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吴
·楔
情不敢至深,畏大梦一场。
卦不肯算尽,知天道无常。
·壹
林易再入帝京时,正值隆冬。飞雪漫漫,皑皑落满枝丫。草草安置好宅邸,林易披了大氅往庭院去,积雪润湿鞋尖晕成写意画。凉亭烹茶,寒梅著花,是他最欢喜的时节。他垂眸看着炉中茶香四溢飘散,袅袅逸出几缕白烟。
“先生好雅兴。”他一抬头,便见着这姑娘一身凛冽铁甲,青丝高束,怀里抱着头盔,朱唇微勾,每走一步,铠甲磨蹭的脆响便悉数落在他耳中。恰逢风过回廊,发尾扬起,这人便堪堪融入背后白雪红梅。
林易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小厮身上。姑娘笑容更甚:“怨不得他,是我要闯进来。”待行到凉亭前,姑娘顿了脚步,恭恭敬敬朝林易行了礼:“叨扰先生……在下程澜,潼关副将。”
林易收回目光,手执羽扇控着火候,也不招呼她上前,只问:“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替我十万将士,求先生一卦。”
林易将羽扇搁在一旁,替自己沏一杯清茶,小啜一口才道:“林某人一介草民,不配替将军卜卦。将军还是请回罢。”
程澜也不生气,任刺骨寒风刮在面上:“先生素来堪破天命,在下所求也不过一个心安。”
“既是求心安,往寺庙去也是一样的。”林易抬手揉着眉心,似是倦怠。
程澜身后的小厮见状,适时上前道:“我家先生舟车劳顿尚未歇息,将军还是请回吧。”
静默片刻,程澜重新扬起笑容:“既然如此,先生好生歇息。在下告辞。”也不再管小厮,迈步匆匆往外走去。小厮急忙跟上。
送走她后再回到凉亭将案牍收拾干净,小厮随口提了句:“先生对程将军可是厌得紧?”
林易放下手中案宗:“这姑娘年纪不大已是要地副将,皇族贵胄不足为与。”
先生不愿沾惹皇室纷争他是知晓的,便道:“可小的听外边的人说,程将军早年父母双亡,全凭自己一身傲骨才取得赫赫战功。”
林易垂下眼睑:“父母早亡啊……”
同他有几分干系。
“你莫忘了我们因何来帝京。”
·贰
程澜二顾林府全在林易意料之中。
她换了身常服,抱着个深色坛子站在门口,见林易出来,顿时弯眸笑开:“先生歇息几日,精神头果真大好。”
林易仍是冷着一张脸:“若还是为卜卦一事,恐怕将军又是白跑一趟。”
程澜把手里坛子朝他递过去:“不过是今日无事,想着先生素爱饮茶,来给先生送坛亲采的新雪融水。”
新雪煮茶,最是清冽。往年林易也会集新雪,然而今年新雪下来时,他还在来帝京的路上。程澜手中的这一罐,他委实心动。拿人手短,这个人情他却不想欠下。
程澜见这人不为所动,有些好笑:“总听人说南方人温润含蓄,果真如此。将这坛雪水赠与先生只因我见先生亲切,尽这京都的地主之谊。”一边说着,一边将坛子塞进小厮怀里。末了退后一步,拱手拜别林易:“先生,再会。”
程澜的车舆停在长街尽头,林易看着那坛雪水,吩咐小厮道:“把坛子放进里屋,送将军回府。”
小厮于是匆匆跑进屋里,再出来时,见着程澜林易二人,一人微笑,一人清冷,竟是出奇和谐。
跟在程澜身后缓步前行,小厮思量许久才怯怯开口:“程将军,容小的说句不中听的,往后莫再跟我家先生提卜卦一事了。”
程澜脚步一滞,不动声色地问道:“此为何意?”
小厮却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程澜便道:“我不知先生忌讳,日后再有冒犯,惹先生不快,岂不是罪过?”
小厮被程澜一诈,甚觉在理,思量片刻,便开了口:“先生年少时在江南一带游历,偶遇一户人家,那家有一女童,十来岁的样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家人很是宝贝。先生算出这女童将有劫难,给其家人做了提点。不过两年,那女童果患隐疾,初时不过风寒症状,幸而其母记着先生的话,留了心眼,不曾草草抓药,而是去了江南最好的医馆,女童遂得以医治,不然她怕是活不过当年。”
程澜听得越发疑惑:“这该是好事。”
小厮摇摇头,继续讲了下去。原来医好女童过后,那家人想着要拜谢林易,岂料在寻他的路上遇到山贼,除却在家里头休养的女童,其余人尽数丧命。
“自那过后,先生便再不肯轻易卜卦。道是‘卦不肯算尽,知天道无常。’”
话讲完,程澜的车舆已在面前。程澜顿了步子跟小厮道谢,末了忽地轻笑一声,轻不闻地说了句不明所以的话:“江南啊……离我很远了。”
将程澜送上车舆,小厮才回了林府,本想着将那坛雪水放进酒窖,觅了许久仍是不见踪影。恰巧林易踏进书房,猜到他所找何物,便轻飘飘开了口:“不必寻了,我已将那坛雪水埋在院里的桃树下头。”
·叁
帝京这带素来寒冷,待到二月花朝节,余寒犹厉。偶有冻风呼啸,枯桑簌簌。
“先生,程将军谴人送了帖子。”小厮掀开门帘踏进内室,寒气侵入,案台上烛芯轻晃。
林易头也不抬,提笔蘸些墨汁继续在卷宗上批注:“何事?”
“邀先生后日去京郊满井游玩。”
林易没答话,小厮便问:“先生可是要回绝?”
他搁下笔,摇摇头:“‘井高于地,泉高于井,四时不落。’我倒想去看看。”
等二人到达满井,见薄冰始解,柔梢披风,晴雪洗净山峦。程澜笑得清澈,抬手拢了披风道:“京郊初春竟来得这般早。”
林易见状,着小厮拿暖炉与她:“这个时节清寒最易入骨,日后恐留病根。”
程澜抿着唇,眉眼弯弯正要说“好”,一阵错乱马蹄声由远而近,慌乱之中竟是冲撞了行人。程澜眼疾手快,迅速过去扶起行人,被扶之人慌忙道谢。
而后程澜转身呵住马队为首之人,还思量着给人台阶下:“不知是哪位小兄弟一时不慎冲撞了人,还烦请下马给人赔个不是。”
先前逆着阳光,看不清那人模样,待其临近,方才分辨出是个少年,意气风发。还未等少年出声,程澜身后的行人便惊呼开口:“是靖安王府的世子。”
靖安王的长子,领的是护军参领的京官名号。同是武职,程澜的官职比这纨绔公子高,却仍要朝对方行礼。
程澜还未动,世子已是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模样。他俯视着来人,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是个戍边的小喽啰,也配让本世子下马道歉?倒是你,碍了本世子的路,该你跟本世子道歉才是。”说罢,他带着的那些王府奴仆哄然大笑起来。
闻言,程澜笑容褪去,面若凝霜——这人不愿善了。压着心头火气,她才要开口,却被人生生打断。
“靖安王府的世子?真是许久未见。”
程澜和世子同时扭头。
程澜身侧的林易,依然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但程澜敏锐地感觉到这人有些怒气。
世子一见这人,登时愣住,许久才嗫嚅着开口:“林易先生……”
林易颔首:“方才见世子急急忙忙的,可是有要紧事?”
程澜便眼睁睁见着,方才那狂妄的世子听到这话,连忙翻身下马,对着那被冲撞的行人便是一揖:“先前冲撞公子,还望公子不计前嫌。”
行人却是被吓得连连后退。
林易淡淡“嗯”一声,又不经意道:“听闻程将军与众将士戍守边疆风餐露宿,该是苦不堪言。”
世子立马明白了,又转身认认真真跟程澜赔不是。
程澜彻底懵了。
·肆
被世子这一闹,二人游玩的兴致已不甚高,更寻思着回城中觅个茶楼坐下。
回城路上,林易见程澜沉默寡言,嘴角挂着的笑很是嘲弄,斟酌着开口:“我早年替当今圣上算过命数,后头又指导过这些皇胄子弟读经书,严厉得紧,他们自是怕我。”
当初正是厌倦了那些个尔虞我诈,才选了去游历四方。
林易素来博闻强识,加之卜卦神算,年少便名动四海,故而她并不讶异。
程澜收回盯向窗外的目光,看向他,却仍是没有开口的意思。林易当她介怀世子的话,便道:“世子说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程澜摇摇头。军中女子本就寥寥无几,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语不知听过多少,世子说的那些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只是很不甘……”程澜声音有些发涩,垂着头,“像世子这样的人,即便是挂着职位无所事事也能被人记着,可我们……”
同为武将,她,她的将士们,黄沙百战穿金甲,即便是长眠疆场,也不一定能被人记住姓名。
林易猜到她的想法,抬手轻拍她的肩:“不,世人知道的。开疆扩土,保家卫国,全凭你们这些戍边将士。”
程澜抬头,眼睛倏地亮了。
林易歪着头看她。虽说程澜常年习武,但到底生于南方,比起林易,还是娇小许多。这会儿她的这表情,像极了兔子。
想抱一下。
最终,他却只是侧了头,自嘲地笑了。
·伍
饮罢茶水,林易送程澜回将军府。
程澜嘴中纳溪梅岭醇香未尽,心情极好,随口问道:“先生此次入京所为何事?”
林易有片刻恍惚,他不擅编织谎言,左右思量索性说了实话:“因我,害得一个姑娘失了至亲。此事过了许久我才知晓,于是这些年四处寻着这姑娘。近些日子才听闻她人在帝京。”
程澜面色如常:“那先生如今寻着了吗?”
林易摇头。凭他这般寻人,无疑大海捞针,能不能寻着全靠运气。
“先生该算一卦那姑娘现在何处的。”程澜恐林易内疚,打趣着转移话题。
“不曾算过。”
林易的瞳仁忽地暗淡下来。怎会不曾算过?知晓此事那会,他便算过,不过是不愿承认。他忆起那时的卦象,再清楚不过,总结起来统共不过四个字:心悦之人。
程澜低低笑了:“或许那姑娘晓得先生在寻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先生也未可知。”
林易这才回神,没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再问,程澜却不肯再说。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将军府门口,程澜跳下马车,笑吟吟跟林易道别。
等程澜的身形彻底消失在门里边,林易才放下帘子,声音恢复了清冷:“去趟皇宫。”
从皇宫出来,天已笼了暮色。偶有半缕红霞勾勒长空模样。路面的小贩陆续收摊,晚风卷起帘子一角,林易眼尖地看到一个摊位。他忙招呼车夫勒马,自个大步跨下车。
那是个卖家禽的摊位,鸡鸭挤在同一个笼中聒噪地叫唤着。旁边的笼子中,却安安静静蹲着两只白兔,脚下沾着泥渍,皮毛却雪白雪白,竟是挑不出一点杂毛。
他登时便买了下来。
·陆
几日过后的清晨,天还未大亮,空气中尚且弥漫着慵懒之意。林易的府门轻叩作响。
拉开门,程澜一身戎装站在门口,英姿飒爽,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的意味。见林易穿戴整齐端端立在门里有些讶异——他竟起得这般早。
“今早是来向先生辞行的。”程澜手牵着战马,面上极有分寸地笑着。
林易一眼看出这笑假得很:“可是要回潼关?”
程澜点着头说“是”:“先前是回京述职,如今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林易终是没忍住,轻笑一声,手从袖里拿出个卷轴:“皇上的诏书,让我跟你一道去潼关。”
说话间,小厮已将林易的马匹牵了过来。
程澜面上的笑意霎时蔓进眼底,开口却是:“且不论潼关天寒地冻,怕先生吃不消,若途中病倒,可如何是好?”
林易伸手接过马匹,替它顺了顺毛:“将军不是还在吗?若我病倒,全靠将军照料。”
程澜不再贫嘴,翻身上马。临行前扭头再看了眼林府大门,还未完全合拢的府门缝隙中,有团雪球一闪而过。程澜疑惑:“先生家可是还养着爱宠?”
林易面不改色:“不曾。”
程澜便没再追问。
林易余光瞥见她面容,想着等回来再带她去看那两只兔子。她……该是欢喜的吧?
临到潼关,已是开春时节。莺飞草长,二人策马同游很是惬意。也会一时兴起,比一比马术。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不觉多疲惫。
然彻底入了潼关,阴风透过铁甲刺得人脊背生疼,马蹄哒哒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声猿鸣。
远远望见军营,已有人候着了。
程澜距在营房不远处下马,牵着马缓步靠近。时隔数月再回此处,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守卫兵自是认得她,林易手持皇上御诏,也没被为难。
出来迎接二人的是潼关总兵贺清来,年逾半百仍风骨尚存。当年手把手教程澜用兵打仗,算得上她半个父亲。
“总兵大人。”行过礼,程澜看着自己身后的人,“这是林易,林先生。皇上钦点的随军。”
贺清来向来敬重文人,对林易的名声早有耳闻。二人客套过后,程澜敏锐地察觉到贺清来神色有异,遂跟贺清来走在前排,压着声音询问。
贺清来转头看了眼林易,约莫也没拿他当外人,带着一路进了主营:“西戎屡出奇兵,前日又趁夜偷袭,我军损失不小。”
·柒
隔日将领集会,一干人吵得面红耳赤。这边主和,那边要战。有人主张向朝廷求援兵,有人提议组建奇袭队。大半日下来,什么结果都没有讨论出来,贺清来反倒是被这些人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傍晚,程澜跟林易坐在营帐里头吃饭。林易的目光落在碗里的清水粥上:“用完膳后,烦请将军将贺总兵带到我营帐来。”
程澜虽不明所以,却依言照做。
二人掀了帘子入营帐,案牍上尽是命盘。林易跪坐在案牍前。
他在卜卦,为潼关将士谋一个太平。程澜脑海中倏地闪过这个念头。在她已打消让林易卜卦的念头之后,这人替她,替十万将士,卜了卦。
林易搁下手中命盘,提笔写字。写完字,方才抬头:“半月过后,西北山谷有落雨滑坡。”又细算了具体时辰。
贺清来闻言,目光炯炯。
再次集会,贺清来将林易的卦象告诉了各大将领,冷静地下达军令:“派一队人马提早转移村民,再组建奇袭队诱敌深入西北山谷。”
众将领皆是跃跃欲试,此番若能拿下敌军首级,可是大功一件。
林易负手立于贺清来身侧适时出声,音调冷清:“若无滑坡,则需将敌军诱入风林石阵。”
这人将那句“卦不可算尽”记得极好。
潼关风日多,风雕石林,夜里阴风呼啸于石林中回声不断,似万鬼同哭。诱敌军入石阵囚于此,也未尝不可,然阵中地形复杂,易进难出,即使己方,亦有可能迷失。
众将领难得沉默起来。
“我去吧。”
程澜起身,目光一一落在众人面上,眉间满是英气。林易不可觉察地皱眉,剑眉微动,冷眼看着她。
似察觉到他的目光,程澜转头朝他抿嘴一笑,再收回目光,不紧不慢开口:“要引西戎主将亲自率兵,我军奇袭队长职位必不可过低。”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余下一句她没说,此次奇袭,必须要由真正信得过的人领队。贺清来已老,其余将领或是资历不足,或是处事不够沉稳。
没人比程澜更合适了。
“况且,我信林先生这一卦。”
她改了口。说这话时,看着满堂将领,却独没看林易一人。然则在这一刻,林易不可避免地心跳加快。他要分不清对程澜的感情了。
·捌
组建奇袭队一事便如此定下了。程澜带着十四个心腹在营中商议了几日,终是定下了突袭时刻以及路线。好容易闲下来,又赶去西北山谷附近的村落转移居民。因没法说出实情,既得村民自愿,还得小心翼翼,不惹西戎怀疑。
好在平日间程澜与村民多有往来,略一交谈,在允诺会有补偿之后,村民好歹是应下了。
忙完这一切,程澜拽着林易往村庄的后坡去。蹚过潺潺溪水,后坡上稀稀落落的无名野花,散播着点点春意。
二人找着块石头,并肩坐下。程澜歪着头轻哼起一段乐府,唱腔中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
林易阖着眼任清风拂面。天色尚明,风有暖意,他心底弥漫出岁月静好的安然。
离营地还有十几步远时,程澜忽地止了步,转头看着林易,眉眼中全都带着笑:“先生。”
她喊他,一如初见。
林易迎上她的目光:“何事?”
营帐外的巡逻士兵投来好奇的目光,官路小道上有车轱辘哐哐的声音,远处山坡上传来牧羊人的短笛,头顶上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丝。
天地浩大,然则这一刻,目光所至,尽是他。
程澜心境颇为复杂。她偏过视线,低笑着摇头:“原是没打算告诉先生……”
可她忍不住了。一见到这个人,目光便移不开了。纵然知她二人羁绊,仍不愿退却。试一试吧,免得日后回忆起徒留遗憾。
林易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先生……可对我有半分动心?”
她笑得浑不在意,声音中却带着些许颤抖。
林易跟她离得不算远,她看见这人清亮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面容。
入眼还是清淡如常的模样。
可他心里并非如此。
动心……?程澜……?
他忽地记起那一卦。心悦之人。到底是那姑娘会成为他的心悦之人,或是他的心悦之人便是那姑娘?该是先遇着那姑娘,还是先遇着心悦之人?
他不敢肯定。况且……他也不知心悦一个人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不敢冒险。
在他沉默的这刻,程澜咧开嘴笑了,只说:“我晓得了,叨扰先生。”
而后退开,转身跑进营地。
林易想伸手拉她,可他凭什么?于是他任由程澜跑开,看她进了营地,直至再也不见。
·玖
半月时间翩然将逝。这几日雨落得越发大了起来,密密麻麻的豆点砸在人手背上,好生发痛。有守将说护城河水位高了不少,河堤险些被冲垮,西北山谷的坡上偶尔也落下小石子。
程澜等背负着奇袭的使命,不宜张扬。因而当日为他们践行的,不过寥寥几人。林易没来。
众人一一饮过壮行酒。轮到贺清来时,他与程澜对视一眼,便大口饮酒,末了将碗猛地摔碎在地上。无需多言。
林易坐在自己帐中翻阅经书。王侯将相,用兵谋略,他却看不进去了。放好书册,走出营帐,他抬头算了算,程澜这会儿该引着敌军往山谷去了。
他心中一紧,无端生出些恐惧。
山洪将至。
程澜策马飞奔,将入山谷时,刻意听着山坡的声音。细听之下,有闷闷擂鼓之声,不甚明显。她扭头朝后望,敌军仍在身后穷追不舍。
西戎主将想取她的人头许久,遂这次亲自带着人追赶。
远远见着山谷出口时,那“鼓声”愈发明显。这一回山洪来得猛烈,即便是常驻此处的西戎军队也没能提早打算。他们察觉到不对,试图往后撤。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轰隆隆山体崩塌的声音由远及近,声势浩大,砰砰击打耳膜,天光被遮得暗了几分,洪波裹挟着山石,咆哮着铺天盖地而来。
山谷出口近在咫尺。可山洪已然逼近。
再快些吧……
程澜余光瞥见山洪步步紧逼。
来不及了。
在被黑暗掩埋的前一刻,她真真切切听见,瓢泼大雨击打在铠甲上的声音,树木拦腰折断的声音,山洪吞噬一切的声音。
林易这一回的卦象没错。山洪,时刻,皆是精确。她如是想到。狂风驰骋着掠过耳边,散在盔甲外的发丝胡乱飘舞。
林易……
林易此刻该在作甚?
她开怀一笑,笑着笑着,眼泪却簌簌落下来。她该是恨他的,她本可以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可打从一开始,她便动了凡心。爱不得,恨不得,求不得,放不下。
可事到如今,她只觉好生遗憾。她这一生,只见他对她笑过一次。
直至泥浆吞噬她的那刻,她的脑海里也只有独独一个念头。这念头说来也轻巧,不过轻飘飘两个字。
林易。
再无其他。
·拾
淤泥石块封死了整个西北山谷。这一场山洪如一个信号,两军彻底开战。暴雨未歇,两边都杀红了眼,誓要为自家将领讨一个说法,士气格外高昂。
然而,失去主将的西戎不过是一盘散沙,很快节节败退。
等到雨彻底停了,贺清来急忙派人清理山口淤泥,下去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况且,贺清来心底到底是存着些幻想。
倒是林易,那一日过后,面色如常,旁人并不见其悲伤。只他自己晓得,他悔不当初。
贺清来派进山谷的人寻觅多日,只找到几具尸骸。盔甲已被冲刷磨损,辨不出敌我。
这一仗打了大半年,以西戎退败求和告终。
直至天气都已转凉,仍未在山谷中寻到什么。
贺清来终于放弃了。
潼关将领程澜与西戎主将同归于尽,奇袭队十余人无一退却,尽数殉国。消息传出,举国震惊。
程澜的遗折传回帝京。那是她许久前就写好的了,上边只有一句话:
“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
皇上念其衷心,追封官爵。又犒劳三军,大办庆功宴。
众人散去后,皇帝单独诏了林易进御书房。
“先生此前托朕寻的那位女子,朕已寻到了。”年轻的帝王身披朝服看着林易,面上还余些稚气。
林易心底有些发慌,袍袖遮掩下的手不自觉半握起来。
直至走出皇宫,林易耳边还回响着皇帝那句话。
“是程澜程将军。”
他有些木然,脑海中不断闪过程澜的面容。
今年初雪来得极早,才不过腊月,大雪已然纷纷扬扬。
回府的头一件事,林易将桃树下的雪水坛子挖出,半倚在树下,仰面猛灌一口。将坛子放下时,林易眼尖地瞥见,坛中水面映出坛壁上一行小字。
“初见便对先生动心,先生莫怪在下轻浮。”
他喉咙一涩,不知该作何反应。阖眸后仰,头靠在树干上,口中新雪融水本该是甘甜的,他一抿嘴,却是苦不堪言。
家养的雪兔蹦跶着跑来,也不怕人,亲昵地蹭着他脚踝。
恐兔子扰了林易,看养雪兔的小厮急急过来。那小厮知他心绪不宁,声音怯怯的:“先生。”
他便睁眼看他。
“去年程将军来送雪水,小的送她上马车时,她说了句话。”
他也有些记不大真切了:“大意是说……江南于她,已是很远了。”
林易淡漠的表情终于松动,恍惚忆及程澜那句“许是不知如何面对”,又忆及那日她哼唱的乐府,分明是江南小调。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林易伸手将其中一只雪兔捞入怀中,白雪点点落在身上。看着这活蹦乱跳的小家伙,眼前却是程澜的模样。笑着的,茫然的,坚毅的,统统如浮光掠影,一闪而过,再也不见。
她说初见便动心。他又何尝不是,不过自己不愿承认,不肯面对罢了。
那一年下雪天,他在亭中烹茶。一转头,便看见她笑颜如花,那般清绝明亮,像是从絮絮白雪里头走出来。
一闭眼,再也忘不掉了。
他这一生,情不敢至深,畏大梦一场,卦不肯算尽,知天道无常。不负天下人,却独独负了她。
独她一人。
程澜啊……
小厮还在身边候着,林易哑声开口:“去买些纳溪梅岭回来吧。”
那是她欢喜的。
他白发将生,她却年华永存。
从今往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
谁还管,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更新时间: 2020-12-16 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