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鹿诗
一
夜色已深,城市却没有睡去。
临近元旦,大大小小的尾牙一场接一场,高耸的酒店灯火通明。公司的年会开完,姚蔓蔓站在台阶上等车回家,身后旋转玻璃门中涌出一群衣着精致的人,掀起一阵喧哗。
她回过头去,众人的惊呼声与起哄声中,年轻的男人侧头吻住了一个姑娘。这吻显然突如其来,出道不久的小姑娘被捏住下颌,睁大一双眼睛不知作何反应,整个人呆呆的,像一根漂亮的木头。
须臾,或许是觉得无趣,男人松手退开,十分绅士地微笑道:“向遥,你的吻戏总是不合格的。”
男人双手插进裤兜里,嗓音带着淡淡的疏离,仿佛方才做逾矩之事的是别人。
谁也没想到剧组班底的聚餐圆满结束,散场时却波澜顿起。人群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这位圈里有名的年轻导演有权有势,经常做出惊人之举,他那张面具下到底是何种真实意图,无人猜得透。
一旁的姚蔓蔓望着他的侧影,一时间没有出声,反倒是他眸光一转,出人意料道:“姚小姐,我说得对不对?你介意给她示范一次吻戏的正确表演方式吗?”
话音刚落,仿佛透明人的姚蔓蔓身上顿时落下数十道目光。她许久没被人这样注视过,好奇的、审视的眼神像灼热的聚光灯,照得她无处遁形。
寒风掠过,片刻后终于有人认出了她。
“姚蔓蔓?演过《阙凰天下》的。”
“我记得红过一阵,后来就查无此人了,怎么忽然……”
窃窃私语里,姚蔓蔓神色不变,她紧了紧兔绒披肩,毫无顾虑地针锋相对:“江导,这里不是片场,我也不再是你的演员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自江动功成名就以来,从没听说过有人顶撞他,以至于他们惊愕之余甚至隐隐期待着他的反应。
然而江动并未如众人想象中那般暴跳如雷,他只是望着她,像望着很久以前自己的一个绮丽的梦。
众人纷纷摸不着头脑。车终于来了,姚蔓蔓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踏着小雪走下湿滑的台阶。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如许多年前走过晶莹又脆弱的青春时光。
只可惜都回不去了,陌路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司机不停地道歉,车子忽然打不着火,因此迟来,让她在冷风里等了许久。姚蔓蔓坐在后座,霓虹流淌过她看不出情绪的眉眼,她简短地说了声“没关系”,便疲惫地将额头贴在寒气逼人的车窗玻璃上。
城市热闹喧嚣,圣诞树和中国结相互映衬,人们成群结队穿过斑马线,她置身其中,却有种无关己身的寂寞。
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明明答应过她的,会一直一直和她走下去。
二
姚蔓蔓遇见江动那年,怀柔建起影视基地,老电影厂的光辉已然不在,却依旧有人抱着明星梦蹲守在锈迹斑驳的门前,她就是其中一个。
十七八岁的年纪试错成本低,升学失利便决定出来闯一闯,揣着两千块钱就进了京。没有哪座城市像北京这样既古老又摩登,容纳了天南海北的来客,电影厂门口等着接戏的群演操着五花八门的方言。
寒冷的冬天并没有打消众人聊天的热情,姚蔓蔓头几次去时插不上嘴,局促地站在一旁,学着他们将双手揣进袖中,下巴缩入领口,一边跺脚一边望天,像是在等一个不知何时何处降落的馅饼。
最开始,是江动找她搭话的。他是江南人士,一口吴侬软语,普通话也说得极好,不紧不慢,抑扬顿挫。他打听她的来历,同她讲这里不成文的规矩,她初入社会听得懵懂,他便笑着说:“慢慢来吧,你资质不差的。”
他看人很准,这天分或许是他后来成为导演的成功因素之一。
三天后,有个拍古装戏的片子临时收人,姚蔓蔓因为长着一张清纯漂亮的脸,被拉上车去中影影视城拍了一整天的戏。所谓拍戏,不过是作为背景板的行人一遍遍走来走去。回来时已经是夜里两点,辛苦是辛苦,却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应该好好谢谢江动。
“谢什么?你自己的机缘罢了。”第二天,两个人躲在背风的角落聊天,江动不以为然道。
姚蔓蔓从兜里掏出一只热腾腾的烤地瓜递过去,笑眯眯道:“谢你金口玉言呀!”
小姑娘人长得好看,嘴也甜,江动不由得展眉一笑。
那一阵环境治理得好,天空蓝蓝的,又高又远,阳光慷慨地洒落下来,晒得人暖暖的,心里充满希望。姚蔓蔓独身北漂,身边本就没有能说上话的人,逮到江动就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一直到日落时分两人才离去,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她也会好奇江动的过往,他不过比她大两岁,却十分老练,拣能说的说了,其余的便含糊过去。她问他为何不就近在横店打拼时,他只道得罪了人,不能在那边混饭吃了。
姚蔓蔓后来才逐渐领会到江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起来随和无拘,总是圆滑地笑着,实则有着并不显山露水的固执,这大概就是他会得罪人的原因。
临近新年时,剧组该杀青的杀青,没拍完的也都放假了,众人七七八八作鸟兽散,电影厂门口顿显冷清。姚蔓蔓买了两天后的站票回老家,临走之前去和江动告别,意外见他神色阴沉,帽檐遮不住的眉骨下面青紫了好大一块,指节处也有触目惊心的擦伤。
她吓了一跳,他只道无妨。在她百般缠问之下,他才说出真相。
附近有一个扰乱治安的小黄毛,一直以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目标动手动脚,油滑得很。江动在小卖部买烟时听到他提及姚蔓蔓的名字,心下了然,找了个晚上直接将人教训了一顿。
同样孤身北漂,人生地不熟的,姚蔓蔓原本还想劝他善自珍重,不要惹事,没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偏偏他做了好事还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她的感谢便显得格外客套。
“只是顺便,游手好闲的,我早看他不顺眼。”
姚蔓蔓觉得熨帖,笑着扯他的袖子,学他的南方口音软乎乎地说:“走呀。”
江动不明所以地挑眉,她努嘴道:“去买药给你擦,顺路的。”
他本不愿意挪窝,被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拽着半边身子,不得已顺从,便压低了帽檐,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没有固定目标,也就谈不上顺路,偌大的北京城,她穿梭其中像只自由的鸟。
那段时光,他们都是离乡漂泊,一年一归的候鸟,奔波辛劳,只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分别之际,江动同她说再见,人潮拥挤,她踮起脚伸长胳膊挥手,绒线帽顶上的球晃来晃去,大声喊:“江动,春天见!”
身在冬天,望着他无奈带笑的眼眸时,她却觉得春天近在眼前。
三
樱花开过之后,姚蔓蔓开始接到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
初出茅庐的姚蔓蔓还没有演技这种东西,她只是去理解人物,然后给出符合角色的反应,一切都发乎本心本性。她拉着江动帮忙对第二天的戏,江动说她演得很好,可她焦虑又担忧。
拍戏不是一个人的工作,灯光、摄影、收声一气呵成且时间成本高昂,如果她不过关,一切都要重来。姚蔓蔓白天在剧组已经被导演骂哭过一次,江动十分理解她,宽慰道:“导演乐意指导你是好事,不要害怕挨骂,只要越演越好就可以了。”
她可怜兮兮地问:“导演嘴巴都可毒了,以后你当了导演也这样吗?”
他想要做导演的事情只随口提过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却记得清楚,还一本正经地当回事,每每提起总是说得像真的一样。
小姑娘哭过的眼睛还没消肿,却已经开始担心未来他麾下演员的命运,江动觉得这份杞人忧天实在可爱又好笑。他想了想,答道:“我答应你,以后当了导演绝不骂人。”
“真的?那我一定要当你的演员!”出租屋里,她一跃而起,身下沙发的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灰尘飘浮在阳光光束里,茶几上那束百合新鲜明艳,有如她雨过天晴的脸。
江动搬过来已经两月有余,彼时适逢他房租到期,开年又不好找房子,姚蔓蔓便把双人床换成两张单人的,一居室里拉了个布帘子,力邀他过来住,美其名曰想要当导演就要有代表作,节约下来的房租可以存起来作为拍片子的启动资金。
从那时开始,姚蔓蔓拍戏每收到一笔工资就取出一半放在床头的铁盒里攒着,就为了能有朝一日入股他的影视作品。她自己觉得这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江动却评价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姚蔓蔓十分不忿,拿枕头捶他,他却笑得十分开怀。
没想到的是,嘲笑她的江动却拉着她去买彩票,说这样兴许更容易实现她的想法。夏夜烟火气息浓厚,他不拘小节地穿着人字拖和宽松的背心、短裤,拖着她的手穿过飘着油烟味的小吃街去彩票中心下注。
姚蔓蔓捏着薄薄的一张小纸片心疼他的二十块钱。她攒钱是杯水车薪,他买彩票难道不是白日做梦?
江动理直气壮:“年轻人就是要善于做梦,万一成真了呢?”
彩票开奖那天,姚蔓蔓沐浴焚香后蹲在电视机前对数字,洗过的长发湿漉漉的,散发着柠檬香气,江动站在抽油烟机下抽烟,轰隆隆的抽风声音里,只见小姑娘像一株正在生长的茄子苗,随着一个个开奖数字的公布越站越高,仿佛有一条康庄大道即将在脚下展开。
江动忍不住笑了,按灭了烟头走过去。电视屏幕上摇出最后一个红球,公证人报出数字,姚蔓蔓懊恼地“哎呀”了一声,气得直跺脚,一下从床沿踏空,落进温暖的怀抱里。
江动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他抱着她这个霜打了的茄子,笃定地说道:“总会有那一天的。”
姚蔓蔓闷声不语。
其实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讲——姚蔓蔓,希望那一天到来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在我身边。说不出口是因为他清楚地知晓,地位是人在社会上的高度,名气是人在世界上的重量,籍籍无名时的承诺,有如飞雪鸿毛,轻得做不得数。
那时,并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四
老电影厂位于海淀,和戏剧学院只隔了一条马路,正逢秋季开学,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走过,高声谈论着某部热映的电影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年轻的面孔因为激情的争论而变得通红,常引得姚蔓蔓艳羡不已。
于是她趁着闲时逛书店,捧回一摞表演专业的基础教材。她蹙着眉心一行行慢慢地念那些诘诎聱牙的文字,囫囵吞枣记了大概,却转头就忘记大半内容。江动抽走她手里的书,把人按在膝头上滴眼液。她一双黑白分明、灵动闪光的眼睛,若是读成近视眼,他定要扼腕嗟叹。
“何必如此?天道酬勤纵然不错,但你是老天爷赏饭吃的。”
姚蔓蔓一本正经道:“老天爷只给了我一个碗,饭还是要自己讨的。”
电视机里正放着《喜剧之王》,海边的坂道上柳飘飘点起一支烟,尹天仇追出来,这个刚为前一个夜晚付光了所有钱的落魄男人,在她身后孤注一掷地喊:“我养你啊!”
那一瞬间,江动分不清戏剧与现实。
她就枕在他的膝头,墨色长发瀑布般散落,距离这样近,他忽然很想低下头去吻她,像春日里摘下一朵盛开的花。
“攒了多少钱了?”他嗓音低柔。
姚蔓蔓闭着眼睛,鸦翅般的睫毛被滴眼液润湿了,不假思索地报了一个数字。她总是去数,因此记得很清楚。江动没有出声,胸膛深深起伏几下,手指一下下捋她耳边的发。
姚蔓蔓提出想要回去上学时,他并不意外。
人都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头的人想出来,学校又何尝不是如此?上学的时候,每天都想着要是不用上学就好了,等到真的离开校园,前路遥遥,不知方向的时候却渴望回到象牙塔。
“我想考戏剧学院,认认真真做一个演员。”姚蔓蔓觑着他的神色商量道。
江动云淡风轻地笑:“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我还能不让你走吗?”
与其终日等待一个缥缈的机缘,不如实打实地把学历这块敲门砖握在手里,这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预料之中的挽留场面并没出现,姚蔓蔓松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打趣:“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我呢。”她咬着唇说完,心里却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明明是她要走,洒脱干脆的是他,拖泥带水的反而是自己,她倏而气恼起来,却不知是对谁。窗台上吊兰的叶子被她几下揪得七零八落,染了绿色汁液的手指蓦然被人捉住,她委委屈屈地望过去,年轻的男人穿着她选的圣诞毛衣,剑眉星目,笑意如波。
“我当然舍不得。”
姚蔓蔓怔怔的,指尖被牵引着,触上他柔软温热的唇。他低首垂眸,神色温柔虔诚,像跋涉而来的旅人,不远万里,叩开了她的心门。
当你对一个人有了期待,就会喜欢上他,当他回应了你的期待,你就会爱上他。
那个晚上,她第一次在他怀里睡去,外头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北京城,有人在黑暗中孑然行走,也有人在梦里笑靥如春。
五
姚蔓蔓签约经纪公司时,已经在戏剧学院读大二了。室友是童星出身,连带着她也因为同框时展现出的美貌上了几次热搜。
再次见到江动,是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她和同学们聚餐回来,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在路灯下,迷迷糊糊地落入他怀里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笑嘻嘻地伸手在他下颌摸来摸去,最后打着嗝,用京片子特有的一惊一乍的语气说:“哟!真皮!”
江动哭笑不得,摸了这么半天,合着是在找易容面具?
姚蔓蔓醒来之后坚决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他扬起下颌给她看指甲抓红的印子,她细细的指尖触上去,腰际便被猛然圈住。他的气息依旧那样熟悉,耳鬓厮磨,他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这次不会再让你走了。”
过去的两年多,她读书,他工作,都谈不上容易,这一刻的重逢既是结束也是开始。姚蔓蔓张了张嘴,却喉头哽咽,没能发出声音,只能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能咬着牙走很长的路。
如今,终于曙光在望了。
江动领着她去见了几个人,都是他在横店交到的新朋友,大家围着火锅坐了一圈,脚本、导演、摄影、剪辑人员十分齐全,俨然是一个拍片的小班底了。
他们摇着啤酒瓶起哄,瓶盖“砰”的一声跳起来,白色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姚蔓蔓一落座,就听他们齐声道:“欢迎我们女主角的到来!”
“女主角?我吗?”她大笑起来,“这算是走后门内定的咯?”
江动与她碰杯,眨了眨眼睛说:“没错,不过你想补偿贿赂我的话,我也不介意。”
厚颜无耻,众人不禁笑着啐他。
这顿火锅吃得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际便是忆苦思甜之时,姚蔓蔓这才知道,江动回横店之后从打杂的场务做起,每天几乎是连轴转,累得进了好几次医院,成了圈子里有名的“拼命三郎”,这才得人青眼,挣来了第一份投资。
几个人继而七嘴八舌地谋划起拍短片的事,都是在片场混熟了的人,几个小时就规划出了大概,连细节也是巧思不断,直叫人觉得成功似乎触手可及。
回去的路上,夜色如水,江动拉着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意奔跑,他们互相呼喊对方的名字,眉目间意气飞扬。精疲力竭时,他将她拽进银行的ATM机房。
小小的空间里,连呼吸都觉得炽热。他把银行卡插进去,给她展示账户余额。他握着她的手,痴痴地拿食指点着数,生怕她看错了位数,一句话也不说,一边侧头看着她,一边无声地笑。
真好啊,落魄与潦倒被这串数字轻而易举地击溃,他没有后顾之忧了。
姚蔓蔓数了三遍,只觉心中情绪满溢。她退出界面,塞了自己的卡进去。卡里是她曾经为他存下的那笔拍摄经费,她分文未动转进了他的卡里。
她把卡片放进他的掌心,仰头说:“江动,今后,我们一起。”
ATM机屏幕散发着莹莹的蓝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一片绵延的星河。他并不觉得虚妄,她就站在这里,星河又如何能远去?
他托住她的后颈,蛊惑一般地问:“学过吻戏吗?”
她下意识地摇头。
于是他低下头去,末尾的音节已然含糊在唇齿之间:“我教你。”
六
时长二十分钟的短片拍了两个月,拍摄完成时,姚蔓蔓的暑假也即将结束。江动租了个工作室熬夜剪片子,她则在旁边一边拉片一边补作业,偶尔他们为了呈现更好的效果而争吵不休,她还要去调停。
开学的前一天,第一版成片终于剪辑完毕。姚蔓蔓在里面饰演的是一个盲女,故事情节十分温情,最后的反转也令人潸然泪下。出片尾名单时,她还在抽泣着用纸巾擦眼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名字除了出现在演员表里,还出现在出品人一栏。
她的投资金额不过九牛一毛,另外一位出品人是江天同。她一时不敢相信,因为自己写的经典影片鉴赏论文作业中的影片正出自这位老爷子之手。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和江动吐槽江天同老爷子的电影太过深奥,当时他回答什么来着?他“哦”了一声,敷衍地说了一句:“还行吧。”
直到这一刻,姚蔓蔓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年和她一起在电影厂门口喝西北风的江动竟然是知名大导演江天同的儿子。
“你之前说得罪了人,难不成是得罪了江老爷子?”她难以置信地抬高了语调。
江动没有否认。二十多年来,江氏父子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原因在于江天同性格强硬,说一不二,江动则觉得自己能力足够,不愿受摆布。他憋着一股劲儿,决心一定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叫父亲刮目相看。
于是他背井离乡,孤身北上,发誓不出人头地绝不回家。
北漂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但他从不觉得辛苦。这里没人知道他是江天同的儿子,未来的荣光全部属于他自己。可是遇到姚蔓蔓之后,他开始害怕未来太遥远,尤其她还要考戏剧学院,更让他意识到,自己等不起了。
在现实面前,固执和倔强只会给自己画地为牢。想通这点之后,他回到横店脚踏实地地学习成为一个导演的一切技能,终于获得了父亲的认可,得到了拍短片的启动款项。
江天同把银行卡交给儿子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成功对有的人来说很难,对有的人来说则简单得多,世人多重视结果而忽视过程。江动,风筝只要飞上了天,谁还会在意借的是哪阵风呢?”
这话放在从前说,父子俩免不了又要不欢而散,然而这次江动吸了一口烟,皱着眉,低垂着眼眸,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无眠的深夜里他才想通,后来他和姚蔓蔓渐行渐远,发生的所有分歧与争执,原来就始于这一刻他的选择。
他接过了卡,也放开了她的手。
七
一年之后,江动的短片电影《盲》入围某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奖并折桂。彼时,姚蔓蔓正在《阙凰天下》剧组拍戏,这是她的第一部女主戏,也是她短暂的演员生涯唯一的一部电视剧。这部剧播出就大火,随之而来的是片约不断,剧本雪花似的飞到她手里,她却忽然宣布同经纪公司解约,然后退出娱乐圈。
没有人知道一个刚从戏剧学院毕业,前程远大的女演员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除了江动。
那天晚上他们大吵了一架。长久以来的聚少离多、绯闻炒作早已令她心灰意冷,他的一句话只不过是导火索,点燃了她这堆尚有余烬的灰。
“我说过了,那部戏我去试镜被刷下来了,人家说我不合适。剧本和剧组的确专业,多少人为了这个本子抢破了头,可是我演不了。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硬把我塞进去顶替别人,这不合适。”她挺直了脊背,望着茶几平静地说。
江动一身酒气,松了松领带,哑着嗓子说:“我只是为你的事业考虑。”
姚蔓蔓只觉得荒唐。
这两年来,江动的导演生涯顺风顺水,在江天同的名气加持之下,他的作品更是拍一部火一部。可是姚蔓蔓宁愿去投简历、试镜,也始终没有再进他的组。她的想法,和当年孤身北上的江动一样。人活一世就是要证明自己,成功来得太容易便忘了初心。
姚蔓蔓把娱乐杂志扔到他面前,折角的一页正是狗仔拍到的江动和一位姑娘约会的画面。那部戏的投资人的女儿靠在他肩膀上笑靥如花。她无不讽刺地说:“如果是为我好,你大可不必这样做。江动,歪门邪道走得太多,你已经回不到遍布坎坷的正途了。”
江动亦冷声道:“娱乐圈僧多粥少,你也尝过角色被截和的滋味,我只不过是动用一点儿人脉关系,在你眼里就如此十恶不赦?”
他的质问是那样理所当然,姚蔓蔓忽然觉得孤寂,她起身走到窗边。今晚没有月亮,玻璃缸里的金鱼悠闲地游来游去,她撒下一撮鱼食,它们便蜂拥而上,争抢不休。
你看,有时候人和金鱼没有区别。
当年那个一腔热血闯京城的小姑娘已经散尽了意气,如今只剩无以复加的疲惫,她沉默了很久,望着深邃的夜空,轻声说:“江动,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可我还是从前的我。我们分手吧。”
江动没有回答,他坐在沙发上,像一尊失去了思考和语言的雕像。
房子很大,姚蔓蔓收拾东西花了很长时间,最后装满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放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他终于出声:“姚蔓蔓,如果你离开,我保证你将会失去打拼来的一切。”
以江氏父子的能量来说,这的确不是虚言。然而她只是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知道了。”
门“咔嗒”一声关上时,江动才意识到原来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他在内。
他迟钝地想,外面天气滴水成冰,他应该提出开车送她的,说不定在车上温言软语哄几句,她还会跟自己回来。
他又哪里不是从前的他了呢?所有的威胁话语只不过是纸老虎,为了让她留下。从前的他会舍不得她离开,现在依旧舍不得。
可是面对千方百计都留不住的她,他才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爱的凭恃。
八
退圈之后的姚蔓蔓生活很平静,她去国外进修了MBA,回来之后白手起家开始创业,失败了一次之后,才有了现在的这家小公司。
其间,江动联系过她一次,他应是喝醉了,在电话里翻来覆去地喊她的名字,颠三倒四地念叨那些旧事——她热水袋没拧紧淹了出租屋的床,洗衣服不分颜色染红了他的白衬衫,新年愿望是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零零碎碎,像掌心握不住的流沙。
姚蔓蔓一直没有出声,末了,他似乎清醒了一瞬,问:“你还记得这些吗?”
“嗯,记得。”她简短地答。
记得又怎样呢?最开始的人没有走到最后,最初的梦想也半路凋零。她已经在一次次的认输中彻底长大,接受了自己包括偏执在内的所有缺点,接受了自己其实很普通的事实,也接受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后来,江动再也没有消息,直到元旦前夕他在她眼前吻住另外一个姑娘。他已然是赫赫有名的大导演,因为从来不责骂演员而得到业内一致好评,近年也并无绯闻轶事,只是行事越发古怪。
譬如海选演员的环节,试戏时他要所有人表演一段在电影厂门口等戏的情状,千挑万选之后定了那个叫向遥的小姑娘,他说:“很像,名字也很好。”无人知晓是像谁,又哪里好。
春节之前,姚蔓蔓又一次见到了江动。他站在她家楼下路灯的灯光里,细碎的雪飘然而下,落满了他的睫毛。明明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此时却无旧可叙,他说自己要拍新电影了,问她要不要投资这部片子。
姚蔓蔓怔了怔,听到他补充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投资一块钱也可以。”
于是她给了他一枚尚有余温的硬币。
他转身离去,几步后却又顿住,微微侧过头来,轻声说:“一直欠你一句抱歉,对不起,兜兜转转变成了你讨厌的样子。”
姚蔓蔓没有说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愈加密集的飞雪里。其实他没有对不起她,只是路越走越长,他忘了那个曾经的自己。
次年“十一”国庆黄金档,电影上映,她买了首映场去看,海报上的宣传语是:就算我们终有一别,也别辜负遇见。
电影拍的是遗落在过往的他和她,年轻的演员在荧幕上还原那段岁月,留下余味悠长的开放式结局。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姚蔓蔓和江动的名字一起出现在出品人一栏,亲密得让她想起那年圣诞她在他怀里安然睡去。
几天后有影迷在路演中提问:“既然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那么后来呢?”
江动摇头说:“没有后来了。”所有波澜壮阔的故事都已发生在漂泊的岁月里,我们将逐渐变得庸俗,余下的只是不值一提的后文。
没有她,也没有他了。
更新时间: 2022-06-04 19:06