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参春
01
一月十五号,我仍驻留在一个工地上。
这个工程预计还有两年完工,也就是说,我们这乌泱泱的一大帮人还要在没有快递,没有家乐福的地方过两个新年。
我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暖气,推开门往屋里走。领导和同事们围坐一圈有说有笑,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羊肉火锅,锅底沸腾,只等其余配菜上齐了。
明儿就放假了,今晚是在工地上过新年。
我悄悄坐在一个角落,有些落寞地玩手机,隐约听见办事处大院门那儿传来一阵刹车声。我心想,怕又是哪个有钱的领导开着自家的小车来了。
院子外窸窸窣窣,有人在问路……哦,大抵是哪个来要钱结算的老板吧?我打了个哈欠,往椅子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门吱的一声推开,似乎有人进来了。我偏了头往墙角靠,努力降低存在感。开玩笑,我可是会计,这种时候领导肯定会把我推出来。
那人低声询问:“请问黎元元在哪儿?”
我眼皮一跳,下意识把帽兜扯下,然后听见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最后站定在我跟前。
似乎听见脚后跟一靠的声响,我余光瞅见他站得笔直,给我敬了个标准的礼,然后掷地有声地说:“你好,我是你的相亲对象,周树年。”
哄的一声,大家全笑了。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笑声愈发热烈起来。我裹着大棉袄行动不便,好容易挣扎着调转身子面向他,却傻了眼。这周树年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有很大不同。他穿着一身绿色军装,宽肩窄腰,五官刚硬又内敛,是真的长帅了不少。
我愣了一愣,才问:“谁给安排的相亲?”
他一笑,答:“你妈。”
02
夜凉风重,不刮风都是刺骨的寒凉。院里头飘着大雪,昏暗的灯光下,雪片簌簌落下,有一种孤独的美感。
我挂了电话,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却不敢回头看身后的周树年一眼。
方才电话里已经确认过了,我妈说,这次的相亲是媒人拐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安排的,她也不知道这周树年是我高中同学。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同学相同学,可就分外尴尬了。
周树年仍然挺着老直的腰杆子在我身后静默等待,时间一点点耗去,雪落满了我俩的肩头。
过了半晌,我才低着头淡淡道:“你来得不凑巧,我刚失恋。”
时机这样东西至关重要,而周树年似乎在这方面运气不好,每一次,他都来晚了一步。
周树年做我同桌那会儿,我相当清纯,害羞得简直不敢说话。
也难怪,毕竟我从幼稚园开始,就只在女孩儿堆里玩,同桌更是清一色的长辫子。
那回月考重排座位,按名次挨个儿上前选座位,我是第32个上去的,我粗略扫了眼那张画满方格的纸,已经有31个数字安插其中,我胡乱填了个靠近中间的位置,便忐忑下去,等待公布座位表。
等我抱着一堆书往选好的座位走去,看见周树年很是扎眼地坐在我位子的旁边。我抿紧了唇,闷着头坐下,一言不发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后来等我俩混熟了,周树年才说:“那会儿你看着挺不情愿的,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我讪讪笑了,却没说话。
其实那会儿,我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没人想得到,在女孩子里算得上相当粗犷的我,会因为一个性别为男的生物紧张成这样。说出来实在太丢脸,所以我讨厌周树年的这个误会持续了很久。
可周树年是个好同桌。他高中的时候白白瘦瘦,站起来就像杵着根电线杆子。他的脸很白,有着放在女孩子里也算白皙嫩滑的好皮肤,他的嘴唇很红,看着就像外头水果摊子上摆的新鲜的奶油草莓,格外诱人。
有一个大热天,下午第一节体育课跑完圈后,我累得瘫坐在椅子上,眼前的世界跟冬天的窗户上哈了热气,花掉了一样。
我眼冒金星,侧眼看着坐得端端正正写作业的周树年,看啥都是模糊的,除了那极诱人的“奶油草莓”。
我吞咽了下口水,惋惜地长吁了口气,道:“这奶油草莓要是能吃就好了。”
周树年写题的手一顿,薄得可看清毛细血管的耳朵一下就红了。
我平常打趣周树年惯了,总说他比女孩子还女孩子。可不是嘛,这么个大高个儿,总羞于抬头正眼看我。每次体育课去办公室抱体育器材,我都昂首挺胸大步走在前边,周树年则抱着一堆东西慢腾腾跟在后边。
我性子急,等得不耐烦了,就会回头大喊:“周树年,快点啊!按你这速度,走去体育场都要下课了。”
然后周树年的脸又红了,他平时就微微低垂着的头又往下降了几分,步子倒是迈大了许多。
我满意地往前走,只当没听见耳边的闲言碎语。
那会儿同学常说什么来着?哦,对了,他们说……周树年跟在黎元元身后,跟一小媳妇儿似的。
03
工地的新年因条件有限,总是会简陋些,但也不妨碍大家借着这顿饭抒发想家的念头。
我踮了脚尖,往窗户那儿探头张望。他们倒吃得欢快,麻辣火锅的热气蒸腾在他们的脑袋上,每个人的脸都是红的,也许是被暖气烘的,也许是被火锅辣的。
我的小动作被周树年收入眼底,我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拿脚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小圆圈,然后一点点把圆圈里的雪踩实。
这举动幼稚且无聊,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久未见面的周树年。
周树年先动了,我却瑟缩着站直了。他往我这儿走了两步,虽仍留有社交距离,可我依然不自在得眼神打飘。
周树年伸出手,轻轻替我拍去肩头上的雪,连帽兜、头发、眉毛上的雪都没有放过。他的动作轻柔,手指温暖,轻轻抚过我两条弯眉时,我心里颤得几乎腿脚发软。
他抬起眼直视我的目光,然后微微笑着说:“不要紧,我等你。”说着,就转身离去。
他的背很宽阔,与记忆中那个瘦弱的少年不同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恍惚着想到周树年少年时的那张脸,害羞的,不敢看我的脸。
我皱了皱眉,手拢成喇叭状放嘴边,大喊:“喂!你再别来了。”
他拉车门的手停下,可并未回身,只是用空出的那只手在空中挥了挥,然后弯腰坐进了车里。
汽车尾气的味道有些冲鼻,我咳了咳,不明白他那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在说“放心吧我不来了”……还是仅仅是敷衍回应我适才要他别来的话?
我在门前蹦了蹦,把靴子上的雪都跺掉了才进屋。果不其然,同事们促狭地看着我,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眼神意味深长。
“哎,那小伙挺帅的呀,眼巴巴追到工地上来了。难道相亲的时候人家把你照片一拿出来,就对你一见钟情了?”年纪较大的张姐拿手肘撞了撞我。
我笑而不语,夹了一筷子的菠菜塞进嘴里,嚼了嚼,却吃不出什么滋味。
也许我这辈子觉得最好吃的菠菜,早被我错过。而错过的东西,一向以再也不会回来的遗憾,让人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那年冬天,还未飘雪,圣诞节便要来临了。
班里准备在周二晚自习的时候组织一个活动。我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玩,听见班长在讲台上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圣诞节这天,我们每个男生都要选择帮一个女生过节,不限形式,送礼物也行,完成女生的一个小心愿也行,甚至……”说到这儿,班长住了嘴,他率先嘿嘿一笑,底下一片哄笑。哄笑中多少人红了脸,多少人跃跃欲试。
班长清了清嗓子,又高声道:“当然了啊,都是一对一的。咱班人数是偶数,男生等会下课挨个跟我说要帮谁过节。女生的名字如果先被选了,就不能再被人选了啊,咱得均匀点是不?”
底下是一阵激动的鼓掌声,不用想,都是来自男生。
我趴在桌上,头枕在手臂上,拿铅笔画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也成不了形状。
我有些闷闷地想,我大概是落单了。
班长算错了,咱班总人数是偶数没错,可是男生29人,女生31人,有个常年不受关注的女生这个月请了病假。而我,注定是多余的那个女生。
我天天咋咋呼呼地往女生堆里钻,企图融入进去,那些个白眼我都假装没看见。而我面对男生向来紧张,一紧张便凶巴巴的,惹谁谁讨厌我。
圣诞节那天,我惯于掩饰的窘迫就会被撕开,且无处遁形。
04
圣诞节终于还是在我的惴惴不安中到来,一整天班级里都透着不同往常的兴奋,老师们只当是学生们期待节日,贪玩而已——他们并不懂个中奥秘。
晚自习时,老师笑着宣布接下来的时间属于我们,便回了办公室。班长这时候走上讲台,拿出一串名单,语气神秘地说:“为了保证隐秘和惊喜,陪每个女生过节的地点由男生选定,待会我依次念女生的名字,念到的女生上来找我领小纸条。”
这时候,班里所有的男生都默契地离开,想必是去了约定好的地方。想到这里,我觉得教室快要闷得透不过气了。
班上的女生走了大半,我左思右想,要不……为了避免尴尬,我提前溜出去上厕所?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
“黎元元。”
我傻眼了,瞪着讲台上的班长,班长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发什么呆啊!”
“哦……啊,好。”
一阵手慌脚乱,差点弄得我肢体不协调,好不容易拿走那张小纸条,我深吸了一口气,怀着期待、紧张又好奇的心情慢慢展开:体育馆。
大晚上的,体育馆少有人在,那一圈儿都是森森树影,我一边瑟缩着搓手心儿,一边小声嘀咕:“该不会是谁恶作剧吧?”
可没一会儿,我就看见体育馆前灯光明亮,我三两步走过去。
灯下的人正是周树年。
他裹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看起来依旧瘦削。他神情专注摆弄手中东西的样子是我没见过的,有些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恰到好处的阴影和高光让他显得帅了不少。
我没敢走近,看着眼前的周树年心跳越发快起来。我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任何女生碰到这样一种情形,都不会没有一丝悸动。
我不敢靠近,周树年却少有的不再羞涩。他抿了抿唇,像是鼓足了勇气,欲奋力一搏般。他喊我:“黎元元,我帮你过节,可以吗?”
我思忖了片刻,还是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即又收敛了表情。灯光下,他的轮廓冷硬,明明这样温和的一个人,目光坚定得让人心慌。
他身后是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依次攥在手里展示给我看。
他先捧出一把手掌大小的糖果花束,里面每一颗棒棒糖都是青苹果味的,他说:“你上次说最不喜欢送花的节日,改成送苹果味棒棒糖该多好。”
我没吭声。他又扭过身子不知在拿什么。
他回过身,是彩绘图,《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他说:“你当时说,你没有画画天赋,但很想完成“十二钗”图,所以,我替你完成了。”
我愣愣地看他。他画技不错,我曾经还和他说过,要是他成绩不好,完全可以走艺术路子。但是,周树年是个学霸,而画画自他进入高中以来就很少沾了。
他接着捧出一把菠菜,虽然底部扎着一个蝴蝶结,可看起来仍然很滑稽。他一本正经地说:“你说食堂那家麻辣烫,青菜总是不新鲜,尤其总是没有菠菜。”
我忍俊不禁,好玩似的拨弄着菠菜叶子。周树年却没有停下,依次拿出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诸如橡皮擦、大白兔奶糖、造型别致的签字笔……
我嘴角的笑容微微凝滞,这些……全是我平时和周树年闲聊或疯闹时提及过的东西,它们不值钱,我也并非喜欢得有多深,仅仅只是我一时头脑发热想要而已。
只是……三分钟热度罢了。可是为什么,我眼睛酸酸的,甚至控制不住想拿手去揉。可我到底没有。我仰着头,使劲儿眨了眨眼睛,然后安静地等着周树年的下文。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很多东西我没来得及带过来,黎元元。我都想给你,棒棒糖给你,彩绘给你……还有,还有你说过喜欢我的手机链,喜欢我的钢笔,喜欢那些画册,那些东西,我全部都给你!”
他有些急了,苦恼于自己的嘴笨,不能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万分之一。
可是……我却意外地全部听懂了。
他想把他拥有的全部都给我。
周树年期待的眼光里满是惴惴不安,可我选择了沉默……
05
没有理由,没有为什么。
就如同今时今日,周树年来晚了一步。
春节大约有十天的假,我推掉了所有的亲戚应酬,安安心心在家睡了十天。
十天后,回到办事处,我才下车,就看见那张晃眼的脸。
我佯装没看见,拖着行李箱低着头拽着大包小包往里走。院子里的雪是前一晚新下的,铺了厚厚一层。
行李箱的轮子压上去,没有什么响,只压出两条蜿蜒的痕迹。
箱子骤然停了,一只手按在我的行李箱上。
我无奈抬头,道:“听说部队管得很严,你这么来回跑,你领导没找你谈话?”
周树年轻轻笑了,只有这个时候,他略带腼腆的样子才和少年的他重合。
周树年不由分说地接过这些行李,挑了挑眉,淡淡回道:“出来的时候打了报告,我说请假理由是相亲,我们连长二话不说给我签了字,还把我踹出门,说娶不回弟妹不准销假。”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在心里把刚刚建立好的美好印象抹掉——这个周树年果然半分不像从前。
如今都敢调戏起我来了。
周树年替我安置好宿舍,替我擦干净办公室的桌椅,那叫一个锃亮。我感叹,果然是部队训练出来的内务。
“黎元元,十二点了,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吧。”周树年稍显肃静地同我说。
我一时沉默不语,该来的还是来了。我们开车去镇上,花费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我们谁也没说话,总觉得先说出口的那句话,倘若接不上,这狭小的车内,气氛尴尬起来恐怕谁也不能忍受。
镇上有家稍微简陋的咖啡馆,暖气还没开,我坐下后就不住地跺脚,周树年跑去找老板,很快室内便暖和起来了。
终于还是到了临界点。周树年的手惯性地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微垂着眼,手捧着一杯白开水,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春节期间,周树年一直在微信跟我聊天,最后一次聊天记录是在前天,他问我: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当时没有回答。
气氛还是凝滞了。我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酝酿了下,斟酌着说:“康奇,我的同事,你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见过的。我们才分开,所以……”
这话停在这里是很好的留白,我什么话都不必再说,周树年也什么都懂了。
他睫毛微微垂下,遮盖住那双如墨的眼睛,而后,他起身,定定看着我说:“打扰了。”
他的背影始终稳固如山,是让人想要依靠的稳重。可惜,他步履生风,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的,历史是个轮回。从前我推开他,也是因为别人。
那年圣诞节,我微笑着跟他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
我一点也不担心尴尬,一点也不担心周树年会追着问为什么。
因为何伽。
何伽是典型的叛逆学生,成绩不好,身量跟周树年一样瘦削,可他的眉眼透着一股精明,和周树年万年不化的羞涩和温和不同。
在那个时候,何伽就是一阵名为自由的旋风,做所有他想做,别人又不敢做的事儿。
大家都瞧不起他,不爱搭理他,可每个人都在伏案写卷子时心生向往,都渴望到操场挥洒汗水,渴望有三五成群的好兄弟义薄云天。
唯独我,敢光明正大地在晚自习去看他打球,给他递水。这是很老套的招数,何伽瞧不上,可我不在乎。
周树年日渐沉默,他匆匆来匆匆去,做无穷无尽的习题,从来不会拒绝我抄作业的请求,也依旧愿意满足我各种脱口而出的小要求。但是一切终有尽头。
我请假了,在缠绵病榻一个月之久后,又转学了。
周树年,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06
二月十日夜半,忽然降了一场大雪,从午夜十二点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四十。
那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天光初现的时候,我匆忙穿好衣服往办事处走。张姐不知从哪儿窜出,也是一脸匆忙相,她解释道:“来电话了,工地上的那个小食堂被雪压垮了,还有几个人受了轻伤。”
我一听,皱了皱眉,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才走到院子门口,还没来得及把伞撑高些看路,便被猛然拉进了一个怀抱。
我错愕不已。雪渣子直往围巾里钻,我被这一星点的凉意吓得浑身颤栗。
“我……看到新闻……都吓得不行了。”周树年放开我,喘着长长的气,语不成句。
退开了些,我才发觉异样。周树年一身单薄的迷彩服,浑身上下黏黏糊糊。他弯着腰,一手撑在颤抖的膝盖上,一手扶着腰部,脸又红又紫。
我心尖一颤,那黏黏糊糊的东西是汗和雪。我又往他身后看了看,并没有那辆车——他所在的部队离我有三十公里,大雪天他出来得匆忙,根本申请不到车。
周树年这个傻子!他是跑着过来的!
我又气又急,眼眶里眼泪直打转。我握紧的拳几乎都要打在他胸膛上,却又生生停住。我慌得手不住地颤抖,尽量把他整个人的重量往我身上靠,搀扶着他回了我的宿舍。
他常年锻炼,体力很快就恢复了。可雪中奔跑,到底寒气进了骨子,我送他进浴室,等他出来又给他拎来一桶热水给他泡脚,替他揉捏着双脚。
我冷着脸,忍不住啐道:“你不想要腿早说啊,贡献给医学院做研究,何必在雪里折腾!”
话说得很重,可我气恼不过。
我没有抬头,不知周树年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始终不闻动静,我有些疑惑,正要抬眼时,整个身子被周树年搂起。他顺势倒在床上,我则栽进了他的怀抱。
我耳边是他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地敲击在我心里。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黎元元,我真怕呀……”
我沉默着,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声,右手慢慢摸上去,找到他宽大的手掌,然后十个手指头纠缠在一起,像此刻两个人的心相互交融。
这样恰到好处的留白,这样均匀的呼吸声。我们在沉默里靠近,没有人言语,也无需言语。这一刻,也许就是我曾渴慕的岁月静好。
07
“元元,咱就活得自私点吧!你快乐一些,妈就能更快乐。”
梦里是一大片荒原,天空是亮的,太阳是红的。妈妈快要泣出泪的每一个字都在这片荒原游荡。
我醒了。
浑身酸痛,是疲劳一天后的生理反应。我伸了伸懒腰,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查看短信,一时莫名欢愉。
我嘴角止不住上扬,回复着周树年。
几个来回,周树年按捺不住了,电话直接拨过来。
“醒得真早,不多睡会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刻意压低的嗓音醇厚醉人,我的耳朵一阵微痒,心脏鼓噪起来。
嗯……肯定是我手机太烫了,全部都是错觉。
因为还有室友在睡觉,屋子里仍是昏暗的色调,显出几分温馨的静谧。
我同样压低了声音:“我倒是想睡,可是梦里你一直让我快快醒来,去看你的短信。”
我语气夸张,手机那头传来一阵低笑,他声调绵长地“哦”了一声。
已经记不清我的心这样暖着烫着,究竟有多少天了。出门看见路边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才惊觉——原来我已经在春天里了。
张姐打趣,说:“你们俩这么打情骂俏,我们受得了,人家小康可受不了。”
我笑笑,没说话。
张姐又问:“那你俩真的在一起了?”
这一回,我安静了一瞬,慢慢摇头。张姐大喜,说小康还有机会。
人心总是有偏向的。如同妈妈偏向我,张姐偏向小康。
可张姐私心的盼望在那一天险些落空了。
那天暖阳当空,车辆驰过,卷起一阵灰尘。我一晃神,就看见周树年停好车,抱着一大堆东西朝我走来。
我呆愣在原地,浑身血液似乎都僵住,手脚都是可以体察得到的冷。
周树年微微笑着站在我面前,如当年一样,依次给我展示手里的东西。
我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那些东西上,神情冷淡,仿佛那些与我毫不相干。
可偏偏记忆又飘回了从前,周树年的声音慢慢和那少年清润紧张的声音重合……“这是‘十二钗’图,这是棒棒糖花束,这是你喜欢的手机链……”
每一样东西,都重新回到了我的眼前。那个手机链按现在的眼光来看有些土气,小熊的耳朵上还掉了漆……每一样东西都经历了这些年的光景,再次来见我,除了那捧令人忍俊不禁的菠菜。
看吧!生命最经不起时光的消耗。过去鲜活的,如今已不再存在;过去没能继续向前的路,以后也依然不会。
“黎元元,无论是什么,只要你要,舍我一身,都会完成。”他凝视着我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那时的少年终究是长大了啊。
我望着他笑,内心是充盈的满足和幸福,然而我依旧拒绝了。
“我不要。你给的任何东西,我都不想要。”
我也曾怀抱希望,觉得我的人生很漫长,漫长得可以和周树年再次相逢。
然而兜兜转转,周树年还是败给了我的病。
08
七月七日,大雨。
我早上又难受得吐了好几回,然后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时,窗户开着,有清凉的风灌进来。我抿了抿干涩的唇,问妈妈几点了。
一杯温水下肚,我脑子终于重新转动。
妈妈叹着气说:“你的手机又响了。”
不必问,是周树年。
我眼皮掀开了些,笑着说:“没事儿,过两天就把手机号码注销了。”
没错,我又落跑了。只不过当年是转校,如今却是直接辞职了。
我猜想这会儿周树年应该会有些恼怒,因为他知道了康奇只是单恋我后,必会想到当年拒绝的理由也是我伪造的。
他那样固执,肯定会气我让他生生错过了这些年。
请原谅我,我不想“恶性淋巴瘤”这五个砸在你心脏上。
那太难受,你只是一个追爱的少年,你的青春应该轻快明媚,不该那样沉重又沉闷。
那年圣诞节的前一个星期,我因疼痛去医院检查,妈妈拿着那份检查报告坐在医院的长廊椅子上哭了很久很久。我也很难过,难过之后是迷茫,是一种再无生命实质的空洞。
我透过医院门诊大厅的玻璃,看着一脸麻木的自己,仿佛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那个玻璃世界里,你依旧腼腆羞涩,借我作业抄,考试给我打掩护,天冷时给我倒热水。
一帧帧的画面,看得我号啕大哭。
后来,我学会了从容,我在心脏中挖了一个坑,把所有的悲伤和不快乐都埋进去。我甚至,还极其残忍地笑着拒绝了你。
可是周树年呀,真的很抱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你的人生里,陪着你走这漫长的旅途。
很多段子都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因互相吸引而聚在一起,缘分散了以后就分开。
周树年呀,每个人都会陪你走一段路程,其实……我真的很想很想陪你走到终点。可是,你不要怨恨,不要难过,我曾在你记忆里那样鲜活过,哪怕余生你再遇不到这样一个我,那些青春年少的色彩依旧会绚烂很久。
直到,你遇到下一个人。
最近我的身体对药物反应越来越弱,有时我说上两句话都会喘不上气来,妈妈总是背过身悄悄抹眼泪,然后转头同我说说笑笑。
这天,妈妈温柔地摸着我的手,说:“元元,妈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哪怕还有一天,你都得笑着。妈心疼你,只能自私点。你要实在想他,妈帮你联系他。”
我慢慢舒出一口长气,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妈妈总是担心我到最后一刻都怀着不甘,其实没有。我的生命绽放在最美的那年,那年有周树年,有棒棒糖花束,还有菠菜花束……
我的生命从那年开始,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算作我的余生,而这余生里,全都浸润了那一年的空气。
我在这短暂的余生里,很是欢愉。
周树年,谢谢你。
周树年,再见。
更新时间: 2021-06-04 2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