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眠的猫(来自鹿小姐)
只有一厢情愿才是最伤心蚀骨的东西。
楔子
我在水里隔着几簇水藻向小亭子里的女子张望,她收起鱼食,回身向来人说了一声:“我明日要去宫里参加选秀了。”
对面的男子随即安慰道:“你别担心,我托人打听了,皇上最不喜绛红,到时你穿着绛红色的衣裙,他定然不会选你。”
女子再说什么,我就听不真切了,两人相携渐远。他忽然侧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突兀得叫我心惊。
1
一条花青锦鲤从我身侧游过,话语里带了一丝嘲讽:“他是相府的公子,凭你也能高攀得起?”
我奋力甩尾,卷起水花把它打得踉跄几下游远了。那时整个倾香湖里的鱼都看出来了,我日日浮在水里眺望的是那个面如冠玉的相府公子。只有我知道,我只是那个可怜被蒙在鼓里的翰林院编修家的小姐罢了。
她的父亲不过是正七品官,他想要攀附丞相的心思尽人皆知,只是可怜了她。相府公子楚怀远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乞巧节时偶然见到了她,竟学着文人雅士那样,缓缓摇着一把折扇,唱出绮丽的词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谁人不知,那词的下阕说的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啊。
编修家的小姐沈云袖自幼饱读诗书,自是明白那词的,暗含的情愫在心里发芽。她仓促落跑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里一块绣了小字的帕子掉在他面前。我那时初初化作人形,眼见他弯腰拾起帕子,嘴角一丝笑意还未展露,就听身后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说:“楚兄真是好福气,随便往花街上一站,就有大把姑娘朝你抛手绢,可真是羡煞我等了。”
楚怀远自鸣得意的模样自然不必多说,他随手扔了帕子给身后随侍的一个人,面上神色不变:“你好好收着这条帕子,明日给我查出她是谁家的小姐,我重重有赏。”
那人恭敬接过帕子,小心翼翼将它塞进怀里,袖管里依稀还藏着十几条各色绣帕,锦缎的、粗布的,应有尽有。乞巧节,女子外出大抵抱了私会意中人的想法,这一路行来,倒有不少丫鬟小姐偷偷丢了帕子在他面前。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了,即使不怎么喜欢对面的姑娘,依旧玉树临风,摇着扇子亲手捡起地上的帕子,等小姐们含羞带怯地走远了,他再随手将帕子扔给身后随侍的下人。偏偏小姐们以为自己能入他的眼,回家关起门独自害相思了。
唯有沈云袖不同,她的帕子被他格外珍视。我那时不知其中缘由,只依稀觉得奇怪:他从百花丛中过,怎么对一个寻常正七品官员的女儿这般上心?
2
那日后,她依旧坐在府里的倾香湖边喂鱼,人还是往常的那个人,只是心与平日里不同了。我化作鱼身,甩甩尾巴,轻触她修长的手指。我幼时修炼出了岔子,跃出湖面跌在岩上时,这双手救过我的性命,于她或许仅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有救命的恩情。
我感念她的恩情,不愿看她深埋在心里已经发芽的种子慢慢生出根茎来,可是才第二日,楚怀远就摇着扇子登门拜访了。
沈云袖听了丫鬟凑在她耳边的呢喃细语,手里的一盅鱼食脱手掉进了湖里。我身侧的鱼儿一起围上去,她的目光落在湖里的鱼儿身上,胸口忽然起起伏伏,难以平静,面上一抹桃红色更衬得她肤若凝脂,连我也险些看痴了。楚怀远遥隔一湖碧水对她说:“在下楚怀远,昨夜误捡了小姐随身的帕子,今日特来拜访,不知小姐可还记得在下。”
云袖本来背对着他,此时恨不得眼睛长到脑袋后面。他的声音初时模糊,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时,他就走得近了。想他堂堂相府公子,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对付这样一个养在深闺、一本正经的书香小姐自是不在话下。我不愿看他矫揉造作的嘴脸,只甩甩尾巴,翻起一个水花游远了。
从那以后,两人来往渐多,偶尓会来这倾香湖边赌书泼茶,远远看去,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我看后赌气沉到了水底。几个爱嚼舌根的家伙猜测我对相府公子动了心,我这可不是正吃醋吗?
只是随着时日渐长,沈云袖十七岁,到了入宫选秀的年纪。那日在湖边,我隔着几簇水藻望着眼前的小亭子,听他说“你别担心,我托人打听了,皇上最不喜绛红,到时你穿着绛红色的衣裙,他定然不会选你”。
她早没了主意,一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略偏头枕在他的肩窝上。他爽朗一笑,安抚受伤小兽似的轻拍她的脊背。脚步声起,我在深重的月色里,依稀看到他偏头时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我早知,他刻意接近她,远不是对她一见倾心这么简单。
3
选秀那日,我思前想后,还是跟她去了。
官家女子排的队列很长,他们万紫千红、争奇斗艳,个个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谁。沈云袖站在一角咬唇绞着帕子,一身绛红衣裙,耳鬓斜插一朵倾香湖的荷花,除此之外再无妆饰。我暗道不妙:她这身打扮虽然简单,却少不得让看惯了浓妆艳抹的美人的帝王青眼有加。
不出所料,沈云袖得了封诰,正六品静贵人,当日被皇上留下,住在先皇后初入宫时暂居的凤雏宫里。
这真是天大的恩宠。先皇后早年崩逝,之后凤雏宫几度修葺,却再无妃嫔能入住。听闻皇上每每独步到那儿,都长久徘徊不去。众人心照不宣,先皇后因族中谋逆不得已饮鸩酒身故,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的愧疚是遮掩不了的。
如此一来,能做凤雏宫的女主人,她自然是被皇上高看一眼的。当夜,有嚣张跋扈的妃子摆出大阵仗,要给云袖一个下马威。
馨妃先是一脸和善地赏了一碗鹌鹑羹,说是忙了一日,难免饿了,叫她坐在桌案前先吃了。羹里的肉极难嚼,她好不容易咽下几口,就听馨妃怒喝一声:“你见了本宫还不下跪?”
面对突如其来的诘问,云袖跪倒在地。馨妃凑近了,绕着她走了一圈,倏忽伸指挑起她的下巴来:“本宫特地叫小厨房的人翻遍了阖宫,才捉出一只耗子来,怎么样,味道可好?”那鹌鹑羹竟是用耗子肉做的。
云袖匍匐在地,按捺住胃里的恶心感,强撑着身子周全地应对。虽然父亲只官居正七品,但从小在诗书里熏陶的女子有一副不得了的文人风骨。她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待那个妃子走了,眼眶里的水珠打着转往外冒。她对着铜镜,仔仔细细梳好了被弄乱的头发,然后斜插了几支雕工精美的簪子。
我躲在暗处,悄悄观察伺候她的几个宫人,果然不出所料,夜半时,其中一人脚步匆忙地往小道里钻,七弯八拐来到了皇后宫门外,附在宫门前一个绿衣女子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绿衣女子随即说:“谅她没什么本事,你且去盯着。”
宫人福福身子:“绿鸢姐姐,你可要在皇后面前多替奴婢说几句好话。”
绿鸢笑着说:“青蕊真是越发会替自己打算了。”
青蕊报以一笑,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抬头望向凤寰宫这几个鎏金大字,夜幕下皇后的寝宫被笼上了一层凝重的阴晦之气,似乎有什么戾气经久不散、盘桓不去。虽未见她,我也知她必不是一个易与之人。
这边一声叹息还未散尽,那边有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急促传来:“不好了,静贵人投湖自尽了!”
4
我惊得心跳漏了一拍,暗悔不该留她自己在凤雏宫里。我捏了一个诀往御湖去了,湖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打捞的宫人。我焦急遁入水中梭巡,湖底一簇发丝随着水波漾起,那人却紧闭双目,早无呼吸。
我竟来晚了一步。
我抬手抚摩她的眉眼,像琼脂一般的美人,只可惜心性太强。她还贪恋着那个人,本以为定然落选,谁知得了帝王家的青睐。这一日可谓惊心动魄,她莫名成了宫里的众矢之的,原来她已抱了必死之心。
可是那个人……我回想那日乞巧节,他摇着折扇翩翩拾起数个女子掉落的帕子,自鸣得意,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她究竟值得吗?
我不想让她枉死,不论是对馨妃,还是对那个人,我总要替她讨回一个公道。心里这么想着,我施了一个法术将她封印在水底,再捏个诀化作她的模样,双脚蹬水浮上水面。
打捞的宫人眼尖,递了竹竿给我,等我手脚并用上了岸,当先一个着明黄色龙袍的人伸出手来:“朕夜半时心绪难平,才知你果然出了事。”
我抬起眼打量他,花白的头发仔细绾在头顶,原来他已不年轻了,只有眼底凌厉的光芒隐现。他望着我时微蹙着眉,是怜惜,还是执着的爱恋?我分不清。那只长满厚茧的大手使劲儿将我揽在怀中,他轻声喃喃:“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悄悄抬眼去看周遭的人群,得了消息急忙赶来的皇后及妃嫔神情各异,馨妃一声冷哼,瞬间勾起了我的一腔怒火。
我当即挣扎着推开皇上,狼狈地跪在馨妃面前,断断续续地哭喊:“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
馨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倒退一步:“本宫何时说过要杀你?”
我哭喊着“我不要吃耗子肉,你不要杀我”,语声渐渐细微,而后我昏死过去。馨妃跪倒在皇上面前,众人脚步声起,一夜辗转,馨妃随即被问罪。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妃嫔无人再敢生事,恨不得躲着我这个瘟神。
那日后,我连着三日缠绵病榻,第四日我起身梳洗打扮,皇上来时仔细打量了我一眼,摇摇头说:“你怎么不穿绛红色衣裙呢?选秀那日我见你穿了,很是好看。”
我心里一凉,脑海里还回荡着楚怀远的那句话:“我托人打听了,皇上最不喜绛红,到时你穿着绛红色的衣裙,他定然不会选你。”
果不其然,楚怀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5
第二日,近身服侍的宫人青蕊极有眼力地挑了绛红衣裙给我。皇上还未下朝,我随意往御花园里走,一队侍卫恭敬行礼。忽然,有一枚石子打弯了我的腿,一人上前来扶,我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张字条,等无人时我看了看,只寥寥四个字:“子时,御园。”
我猜想不知是谁设的局,妃嫔私通是重罪,可眼前的青蕊恭谨温顺,一丝异样也无。我心思急转,字条上的字迹模糊了,依稀是“子时,御”三个字。一不小心,字条掉在地上,我装作未察觉的样子,由她拾了去。
待到夜半时,我孤身前去赴会,身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那人不敢跟得太紧,我用几个障眼法把人甩在身后。御园里一人着侍卫的服饰持剑而立,见我来了,脸上一丝复杂神色一闪而过:“云儿,我一得知你入选的消息,急得冒死来见你。皇上不比旁人,我就算有心,也断然争不得……你,能懂吗……”
楚怀远像悔恨一样握紧了拳头,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我忽然很想看看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能把这样虚情假意的推托之词说得像缠绵悱恻的情话一样好听。
他低头望着我的眼睛,有些疑惑我此刻的沉默不语:“云儿,你在怪我吗?”
我甩开袖子,拉开与他的距离:“如今我是皇上的妃子,你该知道君臣有别。”
他一怔,好像头一次见我一样打量我的眉眼:“你今日……”
我笑道:“我与以往不同了吗?”
他不语,我倒有了捉弄他的兴致:“宫里长日无聊,我前日偷偷瞧了先皇后的遗像,她是月下起舞、衣袂翩翩的美人,竟与我这张脸长得有七分相似,你说巧不巧?”
他眸子一缩,脉脉温情全然不见了。我低眉轻笑,扬起广袖飘然入亭起舞,裙摆如入水的鱼尾一般舒展开来,满湖的荷花摇摇晃晃。我忽然问道:“你亲手将我献给皇上,对我可有过半分真心?”
6
轻轻一声喟叹后,我停了舞。楚怀远在小亭外驻足,双眸不知望到何处去了:“你既看穿,我也不瞒你。那日在长街上第一次见你,我就筹谋这一天了,让他看见你,让他选你为妃,或者他还会立你为后,我想让他永生永世愧疚。你可以成为他一个无法弥补的念想,成为他心上的一根利刺,可是唯独不能给他你的心。我想让他受尽煎熬苦楚,只有一厢情愿才是最伤心蚀骨的东西。他伤了一个爱他的女子的心,如今该是他还她的时候了。”
我怔怔听他说着,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某个不知名女子凄楚的一生。
他的眸光动了动,才盯着我说:“你愿意帮我吗?”他缱绻温柔,让人甘愿循着声音入他设好的局。
我别过头去,心里一根弦绷起。我该谨记,楚怀远向来不是良善之人,这才笑着说:“那女子如何,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许是没料到我灵台清明,凑近了,一只手环上我的腰,低头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云儿,那个女子是我的母亲,她年轻时迫不得已嫁给我的父亲。可是外人不知,她每日捏着一串佛珠念经祝祷,却至死没能断了心里的红尘……”
他的声音渐低,说到后面像压抑着情绪呢喃自语,我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背脊,心里一阵戚戚。
耳畔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十几人远远梭巡而来,我惊得推开了他。至少这一刻,我下意识不想让人发现他。私会宫中女眷可是死罪,他一介肉体凡胎,如何经受得起这种罪责。
他未防备,踉跄了一步,眸中情绪慢慢收敛。我轻轻凑到他耳边:“有人来了……我得走了。”
他伸手想抓住我的衣袖,却扑了个空。
那一瞬间,我竟然动了恻隐之心。
7
我站在凤雏宫外,眼见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绿鸢正趾高气扬地与皇上说着什么,皇上皱起了眉头,她又说:“皇后已经叫人守住了凤雏宫,到时就算侍卫们逮不住她,也定能守株待兔,叫她无从辩白。”
嗬,我在心里一笑,捏了个诀钻进寝殿里,皇上随后入了大殿。青蕊殷勤地奉上一杯茶,茶水氤氲,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如数告知。我懒懒地披衣起身,绕过鸳鸯屏风,隔着一排烛台望着眼前的几个人:“怎么半夜里这样吵嚷?”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定睛再看,“皇上……今日十五,您怎会来了我这里?”
几人皆是一怔,皇上起身扶住我:“今日皇后犯了老毛病,早早睡下了,朕一时兴起来你宫里坐坐,倒是吵醒了你。”如许温情,我扶额点点头,余光里见他目光凌厉地看向绿鸢、青蕊二人,却不揭穿,还是如常的笑意盈盈。我推说这几日身子不适,只叫他坐了一刻钟,便恭送他离去了。
经此一役,青蕊的下场自然不必多说,绿鸢有皇后护着,不过挨了几板子,也老实了些。四下无人时,我却失了往日淡泊的心境,眼前的妃嫔宫人来了又去,却有一个人的影子定在脑海里驱散不去。他可真是狡猾,月夜里的几句话就叫我心里起了波澜,或许我还是没能看透他。那个打碎一片芳心的浪荡公子,那个摇着折扇温言软语的一世良人,那个伏在我肩上呢喃自语的落魄男子,哪一个才是他……
人世间有诸多情感,有欢喜,有惆怅,有怨憎恨,有爱别离,我忽然不想深究了,只想躲回倾香湖底去,过以往无拘无束的生活,每日吃饱了晒晒太阳,不懂得这许多也很快乐。
可是心里有一处隐隐有些不愿,我到底该不该留下来?
倒是眼前有一件事不得不让我费神。皇上因我那日落水受惊,拖延了一些时日也没能宿在凤雏宫里,但他不顾这些,尚未临幸就晋封我五品婕妤的位分,阖宫上下一时哗然,人人见了我都礼让三分。可是临幸这件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琢磨了几日,偷偷在宫里机密处找到了先皇后用过的服饰、器皿,宁心静气感知器物主人生前的点点滴滴。悟了几日,我在身子大好、已经找不到挡箭牌的那日忽然发了失心疯,殷切地唤皇上:“阿郎……”
他听了身子一震:“你……”
我端了亲手泡的茉莉苦菊茶:“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连这茶水也没人给你泡了。小章子办事不利索,这茶的泡法我教了他好几日,也没见他沏出合我心意的味道来。”
皇上忽然眼眶一红,颤巍巍伸手握住我的手:“小章子如今是几十岁的人了,朕都快忘了叫他‘小章子’的时候了,只有你还……只有你……”
我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阿郎……”声音忽然顿住,我像失了力气一样倒在地上,裙裾铺了一地,惊得他抱起我来:“漪澜!快来人,叫太医来!”
8
待悠悠醒转,我装作头痛的样子揉着眉心:“皇上,你怎么……”怎么哭了?我没有问出口,只是伸手擦去他眼角的两抹泪痕,被他惊疑地握住:“你……是谁?”
我粲然一笑:“我是云袖啊,昨夜不知怎么睡过去了,叫皇上担心了。”
太医几人抚着胡须摇头,只开了几服安神的药来。皇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且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如此反复几次,他虽宿在凤雏宫里,但到底没临幸我。日子过得飞快,中秋月圆那日,皇上赏了群臣饮宴,我坐在皇上下首,视线定格在着素净官服的一人身上。想来他沾了丞相父亲的光,在朝中谋了个一官半职,远远埋没在一干大臣里,似乎并不起眼。
偏我一眼望见了他,稳如山岳一般的身形,从容应对、礼数周全,是我从未见过的另一副模样。心底忽然泛起一丝好奇,连我自己也觉得惊异,怎么会对他的一举一动如此上心?
百官朝贺免不了说些溢美之词,皇上一时起了兴致,我拗不过众人盛情,起身作舞,环佩叮当响,乐师应景,奏了一曲《广寒宫》。我在偌大的宫殿里辗转腾挪,暗自捏了个诀,一曲终了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白兔,被我俯身拾起,可不是一副嫦娥仙子下凡尘的模样?
满堂静寂,众人看得痴了,落针可闻,倏忽有人轻咳两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我向那人望去,角落里,他倾了酒壶斟满一杯酒,遥遥举杯敬我,而后一饮而尽。
我回过身,下意识将怀里的白兔抱得紧紧的。皇上见状来携我的手,叫我陪他一起坐在上首,底下群臣夸赞之声不绝于耳。趁人不备时,那成了精的兔子轻声笑我:“你方才心跳得太快,莫不是动了凡心?”
我仓皇间将它丢到地上,它几个纵身不见了,只余那句话还在我耳畔回荡:“你莫不是动了凡心?”
嗬,怎么会?我举杯自饮,有了几分醉意。
那日,我遗失了一支簪子,竟然像一并失了心。
9
第二日辗转醒来,我听人说皇上晋了我的位分,皇后自然按捺不住,暗地里寻我的错漏。她或是栽赃嫁祸,或是在饮食里投毒,我每日与她斗法,不觉日子过得快了些。
又一次,我在皇上的御书房里偶然见了他,下意识想走,却被皇上伸手捉住了手:“不碍事,左不过聊些家常,你在这里坐着吧。”
楚怀远对我行了君臣大礼,而后与皇上谈笑自如,自始至终未曾与我说过半句话。待他退下,我随后找了一个托词追出去。年关将至,他只顾大步流星地走,身后有大雪阻隔我的视线,那背影被雪光衬托,好像天边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境。我回身钻进暖轿里,侍候的宫人赶忙递来暖炉。我瞬间恍惚,这微薄的一丝暖意怎么比得了倾香湖底周身鱼群环绕的温暖呢?我究竟为何要留下?做皇上的妃子怎么比得上做倾香湖里一条微不足道的鱼来得快活自在?
暖轿一路前行,我忽然起意,吩咐他们往御湖去。我装作失足落水,逃到那日封印沈云袖的水底,将她完好无损的肉身托上湖面。在众人的惊惶声里,我自顾自沉在水里张望着,等了许久,才见湖岸边站了一个人。他拂开众人走近了她,伸指试探她的鼻息。人早已死了,他收了手,身后传来皇上焦急的询问声:“她怎么样了?太医呢?”
楚怀远俯身行礼,而后缓缓摇了摇头。皇上悲恸的神色浮现出来,他守候一旁,不时劝慰几句,也不过说些节哀顺变的话罢了。
这一次任性后,我才知他果然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我回身往湖底游去。人们说鱼是没有眼泪的,或许是因为鱼在水里,旁人看不见罢了。
10
其后,我在倾香湖底闭关苦修。湖岸上有人倒下酒来,我循着那缕醇香游了上去。一人碎碎念:“各路菩萨,诸位仙家,请保佑我家公子逢凶化吉。”我好奇心起,化成人形问他:“你拜菩萨仙家怎么不去庙里,半夜来这倾香湖做什么?”
他有些赧然:“我家公子原先总喜欢来这里,这些日子他病得不轻,叫我来替他洒些酒水。今日是沈家小姐的祭日,你难道不知?”
我早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细问才知此时已是一年后了,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家公子是谁?”
他挠挠头:“公子总是深夜来,许是不想叫旁人知道吧。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讳。”
我更好奇了,偷偷跟着他到了府门前,抬头只见“丞相府”三个描金大字,脚步一顿,但还是随着他进门去了。床榻上安静地躺着一个人,那人招手问道:“事情办好了吗?”
我躲在暗处瞧那人苍白的面容,下巴上的胡茬泛起青色,人好像瘦了一圈,与初时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判若两人。
待屋里没了旁人,他疲惫地闭了眼睛。我踌躇许久,指间变幻出一抹烟雾,再化作沈云袖的模样靠坐在他的床前,如此一来,等他悠悠醒转了,只以为这是一个梦境。
我抬手抚着他的侧脸:“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他怔怔看着我,半晌挣扎着坐起来说:“你跟云儿长得真像。”
我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他笑起来说:“云儿通晓诗书百家,却不会舞。我那日扮作侍卫入宫见你,月下你舒袖一舞,我就察觉了你不是她。”
我不语,他又说:“你身上的香味虽淡,可是极好闻。我那日伏在你肩上,不自觉竟把心里的隐秘对你说了。我母亲一生为情所困,我那时不知情的厉害,一心想与它抗衡,不知道伤尽了多少女子的心,后来不知不觉间,我到底被它困住了。”
他许是说了太多的话,止不住地轻咳起来。我凑近了拍他的背,手却被他握住:“中秋那夜,你学嫦娥舞《广寒宫》,我头一次觉得这世上有我不堪匹配的女子,我自惭形秽了,我……喀喀喀……”
他咳出一口血,血晕染开来,接着他像自嘲一样笑了笑:“我每次见你,入眼的是你与皇上的恩爱缠绵,我克制不了自己。那日他们在御湖里捞出云儿的尸首,我认出了那件绛红色衣裳,还是选秀那日我亲自叫裁缝赶制出来的。我知道你要走了,你要离开他了,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你就那么走了,我连远远看你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昏昏沉沉说着话,忽然像脱力了一样跌在床上。我心里一痛,隐去身形唤他醒来,那双黑眸茫然四顾,半晌他才轻叹道:“竟是一个梦……”
11
门外伺候的下人被他的咳声吓住,急忙赶来的老大夫连药也开不出了,只说早些准备身后事。我化成寻常女子的模样,拦住老大夫:“他一向身子强健,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叹了一声,说:“姑娘有所不知,这一年来,他北上南下,往来奔波,身体底子就差了。如今他不知从哪儿染了恶疾,老夫无能为力,眼见他今日咳了血,恐怕药石无灵了。”
我急着问老大夫:“他不过是京里的一个小小文官,怎会北上南下奔波?”
老大夫一愣,想了想说:“听说他是为了找一个人。”
我怔住了,老大夫摇摇头走远了。
房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咳嗽,下人们慌了手脚:“公子咯血了,快来人,给公子换件干净的衣裳……”
我反身进门,眼睁睁看着下人们手忙脚乱地伺候着他。守着他到夜半时分,屋子里再无旁人,我心思百转,化作人身靠坐在他的床前:“你可真是傻啊……”语毕,我轻轻一叹,捏个诀催化出内丹来,然后缓缓吐进他嘴里。我暗想五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这修为渡化到他身上或许能够救他一命,也不枉我沉在倾香湖底日夜苦修一场。
那日后,我幻化回鱼身,在湖底找了一个安静的处所。不知是哪一日,又有人在岸边倾了酒,我摇晃着身子游过去,那人拿着几块干粮,正掰开了往湖里扔着喂鱼。
我想凑近看看他,却被身侧往来的鱼尾甩得离他越来越远。他轻声呢喃了什么,掌心一支簪子借了日头晃花了我的眼,依稀是那日中秋,我拗不过众人盛情,起身作舞,环佩叮当响,乐师应景,奏一曲《广寒宫》,我在偌大的宫殿里辗转腾挪,不知怎的掉落了一支簪子,后来去找却不见了。我以为是哪个宫人拾去了簪子,未曾想竟在他手里。
那条花青锦鲤游过我身侧,话语里带了一丝嘲讽:“他是相府的公子,凭你也能高攀得起?”
我一阵恍惚,然后奋力甩尾,却再也卷不起水花把它打远了。湖岸上那人仿佛看见了我,唇角勾起一个笑来,起身走得离我近了一些,抬手扔了点干粮碎屑过来:“你长得这么瘦小,平日里肯定抢不着吃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像受了蛊惑一样向湖岸边游过去,一旁的花青锦鲤甩尾,卷起几个水花将我兜头罩住。水纹渐渐远了,我被水花卷着往湖心去了。他瞬间失望,起身拾了酒壶,脚步声起,这一别,恐怕山高水长,再不相见了。
作者的话
小时候,我很喜欢读美人鱼的故事,痴心的小美人鱼让年幼的我第一次明白何为情意,何为成全。所以兜兜转转很多年,我想写一个关于美人鱼的故事。妖虽有千面,但爱人之心一样诚挚,一样痴情。
——安眠的猫(新浪微博@安眠的猫)
更新时间: 2019-12-19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