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我很高兴遇见你,真的,非常非常高兴。我感觉我的人生,好像又值得了一点。”
1他让我又烦,又暗暗觉得好笑
遇到方之岭的时候是我人生最低迷的时期。
虽然二十六岁的年纪说“最”好似有点矫情,可人在经历低谷时都会觉得之后一定不会有比此刻更惨的时刻了。
那一年,我和父母的矛盾终于到了不可调协的程度。他们不能也不愿理解我的梦想,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年纪就应该朝九晚五,疲于奔命,早日买车买房。当他们发现我辞了职,偷偷在尝试申请去波尔多美术学院留学的时候,他们对我彻底失望了。我向学校递交过几次作品,虽然他们表现出兴趣,但由于我在国内念的是和艺术毫不相关的大学,加上还有几年妥协的工作经历,各种原因加在一起,我通过几家中介尝试都没有过签。就在这时,我一直视为支柱的男朋友突然来找我坦白。我和他从相识算起有近十年了,最后他居然告诉我他要奉子成婚了。
一瞬间,我好像变得一无所有。我整夜整夜地坐在窗口,不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后,新闻说有一场流星雨要来,很多人在空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而我失眠坐在窗口,居然无意间看到了一颗流星划过。
忽然间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和自己假设,假如人生真的无法再好起来了,那么我最后要做什么。我带上了我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的钱,原本我是想用它们去念书的,但此刻我想把它们挥霍在自我救赎的旅途上。
我的目的地是南法,但到那儿之前,我先在荷兰停了一站。我去了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术馆和库勒慕勒美术馆看散落在那里的梵高的作品。一直以来,梵高是我最爱的印象派画家,没有之一。
在库勒慕勒美术馆的向日葵画框前,我站了足有半个小时。这并不是最有名的那幅花瓶里的向日葵,这幅画名字叫作《四朵剪下的向日葵》,非常小的一张画纸被四朵向日葵横向填满,失去了根、失去了太阳的向日葵,花瓣已经卷曲、枯萎,可它的黄色仍那么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真迹可以看清每一道笔触,这幅画的笔触像跳跃的火苗,细小、急切,我甚至可以想到他画的时候肆意挥笔的状态,死去的花瓣与花蕊竟还像活着一样灼灼燃烧着。
他那么热爱生活,可他只活到了37岁。
抑郁彻底压垮了我,我在画框前捂着脸大哭。我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影响别人,可根本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停下来。
直到方之岭出现在我旁边,我听到了快门声。我先把头偏到另一边,使劲儿擦了擦脸,然后才转头看他。每个博物馆规定不同,库勒慕勒美术馆是允许拍照的,但我看着他三脚架和相机的位置,意识到他并非在拍画,而是在拍我和画。
可我觉得站在画前哭泣的我简直就是个笑话,于是我走向他,用英语和他说:“如果你拍了我,我希望你能够删掉。”
“删掉可以,但你要和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哭。”他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我,眼神清亮无惧,“来自门外汉的好奇。”
艺术的共鸣本就是难以解释的东西,而且和个人心境有关,我没办法也不想和他说。我心想算了吧,一张没看到脸的照片而已,于是我转身就要离开。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忽然出现冲淡了我哭泣的冲动。
但之后看展的途中,方之岭始终跟着我,我站在什么角度,他就抱着胳膊站在我正后方,跟套娃一样。他让我又烦,又暗暗觉得好笑。
看在他确实有求知欲的分上,我开始随口和他讲一些画的背景以及个人感受。最后,我和方之岭一起走出了美术馆。
“好了,拜拜。”我朝他摆了摆手,就打算和他分道扬镳。
但在我随意往前走了几步后,他居然又追了上来,扛着折叠三脚架和相机在我旁边蹦蹦跳跳地问:“你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南法。”
“南法是哪里啊?那里有什么?”
我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原来很多人并没有南法的概念。我挑了挑眉:“法国可不是只有巴黎。”
方之岭好像没有明白我的刻薄,还是很有干劲儿地说:“那你带我去呗。”
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气势汹汹地杀进我的世界。这趟旅途我本来是在“避难”,我想去南法追寻文森特·梵高的一生,我想找一个无人的小镇躲藏起来。
我根本没做好任何准备和人产生交集,于是我冷冷地拒绝了他。但方之岭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我,偏偏从美术馆出来后是5500公顷的森林公园,他有的是办法追上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怕我想不开?”
“不是啊。”他一脸震惊,这才明白过来,“你会吗?”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确定方之岭真的是个思维简单的人。我设想了很多种复杂的可能性,但那个时候他真的只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单纯地想跟在我身边。
2只不过是在那一刻,我不想拒绝他
我和方之岭辗转上了去往阿尔勒的大巴,那是位于普罗旺斯地区的一座老城。在车上,我和方之岭讲了梵高和阿尔勒的一些故事:他在这里待过十五个月,住在一间被他称为“黄房子”的旅馆里,幻想着把它变成真正的未来画室,甚至邀请高更过来一起分享他的喜悦。但梦想没有实现,那些市民无法忍受他割耳的疯狂,甚至联名上告要把他关起来。
“他是真的疯了吗?”方之岭问我。
“你觉得一个疯子能画出那样的画吗?那分明是一个有最清晰的头脑,和最充沛的感情的人才能画出来的。”我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绿植,有时候玻璃上会映出我俩的脸,我发觉他一直在看我,但我没有回头,“他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更敏感。他越期望和人相处,就越难以和人相处;他越爱这个世界,就感受到越多的失望。这只是……情绪控制的问题。你难道没有过情绪失控的时候吗?”
我认为是人都会有那样的时候。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个性不同,会经历的事情也不同,有些时候即使一根针穿不过去也能成为压垮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方之岭想了想,说:“没有哎。”
我终于控制不住回头看他。
“我这个人吧,脑袋比较简单,从小就不懂什么愁啊苦啊的。”他挠了挠后脑勺,似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对于太高深的想法都无法理解。”
我轻轻笑了一下:“那你生活一定很顺遂。”
“也不是。其实我经历还挺坎坷的。”
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方之岭就开始跟我絮絮叨叨地讲他的过往经历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的人生经历比我的要苦得多。我不过是天生反骨,不断跟父母斗争着,受着现实和梦想的夹板气,但他是实实在在的困难。
方之岭的妈妈刚刚怀他的时候,他的父亲意外离世了,于是他变成遗腹子。他七八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后爸,后爸结婚后大变样,对他们母子十分糟糕,动辄就打骂。他妈妈带着他出逃到外地,几年不敢回去,直到他十六岁时才把婚离成。母子俩在外面居无定所,也没有什么经济基础,所以方之岭上学也是断断续续,成绩不太好。但他有一个优点,身强体健,运动细胞特别发达。他考了健身学校,拿到了专业的健身教练资格证,后来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游泳,于是用了几年时间成了圈子里小有声誉的游泳教练。
这中间自然是吃了很多苦的,但他一点都没说,所有的辛苦被他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我啊,就觉得,既然事情发生了,就去解决,愁有什么用呢?”他耸了耸肩膀,“如果能过去就能过去,真的过不去了,要死掉了,挣扎也没有用啊,在那之前想那么多干什么?我和你说,要多运动,运动能激发脑部产生内啡肽,真的对抑郁症有效……”
我拍了他一下:“喂,推销上瘾了哈!”
他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算起来,这应该是我这么长一段日子以来自己意识到的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那个时候我还没真正弄懂方之岭这些话里隐藏的含义。耽溺于自身泥沼的人是关闭了对世界的感官的,我没有接收到他表面的坦然背后细小的波动,虽然微弱,但仍旧在吸引人靠近。
阿尔勒这个地方的旅馆质量相差很大,差的一如国内的快捷酒店。我这次来本来也没想委屈自己,所以我们住进了市中心离古罗马斗兽场很近的SPA酒店。酒店里的装修风格并不统一,有时候会经过特别具有南法风情的、艳丽的黄红色墙壁,而有时候又突然出现罗马建筑复古的拱顶。因为套房比单间贵不了太多,所以我和方之岭也没有搞故事里只开一间房的那套,分居于一面墙的两边。
放下东西略作休息后,我就打算出去巡游。经过庭院时,方之岭看着室外游泳池激动地问我:“你会游泳吗?”
我摇了摇头。
“我教你吧。”
“啊?”我愣了愣,因为我确实什么都没准备。
“没事的,肯定能找到卖泳衣的地方的!”
见他信心满满,我也懒得打消他的积极性,但心里琢磨在这地方没准还真不好找。
可以说,你如果不了解为何人们会爱梵高,就来南法走一圈。在这里,任谁都会理解他、爱上他。他整个人已经和南法的这些小镇融为一体,当你置身其中时,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些看起来有些抽象的线条、好似太过浓重的色彩,其实就扎根在现实中。在阿尔勒每一处梵高留下过画作的地方都竖着他的画的印刷品和介绍供人们比对。我带着方之岭去了“夜晚露天的咖啡馆”,去了“阿尔勒医院的花园”,去了“朗卢桥”……最后我们寻到了当时梵高的住所,只是那里在二战的时候被毁掉了。
“没有了吗?”方之岭也发现了眼前的建筑物和画里的不一样。
“嗯,毕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啊!真的有卖泳衣的啊!”
他完全不理睬我的伤春悲秋,兴高采烈地朝远处的店铺走去。我错愕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路上,他的情绪和我的情绪就不在一条轨道上。我在咖啡店远处找角度对比的时候,方之岭却跑过去买咖啡;我在已经变成艺术中心的医院旧址观察变化时,他的关注点却在于某种植物的名字……但他自得其乐,也没有让我觉得吵。我逐渐发现他身上有种奇怪的魅力,他的存在简单得就像微风,像蓝天白云下自由延展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不打扰什么。
“这个怎么样?”小店里的泳衣样式都非常老土,结果方之岭拿起了一件最老土的。
本来我还觉得他给我挑泳衣感觉怪怪的,但当我看到他举起来的那件类似小学生穿的平角泳衣时,什么不好意思全丢到一边了,我就只想笑。
但最后我还是买了那件保守得不得了的泳衣,即使我并没有打算学游泳。只不过是在那一刻,我不想拒绝他。
3我想我应该和方之岭告别了
夜晚,我和方之岭坐在罗纳河边望着河上的灯火,除了河岸线和1888年没有两样,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当时河对岸投射到河里的光还是来自于瓦斯灯,停泊在岸边的还是铺着茅草的小船,而当时画中经过的老夫妇,变成了此时的我们。
一切都很好,天气适宜,星空璀璨,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一种不真实感就慢慢覆盖了过来。我现在在南法,身边还有个四舍五入的陌生人,我离我曾经拥有的生活十万八千里,仿佛剥开现实的外壳钻进古典里。
可这是逃避,我知道,当我的理智又开始触摸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的轮廓时,孤独就又变得清晰了。
然而就在孤独即将将我吞没的前一秒,身旁的方之岭开始唱歌,唱的是那首著名的民谣《Vincent》:“Starry starry night,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ay……”
我诧异地看向他,不知道他是突发奇想,还是知道这首歌和这个地方的渊源。但他立刻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英文太差了……”
“没关系,继续唱。”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方之岭的英文发音确实很差,听得出来是死记硬背的,可他声音很好听,五音也全,那调子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我抬起头,好似看到星星眨了几下眼。
我突然想,这世上的所有偶然皆是必然,我看到那颗流星,我决定来南法,我遇到方之岭,这一系列事情看似巧合,却又是连在一起的。
所以,命运的目的是引领我来遇到他吗?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却忽然不安了起来。
我和方之岭很晚才回到酒店,关上门后就完全像在两间屋子里,不过大声说话应该能听到。不过我一直不擅长大声喊话,于是我躺在床上发微信问他:“你在干什么?”
很快语音回过来:“看视频。”
“你这样一路跟着我,你自己原本的行程是什么呢?你计划在外面待几天?”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可以分心去关注他。与此同时,我也知道,我开始从自身的困顿里面往外走,我的感知被打开了。
“我……都好吧。”说了一小句之后,他又补了一条,“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就和你一起走。”
“那你有没有在路上一定要做的事呢?”
“没有,我就是单纯想出来看看世界。不过你这样问的话,我突然有了,我想教会你游泳。”
我笑出声来,说“你还真执着”,但翻了个身想到自己,又悲凉起来。他的这个愿望我可以努力帮他实现,可我的没人帮得了。
“你呢?”方之岭适时地问。
“我啊,想一直画画,没有名气也好,生活艰难也好,只要能一直安静地画画就好。”
“这很难吗?”
“很难啊,超级难的,会被当作外星人的。”
套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穿着宽大T恤的方之岭冲到了我这边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拉了拉被子,然后才想起自己也穿着衣服。他摇了摇手里的手机,说“这样说话太费劲”,然后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床边。立式的床头灯就在他旁边,黄色的灯光映在他的双眸里,非常亮,看上去兴味盎然:“如果梦想太大太难,那就先做一个边角,然后一点点拼。你可以先想一个小的目标。”
我认真思考了他的话,然后觉得自己能想到的小一点的目标也很难,但我还是说了:“那……我想出一本自己的画集,正式出版,不是自己花钱自娱自乐。”
“出版什么的我不懂,不过你想出画集,首先你得画很多画吧。既然这样,从明天开始,我教你游泳,然后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他喜欢自己的提议,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你不是说南法是艺术家的天堂吗,那买画具应该很容易吧。”
不得不说,方之岭的提议令我心动,我想象着自己能随意坐在一片麦田里画画,幻想催眠了我,我第一次觉得睡眠质量还不错。
从第二天开始,我和方之岭就真的开始如约定好的一样做了。在酒店里的游泳池边,他从换气开始教我,我一直不停地呛水,他俨然一副魔鬼教头的样子。而我买了大量的颜料和画布,坚持要自己背着。我们辗转从阿尔勒到莱伯镇再到圣雷米,我画悬崖上的房子,画柏树、薰衣草,画夜晚方之岭对着星空练习延时曝光的背影。
我并不在意他是不是一直站在那里,他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在画他,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自然得不可思议。正因为如此,当他突然转过头来朝我笑着挥了挥手时,我内心不可控的悸动才让我觉得害怕。
我没有任何准备去迎接一场复杂的情感,我伤心未愈,且我生性矫情消极,我不应该去打扰方之岭的简单乐观。
“他真的很厉害啊。”方之岭跑到我旁边蹲下,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他拍了几天,在强曝光下,星星和云会从点拖成线,这些照片快速拖动的时候就像是星空在旋转,“他在那个时候是怎么画出那样的星空的?会不会他眼睛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我倒觉得尽可能往简单里想,他只是想画燃烧的生命。他说过‘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他还说过什么?”
方之岭在我身边坐下,当时我们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悬崖上,可以俯瞰下面错落的红屋顶和波光粼粼的河面,四周静得好像只有我们。我对他讲了一些自己能记住的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
“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看见烟囱中冒出的一缕青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那么,听我说,应该怎么办呢?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火,保持耐心等待着有人走过来,挨着它坐下。”
当我说到这里时,一旁的方之岭突然握住了我放在腿上的那只手。我的手背被风吹得很冰,可他的掌心很暖。
我一方面非常理解,甚至为这份情不禁窃喜,另一方面我却慌张得想甩开他的手。很遗憾的是,真实表现出来的是后者,我下意识站了起来,将气氛搞得无比尴尬。
“抱歉。”方之岭双手举过头顶,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可他还是在道歉。
我拼命摇头,心怦怦跳,甚至无法呼吸,有一种很深的想哭的情绪。
我知道动心是怎么一回事,可理智在抗拒,它们拉扯得我很疼。
我想我应该和方之岭告别了。
4我发现自己很想念他
我们在一起一共七天,我勉强学会了游泳,只能游很短的距离。而我画了五幅画,大多数是半成品。我在最后偷偷赶了两夜,将一幅有他的画画完了。
我们最后住的圣雷米的酒店走廊外面的庭院里有一块休憩区,那里种着一棵类似杜英的白色的花树,在树下只放了两张黑色铁艺的桌子,落花随意地铺洒,没有人整理。我和方之岭把杯子端到外面来喝下午茶,即使花朵落进杯子里,也不用在意。
不知为何,我很想和他说说我和前男友的事情。在分手之后,我其实一直拒绝去回忆。回忆里最先跳出来的总是闪光点,那些带着夸张色彩的甜蜜常常会让人质疑为何会走到分开的这天,我不想,但还是哭了。
方之岭把手伸过桌子,覆在了我的头顶,一动不动。
“其实在荷兰的美术馆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了,”他突然笑了,“但我没敢。”
我又哭又笑,下意识问:“现在怎么敢了?”
他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亮了一下,他动了动嘴唇,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后来我想,如果他那个时候说出什么,我大概会改变主意。
但我终究没有把打了无数遍腹稿的告别的话说出口。有花粉落下来,我打了个巨大的喷嚏,他哈哈笑着给我递纸巾。我无心破坏这最后的美好。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酒店。我将那幅画留给了他,背面写着——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没有死去。
我只是想让方之岭知道,我会一直铭记这段相识的记忆。
在那之后,我又一个人去了奥维尔小镇,在梵高和弟弟提奥的墓前放了一束向日葵。我还摘下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项链,挂在了花束上。我不是很在乎项链会不会有人捡走,走到这里,我忽然感觉我将之前的一些东西放下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牵挂。
但在那之后,方之岭没有再主动联系我,他好像平静地接受了这种不告而别。我像来时一样一个人回去,一切都没有改变,只不过我遇到了方之岭,他将我头顶笼罩的黑布撕开了一条缝,有星光透了进来。
我觉得不管怎样,我要先借着这缕光把那几幅画画完,然后我要再一次试着去申请波尔多美术学院,或许是最后一次,或许不是。
不知为何,我在画这几幅画的时候,感觉非常强烈。南法所有的光影都在我的房间里流转,包括我人生前半部分的种种。我学美术到初中毕业,父母觉得没有前途,硬生生不要我再学。于是我把所有的零花钱、压岁钱存起来,偷偷去报周末的画室,却还是被发现了。从那时起,我和父母的战争就持续不断。我放弃过,念了普通的大学,找了普通的工作,但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但话说回来,我明白,是我不够好,是我自己的力量不够让我走到我梦想的位置。道理我都懂,可我仍旧不甘。或许我只是期待有个人能坐在我的旁边,跟我说他明白,而不是孤立我、打击我、抛弃我。
所有的碎片都变成蘸满颜料的笔触,一下一下涂抹在空白的画布上,直到再没有一个角落需要我落笔。我听到风吹过原野的声音,还有我把头埋在游泳池的水下再猛地抬起来的水声,无数的怀念终于模糊成了统一的轮廓——
我看到了一张脸。
方之岭。
我发现自己很想念他。
只是,当时我们只互加了微信,但当我慌张离去时,我第一时间删掉了他的微信。我记不住微信号码,所以没办法再加回来。
就这样过了半年,我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去学了法语。就在这时,一个自称方之岭朋友的人突然来加了我的微信,在我看到那三个字的瞬间,我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我加上了那个人,他自称在一个美院工作,听方之岭说了我的梦想,实话实说现在走正规渠道出一本纯油画或者水彩的画集,成本和销量方面相差太大,很难有公司愿意。他问我愿不愿意退而求其次,说他可以帮我在美院空下来的展厅里开一场小型的免费展览。对我而言,这并非退而求其次,是旗鼓相当。
但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还好吗?”
“他很好。他向你问好。”
我想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不过转念想到是自己删的人家,实在没有这个资格。我就抱着这种别扭的心情,跟这个陌生人讨论着之后见面商谈的细节。
他约我见面的城市就是方之岭说过的常居城市。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从南法带回来的老土泳衣,这才想起回来后我再没有去游过泳。都说游泳就像骑自行车,只要学会了就不会忘,这样想来,方之岭的工作也很寂寞,总是在告别,却没有再相见。我把泳衣塞进行李箱,打算借着游泳之名去看一看方之岭。
再见面该说什么我不清楚,毕竟他帮我这个忙很可能只是因为当时的约定。或许我根本没有勇气见他,不过,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我到了那个城市后,对方热情地接待了我。我看到了他所说的美院的那间教室,很小,如果搭上隔板,也就能挂十几幅画的样子。但他说,这样的地方只有美院的师生才能用,这算破例,而因为有师生在,也不愁会太冷清。
我反复和他道谢。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似一直欲言又止。直到我要告辞了,他才终于叫住我:“你想和方之岭见一面吗?”
他说得太郑重了,俨然不是那种吃顿饭的普通碰面。我渐渐挺直了背,短暂犹豫后点了点头:“我想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来着。”
“他辞职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以为方之岭很爱自己的工作,所以有点诧异。
“我知道你们认识的过程,他有简单和我说。”陌生的男人对我微笑,但笑容不太明朗,“在他去旅行前,他就已经辞职了。我应该是他最后一个学生。”
方之岭完全没和我说,我回想了一下我们有过的谈话,确定他是故意没和我说的。
可我此时想的是,我才是方之岭最后一个学生。这个想法附带的甜蜜令我惊奇。
“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应该能在那儿找到他。不过你最好别让他看见你,不然他应该会怪我……”说到这里,他却摆了摆手,“算了,看你自己吧,他怪就怪喽,也无所谓。”
他将地址发到了我的手机上,然后就离开了。我看着那个疗养院的地址发呆,半天都没挪动脚步。
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潜意识里我想逃。但我最终还是去了,因为我不想后悔。
5我感觉我的人生,好像又值得了一点
住在疗养院的是方之岭的妈妈,我在大门外就看到了。我到那里时还不到傍晚,很多老人在花园里闲话,透过栅栏就能看到。
我稍稍躲于墙后,看到方之岭坐在一个小石墩上给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喂着什么,他看起来还不错,和分别时相差不大。
我松了一口气,正在犹豫要不要叫他,他站了起来,膝盖突然一弯,身体朝一旁歪了一下,然后又稳住了。我那口气松到一半,又猛地提起来,将自己噎住了,于是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我躲闪不及,方之岭回头就看到了我。
他眉头瞬间皱成了“川”字,甚至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才朝我走过来,走到了栅栏的那面。
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不像是摔伤了腿,而是重心不稳。但他说话的状态没变,仍旧很轻盈:“你怎么来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借口。
“快到晚饭时间了,我得推我妈去吃饭。老年痴呆。”他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对我笑,“所以你别进来了。”
方之岭在阻止我靠近,我也实在没有坚持的勇气,我们就这样隔着栅栏,像处于两个世界一样说了些闲话。我们没有提当初的不告而别,没有提他替我安排画展的事,也没有提眼下他和他妈妈的情况。我们究竟说了什么,我其实根本不记得。但我们以那个状态站了好久,直到太阳从他的身后沉下去,整片天空洋溢着一层不真实的西柚色。
“我真该走了,回去吧。”他朝我摆了摆手,手臂很快落下去。
我控制不住地将手伸过栅栏,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擦过铁的时候,爆发出了一阵很强的静电,让我剧烈地抖了一下,可我没有松手:“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原本应该去看你的画展的,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你知道的,我看不懂那些。”他静静地站着,“但是我很高兴遇见你,真的,非常非常高兴。我感觉我的人生,好像又值得了一点。”
他翻转手臂,反抓住了我的手。
“所以,你别放弃,努力做自己。现在谈放弃,太早了。”
说完,方之岭没有再停留。他非常吃力地远离了我,把离别的时间无限拉长。可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用力捏住自己的手,却无法找到刚刚方之岭握着我手的感觉——太轻了,轻得就像不存在一样。我忽然记起在圣雷米悬崖上的夜晚,他突然握住我手的力度。
那是灼热的、用力的、令人心痛的。
我贴着连接栅栏的墙墩蹲下,抱住膝盖,望着晚霞遍布的天空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还是哭了。
这世界有无数的终成眷属,可能在历史长河里流传很久,但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起的总是悲伤。
我的画展如约举办了。提前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住在这边准备,我用忙碌来克制去找方之岭的冲动,但每当夜色降临时,我都会在外面坐很久。我开始后悔,我当初应该陪他多待几天,待到他想走为止。
我太在乎自己了,我被那突如其来的好感吓到了,所以我选择逃。我以为什么都是来日方长,爱情也一样,可原来,不敢爱和没时间爱了,中间只有一个转身的距离。
画展的前一天,我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一早,我被旅馆前台叫住:“有一位先生昨晚过来,给您留了一样东西。”
前台拿出一个布包着的长条形物件,我到一旁把布打开,发现里面是我送给方之岭的那幅画。
“他还说了什么吗?”我急急地问。
“他说他想说的话都在这里面。”前台小妹妹皱着眉,“那位先生在门口摔了一跤,是我们打车送走的。”
画上并没有别的话语,仍是我当时留给他的那句。我明白,方之岭想和我说的就是这句——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没有死去。
我站在旅馆大堂,感觉天旋地转,方之岭说过的话在耳畔交织,就像漫天的星星,从千万年前就在告诉我秘密的核心了。
“既然事情发生了,就去解决,愁有什么用呢?”
“如果能过去就能过去,真的过不去了,要死掉了,挣扎也没有用啊……”
“我就是单纯想出来看看世界。”
“我感觉我的人生,好像又值得了一点。”
……
我把已经布置好的画框重新挪动,把方之岭的那一幅摆在了最中间。这一次,我站在自己的画前掉了泪。
我将这个画展的内容做成了纪念册,还拍了些视频,寄给了波尔多美术学院。在漫长等待后,中介兴奋地通知我通过了。梦想达成的那天,我站在车流涌动的马路上,心里却如同站在原野上一般荒凉。
没有人和我分享,喜悦只是落下的羽毛。
我给上次美院的那个人发了微信:“帮我转告方之岭,我申请学校通过了,要去法国念书了。”
“恭喜。他应该会很高兴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一天,无论我在哪里,请通知我。”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好”。
我们都清楚那一天指的是什么。方之岭那么热爱运动,在水里像鱼一样,却因为频繁抽筋去医院,被怀疑患了ALS。但他母亲年初患了老年痴呆,他做了决定不把钱花在这种确定的不治之症上,而把大部分钱留起来交给疗养院照顾他唯一的母亲。然后他辞了职,趁自己还能走动,出去看看世界。
就在那时,我们相遇了。
如果放弃治疗,不插呼吸机,ALS患者的生命时长也就是两年到五年。那一天就在不远的未来,只是我暂时不想去想。
我在法国的第三年收到了一份写着方之岭名字的邮包,我把它丢在一旁足有一个星期,才鼓起勇气去打开。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些告别的信笺,我知道那一天到来了。可邮包里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样东西。
方之岭最后寄给我的是一条项链,四年前我放在梵高墓前的那条。
那上面有清晰的时光的印迹,在向我讲述四年前方之岭是如何跟随着我的步伐,蹲在我蹲过的位置,捡到了我的项链。那个时候他离我有多远呢,大概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吧,或许他是在隔壁房间眼睁睁看着我走的。
他在最后给了我一场失而复得,可我知道,我曾经拥有的,在此刻永远失去了。
放假的时候,我再度去了奥维尔小镇。正是麦田最好的时候,我站在一望无际的金黄的麦田里,想起梵高那幅著名的《麦田上的鸦群》。很多文学作品喜欢把这一幅画说成他的最后一幅画,喜欢说他看到了死神,所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样足够浪漫,符合艺术家与众不同的气质。
可我至今也不相信他是自杀的,至少他的心中一直非常非常努力想要活下来,即使到最后一秒,他也没有放弃对这个世界的爱。
就如同方之岭将那条项链在他手中留了那么久,却仍然记得在最后一刻还给我。他赋予了那条普普通通的项链全新的意义——从此变作他的存留。
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没有死去。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了解这句话的意义。我重新将项链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向前跑了几步,麦田中的鸟群惊起,盘旋在我的头顶。
人若不永恒,天地永恒;天地若不永恒,繁星永恒;繁星若不永恒,宇宙永恒。总会被记住的,渺小的我们曾爱过。
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