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京烛
后来祝君枝一直记得这句话,十几岁的元寂对自己说:“你是心里有一座盛大花园的人。”
【一】从此以后,你就叫元寂吧
元纪抵达鹭山时,山里下了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积雪甚厚,再好的轿车也上不去。母亲有些恼怒地把车门关上,抖了抖身上的貂毛披肩:“这年头,真是老天都跟我作对。”
母亲的手柔软而温暖,元纪贪恋这一刻的暖意,乖乖地跟在母亲身后徒步上山。松柏树的积雪微颤着落到母亲的发间,元纪抬起白净的一张小脸,想伸手去触,回过头的母亲却不耐烦地扯了扯他的手臂。
“快点走吧,要是天黑了,更不好上山了。”
母子俩终于在傍晚时分到了菩提寺,花白胡子的方丈从母亲手里接过元纪。
“就是这孩子?”
“对,将来还得拜托方丈照顾了。不过这孩子乖,也不会给您添多大麻烦。”
母亲悄然从包里拿出一沓红色的纸币递去,方丈却默然推回,他蹲下身,摸了摸元纪的脑袋:“小娃娃的眼睛清明得很,倒是有慧根。”
第二天一早,母亲下山,元纪把行李收拾得妥妥帖帖。母亲对元纪说:“这段日子你就在这儿待着,方丈修行好,耳濡目染对你终有善处。”
元纪点点头。
母亲又回头看了一眼才丁点儿大的小男孩:“等开春了,我就接你回去。”
元纪含着笑,黑白分明的瞳仁蕴着柔光。
“好,开春了,我等你来。”
回过头,他给身后一直沉默伫立的方丈敬了一杯茶,过了片刻,才猛然跪在地上久久不起。
方丈看着他肩膀不断颤抖却倔强不肯哭出声来的模样,叹了口气:“娃娃莫哭,从此以后,你就叫元寂吧。”
【二】那个对自己而言的“旧年”,终于彻底过去了
十一岁那年,他失去了母亲,换掉了姓名中的“纪”字,纪念的纪变成了寂寞的寂。元寂元寂,萧条得犹如鹭山那年下了整整一夜的雪。
刚到菩提寺的元寂,头一年像是个哑巴。鹭山的菩提寺是个鲜为人知的小庙,香火更加稀少。庙里除了方丈,就是几个同样年老的僧侣,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灵气清明的娃娃,在灯下纳了新鞋,缝了新棉衣,给他穿上。
小小的元寂穿上新衣新鞋,眉目温顺地坐在寺中院子里,在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看书。他不说话,偶尔有前来上香的老人远远地看着他,都会忍不住跟方丈说:“这娃娃,倒真像个小佛。”
方丈难得笑了,招来元寂,有意让他多多接触人群。可元寂始终只是低头站着,来人问什么,他只晓得点头摇头,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时间长了,连方丈都忍不住担忧他会憋出病来,婉转地问他是否过得苦闷伤心。可只有元寂自己晓得,他其实并不难过,相反,他喜欢鹭山,喜欢菩提寺。他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回来,他只是想念母亲回头时说的那句,等开春了,就来接他。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母亲用那般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即便那是一个永不会兑现的承诺。
所以当有一个人跟他说:“你是不是喜欢春天呀?”
元寂吓了一大跳。
那人从草屋窗边拿下一块挂着的冻柿子,边咬着边笑嘻嘻地望着他:“不然你怎么天天绕到我这院子里来,看我那棵桃花树开花了没有?”
元寂脸顿时就红了,结巴着想逃。那人又喊住他:“我见过你,你是隔壁寺那个哑巴小和尚吧?”说完,又兀自摇摇头,“不,你不是和尚,和尚哪有不剃度的。喂,我这有好多好吃的冻柿子,你要吗?”
元寂措手不及地接住她扔来的几块冻柿子,柿子软软的,咬下去有清甜的香。那姑娘又眉开眼笑:“你这人挺好玩儿的,咱们做个朋友吧?”
一种本能要逃避的念头涌上心头,元寂摇摇头,转身欲走。身后的声音又传来:“别走啊,别人跟我做朋友没用,但你跟我做朋友可有天大的好处!”
到底还是孩童,这下元寂忍不住回头,犹豫着问:“有什么好处?”
那姑娘甩着胸口又黑又亮的麻花辫,扑通一下跳到他面前。
“桃花树呀,等花开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元寂忘了那是第几年,在鹭山开春的第一天,他收到了一枝初初绽放的桃花。洁白的花骨朵儿还沾着露水,他找来一个瓦罐,盛来清水插了进去。
寺庙里的方丈说:“山中除夕无新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元寂知道,在自己心中,那个对自己而言的“旧年”,终于彻底过去了。
【三】而她的孤独,就是那座盛大的花园
那姑娘有个别致的名字。
“祝君枝。”她在日渐消融的雪地里用树枝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写到“枝”的笔画时,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随便画了几笔,干脆把树枝一扔,“不写了不写了,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么拗口的名字。”
元寂耐心地捡起树枝,郑重其事地把擦了一半的“枝”字补上,笑弯了眉眼:“你名字好听,和性格倒是天差地别。”
不只是天差地别,在鹭山,祝君枝的存在就是个异类。她不是孤儿,但谁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住的房子是山中顶好的,有弧形的楼顶,还有个小小的院子,人却极其怪异,整日捡一些烂花野草回家,把家里堆得像个垃圾场。
最奇怪的是,她还给那些烂花野草取名字,经常一个人对它们自言自语。
有人见这个小姑娘孤零一人,经常送些粥食看望,却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有个老爷爷从她门前经过,想跟她问路,最后竟被她粗鲁地打了出去。
从此以后,婉转的人称祝君枝为异类,更多的人直接说她脑子出了问题,是个疯子。
这下,小哑巴和小疯子凑在一块了,天知道会产生什么化学反应。
元寂不知道鹭山那些好事人的流言蜚语。他觉得祝君枝身上有些神秘和特别的因素,吸引着他忍不住去靠近。如同有天在看到祝君枝房间里那堆满的枯枝野草时,他唏嘘一声:“真好看……”
十几平方米的房间,杂乱得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倒像是个腐败植物的收集馆,鼻息间,都是植物腐败的气息。
祝君枝飞快地瞥他一眼:“别人都说这是烂花野草,你觉得好看?”
元寂一边捡起地上干枯的玫瑰一边道:“如果把这里看作一个盛大的花园,为什么不呢?”
后来祝君枝一直记得这句话,十几岁的元寂对自己说:“你是心里有一座盛大花园的人。”
而那天,祝君枝实在像是被吓倒了,她圆乎乎的脸红得像挂在窗沿边的红柿子。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把元寂推出门外:“你可不能这样对别人说,别人一定会觉得你跟我一样疯了!”
元寂站在门外,忍不住哑然失笑。他忽然想起他们有一天无意间谈论到父母时,祝君枝也是这样一副被戳穿的表情。他那时已经可以毫无芥蒂地跟她谈起母亲的离开。而当他问到她父母时,她却是一副有着深仇大恨的样子。
“死了!”她恶狠狠地抛下一句话。
元寂怔了怔,犹疑着看向她。
祝君枝随即又笑得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压根就没有父母这个存在。”
元寂知道她撒谎了。在那个植物馆般的房间,他看到了被揉得皱成一团扔在垃圾桶里的银行汇款单,以及被剪了的旧照片。他知道,祝君枝是有父母的,并且是依然关心着她的父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祝君枝会像他一般被留在这座小山中,但转身的片刻,看着窗户里那蔓延出来的枯树藤蔓,和里面还在张牙舞爪的祝君枝,他忽然一下就明白了她把这些看似枯败腐烂的花草当作珍宝般捡回来的原因——“孤独”。
原来是“孤独”。
如同他在母亲走之后死寂的沉默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祝君枝另一种表达方式。她把那些枯败的花花草草当作珍宝般捡回来,还给它们——取名字,不外乎是因为内心的孤独,和生活的缺失。
她一定是过怕了一个人的生活。而她的孤独,就是那座盛大的花园。
【四】她不愿让那份干净,染上这些人情世故的脏
事实证明,小哑巴和小疯子在一起,真的会产生化学反应。
并且祝君枝直接把这种化学反应,着实变成了起火反应——在一个炎炎夏季,他们烧了鹭山上半边别人用来堆柴的木屋。
前一天的傍晚,元寂正在菩提寺背方丈留下的课文。这是方丈特意托山下的老师送来的,他背到“邻家有女初成长”时,祝君枝扔了一颗枣进来。
她在窗外瞅着他:“喂,小书呆!有个天大的好事,来不来?”
天大的好事就是——在热得大汗淋漓的夏夜,陪她一起偷偷烤红薯。
元寂被火熏得咳嗽不止,祝君枝捂住他的嘴,连连低喊:“你憋着点,要是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闷热干燥的空气里,她颈间甜腻的奶香,和他身上寺庙熏染的禅香交织在一起。她额前的汗蹭到他脸颊上,忽然变得滚烫。元寂心仿若潮涨一下,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
祝君枝没在意,得意扬扬地烤着架上的红薯:“你不知道,这是我从那老头地里偷来的,上次他假装问路被我撵了出去,这次我不把他地里的红薯偷光,他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着,她兴冲冲地把红薯从火中夹起:“好啦,我尝尝味道。”话毕,就要直接伸手去拿。
元寂那句“小心烫”还没来得及喊,祝君枝“哇”一声从地上蹦起,直接被烫得撒手把红薯扔了出去。
手忙脚乱间,她就踢到了火堆,等两人反应过来,火已经燃了半边屋子。祝君枝抓着元寂就跑,等好不容易冲了出去,她第一反应不是叫人灭火,而是指着元寂哈哈大笑。
他们都被熏得像大熊猫,元寂刚开始还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看到了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祝君枝攥着自己被烧了一半的辫子,忽然停住笑,认真地说了句:“元寂,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
元寂模糊地想,不,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但看着祝君枝身后胭脂般腻人的晚霞,闻着那风过时带来的梨花香,他犹如魔怔般点点头说:“是的,君枝,我们是一样的。”
这场事故最终由元寂一个人扛了下来。方丈罚他抄一夜的经文,祝君枝偷偷煮了碗甜酒糯米汤圆送来。元寂一边抄着经文一边瞥了眼在灯下讨好般端着汤圆的祝君枝,慢条斯理地说:“你真以为我是傻子吗?说吧,为什么偷了别人的红薯,还把别人的屋子给烧了?”
祝君枝心里咯噔一下,没说话。
她不是不敢说,而是不愿说。她的确是借着烤红薯的由头,把那间屋子烧了的。只不过那个理由染着难以启齿的肮脏,不知为何,她对元寂开不了口。
她怎么能告诉元寂,那个几次三番假意向她问路的老头,明里暗里却在讥讽她是个没有爹妈的野孩子。
如同别人看似好心的搭讪、示好,不过就是可怜她,外加对她身世的好奇。
她其实什么都懂,别人正是因为她这份毫不留情的懂,才说她是个怪胎,是个疯子。
可祝君枝不愿把这些告诉元寂,他是干净的,所以她才会在开春时送他一枝桃花。她不愿让这份干净,染上那些人情世故的脏。
祝君枝囫囵把那份递给他的甜酒糯米汤圆喝了一半,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是你说我的心里有一座盛大的花园吗?而我就是花园里的那个恶毒的老巫婆。”
【五】如果可以,他只想永远留住这一刻
四季更迭,春去秋来,小小少年和小小少女随着太阳起落慢慢长大。
元寂在鹭山第五年,方丈出了意外。
冬天的夜里,方丈起夜摔倒,被送进了医院。元寂那阵子天天守在方丈的病床前照顾,回到鹭山时,已经开春了。
隔了好几个月不见,祝君枝猛然拔高,不再是那副瘦瘦扁扁的样子,脸上已有了少女的娇憨。看见他回来,她冲到他面前,开心得连蹦带跳。
回到菩提寺的元寂便多了一项任务,就是每月下山替方丈抓药。祝君枝时常跟着他下山,那时他们谈论的话题开始不同了起来。
那次,元寂进药房抓药,祝君枝在外面等着,而等元寂出来,她却不见了。他找了半天,才发现祝君枝跟在一群十几岁的高中女生身后,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围在便利店里吃着冰淇淋,谈论最近那部新上映的电影。
少女们面容姣好,已会在唇上涂淡淡一层嫣红。而窗户外的祝君枝还绑着有些老土的麻花辫,身上穿着有些笨拙的棉衣。
元寂上前,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便利店的冰淇淋。
“咱们买一个这个吃好吗?”
天气还没彻底温暖,冰淇淋含在嘴里,凉得刺骨。回去的路上,祝君枝一反常态地若有所思起来,回到家里还发呆了许久,忽然问元寂:“你来鹭山之前,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可我不要说这个了,连字都认不了多少……”
元寂心里有些阴暗不明的情绪在弥漫,张了张嘴,但最终没说话。
他们都长大了,祝君枝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小时候以为鹭山就是整个天地,现在也对山以外的世界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向往和好奇。
直到一个月后,祝君枝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由一个特意来到鹭山的陌生人交到祝君枝手里的。元寂没听清见电话里的内容,只远远看见祝君枝的脸色变幻着,最后挂断时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祝君枝便跟着那个陌生人下了山。
她没有跟元寂讲,他也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那天在给方丈熬药时,他一不留神把药全洒在了自己身上。
或许连元寂自己都没感觉到,他有了那么些难过,甚至生气。他潜意识不愿意再提到下山,连同下山抓药的事,也直接交给了其他人。
别人问起原因,他便只摇头说抱歉。
可纵然如此,联系到祝君枝毫无预兆地消失,别人也猜到了七八分。
直到那天突然将祝君枝带走的陌生人又来到鹭山时,元寂拼命克制着情绪,才终于等来明天她回来的消息。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元寂就下了山。他在山下等了七八个小时,才在黄昏等到祝君枝的身影。隔了老远,他就看见她朝他跑了过来。
她穿着是一件平时从未穿过的红色连衣裙,打扮得就像个洋娃娃。祝君枝扑到他怀里,哇地一下就哭了:“元寂,对不起。我不该想着要到山外的世界看看,没有你的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
她哭得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他却在那一刻如释重负。他从怀里拿出一杯已经融化的冰淇淋,问得小心翼翼:“我知道,你只是贪吃,想吃外面的冰淇淋对不对?我以后天天下山给你买,你别再一声不吭走了好吗?”
祝君枝却“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拼命摇着头抱着他。回山里的路上,他们搭了一辆面包车。颠簸的后车厢里,他们抵着额头。祝君枝昏昏沉沉缩在他怀里呓语:“元寂,他们差点就不让我回来了……我跟他们撕破脸,他们才肯让我走……”
他们是谁,元寂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如果可以,他只想永远留住这一刻,她的拥抱,她的眼泪,包括那杯融化在怀里的冰淇淋。
【六】要是花都开败了,我会难过的
如果父母的事一直是祝君枝始终规避的伤疤,至此,他们终于开始坦诚相待。
祝君枝的声音很轻,元寂却觉得那些话如同投掷在湖泊中的石子,在他心里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那不过是一对旧时情人的故事,祝君枝的母亲是鹭山人,遇到了那时前来鹭山写生的英俊年轻人。两人相恋相知后有了祝君枝,没有恶俗分离的情节,他们很相爱,男人还为此放弃了前程,留在了鹭山。
只不过一场天灾人祸粉碎了平静。那年鹭山因暴雨引发泥石流,那时祝君枝才一两岁大,在危险来临的瞬间,她的父亲把她们母女挡在了身下。她们死里逃生,只不过她的母亲没有了丈夫,她没有了父亲。
“从我懂事起,我母亲就没有给过我一丝好脸色。她不让我叫她妈妈,说我是她上辈子的孽障。她很爱我父亲,比爱我多得多。她怨恨如果不是我,我父亲可能就不会死。后来,在我八九岁时,她就一个人走了,只给我留了个房子,定期给我汇款,除此之外,什么音讯都没有。但我想,这几年她开始老了,终于想念起她遗弃在山里的女儿。那天她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离开鹭山,回到她身边,看看外面的世界。说不开心是假的,可我见到她时,却觉得陌生和恐惧。她再婚了,丈夫是个很有钱的人。她把我打扮成她理想中漂亮女儿的样子,带我去见她的新家庭。可不到一天,我就想逃,我想念你,想念鹭山。谁都不能替代这儿,妈妈也不能。”
祝君枝起先还垂着眼睑流露出伤心,后来说着说着却挂着眼泪笑了。
这些话十几年来,她是第一次对人说起。她知道元寂也是被人留在鹭山的孩子,便试着询问:“你呢?你妈妈为什么把你也留在这儿?”
元寂似乎还没有从她倾诉的故事中回过神来。他拢着她颈间的围巾,把她的眼泪一点点擦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我也不会走,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的眉目间流转着出尘的光辉,皎洁得像佛祖座下的仙童。祝君枝踮起脚,牵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元寂,你是佛,我就是妖孽。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我收了。”
元寂摸着肩膀下的那颗小脑袋,含笑轻叹:“荣幸之至,我的小妖孽。”
这是誓言吧,幼时童言无忌,成年曲折别意,唯有少年,说出的话如金石般炙热坚贞,然而有时命运是一把烈火,企图将金石毁烧殆尽。
祝君枝没能做到,她失了约。
祝君枝回到鹭山的第二个月,她的母亲病危,消息到她耳边时,已临见最后一面之时。原来祝君枝的母亲突然叫祝君枝回到身边,并不是因为想念,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在人生的最后为自己的女儿做些安排。
她母亲临死都没有放下心,拼命拉着她的手,让她答应自己为她安排好的路。
窝在鹭山,只会永远做个连字都认不全的乡下姑娘,她不要让她的女儿跟自己的前半生一样。她的继父很好,国外最贵的学校,上流的社会环境,连同母亲长长的遗嘱和一张机票,让她退无可退。
最痛苦的那段日子,祝君枝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熬得几欲崩溃。
最后是元寂主动替她收拾好行李。他舍不得她走,更舍不得看她如此难过。
祝君枝这次没哭。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她的根在这里,她爱的人在这里。
元寂挖出从前埋在地里的陈酒,这是很久以前母亲教会他的。她爱喝酒,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让小小的元寂跟她一起喝。
梅子时节潮湿的夜色下,两个人靠在一起都喝醉了。祝君枝吸吸鼻子呢喃:“元寂,你说你舍不得我,不愿让我走好不好?只要你说一句,我哪儿都不去了……”
元寂哑着嗓子,低声哄她:“你忘了,你是管着一座盛大花园的小妖孽。要是花都开败了,我会难过的。”
【七】抬头间,却忽觉万丈尘寰,刺痛了眼睛
高空两万尺,地图上大洋彼岸的距离,是元寂和祝君枝那年怎么迈也迈不过的距离。
开始的一年,他们天天通电话。鹭山没有信号,元寂每天下午走几个小时的山路下山,到山下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两个人一说两三个小时,谁都舍不得挂,最后天黑了没有车,元寂只能又走几个小时山路回去。
岁暮天寒,冷风似刀般割在脸颊。他手上和耳朵上冻得都生了冻疮,也雷打不动,没有一天落下。
电话里都是祝君枝在说,元寂偶尔回应。他不会说腻人的话,表达想念的方式就是:“鹭山的春天又到了,我捡的一朵枯花你应该会很喜欢。”
记不清是那一年的冬天,元寂在电话亭冻得声音都颤抖了,正说着话,祝君枝突然顿了顿,下一秒说话染了哭声:“元寂,我明天就买机票回去。我想见你。”
分开的第三年冬天,他们终于聚在一起过了新年。元寂前一晚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着,最后干脆起来把寺里角落都打扫了一遍,贴了春联,把案前桃花枝插好。
第二天清晨,祝君枝回来了。寺庙里头一次放了鞭炮,他们在一片起哄声中拥抱。祝君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怎么这么热闹?像要成亲一样。”
元寂心念一动,就听见她调皮地凑到他耳边:“那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她剪了短发,五官全长开了,眉目流转间光华万丈。
晚上寺里的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方丈们都吃素,元寂为她一个人包了饺子,恨不得全给她盛上。祝君枝笑着大声喊:“元寂,你这是在喂猪吗?”
众人哈哈大笑,也就掩盖了祝君枝背包里一直在响的手机,还有她脸上刻意用头发遮住的巴掌痕。元寂无意中看了一眼屏幕,来电提醒是一个英文名。
后来等桌上狼藉,所有人散去后,祝君枝托着腮醉眼蒙眬地望着元寂说:“我都想好了,这一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元寂一笑:“又说些孩子气的话。”
祝君枝揽着他的胳膊撒娇:“我说真的,我今后就留在这儿。”
元寂想摸她的辫子,抬手间才想起她剪了短发:“你这样半途回来,当初走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祝君枝却好似被这句话点燃了脾气:“我才不管什么意义,我只知道我们已经分开够久了。”
她顿了顿,又像开玩笑似的望着他:“你就不怕有一天我跟别人走了吗?到时你可别后悔。”
元寂背对着她沉默了许久,身后却没有了声音,等回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醉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元寂想说:“怕,很怕,比死亡还怕。”抬头间,却忽觉万丈尘寰,刺痛了眼睛。
几天后,祝君枝再次飞去异国。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元寂仍日日下山,可祝君枝的电话却不再准时响起。慢慢地,元寂变得比幼年初到鹭山时更沉默。山中一日,世间千年,可在元寂看来,是世间千年,山中一日。
他的生活清简而枯乏,每日不过就是晨钟暮鼓。方丈们愈加年老,住持的腿疾严重,寺中香火也更加萧条。鹭山的人逐渐都离开了,除了老人,没有人愿意再留在这偏僻小山之中。这里的一切好像都被冻结,变成一块被人遗忘的琥珀。
就在这时,元寂收到了一张机票和一封信。
信上是祝君枝的寥寥几个字:元寂,你来。
【八】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她不明白
元寂在飞往异国的长途飞行中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里是童年的往事,争吵、尖叫、厮打,最后终结在玻璃破碎的声音中。
醒来后,元寂大汗淋漓。机舱里响起悦耳的女声,提醒乘客目的地到达。
祝君枝在机场接他,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外国人。元寂想起那时除夕的电话,还有那个在屏幕上闪烁的英文名字。
祝君枝的神情好像很沉闷,她没说一句话,只低头紧紧握住元寂的手。那个外国人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神色复杂地向元寂自我介绍:“您好,我是Beryl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
祝君枝此时已在一座著名的皇家学府念艺术专业。她没有令她的母亲失望,五年时间过去,她说得一口伦敦腔,穿着看不出品牌的高级定制成衣。
那个连“枝”都写不全的女孩,那个穿着老土,盯着别人手里冰淇淋的女孩,早就已经消失在滚滚红尘里。
元寂清楚地听到,有一根弦在他内心逐渐绷紧,断裂。
晚上,那个自称Deven的外国男子邀请他们看歌剧。百老汇的剧场里,衣香鬓影的女士低声谈论着艺术史,大家都穿得很正式。元寂着旧布衫、黑布鞋,像是唐人街里贫穷的小贩。
中途他去卫生间,回来时门口的黑人保安看见他,以为他是偷溜进来的小混混,大声嚷嚷着赶他走。骚动引得席中观众频频侧目,祝君枝焦急起身,很生气地跟黑人保安吵了起来。
一不小心,有人推了元寂一下,他没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看到一个面容苍白,紧抿着薄唇的中国年轻人慢慢从地上站起,他的手腕被擦出了血痕,背却挺得很直。
祝君枝被吓坏了,冲过去扶他,他却把她紧攥的手一点点掰开。祝君枝叫了他一声,他只轻声地说了一句话。
祝君枝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没有人听清。异国苍穹下,那个年轻人悲伤地说的那句话是:“真遗憾啊……”
第二天天亮时,在异国街头寻觅了元寂一夜的祝君枝收到了一条短信。
短信是元寂发来的,只有一句话:怕,很怕,比死亡还怕。
祝君枝无力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她本以为这世上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千山万水,斗转星移,他是入定的僧,她就是收他心的妖孽。
可是为什么呢?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她不明白。
人生没有解答书,她还年轻,不明白世上有些事情,一步错,就是步步错。
如同她永远不知道,在元寂心里,他才是染着血腥味的妖,她才是那个平了他胸膛间波涛的佛。
【九】岁月太长,回头,早已荒草丛生,旧岁湮枯芽
该怎么说这个故事呢……
他之所以被母亲交到菩提寺,他本以为自己忘了,直到那个噩梦,他才发现每一秒他都没有忘记。
他其实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是那个女人把他从孤儿院里领养回去。她给了他一个家,即使那个家里有个天天酗酒的养父。
争吵、厮打、尖叫是他童年的背景。每次喝醉酒的男人都会对母亲大动拳头。他不愿看到母亲再受伤,所以在一次他们剧烈厮打时狠狠推开了养父。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爆发出那般巨大的力气,那个男人也没料到,所以才会猝不及防从楼上摔了下去。
后来的一切,便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噩梦。男人没死,成了植物人。他始终记得母亲在病床外狭小的隔间里僵硬而麻木地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你记住,不是你推的,是他自己跟我厮打时摔下楼的,千万要记住,知道吗?”
她抱住了全身发抖的元寂,可也许在她心中,他是有罪的,她才会不要他,才会觉得他需要禅,需要净。
这就是他来菩提寺,由“元纪”变成了“元寂”的原因。他肮脏,不堪,染着罪恶和血腥,所以他才是那个邪恶的妖。但是一切都没关系了,故事走到了末尾,他失去了最后被度化的机会。
两年后,方丈去世,菩提寺彻底断了香火。
元寂守了三天灵,把破败的寺庙挂上了锁。离开的最后一天,他在祝君枝院子下的那棵桃花树下喝了一夜的酒。
后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唯独有人说,祝君枝回来了一次。
华服加身的她,看起来却老了很多,眼眸里往日的光彩消失了,孤零零一人靠在那棵桃树下睡着了。
祝君枝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是纷纷扬扬的落花。
她心里再也没有了那座盛大的花园。
岁月太长,回头,早已荒草丛生,旧岁湮枯芽。
更新时间: 2020-08-16 1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