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玉京在马上
他年少轻狂的诺言,恍若一根坚韧而温柔的绳索,将她从深渊边缘一寸一寸地拉回。
作者有话说
梁羽生笔下的金世遗,为世所遗弃,这个故事里的女孩大概也是如此。我们存于世上,总以为会有谁来伸手救赎,但那往往都是妄念而已。
楔子
东佑国九城三域,被九城之人遗弃者,将堕入三域之中。
鬼域豢养邪物,傀域走尸横行,而这两者,皆不敌堕入死泽之苦。
混沌、泥泞的死泽,此际又迎来一个人世的弃儿。
小小的女孩半边身子陷在浑浊不堪的泥潭之中,已经很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女孩忽地张开煞白的唇,眼神微亮——她听到了脚步声。
而脚步声,本不应在这死泽出现。
雪白的缎面鞋,一下一下踩在污浊的泥潭中,有一个人朝她伸出手来。
她竭力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人间寂灭,死泽往生。
1.七年之约
月上中天,已是子正。
储君殿前的长庭一片狼藉,破碎的走尸穿梭在草木之间,身着黑甲的侍卫三三两两围在那,正驱出指尖的火苗,想将那些不祥的东西付之一炬。
“储君殿果真蹊跷,但凡是凶恶之物,都要奔着这里来……”
“嘘……那痴儿储君正在后头坐着,小声点……”
弄影坐在寝宫前的石阶上头,一动不动,浑如痴傻。她的脸上还留着刚刚被走尸腐蚀的伤痕,有滴滴答答的血蜿蜒而下。
大火轰然而起,支离破碎的走尸慢慢在浓烟中化成灰烬。黑甲侍卫悄无声息地自紧闭的大门退出,“轰隆”一声,极重的玄铁门重又合上,上头密密麻麻的禁锢符咒闪烁了一刹那,又复归平静。
设下术法的宫墙,与这玄铁的大门一起将她禁锢在此地,已经很多年了。
自有记忆起,她便被冠上了痴儿储君的名号,囚禁于此。一墙之外便是海阔天空,然而环绕四周的术法,却令她一步也不得轻易踏出,否则……
弄影缓慢走到高墙下,伸手去触碰冰凉的墙面,指尖所及,骤然跃出锐利而刺眼的星芒,在雪白的指腹上割出一道极深的口子。
“咝……”
“不疼吗?”
弄影缓缓回过身来。
眼前的男子一袭涅白朝服,似乎是刚刚破阵而入,衣袂上还裹挟着星术的凛冽气息。
她垂下手来,朝他一笑:“你倒是还记得来这里。”却没发觉自己指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几乎触目惊心。
靳无眠上前扯过她的手,驱出掌心星线,盘旋在她伤处医治,随即目光落在她面颊又一处伤口上,微微皱眉。
靳无眠贵为六合城星术最强的少主,此刻手指却颤抖得控制不好那些治愈的星线。
她知道他在紧张什么,挑一挑眉,却偏要提起他试图逃避的约定。
“七年之约到了,你究竟能不能说话算话,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伤口已经愈合,靳无眠倏然松了手,被问得怔怔地退开半步,沉默下来。
七年前,靳无眠是唯一一个误入此地的人,年少轻狂,脱口许了诺:七年后,他及冠之日,要带她离开这囚牢。
而今,他却在及冠后消失了足足一个月。要不是今夜储君殿出了事,他大概仍不会露面。
好容易见到他,她还顾不得兴师问罪,她此际最关心的是,这稚龄时的诺言,究竟还作不作数。
夜风微凉,掀起他素色的衣袂,他沉默良久才敢抬头凝视她。
“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以臣子身份,贸然闯入储君殿禁地已是大罪,若当真带储君出逃,那他将父亲和六合城一众百姓置于何地?
弄影低下头,似乎笑了一下。这答案她原就该预料到,可听他亲口说出来,竟还是会失望。她想起他及冠之日,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只得在凄清无人的长阶上苦等了整晚,直到曙光微明,她竟还不肯相信这一夜早已经过去。
月余等待,她只望见他一面,哪怕听一句解释。
思君如孤灯,一日一心死。
原来一切竟都是奢望。
弄影点了点头,朝他展笑。
“靳无眠,你不愿履约,就不该再出现。”顿了顿,她略带困惑地看着他,“可今日我遇险,你冒着被黑甲侍卫发现的危险,还是来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于我,你仍有挂念,仍有顾忌?”
靳未眠脸色微变:“你要做什么?”
话音才落,眼前的女孩腾空而起,重重朝身后的宫墙撞去!
月色下,她一袭宫袍翻飞,刚刚贴到墙面的刹那,有一双手将她猛地拦腰抱住。
下一刻,弄影被人抱在怀中,跌落在地。她听到有星刃刺入骨血的声音,滚烫的血似乎滑过她的发肤。她偏过头,只见靳无眠正脸色苍白地注视着她,而宫墙阵法中射出的锋利的星刃,正齐齐刺入他的脊背。
她浑身颤抖地伸手要将他拉出阵法攻击范围,却猛地被扣住了手。
“别碰。”他声音沙哑,一字一句,“会疼。”
2.赠君罨画
靳无眠没料到,他平生第一次留宿储君殿,竟是以病重之躯。
弄影所学的一身术法皆出自靳无眠之手,但她根骨不佳,再是努力,也只学了个皮毛。靳无眠只得自行驱出星线,盘旋全身来疗伤。只是伤势太重,工程浩大,他几乎每日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待到靳无眠终于睁眼,正是黄昏时候。
弄影趴在寝榻旁睡着了,他坐起身,脊背贯穿的伤口还残余痛觉,却大都好了。弄影察觉到声响,也睁开眼,恰与他对视。
二人一时面面相觑。
弄影突然说:“我不走了。”
他微微讶异。
“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了。”她面色平淡地站起身,“我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并不想搭上你一条命。于你来说,我还不值得。”
靳无眠撑起身子,坐在床边,半晌没开口。
他是该松一口气,抑或因她眼中的绝望而内心酸涩?
“只要你……别一声不响地消失。”她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有难以言喻的痛楚,“就算你以后……不再想大费周折地来看我,也请你同我道别。”
靳无眠怔怔地仰面看向她。
“我不想毫无希望地等下去,那太难堪了。”
他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是一笑,涩然道:“我答应你,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好好和你道别。”
弄影表情僵硬,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我去拿一样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递给他一个卷轴。
“这是你及冠的礼物,我本想……”她本想在当夜赠他,却不想他失约至今。
靳无眠展开画轴,不由屏息。
画中的少年立于长阶之前,黑衣黑发,指尖一点星光闪烁,恍若天人。而坐在阶上的少女仰面望向他,凝望之间,仿佛已是沧海桑田。
“还记得吗?那天你穿了一袭黑衣。”
他怎会不记得?
那日,靳无眠被国君召入王城飨宴,结束后,正要离宫,却察觉有邪物痕迹。
他循着那气息一路行至储君殿外,才发觉储君殿竟布下了如此凶险诡谲的阵法。可邪物侵入此间,恐生意外,他不及细想,便催动星术,花了足足一刻钟才破阵而入。
初入储君殿,他一眼望见的便是弄影坐在殿前石阶上,一只走尸正朝她匍匐而去。
3.当时模样
走尸枯槁的手扒住弄影的鞋面,她心跳如擂鼓,忽地风声乍起,一道带着杀意的光刃突至,将邪物生生切成两半。
弄影偏过头,一个少年正朝她缓步走来,蹲在她跟前。
他穿一袭浓得要淹没入夜色的黑衣,伸手扶住她的臂。
“这么晚,你怎会一个人在储君殿?”
她没有答。
十年来她被囚禁在此,除却恶灵与走尸,无人同她说话。
她死死盯了他一会儿:“你是怎么进来的?这储君殿明明布下了阵法……”
少年一怔,借着月色认出她身上昭示王族身份的一袭重紫,蓦地松手。但随即,他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惊愕来。
世人皆知,东佑国的储君是个痴儿,可……
弄影看出他的疑惑:“我的确不是痴儿……你还没回答我。”
“那阵取法星术,臣修习的正是此术……”
她惊喜地打断他:“所以你也可以破阵而出,对吗?”
他微微一怔:“……的确如此。”
弄影双眸炯炯,注视他道:“你能带我离开这里吗?”
少年为难地沉默下来,这一次,他因术法不精,无力为之,只能拒绝她。
后来他潜心修习,一次比一次更轻易地破阵而入,教她书画,授她术法。
他不便开口过问王室秘辛,究竟一国储君为何不受重视至此,几乎傀儡般地被囚禁在致命的阵法中,可他知道她过得不好。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他常常见她伤痕累累。
终于有一日,他知道了她身上的伤究竟从何而来。
那日他奉国君之命,代替父亲来王城飨宴。
席间一派歌舞升平,艳女云袖舒卷,丝竹阵阵,几乎迷醉人心。然后他在觥筹交错里,竟巧合地,与弄影隔着人潮相望。
那一瞬间他举着杯盏,几乎忘了身侧的拾遗城主苏梦魇正与他寒暄,自顾自走了神。
她不是被囚禁在储君殿吗?她怎会在此?
东佑国九城之中,以拾遗城最为洒脱恣肆,城主苏梦魇不顾国君在前,大剌剌地嘲笑他。
“果然是毛头小子……看哪家姑娘走了神?”顺着靳无眠的视线望去,苏梦魇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
“别看。”苏梦魇冷声说,“那是当今储君,可不是你看得的。”
靳无眠笑了一下:“还怕我高攀不成?”
苏梦魇冷哼一声:“你高攀?那傻子……只怕会高攀了你吧。”
靳无眠敛容不语,苏梦魇用手肘撞一撞他:“瞧……”
他再次看过去,身形单薄的少女储君早已被人推着滚下座席,毫无仪态地跌坐在地,被人喂了一嘴杂草,却还似不知情般慢慢咀嚼。国君高坐远处,并不关心这一隅发生的一切。
靳无眠攥紧拳头,下一刻,变化陡生。
铺天盖地的黑色邪气席卷而来——是三域中来自鬼域的邪物!
满座尖叫声中,已有术师急忙列阵而出,好似早有约定。一时间咒法四起,星芒遍布,恍若一张巨大的星网,朝那冲向弄影的邪物靠拢。
那露出了轮廓的邪物眼看着便要触到弄影的鼻尖,靳无眠却被苏梦魇远远拦在阵法之外,他无力地注视着即将要被黑幕吞噬的女孩,那一霎,心脏一阵揪痛。
蓦地一声刺耳的叫声划破了苍穹。那黑影被星网兜头拦住,在星芒闪烁后,终消散在空气之中。
险些丧命的女储君坐在原地,仿佛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随即,她又被一众术师簇拥着送走。
苏梦魇在身侧说:“现在知道了吗?”
他有些失魂落魄,哑声反问:“知道什么?”
苏梦魇睨了他一眼:“东佑九城三域之中,没人把她当人看。她呀,就只是个做饵的物件。”
“做饵?”
“东佑王裔,生来星宫异于常人,命格中自带无数命劫。”停了一停,苏梦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看她就是那养来渡劫的饵,至于什么东佑王裔嘛,我猜……”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时噤声,瞥了靳无眠一眼:“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靳无眠皱着眉不说话。
他脑中挥之不去的,仍是少女离去时呆愣而孤独的背影,那样刺眼。
再去储君殿,他来到伤痕累累的少女身前,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地许下了承诺。
“七年后我弱冠之时,一定带你离开。”
未曾料想,多年后,他竟食言了。
4.重忆噩梦
靳无眠再来储君殿,已经是半月之后。
然而他在庭中行了几步,却不见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阶前,直到墙外有整齐的脚步声靠近,他心中一紧,捏起字诀,隐入殿中。
黑甲卫队一路无言,将步辇抬到空荡荡的殿前,放下来。
那规格精致的王室辇座,对弄影而言却是讽刺。
弄影瘫坐在辇座之上,心口处的剧痛让她几欲昏厥。
她半睁着眼,觉得自己一半的魂魄已经离自己而去,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嘲笑自己的渺小和懦弱,眼中是鲜血、杀戮、邪物、星芒……交织成她被命运捉弄的、无法言明的人生。
她迷迷糊糊听到周遭恢复死寂,便知道,她存在的使命,又一次结束了。
可她竟只能这样不堪地苟延残喘下去,别无他法。
她也曾挣扎过。
那一年她还没有对这命运妥协,她在“痴傻储君”闻名天下的那日,不顾性命试图闯阵而出,最终以满身鲜血换来见父王一面。
她在榻上朝他大声哭泣:“我是你的女儿啊!”
男人冷漠地注视她一阵,随即起身要离开。
她情急地从榻上滚下,狼狈不堪地爬过去扯住男人的衣角。
“我不要当这所谓的储君了……我求求你,父王!”
而男人连身子都不肯向她倾下,弹指间,她被一股刺目的光亮震出一丈远,重重跌落在地,垂死般狠命睁着双眼,注视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弄影在噩梦一般的画面里闭上眼睛,有久违的泪水汹涌而出,淹没仅剩的那一线光明。
随即耳际有微弱的、熟悉的声音响起,仿佛多年前,少年朝她单膝跪地,满怀赤诚允诺过的那一句话。
——“七年后我弱冠之时,一定带你离开。”
他不知这句话支撑着她度过了痛不欲生的岁月。在每一个冗长而无眠的深夜里,在每一个她催动手中的星刃,即将刺入胸口的时刻,他年少轻狂的诺言,恍若一根坚韧而温柔的绳索,将她从深渊边缘一寸一寸地拉回。
可是,星霜催变了山川、河流,葱郁了草木,也会使一个少年成长。直到如今,她内心满是绝望,却又想,算了吧。
那时他们都还年少,是连诺言都做不得数的时候啊。
5.破阵出逃
弄影醒来的那一刻,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带你走。”
她迷迷糊糊地凝视眼前的人,伸指触摸少年日渐成熟的面部轮廓,那狭长的眼,那飞起的剑眉,还有正在说这句话的唇。
她怔怔地问:“你说什么?”
靳无眠的眼角有微微的红,他低声重复:“我说,我带你走。”
“我居然梦到你说这话。”
他轻轻凑过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不是梦。”
“我居然梦到你吻我。”
靳无眠忍了又忍,终于撑不住,一滴泪砸落在她手背,那灼烫的温度猝不及防砸醒了她。
她整个人半躺在榻上,浑身僵硬,仿佛怔住了。
他只得扯出一个笑来,重复道:“不是梦。”
良久后,弄影才问出一句话来:“为什么?”
靳无眠摇了摇头,只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如此理直气壮地失约,明知你这些年生不如死却有心忽视;对不起,我年少无知的妄言给了你漫长而无望的希冀,又在最后一刻给你无尽的灰暗和绝望——我自私至此。
就在刚刚,他走到庭中,打开步辇的那一刻,几乎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的紫色衣服,胸口处已被鲜血染成黑色,绲边的金线根根深红,剧烈的痛,让她连在梦中都瑟瑟发抖,四肢蜷缩。
他猜想到她该是遇到了凶险的情形,像从前的每一次,装聋作哑掩饰住所有恐惧,等待死亡的降临。而她分明不知晓下一刻究竟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而这些年来,他为回避真心而打造的层层壁垒,终于不堪重负,悉数瓦解。
靳无眠寸步不离为她疗伤,三日后伤势缓和,他终于准备带她离开。
储君殿格局奇异,以八面宫墙围成,唯一正门朝向正北,对应的是阵法中最难以撼动的天枢星。
以靳无眠如今术法修为,独自出入自然轻松,但二人出入,踏阵之法截然不同,星宫位格皆变。这也是他年少修为不精时,虽然有心,却无力带她出去的原因。
又是深夜,靳无眠在长庭中站了多时,弄影披衣自身后看他,却不打扰。
庭中地面上画满了星线,她隔了一段距离,只看得清模糊的星宫位置,却无法辨认星线布局。
过了好一会儿,靳无眠才蓦地转过身来。
“我们今夜就可以走了。”
弄影迟疑道:“我若离阵,势必惊动王城。你当真决定了?”
靳无眠抿着唇望她,似乎过了很久才哑声答:“我只怕决定得太晚。”
她直直地看着他:“你可知你放弃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一只手。
弄影几步上前,缓缓牵住他的手。
前方宫墙极高,星芒闪烁,墙那头仿佛有崭新的人生在静候,让他们甘心付出一切代价。
那或许就是她终其一生想要求取的自由。
6.李代桃僵
靳无眠执着弄影的手,正御风而行。
在他们身后,储君殿星芒陨落,宫墙四裂,一片烟尘。
他亲手毁掉那囚禁了她十余年的牢笼。一夜之间,储君出逃,倾覆宫城的流言传遍王宫中每一个角落。
夜已深,雾气弥漫开来,令人几乎看不清前路。
阴沉的湖面上漂荡着一艘楼船,但很快,就有更为深重的雾气将船头包裹住。
靳无眠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扫视了一周,猛地抬手射出一道星刃,割破了船头的阻碍。
“出来吧。”
水面的雾气散开,拾遗城主苏梦魇在水面显出身影,飘落到了甲板上,她身后一众下属仍立在水面,将这艘楼船严严实实地围住。
苏梦魇挑眉:“国君的缉捕令已下,你倒是敢逃到我的地盘上来,不怕我将你交还王城吗?”
“怕。”靳无眠淡淡扫了一眼她身后一众下属,竟都是她收入麾下的半鬼之身,因而能脚不沾水地飘浮于水面,“可你会吗?”
九城之中,最得国君倚重的便是靳无眠的父亲,而最为国君忌惮的,便是拾遗城城主。他自幼长在六合城,亲眼见过苏梦魇与父亲大打出手,对峙不休,却也见过这女城主姿态和缓地在他家中做客。他几乎是被苏梦魇看着长大的,他便赌今日,他能全身而退。
“储君呢?”苏梦魇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
靳无眠道:“她睡了。”
苏梦魇笑了笑:“我的确不打算拿你怎么样。你会后悔的,无眠。你最好想清楚,踏出这一步,今后你要如何自处?”
“我早已想过。”靳无眠直直地看着她,“可我没有办法……”
他慢慢摊开了掌心。
星线一丝一丝交错而出,最终在掌心上方盘旋出一个星宫的图案,这是东佑族人出生以来便有的命宫。每一点星芒的位置,都对应着一颗星辰,刻画出此生的命途轨迹。
而此刻,他将象征着自己命途的星宫悉数亮出。
苏梦魇脸色一变。
他苦笑一声:“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他与弄影,自星宫重合的那日起,便再也逃不过互相牵扯的命运。
多年前,他尚年少,因念着及冠之约,日夜精习术法,演算星宫踏位,心心念念不过是要带那过着非人生活的女孩离开牢笼。
直到一日,苏梦魇到访六合城,无意撞见他在沙地上演算破阵之法,几乎是面容狰狞地质问他。
“无眠,你想干什么!?”
再三斟酌下,他将自己一番大逆不道的救人计划悉数相告,却当即换来苏梦魇一个毫不留情的耳光。
他几乎怔在原地,苏梦魇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冷然回手施法,令二人坠入她的梦中。
这硬生生造出的梦境处处违和,他知道苏梦魇是在防备隔墙有耳,茫然四顾下,却被狠狠她揪住衣领。
“与其让你因无知铸成大错,倒还不如我今天就全都告诉你!”
“我曾说过,那女储君不过是个傀儡,是个养来渡劫的饵,要你别对她上心。”苏梦魇冷笑一声,“你以为那是替谁挡下的命劫?那本该是你的命劫。”
靳无眠屏住呼吸。周遭光怪陆离的梦境,令他只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切,他摇摇头想笑着否认,他想说“你在开玩笑”,喉咙却忽地哽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直到苏梦魇云袖一挥,他只觉自己跌了个跟头,再睁眼时,已从那梦境里走了出来。
他狼狈地坐在地上重重喘息,眼前是他住所的庭院,地上画着曲折的星线,而苏梦魇早已不见了踪影。
靳无眠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他脑中异常纷乱,只觉不知名的人、不知名的过往在这一瞬间齐齐从被封锁的开口处涌出。
“国君……殿下的星宫果真有异,这大大小小的命劫,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殿下来渡的。”一众术师朝王座上的男人跪地,“请允臣等为殿下寻来替身,种下同样的星宫,置入阵法之中,当避过所有命劫,保殿下性命。”
画面一转,眼前又恍然是国君的脸。
“父王,这是哪里?”
小小的男孩执着父亲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之中,漫天凄厉的叫声吓得他浑身一抖。
“这是……死泽。堕入死泽的任何生灵,都将永无轮回,不死不生。”
男孩转脸看到了泥潭中的小女孩,扯了扯父王的手。
“她快死了……父王,我们是来救她的吗?”
而最后,画面定格在东佑国君的一笑上。
“我儿,我暂将你托付于六合城主,他将视你如亲子,而东佑国终将在某一日迎你回来,让你登上王座。”
……
他知道,这是苏梦魇还给他的、遗失了十余年的记忆。
父王为了助他避过命劫,将他真正的身份隐瞒至今。
原来这些年,弄影以储君之位受困宫墙,竟不过是李代桃僵。
及冠那日,他将自己关在家中,直到天亮——他曾以为他不能负东佑国,于是唯独负了她。
那日弄影问他:“你可知你放弃的是什么?”
他为她毁掉当年煞费苦心才布成的星阵,一举倾覆储君殿,他又怎能不知,他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7.以死换生
靳无眠不知道,岁月还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他与弄影在楼船上遥望远山,偶尔去岸边山中,十指紧扣地信步走在红叶满山的石径间,安静地等待落日。
后来他寻到山中一处宅邸,院落中有藤椅,就像世上无数的平凡人一样,他全然不施术法、不需修习地在那上头看着书就睡去,醒时秋夜晚凉,而他身上盖着弄影拿来的毯子。
一日,他与她执手漫步在林间,忽然听到她说:“不像是真的。”
她一身素衣,不再有裹挟在重紫宫袍之下的骄矜,仰面望着他的模样,近乎天真无邪。
他在暮色中凝视她的脸,只觉苦涩——的确,这偷来的时光,不像是真的。
她身上满是旧伤,他恐她疲惫,让她等在原地,去溪边打水。
然而他再回来时,却不见她人影。
靳无眠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是国君的人?
铺天盖地的黑影一瞬间蔓延到他脚边,他猛地挥手以星芒斩断,心中大骇——不是国君,是鬼域的邪物!
他在拼命闪躲之中,心心念念的却是:弄影呢?她去了哪里?
苏梦魇恰来寻他,不巧正撞见他身陷险境。
“傻子!傻子!”
随着她的骂声,光刃破空而来,斩开一片浓雾,然而邪物生出源源不断的黑雾,几乎要将她一同卷入无尽的黑暗中。
星芒编织的罗网在黑烟吞噬下化为点点星光,无力地垂落在地。靳无眠眼睁睁看着那黑气蔓延到胸口,属于王裔的心头血被吸食了一滴,又一滴——他忽地回想起曾经弄影胸口的伤,低下头来,烟雾下,依稀可见一个完整的、泛着星芒的阵法。
引劫入阵——这与储君殿中的阵法异曲同工。
当年,东佑一众术师在弄影身上种下渡劫的星宫,布下这般禁忌的阵法,便是为了将命劫一次又一次引渡到弄影身上。
而这一次,是她将最凶恶的一场命劫,以同样的方式归还给他。
靳无眠如被雷击,过往的林林总总一瞬间清晰起来。
他将一身术法倾囊相授,她却只能愚笨地使出简单的皮毛;她明明聪慧至此,以己之力便可破阵而出,却要他携她出逃。
——而她韬光养晦多年,为的竟是……想要他死!
“愚蠢透顶!”苏梦魇的大骂不绝于耳,“她想你死!她恨透了你!只有你这傻子要背弃东佑,妄想和她双宿双飞!”
心头血一滴又一滴地流出,剧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疼得说不出话来。而他一时分不清这痛究竟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伤口。
他声音嘶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要在生命的最后,请苏梦魇见证他的死不悔改——
“这条命,还给她又如何?这九城三域之间,我在乎的……就只她一个而已。”
浓雾深处,一个单薄的人影,此刻才迟迟现身。
弄影遥遥凝睇他垂死的模样,一步一步穿过血与影的纠缠,不顾苏梦魇的谩骂、斥责,终于走到他身前。
他被四面八方的黑雾缠住了身躯,高悬在空中,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而女孩手中驱出的星刃,已经被高高举起,贴近了他胸口。
他勉强张开眼,感受到心口的刺痛和寒凉,却仍注视着她。
“不要心软。”他低声地笑,“我欠你的,都会还你……”
他抬眼,却猝不及防窥见了她安淡而决绝的神情。
“靳无眠,我经受的,你从来就还不起。”
下一刻,她手中的星刃猛地调转方向,刺入了自己胸口,冰凉的光芒瞬间悉数没入她体内。
苏梦魇欣喜地回手劈散了变淡的邪物,高声道:“设阵之人死,阵法不解自破!”但她又马上困惑起来,“可她为什么要……”
靳无眠感觉到纠缠周身的黑气渐渐散去,在极度震惊之中,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即将瘫倒的身体。
泪先一步涌出,滴落在她沾着血迹的嘴角,而他连一句“为什么”都已经问不出口。
“我想你死……想了十几年。”她在他怀中咳嗽起来,“这些年我只恨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靳无眠紧紧抱住她逐渐冰凉的身体,颤抖着声音答道:“嗯。”
这不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谎话。
但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句了。
8.最后抉择
哪怕在他的怀里,弄影还是觉得冷,甚至比她陷入死泽泥潭之中时更冷。
她原是弃儿,不知被谁狠心抛舍到三域之中的死泽,那人竟要她生生承受不死不生的痛苦。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然后,就看到了他。
一袭雪白衣衫的少年朝她伸出手,恍如神祇。她以为那是将她此生改变的转机,可原来,他改变她命运的方式,是将她从一个深渊拉入另一个深渊,她依旧生不如死。
她被抹掉记忆,种上不属于自己的星宫,日夜囚禁在极险的阵法中,完完全全地,成为替他渡劫的傀儡。而她曾万分痛苦地以为,她的生身父亲在如此对她。
直到那充满了无数不可预知与巧合的一夜,竟有人闯入。
她与他星宫相同,与他初见之时,尘封的一切翻涌而来,她记起她不堪回望的过往,心头一瞬涌起的怨怼,几乎令她立时盘算起来。
是不是他死了,她便能获得新生?
她用近十年光景诱使他对她从同情、怜惜,再到爱。她却未曾料到,一次又一次中宵孤立的等待,一夜又一夜辗转不眠的相思,她几乎忘了这心意究竟是真是假,又有几分真、几分假。而他失约时,她竟感觉连痛都如此牵筋动骨般真切。
苦心经营这样久,她在最后一刻却反悔了,将星刃刺入自己胸口,以换取他的生。
只要他生,她便不得自由。
而她终于在他生或死之间,做出了无望的、最后的选择。
9.尾声
天下皆知,东佑这一任国君在年幼时,曾以“痴儿”闻名。
然而那秘辛本不为人知,竟是国君亲口命史官记录在册的。
史官本是不识术法的凡胎,亲耳听到这命令时,跪地不起,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杀人灭口。
然而他抬起头,发现面容英俊的国君竟难得露出颓唐的神色。
似乎那颓唐破天荒让他鼓起了勇气,他大着胆子说道:“尽管臣可以奉命落笔,可这毕竟有损王族……”
王座上的人沉默良久。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我只怕……会连自己都忘了她。”
二十年为一瞬,二十瞬名一弹指。他竟不知道,时光可以这样长,长到要数着有她的每一刻来度过。
他举目看向壁上挂着的画轴,画中的少年似乎永不会长大,庭中孤立的少女也依然是旧时模样。那纸页早已泛黄,所题诗句的墨色却还熠熠生辉。他蓦地抬手挡住了眼,一瞬间有热泪盈眶。
——几度长夜为瞥遇,中宵孤影竟无眠。
一字一句,皆成谶语。
这可原来,那样苦等无眠的滋味,他竟是今时今日才能够懂得。
更新时间: 2019-11-30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