来。”姒和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颜宁愣了半天才寻到声音的来源,走到近前,看见一个几乎枯败的姒和深陷在柔软的棉被里。
他几乎要落泪,姒和却平静得吓人,偏过头看着他,竟还扯出了个笑脸:“颜宁,不要怪你阿娘。”
他再也忍不住,扑上去用尽浑身力气抱住她,仿佛要给她这个深秋最后一丝温暖。
许久,姒和终于掉下一滴泪。
她说:“颜宁,我心里好苦。”
贰
姒和长了张耐看的脸,老皇帝喜欢这个调调,便也兼顾着惦记起了常年与姒和相伴的颜宁。
渐渐地,颜宁得到了一个皇子应有的待遇:好吃好穿,可以光明正大地读书,只有到祭司院修习一事,老皇帝迟迟不提。
说不急是骗人的,这是皇子身份的象征,眼见几个皇兄陆续从祭司院学成归来,颜宁都快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姒和看出了他的为难心事,背着他去向老皇帝求情,可老皇帝的答复早已注定,她反挨了一掌,又被重新扔回冷宫:老皇帝很讨厌这个多事而又自不量力的女人。
姒和又成了宫廷笑柄,那会儿颜宁正在学府听课,听见宫人议论这事,拍案而起,不顾太傅的怒骂一路朝冷宫狂奔。
他进冷宫门时,姒和正在敷脸,老皇帝下手很重,将姒和半边脸都打得肿了起来。见颜宁来,姒和“呀”了一声,将卷起的袖子匆匆放下,嗔道:“颜宁,你怎么从太学跑回来了?快回去呀!”
他上前几步跪伏在她膝边,撩起她的衣袖,白藕似的胳膊上满是瘀青,触目惊心。
来之前,颜宁心里准备了一千句责问姒和的话,可真见了她,又舍不得。这个女孩子已经满身满心都是伤,何况这都是为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姒和的手,贴在脸上,吐出一句:“姐姐,你怎么这么傻?”
姒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静默半晌,忽然问道:“颜宁,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去祭司院?”
颜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姒和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姐姐会带你走。”
颜宁当然不信,却不忍表现出来伤姒和的心,只得点点头,应承道:“好。”
他没想到姒和当真履行了她的诺言,初夏时,他如愿出了宫门。
直至走出帝京,颜宁仍如在梦中,他问姒和:“姐姐,你哪来的钱买通城门守卫?”
姒和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颜宁顾及姒和的面子没再多问,自己思索起这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正准备再问一回,猛地想起出宫门时,姒和与守卫眉来眼去的样子。
他的心瞬间被压上一块石头,虽然只是猜测,但他不愿求证。
叁
苍山路遥,更兼追兵不断,二人一路躲躲藏藏,终于行至苍山脚下一座城里。
姒和很开心,非要用所剩无几的钱为颜宁添一身新衣。她说去祭司院总不能一身破衣——数月奔波,二人早已衣衫褴褛如同乞丐。
颜宁也昏了头,竟允了。这放纵果真为他们招致了祸患,追兵捕捉到了他们的踪迹,堪堪堵在了城门外。
斜里一把大刀砍向姒和时,颜宁下意识挡上去,很疼,可好歹姐姐无事,他便安心。
颜宁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入目是个笑意盈盈的姑娘。
一眼没看到姒和,他惊起,以为姐姐遭遇不测。姑娘忙按住他:“你别乱动啊,你的伤还没好呢。”
颜宁不顾男女大防,扳住姑娘的肩膀,模样着实凶恶:“我姐姐呢?”
姑娘被吓了一跳,惶惑不安地向窗外一指。颜宁推开姑娘冲出门,看见姒和正蹲在窗下,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站着个穿花蟒袍的青年,看模样年纪,像是他五哥颜渊。
颜宁确定姒和无恙,松了口气,心里又莫名泛酸。
开门的响声惊动了姒和,她回头看他,难得落泪。
下一秒,颜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姒和哭得悲恸,哽咽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颜宁拍着姒和的背,安慰道:“姐姐莫哭,我没事。”
许久,姒和才平静下来,靠着他,似是累极:“颜宁,你活着,我也活着,比什么都好。”
颜宁留在了祭司院,以六皇子的名义。
他担忧若父皇依旧不肯承认该当如何,谢仪却笑道:“阿宁莫怕,若出了事,我阿爹和师父自然会帮忙担着。”
彼时,他正伏案替谢仪抄写经书,闻言朝坐在窗外梨树上的谢仪弯眸一笑。这便是当日他醒来时守在床边的姑娘,苍山主祭白辞的徒儿,骠骑将军谢延的独女,自小骄纵刁蛮,心却不坏。
或许因为颜宁是最后一个拜入白辞大人门下的人,谢仪对这位“师弟”格外“关照”,常诓他替自己抄写经书。有时下山回来,满苍山便都是她的喊声:“阿宁你快来呀,我给你带了好多稀罕物什!”
颜宁并不讨厌这个热情似火的小丫头,她嚣张跋扈,仿佛让他看到了当年的姒和。
姒和……
想到她时,颜宁手一顿,墨迹渗开,毁了一张书稿。自打进了祭司院,姒和就改了性子,许是因为苍山不缺吃穿用度,也无人欺侮,她再不用强装凶恶保护自己和颜宁。
有时颜宁去找她,常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一笔一画习字,脸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天真愉悦。
颜宁很忙,总是抽不出空关照姒和,每至夜深,想起这一日又没去看姐姐,心里便愧疚,可次日起早,又是一天兵荒马乱似的忙碌。
万幸还有个颜渊。不知从何时起,颜渊时常伴在姒和身边,姒和写字,颜渊读书,远远看去,也是郎才女貌的好景致。
他作为弟弟本该欣慰,可看着姒和靠在颜渊腿边,他除了难以名状的难受,再无其他想法
“喂,阿宁你想什么呢?”一枚青梨砸在颜宁头上,他好脾气地拾起来搁在案上,收起思绪,答道,“没什么。”
谢仪明显不信,撇了撇嘴,却也无可奈何。
肆
春去秋来几度,转眼颜宁已逼近二十岁,长成了个芝兰玉树的少年。老皇帝也年近花甲,几次染病后终于醒悟,颜宁到何时也是他的亲骨血,任谁也无法否认,于是干脆松口认下这个儿子,命他年末回宫。
颜宁为此开怀,几次想与姒和分享,话到嘴边,却又囫囵着吞了回去。
并非不再爱姐姐,只是近年姒和脾性简直大变,尤其今夏开始,时常紧张兮兮,夜里多惊梦,只有颜宁寸步不离地待在她身边她才安心。
他怎敢告诉姒和,他要回宫?
眼看年关将近,没承想,竟是姒和先点破了这件事。
那日是个雪夜,谢仪生辰,众人都多贪了几杯,醉倒一片。姒和酒量浅,早已醉得不知今夕何夕,颜宁送她回房后,她忽然抬头逼视着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宫?”
颜宁心里一沉,低下头,艰难地编了谎:“没有,我就守在姐姐身边,哪里也不去。”
“你骗人。”姒和“咯咯”笑着,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尖,“我了解你,你想活得好,想立于万人之上,想做那九五至尊,对不对?”
颜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可是颜宁,”姒和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陪在我身边,我们找个地方,你娶妻我嫁人,安稳一生,难道不好吗?”
那怎么够,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的姐姐该一身荣华。
可颜宁终究不敢悖逆姒和,口不对心地应道:“那很好,我也想这样。”
“你又骗人。”姒和仰头看着天上的星辰,数了半天忽然道,“颜宁,你不知道,荣华富贵,贪心不足,足可以毁了一个人。”
没等颜宁做出反应,姒和拍拍他的肩,道:“不过没关系,想做什么就做吧,天塌下来,有姐姐在。”
她大概醉极了,说完这番话便支持不住倒在桌上,勾着颜宁的手指,声声唤他名字。颜宁应着,拍着她的背,像安慰一个孩子。
直至她睡着,颜宁用脸颊在她额头上贴了贴,低声道:“姐姐,我很快就回来。”
姒和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颜宁将她抱上榻,搭了条被子,起身离开。
伍
当夜,颜宁便下了山。
回宫后的日子并不好过,诚然老皇帝默许了他的地位,可仍无护他之意,颜宁的日子一如多年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渐渐地,颜宁学会了结党,学会了弄权,当初姒和一语中的,权谋使他面目全非。
与姒和通信时,他并不敢说真话,总是拣些好事趣事谈上几句,日子一久,总归难以掩饰,索性不再回信。
姒和的来信一封比一封急切,他不敢回,看罢了统统付之一炬,只命人隔一段时间去苍山报个平安。彼时老皇帝又染沉疴,几位皇子拥兵自重,唯有颜宁无所倚仗,好似全无胜算。
眼看着多年苦心就要付之东流,颜宁压抑而惶恐,终于在一次醉酒后将自己的艰难处境写信告诉姒和,以祈得一分宽慰。
可那封信姒和没回,白辞大人派人捎信给他,说姒和姑娘已经下山,随颜渊去了封地晋城。
颜宁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不敢深究这感觉的来由,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党争。
论兵力,他是拼不过几位哥哥的,只好全力争取老皇帝的圣心,亲自侍疾,遍访名医,也是神助,老皇帝渡过了这一劫。
大病这一场时,老皇帝冷眼旁观着八个儿子,除了远在晋城的颜渊,旁的皇子都像白眼狼,数来数去,还就数温良恭顺的弃子颜宁最顺眼。
人老了,容易惶恐,也容易感动,不管这孝是真是假,都可贵得紧。老皇帝日日看着颜宁在身边殷勤地晃,一点一点就心软了,于是默许他养府兵和谋士,甚至扶植他的势力。
渐渐地,颜宁有了势力,有了支持者,有了曾经求不得的种种,偶尔想起姒和,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也不知是淡忘了,还是麻木了。
承泽二十年,颜宁二十四岁,男大当婚,老皇帝大概是心存愧疚,在朝里挑挑拣拣小半年,终于拣定了谢仪。
颜宁坦然受之。
谈不上多喜欢谢家这位小公主。这摆明了是一场联姻,如今他在老皇帝身边如日中天,谢氏选了他,无可厚非,而谢氏手握重兵,若肯衷心辅佐他,亦是如虎添翼。
婚期渐近时,他忽然想起许久没有消息的姒和,一时心念一动,提笔给她写信,邀她回帝京观礼。
她大概不会来的,给信封漆时,颜宁恍恍惚惚想,或许姒和已经嫁做人妇了?
这样想来,颜宁心里猛地腾起一阵怒火,盘旋了一阵,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他从下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在姒和那里的所有资格。
这封信送出去不久,边关忽然来报,羯族人扣押了与羯族和谈的皇子颜渊,谢延将军率部前去营救,至今生死未卜。
本该是圣上遣援军去解围,可如今颜宁是谢家的准女婿,这差事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这回充其量只是个规模大一点的边关冲突,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颜宁带的援军够多,银子也够多,因此羯族可汗格外和颜悦色,二话没说就把人都放了。
按理说,颜宁接下来该回京,接着按部就班干他经天纬地的弄权事业,可颜宁想了想,到底还是多留了一夜。
他去见了颜渊。
到底是亲哥哥,他想,又有祭司院的那份情谊,就算是面子功夫也得做。
颜渊在羯族伤了腿,下不了地,颜宁只好到他帐里去。不料掀开门帘,撞入眼的第一个竟不是颜渊,而是个姑娘。
虽然那女孩瘦了,也黑了,可颜宁认得出,正是许久未见的姒和。
姒和姐姐,化成灰他也认得。
进门前准备好的一套寒暄忘了个干干净净,颜宁僵立在原地,许久,才低低地念了一声,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姒和?”
还真是个意外之吓。
陆
于是说好的见颜渊就成了见姒和。
当年姒和收到颜宁的来信后,盘算了好几天,背着满祭司院的人下了山,女扮男装参军,想为颜宁在军里立个势。
可那谈何容易,三军法纪森严,姒和挣军功不成,连女扮男装这事都在偶然中被发现。若非颜渊恰好也在军中,现在指不定已经在黄泉路上走了好几年了。
颜宁听完啼笑皆非,姒和一贯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行为想法,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点没改。他哂笑一声:“姐姐,女孩子就别在名利场凑热闹了吧?”
姒和大概也觉得不光彩,尴尬得脸红:“那不是替你着急嘛!”
颜宁突然就没话了。
姒和本就是为了他,他有什么脸面说这种混账话?
掩饰性地笑了笑,颜宁不甚高明地岔开话题:“姐姐有没有收到前些天我派人送来的信?”
“当然,”姒和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你终于要娶谢姑娘了啊,到时候我一定和阿渊同去道贺。”
她脸上的笑,说出的话,无一不刺痛颜宁。
她凭什么那样亲昵地叫颜渊?凭什么他要成亲,她一点都不伤怀?
但这些可笑的思绪他总不能说出口,甚至连流露一点都不能。
只好满怀悲哀地点了点头。
姒和一向守信,不久果然回了京,定居下来,就住在颜渊的王府。
颜宁听闻时,阴沉着脸去找她,但口吻几乎是哀求:“回京了怎么不到我那里去?住在五哥这里,旁人难免闲话。”
姒和正摆弄着一盆翠竹,听闻此言仰起脸看他,眨着眼睛,天真无辜:“可我又不是你正经的亲姐姐,住在你那里,旁人不是一样闲话吗?”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况且你就要立妃了,没的让谢姑娘吃醋做什么?”
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女人!
颜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怨恨父皇赐婚,恼恨交加,又被姒和气得急火攻心,拂袖而去。
姒和到底还是没住在他那儿。
柒
好在姒和再没离开,颜宁时常可以去瞧她,找她下棋找她说话,一天三次,比回家还勤快。
即便如此,也总有点不如意。
譬如,有时他去见姒和,可姒和正陪着颜渊做些什么,便远远地朝他喊:“颜宁,你稍等一会儿呀。”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些年来姒和的变化,她不再围着他打转儿,她有了更在意的人。
就衬得他像个多余的物件。
他一日日地被气昏了头。
定是这样,后来他时常想,否则怎会发生后面的事呢?
当时恰逢羯族大王弋唐亲来大梁朝贺,论品级,颜宁应该作陪。
但仅此而已,于情于理,外族小王和朝廷里的皇子都不该有更多交集。
他万万想不到,弋唐竟会专门下帖来访。
这是个老狐狸似的男人,颜宁第一面见他就如是想。
如万万千千个羯族人,弋唐也是一样的外族面貌,看上去精干强悍,只从眼神里射出一点不寻常的老谋深算。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这狐狸跟颜宁谈了大半天的弯弯绕绕,酒过三巡才切入正题,却是个令颜宁无比震惊的事。
他要姒和。
理由充分得很,姒和在边疆多年,在那几座城里,羯汉两族人无人不晓这位上马骁勇下马和顺的巾帼。
“小王倾慕姒和姑娘已久,听闻六王爷与姒和年少时曾有一段姐弟之谊,故请王爷做个大媒,促成小王的姻缘。”弋唐右手抚胸,行了个草原上的礼,而后抬起头看颜宁,等着他回答。
颜宁震惊得险些窒息,垂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掐得掌心出血而不觉。许久,他才扯出抹勉强的笑:“阿姐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弋唐笑着眯了眯眼,戴着狼王扳指的手在桌上敲了敲:“那么小王是找错人了?嗯……或许在下应该去颜渊殿下那里碰碰运气。”
惯会蛊惑人心的草原人,颜宁在心里暗骂。
可看着他那一双带着极强暗示色彩的眼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蛊惑了。
“况且小王只是爱慕姒和姑娘的枭雄风范,姒和姑娘若肯嫁于我,我们定会相敬如宾。”狼王趁热打铁,“小王和那些风花雪月的贵公子可不一样,殿下尽可放心。”
风花雪月的贵公子是谁?颜宁呆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总在和姐姐谈天说地的五哥。
那么和谐而温情的场面,真是刺眼又刺心。
可弋唐不一样,狼王是不会同姒和做那些儿女情长事的。
反正姒和注定不会嫁给他,那不如把她许给狼王。
一个相对安全的,姒和永远不会爱上的男人。
他被打动了,答应为弋唐说合。
临走时,弋唐许下了当夜最重的一份厚礼,若事成,必会在夺嫡中支持颜宁。颜宁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呆呆地送客。
阿姐一定会恨我,这个想法占据了他整个心头。
可他铁定心思要做,没谁拦得住他。
捌
这事果然惹得姒和雷霆震怒。
颜宁去找她时,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很,陈述狼王的请求时平静,陈述完毕被姒和训斥了也面不改色。
一潭死水似的。
姒和大概是气坏了,胸膛起起伏伏喘不过气来,声音嘶哑且破声,她指着颜宁的鼻子,手克制不住地发抖:“颜宁……颜宁,你知不知道我和阿渊就要成亲了?”
猜到了,颜宁垂首恭立着,好死不活地想:就是猜到了才急着来找你的。
姒和因他这不作为不解释的态度更加愤怒,要甩他的那一巴掌都提到了半空,又堪堪忍住:“我问你,凭什么就要把我许给那什么狼王?”
“狼王很好,”颜宁终于开口,“草原人真性情,他说喜欢姐姐,就一定会一辈子守着姐姐呵护姐姐,姐姐难道不想要个这样的丈夫吗?”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退一万步来讲,也比把姐姐困入险境的颜渊强。”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查出来的,还是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某次草原人扰边,颜渊将姒和一个人留在了荒原上,留给了虎视眈眈的羯族人。
他清楚地知道姒和一定不介意,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旧事重提。
就跟上赶着受辱似的。
姒和那一掌便不负众望地落了下来。
越是爱之深,便越是恨之切,她浇灭了他心里的最后一点温存。
颜宁满怀仇恨地看着她,眼里是要食其肉寝其皮的恨。
然后他跪倒在姒和身前,语气是不卑不亢的,内容却远胜凌迟:“姐姐,姒和,我只问你,你这辈子跟过多少人?”他定定地看着她:“你跟过父皇,跟过宫中守卫,这些颜渊知道吗?他不知道对不对?否则他会介意的。”
“可这些都没关系,狼王不会介意。”他看着姒和的脸变得惨白,心里无比快意,此刻他不需要姒和爱他怜他,他只要她也尝尝疼的滋味,“况且你是我姐姐啊姒和,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想一想?你要是跟着弋唐,他一定会帮我夺嫡,你难道不想看我立于万人之上吗?”
多么圆满的谎言,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仿佛他就是为了夺嫡而来,姒和不过是一枚棋子。
颜宁静静地逼视着姒和,姒和默默地与他对视。
许久,她瘫倒在地,脸上难得露出了脆弱神情,一如多年前一切的原点,她随了老皇帝的那个黄昏,年轻的姑娘也是这样,惶恐难言、不堪一击,如一叶浮萍无所依靠,身边只有颜宁。
这回她说出的却不是“颜宁,我心里好苦”。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骂颜宁,她说:“颜宁,你真是个混蛋!”
最终,姒和还是嫁到了羯族,以大梁郡主的身份。
弋唐在大朝会上提出要人,老皇帝犯不着为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交恶狼王,二话没说便给姒和封了荣宠,下旨将其嫁与弋唐。
说来似乎也没有颜宁什么事,是纯粹的君要臣和亲,臣不得不从。
真是好笑。
姒和离京时,颜宁也悄悄去看了。他站在城楼上,看着身着凤冠霞帔的姑娘叩别陛下,被弋唐搀上了轿,轿帘放下,就再也看不见人了。
他忽然觉得没劲。
我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不通,自己盼来盼去盼姒和,可姒和回来了,他又上赶着把自己心心念念的十丈软红尘送回边关。
图什么呢?
风扬起一阵沙子,颜宁迷了眼,再睁开时,小轿子已经摇摇摆摆上了驿道,就算穷极目力,也看不见了。
姒和真就这么走了,一连三年,杳无音信。
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颜宁其实挺感谢老皇帝及时驾崩的。
姒和离开三年,他独自一人将那些珍藏的时光拿出来,一点一点回味,反而历久弥新。
得知羯族将派姒和前来吊唁时,他内心无比窃喜,甚至还跑到佛祖面前许下心愿,祈求上苍佑他,能与姒和破镜重圆。
可惜上苍大概无暇顾及他这个信徒,姒和与他生疏,更或许深恨他无情,入京半月,从不正面与他对答,颜宁几次三番递帖拜访,姒和一律避而不见。
颜宁一颗心又一点点凉下来。
姒和大概真恨我,他悲哀地想。
他的悲哀是有道理的,姒和是挺恨他,为此不惜在登基大典上公然行凶。
羯族人有随身带剑的习惯,姒和入乡随俗,这本没什么奇怪。但她把那口宝剑架在了颜宁的脖子上。
颜宁其实是惊愕的,但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甚至脖子有些刺痛,随即有温热的血流下来时,他居然还笑了笑。
引颈就戮的姿态。
确实是他对不起姒和,合该受这一剑。
颜宁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和姒和同看一出折子戏,也是帝王家的故事,妖妃刺驾,皇帝镇定自若地唱道:“薄幸郎君不薄幸,心间深藏连理情,真真假假分不清,故人啊!”
此情此景,颜宁居然无师自通地把这一段轻轻哼了出来。
有些跑调,戏不像戏,不伦不类。
却触动了姒和,手里的剑一时没拿稳,“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姒和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有把剑穿过了她的身体。
是谢仪,小公主从没杀过人,手抖如筛糠,剑也随着抖,在姒和身体里剜着,生生把人疼昏了过去。
底下看呆了的众臣一齐反应过来,生怕再生变故,赶紧拥着颜宁办完大典。颜宁就跟个木头人似的任他们摆布,看羯族人与卫队杀得不可开交,看姒和红衣委地倒在血泊中,他想推开所有人带走姒和,但最终还是臣服于脚下的王座。
从前他一直是以一个加害者的身份待在姒和身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从前种种一并还给她,半途中又被权势迷了眼。
到底殊途,不能同归。
尾声
谢仪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姒和最终还是救了回来。一月后她回羯族,颜宁没有去送,只听去送驾的女官回来讲,姒和殿下在临行之前唱了一出折子戏,唱到一句“故人啊”,哀婉凄绝,闻者断肠。
更新时间: 2020-07-17 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